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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南社(三十二)《陳去病全集》序言 - 楊天石

(2009-10-21 18:52:00) 下一個
《陳去病全集》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這在南社百周年之前是一樁大事。楊天石先生為此書撰寫了序言特轉載如下,此為初稿,正式稿以出版為準。



《陳去病全集》序言(初稿) 楊天石
                                                                                  一
陳去病,原名慶林,字佩忍,又字巢南、病倩,別號垂虹亭長。筆名有季子、醒獅、大哀、南史氏、有溈血胤、東陽令史子孫等。江蘇吳江同裏鎮人。1874年(同治十三年)生,為遺腹子。1903年在日本加入拒俄義勇隊。1906年加入同盟會,自此長期追隨孫中山,投入民主革命,1909年發起並組織革命文學團體南社。1913年參加反袁的“二次革命”,任江蘇討袁軍司令部秘書。1918年赴粵,參加反對北洋軍閥、維護民主共和的“護法運動”,先後擔任非常國會秘書長、參議院秘書長等職。1922年,孫中山在廣東韶關誓師北伐。陳去病任大本營前敵宣傳主任。不久,陳炯明兵變,孫中山被迫離粵赴滬,陳去病經孫同意,到南京任東南大學講師,教授中國文學及詩歌、辭賦。1924年任江蘇臨時省黨部委員,在上海組織江蘇民治建設會。同年隨孫中山北上,任清理清宮古物委員。次年,孫中山逝世,任葬事籌備委員會委員。1925年,被選為江蘇省黨部臨時監察委員。1928年,任古物保管委員會蘇州分會主任、江蘇革命博物館館長、國民黨中央黨史編纂委員會委員。1933年,在蘇州報恩寺受比丘戒。同年10月4日逝世。
陳去病是民國史上著名的革命家、新聞家、詩人、教育家和學者。
                                                                                 二
縱觀陳去病一生,有六大貢獻。

一、獻身民族民主革命,推動青年知識分子轉化。 陳去病七歲入塾,攻讀四書五經,二十二歲考中秀才,走的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仕進之途。但是,憂患叢生的時局改變了陳去病的人生道路。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失敗。1898年,維新運動興起,陳去病即在家鄉同裏組織雪恥學會響應。1902年,蔡元培等在上海成立以愛國和革新為主旨的中國教育會,陳去病即組織同裏支部。這時候,陳去病還處在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的影響之下。但是,1903年陳去病赴日留學之後,卻迅速從愛國走向革命。當年4月,傳說廣西巡撫向法國出賣權益,東京的中國留學生掀起拒法運動。陳去病致書同裏教育會,引證西漢名將霍去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名言激勵眾人,自此便以去病為名。同月,沙俄拒不按約撤退在我國東北的軍隊,東京中國留學生再次掀起拒俄運動。