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正文

豺狼的日子-5..待續

(2011-01-09 01:40:47) 下一個
豺狼的日子-5

  豺狼乘坐的國際快車在午飯前不久到達巴黎北站。他乘出租汽車來到坐落在通向馬德蘭廣場的蘇萊納街上的一家小而十分舒適的旅館。雖然這家旅館不能與哥本哈根的英格蘭飯店和布魯塞爾的友誼旅館相提並論,然而,豺狼有種種原因希望在巴黎逗留期間居住在一個比較樸素和不甚知名的地方。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在巴黎逗留的時間較長。

  此外,7 月底在巴黎比在哥本哈根或布魯塞爾更有可能遇見曾在倫敦同他邂逅相識而又知道他的真名實姓的人。上街時,他相信,他經常戴的那副環繞式墨鏡會掩飾他的身份,而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戴這種眼鏡又是非常自然的。在旅館的走廊或門廳裏,則有被人識破的危險。事情進行到如今,他最怕的是被一聲興高采烈的“真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的呼喚叫住,然後在那個隻知道他是社根先生的櫃台職員能聽到的地方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

  他住在巴黎盡量做到不使人們對他加以注意。他住在那家旅館裏非常安分守己。

  他在自己房裏吃早餐。從旅館對門一家食品商店裏買了一瓶他愛吃的橘子醬以代替送來的早餐盤上的黑色葡萄醬,然後請服務員每天早餐時把橘子醬一起送來而不要葡萄醬。

  他對待旅館服務人員的態度,也故意裝得相當謙遜。他很少講話。而講話時總是很客氣地故意用英國腔調講生硬的法語。當旅館經理關心地問他是否感到稱心滿意時,他總回答說要他們放心,他感到非常舒適,並且感謝他們。

  一天。旅館經理對服務員說:“杜根先生非常和藹,真是一位紳士。”服務員完全同意。

  白天他走出旅館,去觀光巴黎市容;過著真正的旅遊者的生活。第二天他就買到了一張巴黎市的地圖。他用小本子把他感興趣的地名記錄下來,並在地圖上做了標記。接著他就實地去參觀了這些地方並非常認真地加以研究和分析,考察得極其專心,就連某處建築的優美和另一些地方的曆史背景都銘記在心。

  他花了三天時間在凱旋門周圍閑逛或坐在愛麗舍咖啡館的陽台上,瞭望星形廣場四周的紀念碑和高大建築物的屋頂。在那些日子裏,如果有人跟蹤他(其實沒有人跟蹤他),一定會對才華橫溢的豪斯曼先生的建築藝術居然能夠吸引這麽一位真誠的鑒賞家而感到驚訝。自然,任何旁觀者也不會猜想到這位一邊攪著咖啡,一邊用幾個小時凝視著每一座建築物的沉默寡言而又風度翩翩的英國遊客,此對此刻腦海裏正在計算著射擊角度;從建築物的樓上到凱旋門下麵燃燒著的長明火之間的距離;以及一個人從建築物背麵的太平梯逃下樓去,並且人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雜亂的人群之中的可能性如何。

  三天以後,他離開了星形廣場,訪問了坐落在瓦萊裏山下的法國抵抗運動烈士紀念堂。他帶著一束鮮花在一位導遊的陪同下到達那裏。導遊本身就是一個抵抗運動的參與者,他一麵帶著這位客人走遍了紀念堂,一麵滔滔不絕地加以說明和評論。

  但他沒有發覺這位客人的目光卻注視著紀念堂附近監獄的高圍牆,這座高圍牆隔開了從建築物屋頂到紀念堂庭院間的視線。過了兩個小時,他很客氣地說了聲“謝謝你”,給了導遊一些既大方卻又不過分的小費,離開了烈士紀念堂。

  他還參觀了榮軍廣場,它的南麵是榮軍大旅館以及標誌著法國軍隊榮譽的殿堂。

  寬闊的廣場西邊則是法貝爾街。這使他更感興趣。上午,他獨自坐在街角的一家咖啡館裏,這裏正是法貝爾街與小小的三角形的聖地亞哥廣場連接的地方。與法貝爾街相垂直的是格倫耐街,從格倫耐街146 號的六樓或七樓上,如果有一個射擊手,他就能夠完全控製住榮軍廣場前麵的花園、它的進出口以及大部分廣場的內部,甚至還能控製兩條至三條街道。這是一個很有利的地形,但卻不是一個理想的行刺的地方,原因是從窗口到榮軍廣場進口處停汽車的地方之間的距離,將超過200 米;此外,從146 號樓上的窗口向下射擊,聖地亞哥廣場上濃密的菩提樹葉將遮住他的射擊目標。因此他感到很失望,付清了酒錢,悄然離去。

