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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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魂兒ZT

(2009-08-11 04:10:14) 下一個
西街魂兒

遲子建


北紅來的工程隊首次用炸藥采石頭,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讓他們有個防備,但還是惹出了亂子。正午12點,青石山“轟隆轟隆”一陣巨響,西街的土地就震顫了。門窗吱嘎響,牛哞哞叫,馬尥蹶子,豬拱翻了食槽,羊打著哆嗦,飛濺的碎石像暴雨一樣漫過公路,嘩啦啦向西街湧來。不過比起寶墩的丟魂兒,馬兒呀花兒呀的丟魂就算不得什麽了。

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場大火,澤花嫂的男人在搶救公家財產時被燒落的門板擊中,葬身火海。他被埋在了北紅烈士陵園,留下了遺腹子寶墩。寶墩早產一個月,頭發稀疏,皮膚寡黃,兩歲多了才學會走路,三歲了才會叫媽,一聲雞叫都能嚇白他的臉,三天兩頭鬧病。

青石山炸石頭那天,澤花嫂早早就把門窗緊閉,沒一會兒,寶墩嚷著要喝蛋花水,澤花嫂一看牆上的掛鍾,還差十分鍾到12點呢,就打開門去抱柴火,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聲就響起來了。門大敞四開著,聲音長驅直入,澤花嫂趕緊奔回屋裏。一看,寶墩已被嚇得掉下了炕,渾身抽搐,口不能言。

之後,生產隊受驚的馬好了,可寶墩還是整天耷拉著腦袋。澤花嫂的鄰居是西街生產二隊的隊長徐金春,她聽說寶墩嚇著了,率領著20多個社員,到青石山找工程隊算賬。工程隊長思忖了一下,就下令工程隊往遠處轉移。

西街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寶墩卻仍不見好。徐隊長揪著他的耳朵說:“為了你這小人兒,我把工程隊都趕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對不住我了!” 寶墩卻老是睡不醒的樣子。澤花嫂給他煮了鬆枝水,據說它能提神醒腦,可寶墩喝了後,還是混混沌沌的。徐隊長說:“他這次魂兒丟得遠了,得讓來喜家的給他叫魂了。”

來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給無數小孩子招過魂,她招魂的法器是三枚郵票。這郵票新的不行,一定得是用過的,扣著郵戳,而且非關裏的不可。然而此地人與外界聯絡少,有聯絡的,也多是東三省以裏的,所以招魂票並不好求。寶墩被招過三次魂兒了,澤花嫂攢的郵票大都用光,隻剩下一枚了。她就走街串巷地討要郵票。在北頭的林子發家,她終於得到了一張來自湖南湘潭的郵票。隻差一張郵票了。澤花嫂幾乎踏遍了西街所有人家的門檻,卻再也找不到相稱的了,絕望中,她忽然想起了小白蠟。

小白蠟來自北京,是個寫戲的。聽說她編的戲很頹廢,都是情啊愛啊哥啊妹啊的東西,不歌頌熱氣騰騰的社會主義新生活,不揭露萬惡的舊社會人民所受的苦難,她接受勞動改造,就是理所應當的了。這個女人來時,是初春的時令,西街正在解凍,路麵泥濘不堪。馬車一停下來,駕轅的馬立刻拉出一串糞球,小白蠟掩著鼻子跳下馬車,腳一落到地麵,就陷入泥坑,氣得她撇著嘴,大叫了一聲:“關外的地獄啊。”這句話,把整個西街人都得罪了。於是,徐隊長每天都要給小白蠟派活兒,春天施肥,夏天鋤地,秋天收秋,冬天給牲口鍘草,從不讓她閑著。兩年下來,小白蠟的手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但她的皮膚還是那麽白潤。她很盼望遠方的消息,郵遞員一到,她就跑去看有沒有她的信。得到了一臉歡欣;得不到就滿麵沮喪。

澤花嫂從園子中拔了一捆水靈靈的小白菜,又把花盆上開得最豔的兩枝粉色的月季花剪了,帶著它們去求小白蠟。澤花嫂敲開小白蠟的門後,把東西遞上去。小白蠟隻接了花,她說不愛吃小白菜。澤花嫂說明來意後,小白蠟說:“這半年多沒什麽人給我來信,我沒新郵票。以前的信呢,從關內來的倒是不假,不過它們都不能使了!”

澤花嫂乞求道:“就差一張了,麻煩你幫我找找吧。寶墩快不行了,這可是救命票啊!”
小白蠟說:“我沒騙你,那些郵票都廢了,你去別處找吧。”

澤花嫂往回走時,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了。她去了徐隊長家,把在小白蠟那裏碰壁的事情說了。徐隊長領著澤花嫂,走東家串西家,尋來一張來自沈陽的郵票,徐隊長說:“沈陽離山海關也不遠了,就算是關內的郵票吧!把來喜家的叫來,今晚就給寶墩叫魂兒!”