在黃興等發起倡議組織拒俄義勇隊,奔赴疆場,為國效命時,陳去病毅然簽名,被編入丙三分隊。清政府害怕學生,加以阻撓、鎮壓,激起學生憤怒,紛紛轉向反清。同年6月,陳去病在同鄉會雜誌《江蘇》第3、第4期發表題圖長詩,歌頌朱元璋滅元興明和鄭成功抗清的英雄事跡。又發表長文《革命其可免乎》,批判請政府對外投降,對內鎮壓,認為長此以往,中國必將瓜分豆剖,萬劫不複。文章呼籲:“革命乎!革命乎!其諸海內外英材傑士,有輟耕隴畔而憮然太息者乎,則予將仗劍從之矣。”拒俄運動的受挫促使大批青年知識分子向革命轉化。陳去病是這種轉化的典型的代表,也是帶頭人。自此,陳去病即追隨孫中山,投身民族民主革命。舊說認為陳去病是“一民主義者”,衡以陳在辛亥革命後反對袁世凱和張勳複辟,參加“護法”諸役,說明此說不確。

二、發起並組織多個革命社團,主盟南社。明代中葉以後,吳江地區文社發達。先有不少文人參加東林、複社。明亡後,葉繼武、戴笠等吳江人士組織驚隱詩社(逃之盟),顧炎武、歸莊等紛紛加盟。陳去病受先輩濡染,一生組織過多種社團。1906年,陳去病到徽州府中學堂任教,與後來成為繪畫大師的黃賓虹共事,因仰慕明末思想家黃宗羲的學風和文風,共同組織黃社,其宗旨為“取新學以明理,憂國家而為文”。1907年7月,革命黨人所發動的浙皖起義失敗,秋瑾殉難。陳去病想在上海召開追悼會,被人所阻,便於8月15日(夏曆七月七日)邀集吳梅、劉三、馮沼清等11人組織神交社,計劃出版《神交集》,未成。1908年初,陳去病在上海與劉師培、高旭、柳亞子等計議組織文社,繼承明末幾社、複社傳統。2月25日,陳去病和徐自華在杭州為秋瑾下葬,並在鳳林寺舉行追掉會,組織秋社。事後,陳去病應邀赴紹興府中學堂任教,通過學生宋琳,組織匡社,以匡複中華為誌。1909年8月,陳去病到蘇州張家授館,繼續醞釀結社。10月17日,陳去病在《民籲報》刊登《南社詩文詞選序》,提倡“不得已”之作,或如賈誼“江南愁歎”,或如謝翱“西台痛哭”,都是在國家危殆、社稷滄桑時由衷發出的悲涼慷慨之音。考慮到本文是公開發表之作,陳去病沒有將反清的目的寫得很顯豁,但是,字裏行間,人們仍然可以領略到他的意旨。11月6日,陳去病在《民籲報》上刊出《南社雅集小啟》,公開宣布召開成立會的日期和地點。《小啟》以優美的筆觸描繪嚴冬統治下春意的萌動“芙蓉弄妍,嶺梅吐萼。微乎微乎,彼南枝乎,殆生機其來複乎?”11月13日,南社成立會在明末複社文人的活動地點蘇州虎丘召開。陳去病、柳亞子等十七人到會。在近代革命史和文學史上發揮過重大作用的革命文學團體南社遂呱呱墮地。1910年春,陳去病到杭州任教於浙江高等學堂,在原匡社的基礎上組織越社。魯迅、範愛農等均成為社員。在《越社序》中,陳去病號召革命黨人力挽狂瀾,挽救危難中的祖國。他說:“惟夫君子稟百折不回之誌,嬰至艱極巨之任,毅然決然而無所恐怖,於是經曆險阻,備諸困厄,而泰乎如履坦夷之途,斯其所由回劫運而貽衽席也,孰謂天定勝人而人不可以勝天哉,蓋亦視乎人而已矣。”


三、創辦、編輯多種革命報刊。1903年夏,陳去病回到上海,初任愛國女學教師。1904年,應蔡元培之邀,出任《警鍾日報》編輯。這是繼《蘇報》之後上海又一份著名的革命報紙。1907年,陳去病南下汕頭,參加《中華新報》編輯,“盛倡民族主義”,使之成為革命黨人在嶺南的重要宣傳陣地。1910年,同盟會中部總會在上海創辦《中國公報》,陳去病為主要撰稿人,1911年6月,陳去病自杭州返蘇,創辦《蘇蘇報》。武昌起義,蘇州獨立,陳去病應江蘇都督程德全之邀,創辦《大漢報》,宣稱該報將“張吾民族之氣,而助民族之成,並提倡民生主義,以亟圖社會之升平,獲共和之幸福。”