  他在聖母院教堂周圍地區消磨了一天。在這裏的城中島的養兔場之中有後樓梯、小胡同和市道,但是,從教堂人口處到台階底下的汽車停放處隻有幾米,而聖母院前廣場的屋頂相距又太遠,毗鄰的很小的查理曼大帝廣場的屋頂又太近,保安部隊可以輕而易舉地布滿監視哨。

  最後他去的一處地方是雷納街南端的廣場。那天是在7 月28日。這個廣場過去叫雷納廣場。但是後來為了紀念戴高樂在1940年掌握政權,改名為“六月十八日廣場”。豺狼的視線轉移到建築物牆上的亮晶晶的新名牌,凝視著它。他想起了上個月讀到的有關記載:1940年6 月18日,當時在倫敦的那位形單影隻、但是高傲矜待的流亡者通過廣播向法國人民宣告:他們雖然輸掉了一次戰役,但是並未輸掉整個戰爭。

  廣場的南端是大而無當的蒙帕納斯車站。對於經曆過戰爭的一代巴黎人來說,這個廣場充滿了往事的回憶,而這也使豺狼停止了腳步。他慢慢地觀察了這片柏油馬路。從蒙帕納斯大道隆隆駛來的車輛同從奧德薩大街和雷納街駛來的車輛,川流不息地在這裏匯集為一個雜亂的大旋渦。他環視了雷納街兩旁俯瞰著廣場的高大而門麵狹窄的建築物。他緩緩地繞到廣場的南麵,透過欄杆向車站的前院裏凝視了一會兒。

  這裏是嘈雜一片,汽車和出租汽車往來不絕地把每天從巴黎這個最大幹線車站之一出來的數萬名旅客運走。但到了冬天,它就會變成一個無聲無息的空殼,獨自回憶著曾經在它那鋼鐵的身影下,在煙霧繚繞的氣氛中發生的各種人類和曆史的事件。車站預定在1964年拆除,屆時沿鐵路線500 碼的地方將建成一座新車站。

  豺狼轉過身看著雷納街上的車流。這時,他麵向著“六月十八日廣場”。他確信在不久後的某一天,法國總統將來到這裏。他上周所觀察過的一些地方,隻不過是有可能;但在這個地方,他覺得是肯定無疑的。不久以後,這裏將不會再有蒙帕納斯車站。現在有那麽多柱子的地方,將改建成為柵欄。曾經目睹過德國人失敗、法國人獲得勝利的車站廣場,不久後將出現另一個咖啡館。但是在這項拆遷工程開始以前,那位頭戴平頂軍帽、佩帶兩顆金星肩章的將軍還要到此地來一次。豺狼估計著從雷納街兩側街角處那幢樓房的最高層與廣場中心相距約為130 米。

  豺狼以老練的眼光仔細地觀察了他眼前的地形。雷納街進入廣場處的兩幢拐角樓房顯然是合適的。雷納街的頭三幢樓房也可以,不過對前院的射擊角度就狹窄了。

  再往裏去,射擊角度就更狹窄了。同樣,從東到西,橫貫廣場的蒙帕納斯大道臨街的頭三幢樓房也是可以的。再往裏去,射擊角度就同樣變得很狹窄,而且距離又太遠。除了車站以外,沒有任何建築物能控製前院而又離得不太遠。車站是不可能使用的。麵向廣場的樓上的窗子必將布滿保安人員。豺狼決定首先觀察一下雷納街西邊拐角處的三幢樓房。他於是漫步走到坐落在東邊拐角處的安娜公爵夫人咖啡館。

  他坐在離隆隆而過的車輛隻有幾英尺的平台上,要了一杯咖啡,凝視著街道對麵的樓房。他整整坐了三個小時,後來,他到街對麵遠處的漢希阿爾薩斯餐廳去吃午飯,同時觀察了街道東邊建築物的正麵。下午他來回漫步,向那些他認為可能被選中使用的公寓單元的前門裏就近張望了一番。

