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生命常青

轉載一篇文章,談中關村的曆史。
正文

少年時代中關村生活雜記(3)

(2007-03-21 11:49:19) 下一個


1956 年春,我父親所在的語言所從城裏翠花胡同搬到中關村新址,我們家也同時和語言所其他人家搬遷到此。當時語言所所長是著名語言學家羅常培先生,副所長是後來的語言所所長呂叔湘先生。他們到中關村,分別住到 14 樓和 15 樓。住進 15 樓的還有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他就是原來燕京大學的校長,司徒雷登的好朋友陸誌韋先生。解放後,他就到了語言所,是所裏為數不多的一級研究員之一。還有一位老夫子,原浙江大學中文係教授鄭奠,也住在15 號樓。我父親和他們相比當時算是“中青年知識分子”,資曆無法和那幾位先生相比,我們的家,分到了 3 號樓。這個 3 號樓裏,住著十幾戶語言所的人。我們那個第四單元,一共 3 層樓,我記得住的全是語言所的人。

有一天,父親帶我去羅所長家,他家住在 14 號樓東麵那個單元的一樓西側。他是我父親從前北大的老師,我們去他家的次數較多。一進門就見到羅所長和一位老人坐在客廳,我父親走到那位老人麵前問候:“舒老好!”這位舒先生很客氣地站起來和我父親握手,看來也和父親很熟。舒先生眉目慈祥,看到我,就微笑地問我,叫什麽名字,在哪裏上學,幾歲了?我小聲地回答著,然後他把我拉到他身邊,叫我和他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順手從桌子上盤子裏抓了一顆糖,剝開,遞給我,我也就不客氣拿過來放進嘴裏。隨後,羅先生、舒老和我父親就聊開了,我也假裝注意聽。不知怎麽他們聊起了圓明園,我父親告訴兩位老人,我就在圓明園裏的一所中學上學,剛從那裏找到些碎瓷片,可能是當年圓明園的。那位舒先生一聽很感興趣,問我怎麽樣的瓷片?我說不明白,告訴他,瓷片就在家裏,我去拿。我從家裏把四五片瓷片拿來,他們舉起來細看了一會兒。舒老說,看來是當年圓明園一塊瓷屏風的碎片,你們看有很精細的鏤花。又拿著一片瓷片對我說,你看這上麵還有當年火燒圓明園留下的煙熏痕跡。東西不值什麽錢,可很有價值,你要留好,這是侵略者罪惡的物證。我忙點頭說,記住了。

從羅所長家出來,我就問父親,這位舒先生很有學問吧?父親說,他就是老舍呀。我吃了一驚,原來這位大作家還那麽和藹可親。我牢牢記住了老舍爺爺的囑咐,一直珍藏著那幾塊瓷片,在我心中,這些東西的價值是無法估量的。


 這是我拾自圓明園的瓷片,下麵左邊那片還殘存煙熏的痕跡。上麵瓷片的後麵有我父親的題字;“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周伯昆拾自圓明園廢墟”。

此後不久我又見到老舍爺爺了,這次不在羅所長家,而是在語言所的會議室,那天羅所長的兒子結婚,借這個會議室舉行婚禮。我去得晚,裏麵坐了不少人。正張望,就發現老舍爺爺在那裏向我招手,我高興地走過去,他又讓我坐在他旁邊。桌子上很多喜糖,他悄悄對我說,抓點,多抓點,回去慢慢吃。我抓了一把放進口袋,老舍爺爺也抓了一大把,塞到我的口袋裏。他笑著對我說,喜糖,多吃多喜。後來,他忙於應酬,沒有再和我說什麽話。那次婚禮是著名相聲演員侯寶林先生當司儀,一場極其熱鬧喜慶的婚禮,讓久病的羅所長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我也開心極了。

某日,我們正要吃晚飯,就見陸誌韋先生叼著一支香煙,到我們家來了。這位大學者手裏端著一隻小碗,進門就說,好東西,大家都嚐嚐。把碗放在桌子上接著說,這是一位蘇聯朋友給我的裏海魚子醬,珍貴得很,給你們一點。說完抱拳再見,下樓走了。什麽好東西,值得陸先生從 15 號樓親自送到我們 3 號樓?於是我們就坐下品嚐。我把那黑色的珍珠般大小的魚子放進嘴裏,抿破,極腥的一股味道就衝出來。本想馬上吐掉,一想那麽珍貴,還是把它一口吞掉,急忙大口吃飯把腥味壓了下去。看看父親母親和妹妹他們,也都皺著眉頭,不敢恭維。於是再沒人敢動筷子,推到一邊。那時也沒有冰箱,沒過幾天,我就發現魚子顏色有點變化。我們又舍不得倒掉,我提議送給我的同學嶽器家的貓咪。大家都說,隻好這樣了。我把魚子醬端到 7 號樓嶽器家,他家的那隻大白貓立刻將那小半碗裏海魚子醬添了個精光,還喵喵對著我叫,似乎說,妙極了,味道好極了,還有嗎 ?