此後,他為報紙寫作了一係列文字,反對和袁世凱妥協,主張北伐。12月21日,《大漢報》停刊。同月,魯迅等越社同人在紹興籌辦《越鐸日報》。1912年1月,陳去病與人在上海發起創辦《黃報》。同月,赴紹興任《越鐸日報》總編輯。6月,改任杭州《平民日報》總編輯。總計,陳去病一生參與編輯、出版的報紙約8種之多,在其他革命黨人的報紙,如《神州日報》、《民呼報》、《民籲報》、《民立報》、《天鐸報》、《大風日報》、《民國日報》,《民信日報》,以至《長沙日報》等處,都發表了大量作品。陳去病參與創辦、編輯或撰稿的刊物則有《江蘇》、《複報》、《國粹學報》、《江蘇革命博物館館刊》等多種。他是辛亥前後的重要革命新聞家。


四、發幽闡隱,借曆史鼓吹反清革命。明末,清兵入關之後,曾在揚州、嘉定等地實行殘酷、野蠻的屠殺,而江南人民則以各種形式反抗,湧現出無數抗清誌士。1903年陳去病自日本歸國之初,即輯錄《建州女直考》、《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忠文靖節編》等書,加上鼓動性的批語,編為《陸沉叢書》出版,用以激發漢族人民對滿洲貴族的仇恨。同年,陳去病編選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三人文章為《正氣集》。此後,陳去病即以大量精力收集和整理江南抗清誌士的遺文和著作。1645年,吳江人吳易以太湖為根據地起兵抗請,幾次大敗清兵。次年被捕,在杭州草橋門被淩遲處死。陳去病將他的遺稿整理成書,定名為《吳長興伯遺集》。另一位吳江人士吳炎,明亡後遁跡湖州山中,參加驚隱詩社。1663年,受莊廷鑨明史案牽連,在杭州弼教坊被清政府淩遲。陳去病也將他的作品整理成書,定名為《吳赤溟先生遺集》。1906年陳去病在徽州府中學堂任教期間,編輯完成《煩惱絲》、《五石脂》二書。前者敘述清初漢族人民抗拒剃發蓄辮的史實,後者敘述東南誌士的抗清逸事,兼錄詩文。1907年春,陳去病到上海主持國學保存會,參與編輯《國粹學報》。期間,廣泛收羅、閱讀典籍數萬卷,開始編著《明遺民錄》。這是一部大型傳記總集。原計劃很大,但實際上隻完成了孫奇逢、顏元、傅山等12人的傳記。陳去病編著的這些作品並不僅僅鞭笞滿洲貴族,頌揚漢族節烈,其中也常有現代思想的光照。例如指斥中國“數千年之專製”對於民族道德的“斲傷”,批判“中國曆代之君主無不假公以濟私”,痛憤“吾漢族之民,不知合群為何物”等等。


五、 倡導戲劇改革。1904年夏,陳去病編輯《警鍾日報》期間,結識上海京劇名演員汪笑儂。當時,汪正在演出新戲《瓜種蘭因》。該劇根據《波蘭衰亡史》改編,寫土耳其入侵波蘭,波蘭戰敗求和,割地賠款。名為外國時史事,實際上處處影射清朝政府,緊接著,汪笑儂又演出清初名劇《桃花扇》,二百多年前孔尚任所描寫的南明興亡史引起陳去病的強烈共鳴。同年8月,陳去病在報上發表《論戲劇之有益》一文,高度肯定戲劇的宣傳鼓動作用和巨大的藝術感染力,鼓勵青年革命黨人深入梨園,與戲劇藝人結合,編演宣傳革命思想的新劇。他特別看重戲劇易於為下層群眾接受、理解的“普及”功能。文稱:“舉凡士農工商,下逮婦孺不識字之眾,苟一窺睹乎其情狀,接觸乎其笑啼哀樂,離合悲歡,則鮮不情為之動,心為之移。”為了進一步提倡新戲,陳去病於1904年發起出版《二十世紀大舞台從報》。該刊分圖畫、論著、傳記、班本、小說、叢談、詼諧、文苑、歌謠、批評、紀事等欄,實際上是一份以戲劇為主的綜合性文藝雜誌。其中《安樂窩》(孫寰鏡著)一劇,規定以女醜扮演慈禧太後,尖銳地譴責她窮奢極欲,不管民間死活,不顧國家淪亡。