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編者按：隨著中國的崛起，東北亞正處於冷戰結束以來最深刻的變局之中。不久前，韓國延世大學政治學係教授、前韓國總統辦公室國家安全委員會顧問文正仁與清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閻學通，就變動中的東北亞戰略形勢進行了對話。
中國崛起不是擴張
文正仁：現在一些國家出現的“中國威脅論”，是國際政治中現實主義思維理解中國崛起的範式的一種反映。但我認為，如果我們把中國當作一個威脅，中國就會成為一個威脅；但如果把中國當作夥伴，中國就會成為夥伴。
對於中國崛起，很多人往往隻關注“崛起”這個字眼，但如果仔細觀察中國崛起的實質內容，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中國如何更好地和平發展的問題。這裏麵包括解決環境、能源等問題，與周邊國家保持友好關係，並把中國塑造成國際社會的建設性的成員。我認為，中國崛起裏沒有任何侵略性、擴張性的成分。“中國威脅論”是西方一些保守勢力的“發明”，服務於其國內政治目的，而不是出於對中國發展戰略的客觀理解。大多數韓國人認同我的這種觀點。
閻學通：外界對中國崛起會有各種反應，中國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那些希望和中國交朋友的國家會歡迎中國的崛起，它們認為與中國的合作會讓它們獲益匪淺。但想通過削弱中國從中獲利，或出於私利而不希望中國強大的人和國家也是有的。一個大國不可能與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成為永遠親密無間的朋友，它總會引起某些人的敵視和懷疑，所以中國應習慣於長期在別人敵視與懷疑的目光中生存與發展。
中國可以從他國對自己強大的反應中識辨敵友，製定合理的外交戰略，以利於崛起目標的實現。我想指出的是，現在一些中國人沒這樣的思想準備，他們認為全世界所有人都會歡迎中國的崛起，這是完全錯誤的。這些人麵對有國家反對中國崛起，持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是認為中國錯了，沒能讓所有國家成為自己的朋友；另一種認為是這些國家錯了，沒看到中國崛起對它們的好處。事實上，期望每個國家都痛痛快快地接受中國的崛起，既不符合現實也不符合大國發展的規律。
文正仁：外界在理解中國外交的時候，總是存在一個感知的問題。美國和日本的保守勢力是透過一種預想的把中國當作威脅或敵人的視角來解析中國外交的，所以它們看到的不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和平中求發展的實踐，而是強大的中國隻能成為“威脅”。這是一種偏見，實際上是在本末倒置地理解中國外交。如果首先觀察中國外交的實踐，就不會得出“中國威脅”的結論。中國不想和任何國家成為敵人。我認為中國能夠采取與所有國家都成為朋友的外交政策，隻要這些國家不把中國當作敵人。
閻學通：總體而言，我同意文教授的觀點。從主觀意圖和目的來講，中國應該和盡可能多的國家做朋友。這也是我國的外交政策，即努力與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搞好關係。但事實上，世界上就有一些國家還不能真心真意接受中國的和平發展。對於宣傳“中國威脅論”的國家，中國可以努力和它們交朋友，但也必須做好它們可能長期對中國都不友好的準備。舉個例子，在台灣問題上，有些國家對“台獨”持默許甚至支持的態度，我國就不可能指望這些國家成為中國的朋友。
遏製中國根本行不通
閻學通：核武器的出現遏製了大國通過軍事暴力方法競爭國際地位的危險，但這並不意味著大國之間就不再會有實力地位的競爭了。日本不喜歡中國崛起，渲染“中國威脅論”，是因為它不願自己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地位被中國取代。因為中國持續崛起而日本從心裏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於是中日關係惡化就在情理之中。
如何應對這類問題？正如文教授所說的，中國需要通過解決自身發展中的問題，通過促進東亞地區合作，利用多邊合作框架努力減少美日等國遏製中國崛起的心理和政策。這是應對美日等國一些勢力主張對華遏製的一個方法。