過了幾天我正在 15 號樓前麵和小朋友玩,陸先生下班看到我,就問,魚子醬好吃嗎?我老實告訴他,太腥了,我們都不敢吃。他說,那你端回來給我呀!我愛吃。我隻好說,給貓吃了。陸先生一聽,眼睛瞪得老大,把嘴裏叼的煙拿到手裏說,怎麽給貓吃啦?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了!你知道黃金好得,裏海的那種魚子醬難求呀!貓真有福氣,說著搖搖頭走了。可我覺得它真的不好吃,於是我很奇怪地想,是不是陸先生是屬貓的?那種魚子醬真那麽珍貴?也許是陸先生誇張。

最近上網,偶然看到裏海魚子醬的消息,都貴得嚇人,其中有一種叫白鱘魚的魚子醬價格竟然達到 5000 美元一公斤!猛的想起 50 多年前陸先生送我們魚子醬的軼事,他真沒有誇張,即使那時魚子醬沒有現在那麽貴,也並非白鱘魚的。現在想來,嶽器家的貓的確有口福!

呂叔湘先生個子不高,總是彬彬有禮的樣子,我知道他寫了很多語法方麵的書。雖然我的父親也是搞語言的,但我對語言這個領域一點興趣也沒有,更不喜歡語法。所以,我比較怕見到呂先生,見到他,總是遠遠躲著。要是他問幾個我正在學的語法方麵的問題,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們初二當時有一門語法課)。

有一天,忘了是那個所(不是語言所,語言所比較小,沒有放電影的機器),要放映英國的原版故事片《百萬英鎊》,語言所的人都去看。這片子雖然也算內部片,但限製不很嚴格,我父親就帶上我。我從來沒有看過英國電影,很高興。

電影開始前,我見呂先生站起來對大家說,因為是原版電影,怕大家聽不懂,今天就為大家當現場翻譯。我奇怪了,呂先生是研究中國語言的,怎麽懂英語?電影一開演,呂先生就開始翻譯。電影的對話極快,呂先生的翻譯幾乎與對話同步,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就這樣給大家現場翻譯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到電影結束,真把我驚呆了。原來呂先生的英語水平如此之高,真是我沒有想到的。像呂叔湘先生那樣學貫中西的學者,在中關村真不知道有多少!這以後,我對呂先生就更加敬佩。見麵我也不害怕了,而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什麽主語謂語之類的問題。我上高中以後,他知道我學英語,還特別題詞送了我一本他早年寫的書《中國人學英語》,雖然書中還是講了不少語法,但似乎聽到呂先生娓娓道來,讓我倍感親切。

鄭奠先生字介石,曾任浙大中文係主任。 1953 年左右到語言所,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語言學家。我們家在城裏就和他家住同一個四合院,我和他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搬到中關村,住在不同的樓,到他家去得就少了。他和呂先生一樣,個子不高。早就知道他字介石,又是浙江人,我往往就把他和蔣介石聯係起來,可怎麽看他都不像蔣介石。他較胖,臉園園的,紅光滿麵。架著一副眼鏡,走起路來身體挺得筆直,一看就是一個很有派的學者。正因為如此帶派,有一年科學院組織十一的遊行隊伍,要經過天安門。這位鄭先生被選為科學院的領隊,非常神氣地帶領科學院的隊伍接受了檢閱。他的形象一時成為中國科學家的典型,而被大家稱道。

這幾位學者都是語言所的,所以我還比較熟。中關村裏,那時住著大量中國科學界的精英,數都數不過來。我很小,不太關心誰是誰。小朋友們在一起玩,也不問父母是誰,自己也不會炫耀,如我的爸爸是什麽家。我和許多住在 13 、 14 和 15 樓的小朋友玩過,除了幾位特別出名的科學家外,我到現在也還不太清楚,那些小朋友的在父輩的名字。如我和 14 樓一位叫鄧煌的小朋友,有一個時期成天在一起混,而我始終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直到前幾天,中關村人告訴我,我才知道鄧煌的父親是著名的真菌學家鄧叔群,像這樣的例子一定很多。說到鄧煌,又引出我一段回憶。