當時,慈禧太後還執掌大權,正在慶祝七十壽辰。發表這樣的劇本需要極大的勇氣。當年11月,誌士萬福華謀刺廣西巡撫王之春,未成被逮,陳去病於事發後不久,即以之為素材寫作劇本《金穀香》,成為迅速反映現實的時事劇。由於陳去病的積極提倡,上海出現戲劇改良會,新劇演出頓形活躍。馬君武曾盛讚陳去病對戲劇的提倡:“論詩昔募美爾頓,觀戲今逢莎士披。懷才抱奇不自得,獻身甘作優伶詩。”在近代,最早重視戲劇的是梁啟超。他於1902年發表《劫灰夢傳奇》,後來又寫作《新羅馬傳奇》等篇,但是,真正從理論上闡明戲劇的社會作用、藝術功能,創辦雜誌,並和藝人結合,切實推進其改革的,不能不首推陳去病。由於夏曾佑、嚴複、梁啟超等人的提倡,晚清盛行“小說界革命”。風氣所及,陳去病也曾於民初以浙江會黨首領王金發的事跡為素材,寫作小說《莽男兒》,表現出陳去病對這一種新興文學體裁的探索。


六、 寫作了大量革命詩文。陳去病是革命家,也是宣傳家。在文章寫作上,他批評六朝的浮華文風,反對形式重於內容,錦袍其外,敗絮其中,也反對桐城派的“空談義理”,“俚淺不根”,更反對分別門戶,模仿古人。他重視內容,強調文從字順,既有格調,又能使讀者回腸蕩氣。他的文章大多為革命而作。分兩種類型。一種是古色古香的傳統文,一種是為普及公眾而作的報刊體文。他的傳統文以《神交社雅集小啟》、《南社詩文詞選序》等為代表,講究文采,甚至講究對仗,顯示了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其中傳記文分量最大,其代表作有《鑒湖女俠秋瑾傳》、《高柳兩君子傳》、《垂虹亭長傳》以及《明遺民錄》中的若幹篇章。它們注意刻畫人物性格和細節描寫,可以看出作者在努力吸收並繼承司馬遷的人物列傳的優良傳統。報刊體文以《革命其可免乎》、《論戲劇之有益》等為代表,它們接受了梁啟超“新民體”的部分影響,注重通俗性和鼓動性,筆鋒毫端,常常凝聚著作者的感情。他讚成時人林獬(白水)創辦《中國白話報》,譽之為“肖泉通俗語能新”。不過,他認為“俚俗”僅能“啟蒙”、“導迷”,神聖的文學殿堂還是需要司馬相如、鄒陽、枚乘等人的文筆。陳去病生當從維新向革命轉化的時刻,一生遭逢辛亥革命的成功與失敗。他的詩在工整嚴謹的格律中抒情言誌,表述自己在革命生涯中的種種感受。這一時期,革命中的成功少而挫折、失敗多,陳去病也因而歡樂少而痛苦多。因此,他的詩以慷慨悲歌,沉鬱蒼涼為特點,反映出那個時代先進知識分子的精神麵貌。


                                                                                  三
陳去病一生在文學上的最大成就是詩。唐詩是我國古典詩歌的高峰。宋人力破唐人餘地,形成了我國詩歌的另一個高峰。自此雙峰並峙,各領風騷。宋以後的詩壇,或尊唐,或尊宋。當尊唐之風大盛以至形成弊端之際,詩人們往往會轉而尊宋;而當尊宋形成敝端時,詩人往往又會轉而尊唐。鴉片戰爭前後,尊宋成為詩壇風尚,同治、光緒年間,甚至出現以學宋為主的 “同光體”。南社虎丘會議期間,柳亞子曾與陳去病討論詩歌的取法方向。兩人都尊唐,成為同調。為此,柳亞子有詩雲: 匆匆半月昌亭住,與汝評量詩派來。一代典型嗟已盡,百年壇坫為誰開?橫流解悟蘇黃罪,大雅應推陳夏才。珍重分襟無別語,加餐先覆掌中杯。 ——《時流論詩奪鶩兩宋,巢南都尊唐風,與餘相合,寫詩一章, 即用留別,並申止酒之勸,時餘亦將歸黎裏矣》 蘇黃,指宋代詩人蘇軾和江西詩派的創始人黃庭堅。