1995年後美國在經濟上遏製中國的政策基本結束，是因為它意識到在經濟上遏製中國是不可能的。中國已經融入世界經濟體係，無法孤立中國經濟，就無法從經濟上遏製中國。美國現在仍然能在軍事上遏製中國，因為中國的軍事是孤立於世界軍事體係之外的。如果中國也能融入世界軍事體係，美國就無法在軍事上遏製中國了。這是我堅決支持中國促進東亞地區合作和一體化――不隻是經濟一體化，還有政治和軍事一體化――的原因。我認為這是中國破解美日等國在軍事上遏製中國的有效策略。
文正仁：首先必須認識到的是，遏製、孤立中國的政策根本上就是行不通的。如果美國采取對華遏製和孤立的政策，隻會導致自我失敗，這是愚蠢的戰略上的自殺行為。中國現在持有數目龐大的美國國庫券，如果中國經濟崩潰，那麽美國經濟也將崩潰。這充分說明中美之間經濟上相互依賴程度之高。中國經濟已經成為全球經濟的一部分，如果中國經濟出現疲軟甚至困難的跡象，全球經濟也會出現困難。
軍事遏製也是行不通的。美國能對中國進行北至渤海南到南沙群島的海上封鎖嗎？根本就不可能。更何況中國也有核武器和洲際彈道導彈，具有核威懾能力。所有關於遏製或圍堵中國的想法都是非常誤導人的。我強烈反對遏製中國的政策。這根本就不現實：如果美國或日本真的遏製中國，就會導致世界經濟的崩潰和重大軍事衝突的發生。
沒有中國支持，美國在東亞就一事無成
閻學通：有人說中國能領導東亞地區合作和一體化，但我認為中國目前還沒有這個能力。美國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在東亞地區有其利益；日本仍是世界級的經濟大國。如果中日之間不能合作，特別是在美國也在阻礙東亞一體化的情況下，中國目前還無法單憑一己之力領導東亞地區合作。我想韓國能在東亞地區合作上發揮一些作用――不是領導作用，而是發揮一種協調者的作用，在主要大國之間穿梭協調，促使它們為東亞提供一種集體領導。
文正仁：美國確實在東亞扮演著霸權領導者的角色，但中國仍然可以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發揮非常重要的作用。也許中國無法扮演美國希望它扮演的角色，但沒有中國的支持，美國在東亞地區什麽事都做不成。所以，在東亞重大的政治、經濟、安全問題上，中美之間也是相互依賴的。
與中美日相比，韓國是一個小國，沒有可以與中美日相提並論的軍事力量。但正如閻教授指出的，韓國可以扮演很重要的軟平衡者的角色。盧武鉉總統提出“東北亞均衡者”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和這樣的背景。如果美日加強其同盟關係來對抗中國，東亞地區的平衡就會崩潰。韓國、中國和日本的安全，都會受到威脅。作為東北亞均衡者，韓國可以告訴美日，聯合起來圍堵中國是錯誤的，中國不能被孤立和遺忘。所以，韓國希望發揮的一個作用就是突破美日雙邊軍事同盟的束縛，讓中國也參與地區安全事務，然後大家一起討論東亞多邊安全合作的問題。軍事聯盟已經過時了，像美日同盟這樣的雙邊軍事聯盟的作用從根本上說都是有限的。突破軍事聯盟有效性的瓶頸、最終克服地區安全困境的唯一途徑是推動多邊安全合作，它的終極目標是聯合國憲章規定的集體安全保障製度。
閻學通：我完全同意文教授的觀點：如果中國反對，美國想在東亞地區做成區域性的事務是困難的。但反過來講，如果沒有美國的支持，中國推動東亞合作也會遇到巨大的困難。這意味著，沒有相互合作，中美雙方都難以在東亞區域合作上取得較大成果。不幸的是，美國由於自己不能主導東亞地區合作，於是就采取了反對東亞地區一體化的政策，不希望看到一個“東亞的歐盟”出現。目前，中國在東亞一體化上隻能期望韓國和東盟的支持。日本明顯是站在美國一邊，它們都不希望東亞多邊區域合作發展，不希望出現一個東亞共同市場。韓國至少與中國一樣希望看到東亞共同市場的出現，雙方在地區經濟合作上的政治意願是一致的。
文正仁：如果沒有東北亞合作與一體化模式的製度化，實現東亞一體化的希望是很渺茫的。東南亞合作與一體化的模式已通過東盟而製度化，但東北亞則沒有這種機製。東亞共同體的實現，需要東北亞出現東盟在東南亞那樣的合作與一體化的機製。所以，東北亞需要地區合作機製的建設，與此同時也需要地區認同感的培養。
美國能當善意的霸權嗎
文正仁：今後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美國仍將在東亞扮演霸權國家的角色。中國的實力會趕上來，但東亞權力轉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霸權有兩種：一種是善意的，致力於維護地區和平與穩定並為該地區提供相應的公共物品；另一種是惡意的，隻謀求自己的私利。如果美國成為惡意的霸權，就會給整個地區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但如果美國扮演善意霸權的角色，擔當東亞事務中誠實的中間協調者，幫助塑造地區合作的共同願景，美國就能為東亞和平與穩定做出巨大貢獻。