  他最後去看了蒙帕納斯大道臨街的一些樓房,不過,這裏的建築物是辦公用的,新一些,顯得更活躍而忙碌。

  第二天豺狼又來到建築物前麵,然後穿過馬路,坐在人行道樹下的長凳上,一麵假裝看報,一麵研究對麵建築物的屋頂。建築物的屋頂都有女兒牆,女兒牆後麵是斜麵上鋪瓦的屋頂,並看得見屋頂閣樓的窗子。這些閣樓原來是仆役們住的,現在則多半由較為窮困的靠養老金度日的老人們住著。到了那一天,閣樓上一定都會有人看守的;屋頂上的守衛者則很可能蹲在煙囪旁邊。他們的望遠鏡一定都是對準著對麵建築物的窗口或屋頂上,他們自己都隱蔽著不被人發現。但是閣樓下麵樓房的最高一層如果有人坐在房間的黑暗處,則同樣也不易被發現。在巴黎炎熱的夏季,很多家都打開窗子以便通風。就這樣,豺狼選定了他謀刺的地點。

  靠近廣場的雷納街兩側各有三幢樓房可以考慮。但是如果從第三幢樓房的窗口發射,射擊角確實太小。於是豺狼決定排除使用兩側的第三幢樓房,隻剩下四幢樓房可供選擇了。由於他估計到謀刺那天的時間,很可能是在午後,到那時太陽已經西斜,但是陽光還是能夠從車站的屋頂那邊照到雷納街東邊那兩幢樓房的窗子裏麵,於是他最後決定隻從馬路西邊的兩幢樓房中進行選擇。這天是7 月29日。他坐著等到下午4 點鍾。他注意到日光仍然很強烈地照著東邊的整幢樓房,而西邊樓房頂層的窗口裏,則隻照進一些斜射的光線。

  次日,他再次來到樓房前,注意到有個看門的老太太。三天以來,他總是坐在一家咖啡館的平台上或坐在一條便道的長凳上。眼下他選好了離他感興趣的兩幢樓房的大門隻有幾英尺遠的一條長凳。在他後麵幾英尺,隔著一條行人不斷匆忙往來的便道。看門的老太太坐在她的門口織著毛活。有一次,附近咖啡館的一個侍者走過來和她聊了一會兒天。侍者管看門人叫貝特太太。這裏景色宜人,氣候溫暖,陽光普照。在東南方和南方,高懸在車站屋頂和廣場上空的太陽照進黑暗的門洞有好幾英尺深。

  看門的老太太是一位安詳自在的老祖母式的人物。她總是向不斷進出她那幢樓房的人們愉快地說一聲:“早上好!先生。”人們也總是愉快地回答:“早上好!

  貝特太太。”從這個情況看來,坐在20英尺以外的長凳上的觀察者斷定,她一定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她性情溫良,而且憐憫這個世界上一切不幸的事物。下午兩點剛過不久,一隻貓出現了。貝特太太立刻奔進在底層盡頭她的那間黑暗的小屋裏去,幾分鍾以後,端著一盆牛奶來喂這隻她稱之為“小貓咪”的動物。

  在4 點前不久,她卷起她的毛活,塞進她那圍裙上的寬大的口袋裏,慢騰騰地穿著拖鞋朝麵包房走去。豺狼從他坐的長凳上悄悄地站起來,走進了那幢公寓。他沒去乘電梯,而是順著樓梯輕輕地跑上樓去。

  樓梯是圍繞著電梯盤旋而上的。在樓房後部樓梯的每個轉彎處都有個小平台。

  每隔一層樓,平台靠樓房後牆的地方有一扇門,通向一座鋼製的太平梯。在第六層(除了頂樓以外,這就是最高的一層了)轉彎處,他打開了後門,朝下望了一望。

  太平梯通向一個天井,周圍是一些樓房的後門,這些樓房構成豺狼身後的那個廣場的一角。這個由樓房圍成的方形天井有一個出口,那是一條朝北的帶頂的狹巷。

  豺狼輕輕地關上門,插好門閂,走完最後半段樓梯後便到達了第六層。在這一層過道的盡頭有一道質量差一些的樓梯通向閣樓。在過道裏有兩扇門分別通向兩套麵向天井的房間,另外兩扇門通向樓房正麵的房間。他的識別方向的能力使他知道這兩套樓房正麵的房間都有窗子,可以俯視雷納街,或是側視廣場以及遠處的車站的前院。這些窗子就是他在下麵街上觀望已久的。