二人都是有重大成就或有重要特點的大家,但是,蘇軾的有些詩,喜歡逞弄才華,誇多鬥靡,鋪排成語典故。黃庭堅的詩,奇拗硬澀,提倡“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強調“一字無來曆”,流弊所及,遂至從前人作品中撕扯拆補,以模仿改製代替創新、開拓。因此,元朝詩人元好問曾批評其流弊說:“隻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柳亞子同意元好問對蘇、黃末流的批評,推崇“唐風”,特別推崇明末抗清英雄陳子龍和夏完淳二人的詩作。柳亞子的這首詩表明,他和陳去病在詩派的宗仰和取法上完全一致。1917年7月,南社成員中發生唐宋詩之爭,柳亞子受到社中尊宋派的批評,陳去病曾寄詩柳亞子,表示支持,前有長序雲: 明七子教人不讀唐以後書,雖甚激切,然餘頗諒其懇直焉。自後世撥西江之死灰而 複燃之,由是唐音於以失墜。閩士晚出,其聲益-殺而厲,至於今,蜩螗沸羹,莫可 救止,而國且不國矣。柳子安如獨能揮斥異己,餘甚壯之,因為詩三章以寄,庶幾益 自勖勵而勿懈其初衷乎? 陳去病這裏所說的“勿懈其初衷”,指的就是南社成立、虎丘會議時的尊唐約定。柳、陳等提倡“唐音”,意在適應反清革命的需要,提倡盛唐年代詩壇的開朗宏大、熱烈豪放的詩風,但是,其中顯然包含政治鬥爭的內容。晚清同光體的代表詩人大都出仕清政府,所謂“閩士”,其代表性詩人就是鄭孝胥。此人在清末出任湖南布政使,辛亥革命後成為遺老,支持張勳複辟。柳、陳等在詩歌創作上尊唐反宋,是這一時期的政治鬥爭在文學上的表現。 不過,盛唐是一個上升的時代,國力強盛,而晚清時期,中國有亡國之憂。因此,柳亞子、陳去病作詩雖尊唐,而其實際尊崇的則是明末的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張煌言等人,其詩風也與上述諸人接近。陳去病是愛國者。其詩作反映出他對辛亥革命前夜,帝國主義侵略日益深入,民族危亡在即的憂慮,充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激情。但是,這種愛國主義已經擺脫了傳統文人“忠君”思想的束縛,體現出現代的新特色,即重點在於維護國家領土、民族權益和民族的優秀曆史、文化傳統。二十世紀初年,沙俄積極向我國東北擴張,邊疆危機加重。陳去病在赴日留學,尋找救國真理之際,曾準備經朝鮮,入東北,考察沙俄侵略狀況。有詩雲: 長此樊籠亦可憐,誓將努力上青天。夢魂早落扶桑國,徒侶爭從俠少年。寧惜毛錐拚一擲,好將劍佩曆三邊。由來弧矢男兒事,莫負靈鼇去著鞭。 ——《將遊東瀛賦以自策》 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國力日漸強盛,吸引了大批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的注意,紛紛到日本留學。陳去病寫這首詩的時候,已年近三十,但是,他仍然像當時的許多熱血青年一樣,渴望衝出黑室,擺脫樊籠,出門看世界,了解天下,了解強鄰逼伺的狀況。 1904年,日俄兩國為爭奪中國東北,在我國的領土上爆發戰爭,但清政府卻宣布中立這一年,陳去病自上海歸同裏,夜宿青浦,發現當地人懵然不覺,仍在挑燈豪賭,陳去病激憤地寫道: 澒洞鯨波起海東,遼天金鼓戰西風。如何舉國猖狂甚,夜夜樗蒲蠟炬紅? ——《癸卯除夕別上海,甲辰元旦宿青浦,越日過澱湖歸於家》 一邊是槍炮轟響,戰鼓震天,一邊卻是呼幺喝六,在賭桌上爭鬥拚殺。