到中關村不久,我受周圍小朋友的影響,喜歡上了集郵。在中關村那個得天獨厚的環境裏,我們可以收集到各種各樣的郵票。完全不像現在集郵的商業化運作,我們都是相互交換郵票,從來沒有金錢的交易。如用一張清朝的龍票,換一兩套蘇聯的功勳章郵票會有的;但沒有人給哪張郵票標個價,私下買賣的。我那時還不認識“中關村人”那位小“集郵家”,但我認識鄧煌,他的郵票也不少,我常常到他家裏欣賞他的藏品。他特別能聊,天南海北似乎無所不知。郵票上的人物,景物和動物哪怕是武器,他都可以頭頭是道說來,我非常欽佩他。我的郵票冊子和他的相比真是拿不出手,因此有一種強烈願望,想方設法以各種手段讓自己的集郵冊鼓一些。那時,北京好像隻有東華門大街離東安市場不遠,有一家集郵公司,賣中國和社會主義國家的郵票。有時,父母給我些零錢,我就攢起來。等到星期天借口到城裏看老同學,就去那個集郵公司買點心愛的郵票。我都是走去走回,為的是節約幾毛錢,多買幾套郵票(當時的郵票都非常便宜)。可是光靠買,一沒有那麽多錢,二許多郵票也買不到,還要靠自己收集。

鄧煌不知怎麽知道陸誌韋先生是個大集郵家,就建議我問陸先生要點郵票。我的膽子不大,可為了郵票,我豁出去了。我敲開陸先生的們,走進他烏煙瘴氣的書房,開門見山說,陸伯伯,能給我幾張你不要的郵票嗎?陸先生抬頭望我著說,郵票?有,我有好幾箱子呢!說著指了指書櫃上的幾個大皮箱說。我高興了,給我幾張吧,給我幾張吧!陸先生哈哈大笑說,你來晚啦,我的全部郵票都給人了。我問什麽時候的事?他說,剛解放時的事。我掃興之極,突然無師自通,冒出一句特別不時宜的話,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剛一出嘴我就後悔了。誰知陸先生一點也不惱,再次大笑,哈哈,我算什麽駱駝,死老虎,死老虎而已。我真沒有郵票了,不信,你翻。我怎麽翻,隻好對他說再見。

再次到鄧煌那裏,他想了想說,二樓錢學森一定會有郵票,他剛從美國回來,別的郵票沒有,美國郵票肯定有。別的科學家我不知道,錢學森的大名我怎麽能不知道?他還剛剛得到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獎的一等獎呢,電影新聞簡報裏我看到過報導。我也知道他就住在 14 樓,有時還看到他夾個皮包進出樓。我一聽又高興起來,決定找錢先生要郵票(現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1957 年好像 14 樓還沒有暗中保護措施,就是有,誰也不管我們這些小破孩。某日我從鄧煌家的一樓窗口看到錢學森先生走回來了(那時他和大多數科學家一樣,都是步行上下班,很少乘小汽車)。我就跑到樓道,迎頭對錢先生說,錢伯伯好!他笑著望著我,點點頭,說好好,就上樓。我又說,錢伯伯,你有美國郵票嗎?我集郵,想收集一些。錢先生停下來,還是非常和藹地微笑著說,哦?小集郵家?那好你跟我來。我跟他上樓,他順便問了問我叫什麽名字,何處上學之類。我就稀裏糊塗跟著錢先生進到他家。這是和鄧煌和羅所長家完全一樣的房子,到他的書房,他從書櫃裏拿出一摞信,看了看,找了把剪刀,把幾封信有郵票的信角剪了下來。又找了個用過的信封,把郵票裝到裏麵,遞給我說,這幾張給你吧,小集郵家。我高興地接過,說了聲謝謝就往外跑。突然我好像想起了什麽,又轉頭問錢先生,對了,郵票英文怎麽說?錢先生告訴我, STAMP 。我這才興奮地跑了出去。當然英文郵票怎麽拚寫我不知道,但這個詞的發音,我一下就記住了。我現在回想,我知道的第一個英文單詞就是 STAMP ,那是錢學森先生告訴我的。

後來我就很少見到錢先生了,我上高中後再沒有見到過他。據說他接受了重要的任務,也不在中關村住了。雖然錢先生給我的那些郵票現在也不在了,但他總是微笑的樣子常浮現在我麵前。我祝願錢先生健康長壽!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餛飩侯 回複 悄悄話 真是太珍貴的回憶了。您真有幸,能和這麽多有名的人接觸過。我印象中最深的也是13,14,15樓和那裏麵住過的國寶級人物。
文化大革命時。鄧書群因是鄧拓的哥哥而首當其衝被抄家。幾個學校的紅衛兵輪番抄,走了一撥又來一波。我進去看過,鄧書群靜靜的躺在床上,已經對那些人無動於衷了。
還看到過10號樓一樓的陽台1上。文革中上吊自殺的人。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