  他看看這兩扇門上在電鈴按鈕旁的姓名牌,一塊寫著貝郎瑞小姐,另一塊則寫著夏裏埃先生和夫人。他靜聽了一會兒。但是兩間房裏都沒有聲音。他檢查了一下門鎖,兩扇門上用的都是彈簧暗鎖,非常結實。這種鎖是法國人最喜歡用的,他們用了這種鎖會有一種安全感。他知道要打開這些房門,必須用鑰匙。他相信在貝特太太的小房間裏一定有打開這些房門的鑰匙的。

  幾分鍾以後,他輕輕地從原來上樓的樓梯向下走。他在這幢樓房裏總共待了不到5 分鍾,但看門的老太太已經回來了。他從鑲嵌著毛玻璃的門外向內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出去,經過拱形的大門走上了人行道。

  他向左沿著雷納街,經過兩幢公寓樓房,然後到達郵局。過了郵局是一條很窄的小胡同。豺狼停下來,點燃了一支香煙。在打火機打開的一瞬間,他斜視了一下,發現這是進入郵局後門的小路。電話交換台的夜間值班員可以進去,胡同的盡頭就是太陽照耀著的院落。他發現再遠處就是他剛離開的樓房的火警出口處。他已經找到了他逃脫的路徑了。

  再往前轉了個彎,他到了伏吉拉爾街。這條路又與蒙帕納斯林蔭大道相連。他走到林蔭大道路口朝著左右觀望,想找一輛出租汽車。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駕駛摩托車的警察,很快地到了馬路交叉處並且突然刹住摩托車,下車後站在路口指揮交通。他吹警笛命令所有來自伏吉拉爾街的車輛以及從車站方向到林蔭大道來的一切車輛都停住,所有從杜羅克路來到林蔭大道的車輛都向右轉彎。當他把所有車輛指揮停車後,有一陣警車的尖叫聲從杜羅克路方向傳來。豺狼站的地方可以沿著蒙帕納斯林蔭大道看得很遠。他看到離他500 米處有一隊汽車從榮軍大道到達杜羅克路交叉路口,開始朝著他的方向迎麵開來。

  最前麵的是兩輛由兩名身穿黑色皮上衣的警察駕駛的摩托車開路,白色的鋼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警笛聲不停地鳴叫著。在摩托車後麵有兩輛DS19型轎車。在豺狼麵前的警察筆直地站著,左臂很僵硬地平指著交叉路口南麵的緬因路,右臂彎向胸前,手掌向下,指示讓即將過來的那隊汽車優先通過。

  當兩輛摩托車飛快地進入緬因路時,後麵的兩輛轎車就到了他的麵前。第一輛車在司機和雙目注視前方的保安人員背後,坐著一個高個子身穿深灰色上衣的人。

  豺狼在車隊經過他麵前時,很快地向車內看了一眼。他看見那個戴著帽子的頭部以及不容置疑的鼻子,暗暗地想:下次我再看見你的尊容時,將是通過一個望遠鏡來瞄準了。等車隊過後,他找到一輛出租汽車回到了旅館。

  在馬路的遠處,有一個少婦從杜羅克路地下鐵道車站出來,也站在路旁。她是另一個注視總統經過時,比一般人格外感興趣的人。剛才她正準備越過馬路,警察招手讓她退回去。幾秒鍾以後,車隊衝出了榮軍大道,駛過鋪著大鵝卵石的廣場,拐進蒙帕納斯大道去了。她也看到了第一輛雪鐵龍轎車後座上的那個與眾不同的身影,她的眼睛閃現出一股憤怒的仇恨火焰。甚至在車隊過去以後,她還在目送著它們,直到她發現一個警察正在上下打量著她為止。她急忙繼續穿過馬路。

  傑奎琳•仲馬當時26歲,長得相當美。她知道怎樣在最大限度內炫耀自己的美貌,因為她在愛麗舍田園大街後麵的一家高級美容院裏做美容師。7 月30日傍晚,她正趕回坐落在布列特依廣場旁的公寓,準備當天晚上去赴約會。她知道,在幾個小時之後,她就會赤裸裸地被她所憎恨的情人摟在懷裏,為此她要打扮得越漂亮越好。