詩人目睹此狀,憂心如焚,發出了強烈的譴責。1908年,陳去病南遊閩海,在廈門泛舟登鼓浪嶼,觀察到列強的船舶正在我國的海上遊弋,有詩道: 西風落日晚天晴,列島遙看戰一枰。番舶正連鵝鸛陣,怒濤如振鼓鼙聲。憑高獨覽滄溟遠,斫地誰為楚漢爭?海水自深山自壯,不堪重憶鄭延平。 ——《自廈門泛海登鼓浪嶼有感》 根據《中英南京條約》,廈門於1843年開辟為通商口岸。1902年,清政府與英國、美國、德國、法國、西班牙、丹麥、荷蘭、日本等9國簽訂《廈門鼓浪嶼公共地界章程》,使鼓浪嶼淪為公共租界。陳去病撫今追昔,不禁深深地懷念收複台灣、趕走荷蘭侵略者的民族英雄鄭成功,希望在新的時期,中國能有人出麵與列強抗爭。清兵入關後,江南成為抗清基地,在長年的革命生涯中,陳去病奔走東南各地,憑吊當年英勇抗擊清軍以至斷頭瀝血的先民,產生了大量詩作。如: 北伐當年事大難,伊人曾此下寒灘。者番恰稱招魂祀,燈火樓船夜未闌。 ——《九月初七日新安江上觀水嬉,並為有明尚書蒼水 張作周忌》 策馬高岡日色斜,昆明南望淚如麻。蠣灘鼇背今何在,隻向秋原哭桂花。 ——四月二十五日偕劉三謁蒼水張公墓,並吊永曆帝 張蒼水,名煌言,曾任南明兵部尚書。他在浙東山地和沿海一帶舉旗抗清。曾與鄭成功合兵,入長江,圍南京,直進蕪湖,共下大江南北四府三州二十四縣,東南震動。詩人想象當年張煌言“飲血提戈”艱苦奮戰的情景,回憶永曆皇帝為吳三桂所俘,在昆明被絞死的往事,不禁淚下如麻。這類詩,對於熟悉明末史事的傳統知識分子,自然具有特殊的激勵作用。一切革命都是艱難的,會有許多失敗、挫折和犧牲。1903年。章炳麟和年輕的革命家鄒容因《蘇報》案被捕,陳去病來到上海海濱,登樓瞭望,有詩道: 慘淡風雲入九秋,海天寥廓獨登樓。淒迷鸞鳳同罹網,浩蕩滄瀛阻遠遊。三十年華空夢幻,幾行血淚付泉流。國仇私怨終難了,哭盡蒼生白盡頭。 ——《重九歇浦示侯官林獬、儀真劉光漢》 同誌被囚,革命多艱。當時,陳去病雖已進入中年,而所事無成,白發早生,自然感慨係之。“哭盡蒼生白盡頭”,生動地寫出了陳去病心係革命,與革命同憂患的感人形象。 現實盡管嚴酷,陳去病卻仍然對革命充滿信心。1907年,陳去病為了躲避清政府的追捕,離鄉南行,南行之前,他去黎裏向柳亞子告別,有詩雲: 梨花村裏叩重門,握手想看淚滿痕。故國崎嶇多碧血,美人幽抑碎芳魂。茫茫宙合 將安適,耿耿心期隻爾論。此去壯圖如可展,一鞭晴旭返中原。 ——《訪安如》 當時,秋瑾已遭清政府殺害,革命黨人沉痛哀悼,故詩中有“多碧血”、“碎芳魂”之歎。環顧宇內,他覺得隻有柳亞子是知己,因而密告其此行懷有“壯圖”,實現之後,將在晴光普照之中揚鞭北返。詩中的感情是沉重的,但又是奮發昂揚的。 陳去病的詩,多寫“哭”,多寫“淚”,但是,這不是小兒女的兩情難圓之哀,也不是舊文人的歎老嗟卑的落魄和窮愁,而是為民族、為國家、為革命的大悲、大哀,因此,這種詩,就表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境界和不同的氣象。陳去病將他住宅的廳堂定名為“浩歌堂”,因之,其詩集定名為《浩歌堂詩抄》。這個“浩”字,確實準確地傳達出陳去病其人,特別是其詩的特點。人們評唐詩,有“唐人氣象”之說,讀陳去病等南社主要作家的詩,是不是也感到有一種處於艱難竭蹶之中的革命黨人的“浩然”氣象呢?辛亥革命沒有建成革命黨人理想中的“天國”,袁世凱登台後不斷摧殘民主、共和。在此情況下,陳去病沒有退蹜,而是感到“救世情愈切”。宋教仁被刺時,他賦詩哀悼說: 柳殘花謝宛三秋,雨閣雲低風憾樓。中酒懨懨人愈病,思君故故日增愁。