鬼穀雄風

有所思,有所感,從曆史的時空中來,再回到曆史的時空中去。
個人資料
正文

ZT《域外懷舊錄》:瑪麗諾修院的隨想

(2008-11-30 05:57:31) 下一個


《域外懷舊錄》:瑪麗諾修院的隨想

                ·維 一·

  從波士頓驅車沿九十五號公路南行約二百五十英裏便是紐約市,那裏過份喧囂的塵世生活使許多來自其它大都會的遊人都會瞠目結舌。難怪有人說,北美洲有三個國家:加拿大、美國和紐約市。

  可是,就在紐約市北麵隻有三十多裏路的小鎮奧森寧,綠樹掩映之中卻有一座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主教差會機構——瑪麗諾修院。感受到修院與紐約大都會其間巨大的反差之餘,它與中國千絲萬縷的往事更使我感觸良多。時至今日,我們的臥房中仍然懸掛著一幅修院建築的照片,那是妻子離開修院時神父們的贈送。藍天白雲之下,西式的石壁樓堂與中式的紅柱垂簷綠屋頂,使人不禁聯想起北京地安門大街兩側當年由梁思成先生設計的中西合壁建築群。

  麵對瑪麗諾修院照片的遐想,每每跳躍得幾乎難以駕馭。

  那年是聖誕節的前夜,我剛從法蘭克福乘飛機到達紐約市的肯尼迪機場,由妻子接到紐約市內中心火車站的大廳裏。其時,妻子已先於我來到美國,就在瑪麗諾修院收集該差會在華傳教的資料。妻子叮囑我紐約不比歐洲,仔細看管行李。說罷便去買到奧森寧的火車票。她人去不多時,隻聽一聲呼嘯,一個大漢飛步越過我的麵前,後麵兩個警察手持短槍緊追不舍。這時身旁一個不怕死活的看客,冷不防在大漢腳下伸出一腿,大漢頓時踉蹌倒地。警察二人撲將上去,利索地將大漢銬將起來。事發前後不過一兩分鍾,我頓時領教了什麽叫作紐約。雖說就在幾個月前,剛剛目睹“風波”過後北京街頭的遍地狼籍;僅僅幾天前,還夾雜在勃蘭登堡大門前亢奮的人群中砸碎殘斷的柏林牆,但紐約市中心眾目睽睽之下的短兵相接卻依然使我大開眼界。

  警察正待要押解大漢離去,見我仍靠在近處呆看,便大為不解地問道:“怎麽不知道危險?你這是要到哪裏去?”

  我答道是要到瑪麗諾修院。警察不禁吹起一聲口哨,笑道:“原來如此,那你是應該看看。在瑪麗諾那樣的‘人間仙境’中,這樣的景致你是看不到的。”

  火車前行,我問妻子,這就是美國麽?妻子笑而不答,沉吟片刻之後說,我們馬上還要看到另外一處也不太美國的美國。伴著月色和哈德遜河上粼粼的水光,頃刻之間,火車便已甩開曼哈頓久纏不脫的喧鬧和光怪陸離的燈火。

  車到奧森寧鎮已是深夜。計程車沿著林中的小道一路蜿蜒而上,隻有十數分鍾的車程便駛進瑪麗諾修院的庭院。月光下萬籟俱寂,唯有小教堂五彩玻璃窗中透出做晚禱的昏暗燈光,略微顯出一線靜謐的生機。

  一夜無話,次日清早醒來已是滿室陽光。下樓走到戶外,望見巍然的中式屋頂不禁愕然。如茵的草坪上,幾隻糜鹿在遠處戲耍,空氣透明得可以望見天邊的哈德遜河在陽光下流淌的漣漪。兩棵碩大參天的栗子樹下,妻子與幾個友人正在采集散落在地上的果實。因為我在德國有過類似的經驗,便大聲笑話他們說,這種歐洲人種的栗子大多是吃不得的,隻有意大利的一種才是我們中國人的栗子。這時輪到他們來笑話我了:這兩棵栗子樹正好是神父從中國引種來的。我就更加愕然。原籍法國的魏揚波先生還在抱怨,自從瑪麗諾來了中國人,這些栗子就不能由他一個人獨享了。嘻笑之聲在山崗上回聲陣陣,我想問妻子,這就是另外一處也不太美國的美國麽?