第二天,寶墩能在院子中玩耍了,澤花嫂很高興,徐隊長嚷著要給招魂婆加工分的時候,她卻陰沉著臉說:“等兩天再說吧。那晚我在鏡子裏沒看見寶墩的魂兒,他的真魂走遠了,恐怕是回不來了—”

招魂後的第三天晚上,寶墩突然抽搐起來,手腳亂舞,口中叫著:“不走,不走。”好像誰在用繩子捆他似的。澤花嫂大驚失色,把招魂婆和衛生所的大夫雙雙叫來,讓他們各使各的招兒。大夫給他注射了強心劑,招魂婆手忙腳亂地為他紮了一個紙人,做他的“替身”燒了,然而寶墩還是斷了氣了。

澤花嫂已經不會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寶墩的枕頭,啞著嗓子一遍遍地叫著:“寶墩啊—寶墩啊—”

招魂婆說:“我早就說了,那郵票有一張是關外的,不靈啊。那晚我給寶墩叫完魂兒,在水盆的鏡子裏沒看到寶墩的小臉,我看到的是一個鴨梨那麽大的骷髏,我知道寶墩沒救了。”

“小白蠟!”徐隊長把憤怒都發泄到她身上,“她有那麽多封北京來的信,就是不舍得出一張招魂票!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還不夠!”

第二天,小白蠟就被派去做掏糞工了。小白蠟撇著嘴,脖子高昂著,眼珠一翻一翻的,說她一聞屎味就惡心。徐隊長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是生產隊最光榮、最重要的活兒,現在派給你,是全體社員對你的信任。現在黨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小白蠟說:“我的手是握筆杆子的,握鋤頭可以,但是讓我握糞耙子,那是萬萬不能的!”

徐隊長說:“自從你來到西街,表現一直不錯,你前期改造的成績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你要前功盡棄,那才是萬萬不能啊!如果你對勞動改造有抵觸情緒,你這輩子就別想回北京了。”小白蠟隻能黯然地接過糞耙,以一句帶著悲憤之情的“西街啊—”作為回答。

之後,徐隊長剛從鎮黨委辦公室出來,就碰見了郵遞員老田。她氣呼呼地問老田:“有小白蠟的信嗎?”她想如果有的話,她親自給小白蠟送去,惡心她一頓。

不料老田歎了一口氣說:“都多少日子了,沒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黴,哪還有親人和朋友啊。”

徐隊長怔了一刻,說:“怎麽會這樣?”

每到正午,小白蠟全副武裝地站在糞池旁打耙。這一天打著打著,糞池忽然打雷似的“轟”地一聲巨響,淤積在池子中的糞肥像禮花一樣飛旋而出,四濺開來。小白蠟就像一本薄薄的書,被這巨響給掀翻了,彈到五米外的地方,摔在地上。西街的人都以為北紅工程隊又回來了。澤花嫂嚇白了臉,水舀子從手中掉到地上,連連叨咕:“寶墩不嚇,寶墩不嚇啊—”

二隊的場院裏滿是糞肥,臭氣熏天,半空中盤旋著一群黑雲似的烏鴉。小白蠟躺在地上,已沒了氣息。她的額頭傷痕累累,傷口滲出的鮮血和臉上星星點點的糞肥混合在一起。小白蠟的死,震動了西街。誰也沒聽說過糞池是可以爆炸的。北紅農管站的技術員來到西街,勘察了事故現場後,說是這個糞池太深,而且年頭久了,裏麵漚的糞肥在夏日產生了大量沼氣,積聚到一定程度,發生了爆炸。但西街人才不認可科學的解釋呢,他們一致認為是寶墩的冤魂藏進了糞池,索了小白蠟的命。

天氣太熱,小白蠟第二天就被葬在青石山下。她的丈夫聞訊趕來時,距事情發生已經有一周了。那個男人由徐隊長陪同著去清點遺物。在小白蠟的書桌旁的抽屜裏,他翻出一遝用黃絲帶捆紮著的信。他解開絲帶,把信攤在書桌上。徐隊長驚異地發現,這些信的右上角貼郵票的地方,無一例外地殘破著,從破損的痕跡看得出,那是被老鼠啃齧過的。看來西街的老鼠喜歡吃郵票背後的糨糊,這才把郵票通通糟蹋了!徐隊長癱軟在地上,帶著哭音叫了一聲:“西街的老鼠啊—”

小白蠟的男人走了。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雷厲風行的徐隊長變得寡言少語了。她在領著社員們秋收的時候,常常在歇息的時候呆呆地望著青石山。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終分紅時,她那曾經磨盤似的屁股,已經癟得像黴爛了的倭瓜。

(馬瑞摘自《收獲》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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