  幾年以前,她感到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同男朋友約會。她的家庭很美滿,相互關係很親密。父親是一家銀行的一名體麵的職員,母親是一位典型的法國中產階級的賢妻良母。她修完了她的美容課程,弟弟讓•克勞德則在服兵役。全家住在勒維齊奈遠郊區,雖然不是在最好的住宅區內,但是房子總算是不錯的。

  那份武裝部隊部長拍來的電報是在1959年快到年底的一天早餐時收到的。電報上說,部長極為遺憾地通知阿芒•仲馬先生和夫人,他們的兒子、第一殖民軍傘兵團列兵在阿爾及利亞捐軀。他的私人物品將盡快退還給居喪的家庭。

  在一段時間裏,傑奎琳的小天地崩裂了,似乎一切都失去了意義。無論是勒維齊奈的家庭所提供的寧靜的安全感,還是美容院的姑娘們談論伊夫•蒙當(當時的法國男電影明星)的魅力或剛從美國傳來的一種最新式舞蹈狂熱——搖擺舞,都變得毫無意思了。在她的思想深處隻有一件事不斷衝擊著她:小讓•克勞德,她那親愛的娃娃般的弟弟,那樣柔弱和藹,那樣仇恨戰爭和暴力,隻想一個人看看書,她無限寵愛的、比一個孩子大不了多少的人,竟然被打死在一條倒黴的阿爾及利亞的幹河穀裏。仇恨在她的心中發了芽,是那些阿拉伯人,那些令人厭惡、肮髒、懦弱的“傻瓜”幹的。

  弗朗索瓦就是在這個時刻到來的。一個冬天的星期日上午,他突然到家裏來了,當時傑奎琳的雙親都出門串親戚去了。那是12月的一天,街上有雪,花園的小徑也結上了一層冰。別的人都麵色蒼白,縮手縮腳,但是,弗朗索瓦卻曬成了棕褐色,身體十分健康。他詢問可否同傑奎琳小姐講幾句話。她說:“我就是。”並且問他有什麽事?他回答說,在他指揮的那個排裏,有一個名叫讓•克勞德的列兵戰死了。

  他帶來了一封信。傑奎琳請他進來坐坐。

  這封信是讓•克勞德陣亡之前幾個星期寫的。弗朗索瓦的士兵們正準備去清剿一個村莊,但他們沒有發現遊擊隊,卻與阿爾及利亞叛軍部隊相遭遇。在清晨天未明時,發生了一次劇烈的衝突,一粒子彈射中了讓•克勞德的肺部。在他臨死以前,正值弗朗索瓦在衝突發生後去巡邏時發現了他,就把這封信交給這位傘兵隊長。弗朗索瓦後來一直把這封信裝在他貼身的衣袋裏。

  傑奎琳讀完了信,哭了一會兒。那封信裏沒有說些什麽,隻談些關於營房裏的鎖碎生活、襲擊訓練以及軍隊紀律等等,其他情況則是由弗朗索瓦告訴她的。當阿爾及利亞叛軍部隊包圍他們時,他們在叢林中走了4 個小時,在無線電裏重複呼喚,要求空中支援。到早晨8 點鍾,戰鬥轟炸機才來到。飛機引擎的叫囂聲和火箭炮的轟鳴聲才把叛軍打退。她的弟弟是自願參加一個最頑強的戰鬥隊伍中的一員。在戰鬥中證明他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而且死得也確實像一個男子漢。在臨死前,在一塊石頭後麵,他躺在一個下士的膝蓋上,咳著吐出了鮮血。

  弗朗索瓦對她非常溫和。在他四年的殖民地戰爭中,他鍛煉得像當地的岩石一樣堅硬,他變得像職業軍人一樣。但對於他部下一個士兵的姐姐,卻非常和氣。她很喜歡他,因此接受他的邀請到巴黎去參加宴會。此外,她也不願讓父母知道讓•克勞德是怎樣犧牲的,因此他們決定在一段時期裏,假裝對失去兄弟的不幸事件漠不關心,而且要裝得像沒事似的。在第一次約會的飯後,她要求中尉同意保持沉默,他同意了。

  然而,她想知道阿爾及利亞戰爭的情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戰爭的真實意義是什麽,政治家們究竟在玩弄些什麽?她對這一切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戴高樂將軍是在去年元月由總理而擔任總統的。他被一股愛國熱潮卷進了愛麗舍宮。人們認為他既可以結束戰爭,又可以保持阿爾及利亞依舊歸法國所有。她從弗朗索瓦口裏第一次聽到她父親崇拜的那個人是法國的一個叛徒。