豺狼當道生何益,洛蜀紛爭死豈休!隻恐中朝元氣盡,極天烽火掩神州。 ——《苦遁初》 本詩首二句寫自然景色,實寫袁世凱當權時期的政治氣氛。末二句寫宋教仁被刺後詩人對中國政局的憂慮。陳去病的預感是正確的。不久,孫中山發動“二次革命”,戰火再起,陳去病也迅速投入反袁軍的行列。 陳去病的詩,並不全寫革命,但其他題材也常常體現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革命者的胸襟。如: 舵樓高唱大江東,萬裏蒼茫一覽空。海上波濤回蕩極,眼前洲渚有無中。雲磨雨洗天如碧,日炙風翻水泛紅。唯有胥濤若銀練,素車白馬戰秋風。 ——《中元節自黃浦出吳淞泛海》 這是一首寫景詩,但境界擴大,昂揚激越,仿佛洶湧澎湃的波濤也充滿了戰鬥氣息。前人慨歎,詩已經被唐人寫盡;到了清末,自然更易有寫盡之感,所以譚嗣同、梁啟超、黃遵憲等不得不提倡“詩界革命”,企圖引進“新名詞”、“新事物”、“新思想”,黃遵憲並以“吟到中華以外天”自詡。但是,為詩歌開拓新題材、新內容,將革命寫進詩歌的則是南社詩人,陳去病是其傑出的代表。此後,白話詩逐漸登場。因之,可以說,陳去病是我國古典詩歌壓軸時代的重要詩人之一。在詞風方麵,柳亞子推崇辛棄疾。虎丘成立會上,朱錫梁認為“南宋詞人,以稼軒為第一,餘子不足道也”。柳亞子讚同此說,特別批評吳文英的《夢窗詞》為“七寶樓台,拆下來不成片段”。同座的龐樹柏和蔡守卻特別欣賞吳文英的詞風,四人間發生激烈爭論。陳去病論詞,在批評吳文英方麵與柳亞子一致。他認為吳詞“隸事癖奧,摛詞窒塞”,有如猜謎。不過,在宗主方麵,陳去病推崇的是南宋以薑夔為代表的“清空”一派和近代龔自珍的《定庵詞》。陳詞佳作如1907年憑吊虎丘張公詞的《天仙子》: 短艇輕橈隨處艤,又到中丞香火地。神鴉社鼓不成聲,哀欲死,無生氣。入門撮土為公祭。 痛飲黃龍今已矣,亮節孤忠空齎誌。滿園花木又凋零,餘碧水,向東逝(祠在綠水灣),盈盈酷似傷心淚。 張公,指明末抗清名臣張國維,浙江東陽人。以疏浚吳江一帶水道得名。明亡後,他擁立魯王,在浙江東陽等地與清軍苦戰,失敗後穿戴衣冠,向母親告別,投園池而死。本詞吊張,借景抒情,而個人的懷抱和感慨盡在其中。                                                                  
                                                                                 四


我在拙著《南社史長編》的序言中談過,研究中國近代文學在某些方麵比研究中國古代文學難。其主要難點就在於資料。古代作家,大都有完備的全集,而近代作家,大都沒有全集。其作品,分散於許多地區的不同報刊上,需要研究者逐一去檢索、發現、輯錄。近代出版業發達,發表作品容易,但是,消失也容易。不少報刊,曇花一現,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了。以辛亥革命時的報刊論,世界上沒有任何圖書館可以自稱收集完備。這可就苦了研究者了。此外,全麵了解作家生平也是件難事。,古代作家一般在正史或野史、筆記中都有相關記載,而近代作家呢,有完整傳記的人很少。此外,近代流行筆名、化名,一個作家在不同時期、不同情況下可以使用多種筆名。要把一個作家的筆名收集齊全,考證準確,也並非易事。記得1958年我在北大上學,為《中國文學史》撰寫近代文學的有關章節,後來編選並注釋《近代詩選》,自然,都要收集陳去病的作品和事跡。