真正的霸權領導者是能為地區內所有國家提供公共物品、容忍和容納其他國家崛起、並為該地區發展提供遠景目標和規劃的國家。霸權領導者應該具有這樣的戰略視野和寬闊胸襟。我希望美國走善意霸權之路，成為名副其實的霸權領導者。
美國在東亞有四種可能的未來。一是現狀的繼續，維持美日、美韓同盟，並與中國保持良好關係；二是為了遏製中國，美國強化美日、美韓同盟，這就會導致地區不穩定；三是美國采取更加積極的態勢推進多邊安全合作，為東北亞持久和平做出更大貢獻；四是美國在東亞的主導地位到此為止，美國退出這一地區， 這是所謂的新孤立主義政策。
但我不希望看到美國完全退出東亞，這也會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會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和軍事大國，中日之間就有可能發生激烈的軍事競爭，從而從根本上導致地區不穩定。從這個意義上講，現在看來，美國在這一地區的存在對地區穩定而言是有益的。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我不知道美國能否在未來扮演善意霸權的角色，如果它能做到，我們就能期待東北亞的和平與共同繁榮。
閻學通：中國古代學者對國際體係有三個分類：強權體係，類似一戰兩大同盟形成前的體係；霸權體係，類似冷戰時期的穩定結盟體係；王權體係，中國西周和現在美國主導的西方民主體係。王權體係的穩定靠王權國的超強實力和國際規範來維持，但主要是靠國際規範。霸權體係也靠霸權國的超強實力和國際規範來維持，但主要是靠霸權國的超強實力。如果用這種分類標準來分析美國的性質，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麽美國是一個霸權國而不是王權國。美國在主導西方國家關係時主要靠規範，而在主導與非西方國家關係時則主要靠實力。目前西方國家是少數，非西方國家是多數，因此美國稱霸世界主要靠實力。伊拉克戰爭就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中國隻能在美國是王權還是霸權兩者中進行選擇，中國當然希望美國稱霸世界能夠以國際準則為基礎，而不是以軍事力量為基礎。所以，中國強調需要加強聯合國和國際準則的權威，在聯合國框架下開展維和行動，特別是不能讓美國在政治和軍事上幹涉東亞國家的內政。▲
（張鋒整理、翻譯。）
中國崛起不是擴張
文正仁：現在一些國家出現的“中國威脅論”，是國際政治中現實主義思維理解中國崛起的範式的一種反映。但我認為，如果我們把中國當作一個威脅，中國就會成為一個威脅；但如果把中國當作夥伴，中國就會成為夥伴。
對於中國崛起，很多人往往隻關注“崛起”這個字眼，但如果仔細觀察中國崛起的實質內容，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中國如何更好地和平發展的問題。這裏麵包括解決環境、能源等問題，與周邊國家保持友好關係，並把中國塑造成國際社會的建設性的成員。我認為，中國崛起裏沒有任何侵略性、擴張性的成分。“中國威脅論”是西方一些保守勢力的“發明”，服務於其國內政治目的，而不是出於對中國發展戰略的客觀理解。大多數韓國人認同我的這種觀點。
閻學通：外界對中國崛起會有各種反應，中國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那些希望和中國交朋友的國家會歡迎中國的崛起，它們認為與中國的合作會讓它們獲益匪淺。但想通過削弱中國從中獲利，或出於私利而不希望中國強大的人和國家也是有的。一個大國不可能與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成為永遠親密無間的朋友，它總會引起某些人的敵視和懷疑，所以中國應習慣於長期在別人敵視與懷疑的目光中生存與發展。
中國可以從他國對自己強大的反應中識辨敵友，製定合理的外交戰略，以利於崛起目標的實現。我想指出的是，現在一些中國人沒這樣的思想準備，他們認為全世界所有人都會歡迎中國的崛起，這是完全錯誤的。這些人麵對有國家反對中國崛起，持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是認為中國錯了，沒能讓所有國家成為自己的朋友；另一種認為是這些國家錯了，沒看到中國崛起對它們的好處。事實上，期望每個國家都痛痛快快地接受中國的崛起，既不符合現實也不符合大國發展的規律。