  弗朗索瓦休假期間,他們倆一直在一起。每天傍晚她在美容院下班以後和他約會。1960年1 月,她從訓練學校畢業後就到這所美容院裏工作。她從他那裏知道了法國武裝部隊的背叛,巴黎政府同被監禁的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艾哈邁德•本•貝拉進行的秘密談判,以及即將把阿爾及利亞移交給“傻瓜”們等情況。

  他在元月下旬回戰場去了。在8 月裏,他設法在馬賽休假一星期,她抓緊時間同他單獨在一起,待了很短的時間。她一直等待著他,她在思想裏把他塑造成一個兼有法國青年男子的美德、純潔和大丈夫氣概的典型。1960年的整個秋天和冬天,她一直等待著他,他的照片白天和傍晚一直放在她的床頭桌上,睡覺時,則放在睡衣裏貼著肚子的地方。

  他最後一次休假是在1961年春天,他又來到了巴黎。他們倆沿街漫步時,他穿著製服,她也穿了她最漂亮的衣裳。她認為他是全市最健壯、肩膀最寬、最漂亮的男子。同她一塊兒工作的一個姑娘看到了他們倆。第二天,美容院裏便傳遍了關於傑奎琳與漂亮的“傘兵”的議論。她不在那裏,她休假去了,成天和他在一起。

  弗朗索瓦很激動。要發生什麽事情了。同民族解放陣線的談判已經眾所周知。

  他肯定,軍隊,真正的軍隊,忍耐不了多久了。對於他們倆來說,對於經過戰火鍛煉的這位27歲的軍官和崇拜他的23歲的未來的母親來說,阿爾及利亞繼續歸屬法國,就是忠誠的標誌。

  弗朗索瓦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他於1 %l 年3 月回到阿爾及利亞。當年4 月21日,又有部分法國軍隊背叛了政府。第一殖民地傘兵部隊幾乎全部參加了叛兵行列,隻有少數新兵急急忙忙跑出營房,集合在軍官辦公室,也沒有人去管他們。叛軍和仍然忠於政府的部隊之間,在一個星期內接連地發生了接觸。5 月初,弗朗索瓦在與政府軍隊的一次衝突中陣亡。

  傑奎琳從4 月開始就等著弗朗索瓦的信。在沒有能接到信的時候,她並沒有什麽懷疑。一直到了6 月,她才得知了不幸的消息。她悄悄地在巴黎郊區租了一間便宜的房間,企圖用煤氣熏死自己,因為房間裏漏氣的地方大多,自殺沒有成功。但是她懷的胎兒卻夭折了。後來她父母帶著她出門去休養了一個時期。等她恢複了健康以後,他們回到巴黎。12月她加入了“秘密軍隊組織”,成為這個組織的一個活躍的地下工作者。

  她參加“秘密軍隊組織”的動機是很單純的。弗朗索瓦和她的親兄弟讓•克勞德都犧牲了。她一定要為他們報仇。不管用什麽手段,不管是她或者任何人付出什麽代價,一定要報仇。除此以外,她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心願了。最初參加“秘密軍隊組織”時,隻交給她一些送送信跑跑腿的任務,她感到很苦惱。後來偶爾在她的手提包裏讓她帶一個塑料炸彈,但她深信她還能做更多的事情。在一次咖啡館或電影院發生爆炸事件以後,接著當局就突然要搜查行人。此時給她的任務是站在街角的人行道上,要她眨眨眼睛噘噘嘴來傳遞消息。她也不耐煩幹這些小事。

  在小克拉瑪事件發生以後,一個在逃的刺客在她的布列特依廣場寓所裏住了三天。這對她來說實在是個重要的時刻,不過後來他轉移了。一個月以後,他被逮捕了。但是,他對曾在她的寓所住過一事隻字未提,也許他忘記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基層組織的領導指示她在幾個月之內不要為“秘密軍隊組織”做任何工作,直到形勢緩和下來再說。

  1963年1 月,她又開始傳遞信件。

  她就這樣繼續工作下去,直到7 月裏一個男子來找她。基層組織領導人陪同這個人一起來見她,並對這個人非常敬重。這個人無名無姓。問她是否願意為“秘密軍隊組織”幹一件特殊的工作?當然,這件工作也許是危險的,肯定是令人厭惡的。