  中式的屋頂和中國的栗子使我對瑪麗諾和中國的淵源發生了興趣。可惜的隻是基金會派給我的計劃日日緊逼,在瑪麗諾隻能稍歇數日,無暇多顧。

  幾日之後我隻身來到哈佛,剛剛應了個卯,不久便發現膽囊有結石,而且醫生認為情況嚴重,必須立刻施行手術。術後我在波士頓乏人照料,便隻好又回到瑪麗諾修院妻子的身邊。養病之餘,更有了幾分閑心,於是將瑪麗諾在華傳教的來龍去脈略略搜尋一二。

  瑪麗諾修院的三位創始人是來自波士頓的神父詹姆士·A·瓦爾士、原為史密斯女子學院動物學教師的瑪麗·羅傑斯嬤嬤和北卡羅萊納州的托馬斯·普萊士神父,他們共同的心願是組織美國傳教士到世界各地傳教。瓦爾士神父更發有一番宏願,要到中國傳教。他認為,如果能夠到地球背麵的中國傳教,那麽世界其它地方就都可以成功。

  醞釀多年以後,一九一一年在羅馬就此與教廷負責世界各地傳教的戈逖主教磋商,旋得教皇庇護十世的批準。一九一二年更得到在紐約市北奧森寧鎮上的一塊土地,於是便著手準備,訓練傳教士,此地隨後正式稱為瑪麗諾修院。

  一九一七年瑪麗諾修院遣人到達香港,一九一八年由普萊士神父帶領另外三名年輕傳教士動身開赴廣東陽江,創立瑪麗諾在中國的第一個傳教區。繼而在廣東嘉應(今梅縣)、廣西桂林、梧州開堂傳教,一九三二年又增加遼寧撫順。

  瑪麗諾為了表明到華傳教的拳拳心跡,在奧森寧鎮煞費苦心地建造了這座中西合壁的修院總部。

  此後,瑪麗諾修會在中國上述教區逐步建立教堂、醫院、育嬰堂和學校。在此基礎上傳播教義、歸化教徒。到四九年時,開辦小學六十餘間,醫院一座,育嬰堂八所,已得教徒近八萬人。然而,自一九一八年至一九四九年正是中國內亂外患最為嚴重的年月,瑪麗諾修會的傳教活動並不順利。及至四九年五月上海易手,瑪麗諾在華傳教已是尾聲。詹姆士·E·瓦爾士神父是最後一個滯留中國的瑪麗諾修院成員,一九五五年遭羈押,至此,瑪麗諾修院對中國的傳教最終畫上了句點。瓦爾士神父七零年自中國大陸返回瑪麗諾修會,表示對在華傳教的一生行跡仍舊無怨無悔。

  時至今日,香港、台灣仍有瑪麗諾修會存在,不過教會史家認為不應歸入瑪麗諾在華傳教的範圍之內。此外,瑪麗諾修會繼開創在華傳教之後,目前已在拉丁美洲、非洲、亞洲各地都有分會。

  瑪麗諾修院的在華傳教自一九一八年始,至一九五五年止,凡三十七年。瑪麗諾修院和其它修會的在華傳教一樣,都已在幾十年前無疾而終。遙想當年自明朝末年耶穌會士利瑪竇諸公首開在華傳教,一片苦心與慘澹經營竟會是如此的結局,便會更加相信世事的無法料及。

  不過依我等教外俗人冷眼旁觀,如若紐約市中心火車站裏的警察對幾十裏外的“人間仙境”瑪麗諾修院尚且不甚了了,那麽想到這間遠隔塵世的修院許多年前竟曾有人到過中國傳教,甚而修造了這座中西合壁的建築,倒真是教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於是我便努力回想幼時在北京城中看到的種種教堂遺跡,試圖找出一星半點與之有關的印象。其實,我對教會最初的啟蒙就是在這些被人遺忘的零亂孑遺中渾然不知地開始的。