文正仁：外界在理解中國外交的時候，總是存在一個感知的問題。美國和日本的保守勢力是透過一種預想的把中國當作威脅或敵人的視角來解析中國外交的，所以它們看到的不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和平中求發展的實踐，而是強大的中國隻能成為“威脅”。這是一種偏見，實際上是在本末倒置地理解中國外交。如果首先觀察中國外交的實踐，就不會得出“中國威脅”的結論。中國不想和任何國家成為敵人。我認為中國能夠采取與所有國家都成為朋友的外交政策，隻要這些國家不把中國當作敵人。
閻學通：總體而言，我同意文教授的觀點。從主觀意圖和目的來講，中國應該和盡可能多的國家做朋友。這也是我國的外交政策，即努力與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搞好關係。但事實上，世界上就有一些國家還不能真心真意接受中國的和平發展。對於宣傳“中國威脅論”的國家，中國可以努力和它們交朋友，但也必須做好它們可能長期對中國都不友好的準備。舉個例子，在台灣問題上，有些國家對“台獨”持默許甚至支持的態度，我國就不可能指望這些國家成為中國的朋友。
遏製中國根本行不通
閻學通：核武器的出現遏製了大國通過軍事暴力方法競爭國際地位的危險，但這並不意味著大國之間就不再會有實力地位的競爭了。日本不喜歡中國崛起，渲染“中國威脅論”，是因為它不願自己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地位被中國取代。因為中國持續崛起而日本從心裏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於是中日關係惡化就在情理之中。
如何應對這類問題？正如文教授所說的，中國需要通過解決自身發展中的問題，通過促進東亞地區合作，利用多邊合作框架努力減少美日等國遏製中國崛起的心理和政策。這是應對美日等國一些勢力主張對華遏製的一個方法。
1995年後美國在經濟上遏製中國的政策基本結束，是因為它意識到在經濟上遏製中國是不可能的。中國已經融入世界經濟體係，無法孤立中國經濟，就無法從經濟上遏製中國。美國現在仍然能在軍事上遏製中國，因為中國的軍事是孤立於世界軍事體係之外的。如果中國也能融入世界軍事體係，美國就無法在軍事上遏製中國了。這是我堅決支持中國促進東亞地區合作和一體化――不隻是經濟一體化，還有政治和軍事一體化――的原因。我認為這是中國破解美日等國在軍事上遏製中國的有效策略。
文正仁：首先必須認識到的是，遏製、孤立中國的政策根本上就是行不通的。如果美國采取對華遏製和孤立的政策，隻會導致自我失敗，這是愚蠢的戰略上的自殺行為。中國現在持有數目龐大的美國國庫券，如果中國經濟崩潰，那麽美國經濟也將崩潰。這充分說明中美之間經濟上相互依賴程度之高。中國經濟已經成為全球經濟的一部分，如果中國經濟出現疲軟甚至困難的跡象，全球經濟也會出現困難。
軍事遏製也是行不通的。美國能對中國進行北至渤海南到南沙群島的海上封鎖嗎？根本就不可能。更何況中國也有核武器和洲際彈道導彈，具有核威懾能力。所有關於遏製或圍堵中國的想法都是非常誤導人的。我強烈反對遏製中國的政策。這根本就不現實：如果美國或日本真的遏製中國，就會導致世界經濟的崩潰和重大軍事衝突的發生。
沒有中國支持，美國在東亞就一事無成
閻學通：有人說中國能領導東亞地區合作和一體化，但我認為中國目前還沒有這個能力。美國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在東亞地區有其利益；日本仍是世界級的經濟大國。如果中日之間不能合作，特別是在美國也在阻礙東亞一體化的情況下，中國目前還無法單憑一己之力領導東亞地區合作。我想韓國能在東亞地區合作上發揮一些作用――不是領導作用，而是發揮一種協調者的作用，在主要大國之間穿梭協調，促使它們為東亞提供一種集體領導。
文正仁：美國確實在東亞扮演著霸權領導者的角色，但中國仍然可以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發揮非常重要的作用。也許中國無法扮演美國希望它扮演的角色，但沒有中國的支持，美國在東亞地區什麽事都做不成。所以，在東亞重大的政治、經濟、安全問題上，中美之間也是相互依賴的。
與中美日相比，韓國是一個小國，沒有可以與中美日相提並論的軍事力量。但正如閻教授指出的，韓國可以扮演很重要的軟平衡者的角色。盧武鉉總統提出“東北亞均衡者”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和這樣的背景。如果美日加強其同盟關係來對抗中國，東亞地區的平衡就會崩潰。韓國、中國和日本的安全，都會受到威脅。作為東北亞均衡者，韓國可以告訴美日，聯合起來圍堵中國是錯誤的，中國不能被孤立和遺忘。所以，韓國希望發揮的一個作用就是突破美日雙邊軍事同盟的束縛，讓中國也參與地區安全事務，然後大家一起討論東亞多邊安全合作的問題。軍事聯盟已經過時了，像美日同盟這樣的雙邊軍事聯盟的作用從根本上說都是有限的。突破軍事聯盟有效性的瓶頸、最終克服地區安全困境的唯一途徑是推動多邊安全合作，它的終極目標是聯合國憲章規定的集體安全保障製度。