然而,找來找去,隻找到一部他的詩集《浩歌堂詩抄》。關於他的生平,隻找到柳亞子《南社記略》中的部分記載。這自然不夠用,不得不在辛亥前後革命黨人創辦的報章雜誌中去廣泛收羅。這一工作一直延續到我進入近代史研究所,一直在做。記得當時革命黨人在中國和日本等地創辦的許多雜誌,我可以說都看過,報紙,則是一張張翻過的。這才將陳去病的作品看得比較齊全,生平了解得比較完備了。然而,還是有若幹缺憾,一些報紙找不到,一些檔案沒有留存下來。有一年,我到北京中關村中國科學院的宿舍裏去探望陳去病先生的女公子綿祥女士。承她出示去病先生手書的年表《塵網錄》和《浩歌堂詩續抄》,都是我前所未知的。等到我第二次拜訪,想從綿祥女士處借閱時,綿祥女士已經病重,滾翻在地。記得當時還是我將她扶到床上的。綿祥女士去世後,我向綿祥女士的公子蔡恒息先生打聽上述兩件未刊稿的下落,他在家裏翻檢過,告訴我找不到。我想,也許從此失落了,多可惜呀!真是事有湊巧,2007年5月,我到蘇州參加柳亞子的紀念活動,見到去病先生的女婿和外孫張左一、張夷先生父子,他們告訴我,正在編輯《陳去病全集》。我很高興,趕忙問,有無《塵網錄》和《浩歌堂詩續抄》,他們說原稿都在他們手裏。我的心頭立刻浮上一陣驚喜,謝天謝地,終於沒有失落。又過了兩年,張夷先生告訴我《陳去病全集》已經編輯完成,即將出版。我從張夷先生賜示的目錄看,這確是目前最完整的陳氏全集。凡目前可以找到的作品幾乎都網羅無遺了。他們不僅利用了去病先生的子女陳綿祥、陳瑾、陳達力等人的家藏,還大力收集了陳去病散落在清末民初報刊上的大量詩文。這些詩文,當時於革命影響甚大,但是,正像章太炎一樣,後來編文集時卻棄之不錄。張夷先生告訴我,為編這部書,他跑了許多地方,這我是充分相信的。有的報刊,海內僅存孤本,不跑,哪裏可能收集到!從《陳去病全集》目錄看,《浩歌堂詩抄》經陳綿祥校勘,《浩歌堂詩續抄》經柳亞子校勘,又是未刊稿,彌足珍貴。《浩歌堂詩補抄》、《巢南詩話》、《病倩詞》、《病倩詞話》、《巢南文集》(1——13)、《巢南集外文》(1——5)等,都是張夷先生輯錄的,其工作量的巨大和艱辛,可想而知。有了這些新增的內容,陳去病的生平創作就幾近完備了。有了《全集》,今後的陳去病研究、南社研究、近代文學研究就方便多了。一編在手,全豹入目,其樂何如! 此外,《全集》還編入了陳去病生前輯錄的鄉邦文獻《吳江詩錄》、《笠澤詞征》和《鬆陵文集》等書,也將大有助於吳江地方史的研究。當然,我說這部《全集》幾近完備,似乎意有保留。這是因為,陳去病曾在1913年出任江蘇討袁軍司令部秘書,1922年孫中山在韶關誓師北伐,陳去病出任大本營前敵宣傳部主任,他的那些殺敵討賊之作,迄今尚未發現。辛亥革命前,陳去病在蘇州創辦的《蘇蘇報》,迄今也尚未發現。在汕頭出版的《中華新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雖有收藏,但其中陳去病的文章均被柳亞子剪存,該剪存本至今未見,這就須遠赴南方找尋該報補錄。《越鐸日報》,這是陳去病和魯迅聯手編輯的報紙,但該報文章大多用筆名,我們無法判明哪些出自陳去病之手。這樣看來,《陳去病全集》的增補還大有可為。進一步輯佚鉤沉,斯有望於張左一、張夷先生父子,有望於近代史和近代文學史研究的廣大學者。 2009年5月30日寫於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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