  傑奎琳表示沒有關係,願意幹。

  三天以後,小組領導人指給她看了一個剛從公寓裏走出來的男子。當時他們坐在一輛停在路邊的汽車裏。那位領導人還告訴了她那個人是誰和他的職位,還告訴了她應該怎麽做。

  7 月中旬,她和那個男子又見麵了,但在安排上似乎是偶然的。她當時在一家餐廳裏坐在那個男子的旁邊,向他羞答答地微笑,請他把他桌上的鹽瓶遞給她。那個人說了幾句話,她表現得含蓄而端莊。她的這種反應是恰如其分的。她的婦靜使他發生了興趣。看上去在無意中,兩人談起了話來。那個男子說話主動,她柔順地應答著。不到兩星期,他們之間便發生了曖昧關係。

  她對男人頗為了解,使她能夠判斷幾種不同的基本類型以及他們的口味。她扮演得不是那種習慣於輕易把男人征服的經驗豐富的女人,而是裝得羞羞答答、體貼人微而又貞潔嫻淑,表麵上拘謹冷淡,隻是不時地暗示一下她那美妙的肉體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誘惑起了作用。對於這個男人來說,最後的征服終於成了一件壓倒一切的緊急任務。

  7 月下旬,基層組織的領導人告訴她,應當很快開始同居。障礙是那個男人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同他住在一起。7 月四日,他們到廬瓦爾流域的鄉村別墅去了,由於工作,丈夫必須留在巴黎。他的全家離開後不到幾分鍾,他就打電話到美容院,堅持要傑奎琳在翌日晚上到他家裏同他共進晚餐。

  傑奎琳•仲馬一回到自己的寓所裏便著了看表。她有三個小時的準備時間,盡管她打算把自己打扮得盡善盡美,但是兩個小時也就足夠了。

  她洗完澡後就無精打采地想著就要來臨的這個夜晚,由於厭惡,她的腹部緊縮起來。她發誓,不管他要求用哪種方式尋歡,她都會完全滿足他的心願。

  她從櫃櫥後麵的一個格子裏拿出來一張弗朗索瓦的照片,鏡框裏他那冷淡的、似笑非笑的神態,同昔日他見到她在月台上向他飛跑時的神態一模一樣。照片上他那柔軟的棕色頭發,涼爽的淺黃色製服遮蓋著的結實的胸肌,很久以前她曾經多麽喜歡把臉靠在上麵啊!鋼製的傘兵翼狀徽章使她燒灼的麵頰感到多麽涼爽。如今徽章依然存在,用紙小心地包著呢。

  她把照片貼在胸口上,低語道:“弗朗索瓦,幫助我吧,今晚一定幫助我吧!”

  就在7 月的最後一天,豺狼是忙碌的。

  那天上午,他在跳蚤市場,從一個小攤走到另一個小攤,手裏提著一隻廉價的手提袋。他買了一頂油膩的黑色貝雷帽。一雙磨損得很厲害的鞋子和一條不太幹淨的褲子。最後,經過一番尋找,還買了一件一度曾是軍用的厚大衣。他本想買一件薄些的大衣,但是,軍用厚大衣很少是為了在仲夏穿的,而且在法國軍隊裏,這類大衣是用又粗又厚的毛呢料做的。他買的這件大衣即使穿在他的身上,也夠長的了,可以一直遠遠蓋過膝蓋,這是最重要的。

  當他快要離開市場的時候,看到有一家鋪子擺滿了各種舊的勳章,他買了一些。

  他還買了一本介紹各種法國軍隊勳章的小冊子和一些褪了色的緩帶,上麵說明了哪一種勳章是為了紀念哪一次戰役,以及由於哪一類英勇的功績才能獲得這些勳早。

  在皇後飯店吃過午飯後,他轉了個彎回到了旅館,付清賬單並整理行裝。那些新買來的東西,放在他那高級提包的最下麵。又根據說明書,把買來的許多勳章列成一橫排,從普通軍事勳章開始,其次是解放勳章,還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為自由法國英勇作戰,而在五個戰役中立功的獎章。其餘的勳章連同那本說明書,他就分別扔進林蔭大道路燈電杆旁的垃圾箱裏。

旅館服務員告訴他,有一列北極星號特別快車,將於下午5 點15分從巴黎北站始發開往布魯塞爾,他正好趕上這班火車。他在車上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到達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時,正好是7 月份的最後一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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