  兒時最早知道的教堂是宣武門裏國會街上的“安利甘”,不過當年自然不曉得這是一處教堂。我對它的記憶隻是一座杳無人跡的庭院,而它的地標作用卻是左近家庭主婦們用來專指教堂旁邊的副食店。因之,其名氣也就遠遠大於近在咫尺的新聞機構——新華社。當然,過了好多年,新華社最終還是後來居上,搶盡了“安利甘”副食店的風頭,這是後話。

  “安利甘”對附近居民最大的好處就是每年初冬副食店暫時存放冬儲大白菜。銷售冬儲大白菜在當年是件大事,差不多每年屆時報紙上都要刊登多位政要身先士卒,戰鬥在冬儲大白菜銷售第一線上的颯爽英姿。居民們自然更是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一是價格比平素便宜一兩分錢,二是白菜乃唯一的過冬蔬菜,所以在寒風中站立三五個鍾頭大家也別無怨言。不過,及時獲得大白菜的進貨情況仍然是各家主婦最要緊的消息,特別是在當初,除了政府電台和報紙上的消息之外,這是少數可以公開傳播而不會被追究的小道消息之一,所以鄰居李家的二媽總是樂此不疲。每年到了這個當口,她就會裹上一條大圍脖,不時地到“安利甘”瞄上一眼。隻要見到“安利甘”的大鐵門一開,她就會馬不停蹄地趕回家,站在院子當中興奮不已的大叫:“快去吧,‘安利甘’又來冬儲大白菜了。”這時原本安靜的小院馬上就像開了鍋,眾人推著小竹車,提著小板凳,扶老攜幼直奔“安利甘”而去,其態度的虔誠與真正到教堂做禮拜別無二致。

  長大之後才知道,幼時有名的“安利甘”其實是家英國聖公會的教堂,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此時的“安利甘”已經變成一家膠印廠,就象康熙朝一品頂戴的南懷仁神父起居的“東堂”早已成了小學校,羅馬教廷傳信部駐節的“西堂”也翻蓋成了“同仁堂”中藥鋪的製藥車間。

  上了中學,到了文化大革命,見識到學校附近的西什庫“北堂”裏一個個神父身上掛著大木牌,院子當中熊熊的烈火中正在焚燒經文書籍,自然這又是一番新的見識。“北堂”當年是康熙皇帝為了犒賞幫政府和俄國簽訂“尼布楚條約”的法國耶穌會士,恩準在皇城裏敕建的天主堂。當然後來大家翻了臉,朋友作不成,到了鬧義和團的年間,又有了“吃麵不擱醋,炮打西什庫”的豪言壯語,打的便是西什庫“北堂”。差不多此後過了八十年,到了我在曆史博物館供職的時候,這首好漢歌還冠冕堂皇地擺在展覽大廳裏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見證,如此說來,如今京城裏還有這類圖書的熱賣也就難怪。

  後來改革聲一起,京城各處的教堂也都隨之開放。那年聖誕夜,我象如今的表演藝術家們一樣不顧死活地“趕場”,冒著攝氏零下的凜冽寒風,先是到宣武門裏頭的“南堂”望彌撒,再到缸瓦市的基督堂作禮拜,最後還趕到“北堂”慶賀耶誕。原因無它,無非是想見識一下曆經內亂十年,這外方洋教竟是如何地敗部複活。

  及至後來有幸讀到一點曆史,想到自己少年時對教會的無知和二媽對安立甘堆積如山的白菜的喜形於色,特別是憶及北京黨校校園內耶穌會士早已身首異處的墓碑,隻是因為外邦友人的來訪才草草收拾,匆忙中竟將打斷的碑座反向錯接,這時才恍然明白,實在不用太多的時日,曆史上無數的大小事件不是讓人修改得麵目全非,就是被人遺忘得一幹二淨。

