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有所思,有所感,從曆史的時空中來,再回到曆史的時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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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伯讚:內蒙訪古(1)

(2007-11-18 21:30:31) 下一個


【說明:翦伯讚是中國著名的曆史學家,其著作曾是當年我們讀曆史科學生的必讀之物。但相較於與他同時代的其他著名曆史學家,如範文瀾、錢穆、稽文甫等等,翦伯讚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散文,其曆史的深沉感和文字的流暢性及行文的語言美,難有匹敵者,也在在讓人不可忘懷。什麽叫做大師,讀了他的書,你就知道了。下麵轉貼的翦伯讚這篇散文,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讓我們一起來欣賞。】

              內蒙訪古
                      
                       翦伯讚

                                  
   一九六一年夏天,我和曆史學家範文瀾、呂振羽同誌等應烏蘭夫同誌的邀請,訪問了內蒙古自治區。訪問曆時近兩月(從七月二十三日到九月十四日),行程達一萬五千餘裏。要想把這次訪問的收獲都寫出來那是寫不完的,不過也可以用最簡單的話概括這次訪問的收獲,那就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現在我想寫一點內蒙訪古的見聞。

  哪裏能找到這樣的詩篇

  內蒙,對於曆史學家來說,是一個富有誘惑力的地方,因為這裏在悠久的曆史時期中,一直是遊牧民族生活和活動的曆史舞台。而這些遊牧民族的曆史活動又是中國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些活動,在世界史上也不能沒有它們的篇章。然而這個曆史學寶庫,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打開,至少沒有引起史學家足夠的注意。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匈奴人就進入了內蒙;到秦漢時期或者更早,它就以一個強勁的民族出現於曆史。以後,鮮卑人、突厥人、回紇人,更後,契丹人、女真人,最後,蒙古人,這些遊牧民族一個跟著一個進入這個地區,走上曆史舞台,又一個跟著一個從這個地區消逝,退出曆史舞台。這些相繼或同時出現於內蒙地區的遊牧民族,他們像鷹一樣從曆史上掠過,最大多數飛得無影無蹤,留下來的隻是一些曆史遺跡或遺物,零落於荒煙蔓草之間,訴說他們過去的繁榮。有些連曆史的遣跡也沒有發現,僅僅在曆史文獻上保留一些簡單的紀錄。但是這些遊牧民族在過去都曾經在內蒙地區或者在更廣大的世界演出過有聲有色的曆史劇;有些遊牧民族,如十三世紀的蒙古人,並曾從這裏發出了震動世界的號令。
  兩千多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內蒙地區已經進入了曆史上的新世紀。居住在這裏的各族人民,蒙古族、達斡爾族、鄂倫春族、鄂溫克族等等,正在經曆一個前所未有的偉大的曆史變革,他們都在從不同的曆史階段和不同的生活方式,經由不同的道路走進社會主義社會。例如蒙古族是從以遊牧為主要生活方式的封建社會走進社會主義社會的,鄂倫春族和一部分鄂溫克族則是從以狩獵為主要生活方式的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末期走進社會主義社會的。很多過去的牧人、獵人,現在都變成了鋼鐵戰士。條條道路通向社會主義社會,在這裏得到了最具體、最生動的說明。
  恩格斯說:世界史是最偉大的詩人。我們在內蒙地區看到了這個最偉大的詩人的傑作。出現在這個傑作中的不是鶯鶯燕燕,而是群鷹搏擊,萬馬奔騰。在世界文學的文庫中,哪裏能找到這樣波瀾壯闊、氣勢豪放的詩篇呢?