閻學通：我完全同意文教授的觀點：如果中國反對，美國想在東亞地區做成區域性的事務是困難的。但反過來講，如果沒有美國的支持，中國推動東亞合作也會遇到巨大的困難。這意味著，沒有相互合作，中美雙方都難以在東亞區域合作上取得較大成果。不幸的是，美國由於自己不能主導東亞地區合作，於是就采取了反對東亞地區一體化的政策，不希望看到一個“東亞的歐盟”出現。目前，中國在東亞一體化上隻能期望韓國和東盟的支持。日本明顯是站在美國一邊，它們都不希望東亞多邊區域合作發展，不希望出現一個東亞共同市場。韓國至少與中國一樣希望看到東亞共同市場的出現，雙方在地區經濟合作上的政治意願是一致的。
文正仁：如果沒有東北亞合作與一體化模式的製度化，實現東亞一體化的希望是很渺茫的。東南亞合作與一體化的模式已通過東盟而製度化，但東北亞則沒有這種機製。東亞共同體的實現，需要東北亞出現東盟在東南亞那樣的合作與一體化的機製。所以，東北亞需要地區合作機製的建設，與此同時也需要地區認同感的培養。
美國能當善意的霸權嗎
文正仁：今後相當長一個時期內，美國仍將在東亞扮演霸權國家的角色。中國的實力會趕上來，但東亞權力轉移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霸權有兩種：一種是善意的，致力於維護地區和平與穩定並為該地區提供相應的公共物品；另一種是惡意的，隻謀求自己的私利。如果美國成為惡意的霸權，就會給整個地區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但如果美國扮演善意霸權的角色，擔當東亞事務中誠實的中間協調者，幫助塑造地區合作的共同願景，美國就能為東亞和平與穩定做出巨大貢獻。
真正的霸權領導者是能為地區內所有國家提供公共物品、容忍和容納其他國家崛起、並為該地區發展提供遠景目標和規劃的國家。霸權領導者應該具有這樣的戰略視野和寬闊胸襟。我希望美國走善意霸權之路，成為名副其實的霸權領導者。
美國在東亞有四種可能的未來。一是現狀的繼續，維持美日、美韓同盟，並與中國保持良好關係；二是為了遏製中國，美國強化美日、美韓同盟，這就會導致地區不穩定；三是美國采取更加積極的態勢推進多邊安全合作，為東北亞持久和平做出更大貢獻；四是美國在東亞的主導地位到此為止，美國退出這一地區， 這是所謂的新孤立主義政策。
但我不希望看到美國完全退出東亞，這也會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會成為一個“正常國家”和軍事大國，中日之間就有可能發生激烈的軍事競爭，從而從根本上導致地區不穩定。從這個意義上講，現在看來，美國在這一地區的存在對地區穩定而言是有益的。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我不知道美國能否在未來扮演善意霸權的角色，如果它能做到，我們就能期待東北亞的和平與共同繁榮。
閻學通：中國古代學者對國際體係有三個分類：強權體係，類似一戰兩大同盟形成前的體係；霸權體係，類似冷戰時期的穩定結盟體係；王權體係，中國西周和現在美國主導的西方民主體係。王權體係的穩定靠王權國的超強實力和國際規範來維持，但主要是靠國際規範。霸權體係也靠霸權國的超強實力和國際規範來維持，但主要是靠霸權國的超強實力。如果用這種分類標準來分析美國的性質，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麽美國是一個霸權國而不是王權國。美國在主導西方國家關係時主要靠規範，而在主導與非西方國家關係時則主要靠實力。目前西方國家是少數，非西方國家是多數，因此美國稱霸世界主要靠實力。伊拉克戰爭就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中國隻能在美國是王權還是霸權兩者中進行選擇，中國當然希望美國稱霸世界能夠以國際準則為基礎，而不是以軍事力量為基礎。所以，中國強調需要加強聯合國和國際準則的權威，在聯合國框架下開展維和行動，特別是不能讓美國在政治和軍事上幹涉東亞國家的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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