  現在大概已經很少有人記得當年曾有傳教士在華宣瀉過他們的宗教熱情,也無人理會梁啟超先生早在八十年前就意識到西學東漸的科學意義。不過,葡萄酒、煙台梨、望遠鏡、地球儀,古觀象台上的天象儀和故宮深院中的自鳴鍾,如今國人對這些當年泰西的“奇技淫巧”早已悅然接受,投考功名的莘莘學子們也早已將東傳的西學概念爛熟於心,但有幾人會在意斯物何來,斯人何在?當年皇帝賜葬利瑪竇、湯若望和南懷仁三公的墓地如今早已是荒草疏疏,葬在滕公柵欄其他神父修士的屍骨更是遍尋無著,至於說到當年瘐死廣東的瑪麗諾修院福特神父,恐怕根本無人記得起他的姓名了。順便提一句,這位福特神父的侄女依塔·福特(為瑪麗諾修院修女)在她叔父死後整整三十年(一九八二年)在薩爾瓦多被槍殺,所負的罪名卻是支持共產黨的革命,成為世界轟動一時的特大新聞,當時的中國報紙也痛斥屠夫的血腥與殘暴。曆史的相類與相悖竟有這樣的巧合,怎能不讓人感到造化弄人的無奈!

  瑪麗諾修院在北京沒有堂口,我也無從想象其舊日的景象。它在廣西梧州、廣東梅縣和遼寧撫順等處的教堂還是這次在瑪麗諾修院的檔案中我才見到當年的照片,但不知這些教堂後來挪作何用了。不過可以肯定,複巢之下,豈有完卵,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它們無非也就是另外一些個“安利甘”罷了,和中國各地的外方傳教差會一樣,瑪麗諾修會當年偌大的一片傳教事業早已是了然無痕,蹤跡難尋。

  好在瑪麗諾修院尚有幾位當年到華傳教的年邁神父,碩果僅存。他們當中仍然有著中國情結,愛吃黃豆,愛看中國字畫。見到我的朋友中有一位性情靦腆者,神父便說,這使他記起了當年中國人內向溫和,謙謙有禮的印象。時過景遷,覺今是而昨非,倘若有外人在如煙的往事裏仍然保存著對中國的美好記憶,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教會史家魏揚波先生更以其對中國文化的畢生向往,走訪當年傳教士與中國天主教徒二百五十六人,得記錄一萬餘頁,翻檢圖片六千多張,查詢檔案九萬餘頁,考訂文獻、日記三萬八千餘份,出版了《瑪麗諾在中國》一書。其書既成,遂使這段史實不致日久湮沒無聞。

  話說離開瑪麗諾也有八九年了,後來隻是順路去重訪過一次,我的生活漸入俗境,瑪麗諾的往事也就擠到了記憶的一角。

  這幾日,信手重讀朋友魏揚波的《瑪麗諾在中國》,不禁浮想聯翩,讀罷掩卷,半晌無語。望著瑪麗諾修院西式石壁樓堂與中式紅柱綠屋頂的主樓照片,耳旁卻響起幼時二媽站在院子當中興奮不已的高嗓門:“快去吧,‘安利甘’又來大白菜了,憑本兒,全是一級菜。”

              九九年三月二十日

◇ 憶舊的文字草成之後,不禁惹得遊興再起,於是又到瑪麗諾修院一訪。中西樓堂依舊在,朱顏亦未改,隻是後園寂然無人的墓地中又多添了好幾處墳塋。瑪麗諾修院的年長者都是早年到中國傳教的神父與教士,依此想來,大約這便是他們在那裏長眠吧。如今,記憶與肉體一起,灰飛煙滅,留給後人的是無邊的遐想。

              九九年四月二十日補記。

□ 寄自美國波士頓

刊登在 1999 華夏文摘 cm9907c.

****
【說明:前麵貼了幾篇有關瑪利諾傳教會在廣西的照片,今搜得一篇介紹該會總部教堂文章,覺得與鄙人上述介紹瑪利諾傳教會在廣西的照片有關,特轉貼於此。謹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