  一段最古的長城

  火車走出居庸關,經過了一段崎嶇的山路以後,自然便在我們麵前敞開了一個廣闊的原野,一個用望遠鏡都看不到邊際的原野,這就是古之所謂塞外。
  從居庸關到呼和浩特大約有一千多裏的路程,火車都在這個廣闊的高原上奔馳。我們都想從鐵道兩旁看到一些塞外風光,黃沙白草之類,然而這一帶既無黃沙,亦無白草,隻有肥沃的田野,栽種著各種各樣的莊稼:小麥、蕎麥、穀子、高粱、山藥、甜菜等等。如果不是有些地方為了畜牧的需要而留下了一些草原,簡直要懷疑火車把我們帶到了河北平原。
  過了集寧,就隱隱望見了一條從東北向西南伸展的山脈,這就是古代的陰山,現在的大青山。大青山是一條並不很高但很寬闊的山脈,這條山脈像一道牆壁把集寧以西的內蒙分成兩邊。值得注意的是山的南北,自然條件迥乎不同。山的北邊是暴露在寒冷的北風之中的起伏不大的波狀高原。據《漢書·匈奴傳》載,這一帶在古代就是一個少草木,多大沙的地方。山的南邊,則是在陰山屏障之下的一個狹長的平原。
  現在的大青山,樹木不多,但據《漢書·匈奴傳》載,這裏在漢代卻是一個草木茂盛,多禽獸的地方,古代的匈奴人曾經把這個地方當作自己的範圍。一直到蒙古人來到陰山的時候,這裏的自然條件,還沒有什麽改變。關於這一點,從呼和浩特和包頭這兩個蒙古語的地名可以得到說明。呼和浩特,蒙古語意思是青色的城。包頭也是蒙古語的音譯,意思是有鹿的地方。這兩個蒙古語的地名,很清楚地告訴了我們,直到十三世紀或者更晚的時候,這裏還是一個有森林、有草原、有鹿群出沒有地方。
  呼和浩特和包頭這兩個城市,正是建築在大青山南麓的沃野之中。秋天的陰山,像一座青銅的屏風安放在它們的北邊,從陰山高處拖下來的深綠色的山坡,安閑地躺在黃河岸上,沐著陽光。這是多麽平靜的一個原野。但這個平靜的原野在民族關係緊張的曆史時期,卻經常是一個風浪最大的地方。
  愈是古遠的時代,人類的活動愈受自然條件的限製。特別是那些還沒有定住下來的騎馬的遊牧民族,更要依賴自然的恩賜,他們要自然供給他們豐富的水草。陰山南麓的沃野,正是內蒙西部水草最肥美的地方。正因如此,任何遊牧民族隻要進入內蒙西部,就必須占據這個沃野。
  陰山以南的沃野不僅是遊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們進入中原地區的跳板。隻要占領了這個沃野,他們就可以強渡黃河,進入汾河或黃河河穀。如果他們失去了這個沃野,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據,史載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嚐不哭也,就是這個原因。在另一方麵,漢族如果要排除從西北方麵襲來的遊牧民族的威脅,也必須守住陰山的峪口,否則這些騎馬的民族就會越過鄂爾多斯沙漠,進入漢族居住區的心髒地帶。
  早在戰國時,大青山南麓,沿黃河北岸的一片原野,就是趙國和胡人爭奪的焦點。在爭奪戰中,趙武靈王擊敗了胡人,占領了這個平原,並且在他北邊的國境線上築起了一條長城,堵住了胡人進入這個平原的道路。據《史記·匈奴傳》所載,趙國的長城東起於代(今河北宣化境內),中間經過山西北部,西北折入陰山,至高闕(今烏拉山與狼山之間的缺口)為止。現在有一段古長城遺址,斷續綿亙於大青山、烏拉山、狼山靠南邊的山頂上,東西長達二百六十餘裏,按其部位來說,這段古長城正是趙長城遺址。
  我們這次訪問包頭,曾經登臨包頭市西北的大青山,遊覽這裏的一段趙長城。這段長城高處達五米左右,土築,夯築的層次還很清楚。東西縱觀,都看不到終級,在東邊的城址上,隱然可以看到有一個古代廢壘,指示出那裏在當時是一個險要的地方。
  我在遊覽趙長城時,作了一首詩,稱頌趙武靈王,並且送了他一個英雄的稱號。趙武靈王是無愧於英雄的稱號的。大家都知道秦始皇以全國的人力物力僅僅連接原有的秦燕趙的長城並加以增補,就引起了民怨沸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在秦始皇麵前就站著一個孟薑女,控訴這條舉世聞名的萬裏長城。甚至在解放以後,還有人把萬裏長城作為炮彈攻擊秦始皇。而趙武靈王以小小的趙國,在當時的物質和技術條件下,竟能完成這樣一個巨大的國防工程而沒有挨罵,不能不令人驚歎。
  當然,我說趙武靈王是一個英雄,不僅僅是因為他築了一條長城,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敢於發布胡服騎射的命令。要知道,他在當時發布這個命令,實質上就是與最頑固的傳統習慣和保守思想宣戰。
  隻要讀一讀《戰國策·趙策》就知道當趙武靈王發布了胡服騎射的命令以後,他立即遭遇到來自趙國貴族官僚方麵的普遍反抗。趙武靈王擊敗了那些頑固分子的反抗,終於使他們脫下了那套用以標誌他們身份的祖傳的寬大的衣服,並且把過了時的笨重的戰車扔到曆史的垃圾堆裏去。敢於這樣做的人,難道不是一個英雄嗎?可以肯定說是一個英雄,一個大大的英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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