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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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生

(2009-05-03 10:49:44) 下一個
海生

1.
時間過的快,又是五月。今年天氣偏冷,氣溫忽悠不大。
抬頭向上望去,天上總有層灰色的薄紗籠罩著,那是粉塵雲霧,於是感覺茫茫然,恢恢然,總看不到那清澈清新瓦藍瓦藍的天。

陽光終於穿透這層煙霧,分層折射下來,像一隻被灰屏幕朦朧的亮球,帶著一圈光環,從東艱難的移向西方。在快要落山的時候,它也會突然噴薄而出,在西方的天際顯示它最後的榮耀。

時間感覺是有趣的,當你感覺它快,就會越快,感覺慢,就會越慢,於是,時間是相對於感覺而存在的。說它唯心也好,唯物也好,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時間感。

四月,回國去過陵園以後,立刻想到了海生,他已經安睡在鄉村的土崖墓穴下,一個鮮活的麵孔永遠的遠去了,一位故友再也不見。於是戚戚然,恍恍然,人生有如一場夢,讓我回到昨天。

2.
本來他應當是很好的。
那年頭,他在國棉廠當工人,我在機床廠當工人。
他結婚很早,有了家庭負擔。

76年首次高考機會來臨了。

我對他說;
“拿出半個月時間來溫習一下功課吧,這是好機會,你成績一直很好。”
“那大學是我們能上的嗎?騙人,文革有正事嗎,又在騙人吧,沒有真事的。”

他有了一個男孩,他說拿獎金最重要。
那時一個月的工資很低。請假更會扣工資。

“我可是工人家庭出身,窮慣了。所以我知道錢太重要;為了5塊錢,早年我媽要縫兩件衣服,我爸要拉五車貨,如果為了複習功課請假,這錢的損失我受不了,否則我兒子的奶粉就沒有了。”

於是他不準備,對他來說,現實利益最重要,他說他老婆很厲害,不讓他考學。
我又再次對他說:“你請病假三天吧,突擊一下也不錯呀。”他最後同意了。
他隻複習了三天。

高考結果出來了,他隻差4分,我有點運氣進了大學。

那時候,當工人還是很有地位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腦體勞動的差距開始顯現出來。再以後,工廠的競爭慢慢激烈了,市場的產品越來越多,老鄧的貓論大大推動了中國的經濟發展。

但海生終於上了電大。

3.
七七級是很可笑的一級。我們班上同學年齡的差距太大了。有時候看到那些純青的小姑娘小弟弟同學,感覺她們簡直是一些小娃娃,大約來自工廠的一批,都已經社會經驗非常成熟。更有意思的是,我們是帶著工資上學的,手上都有點錢,於是每每外出吃餐館,除去開他們的玩笑,都是我們掏錢。

“以後一定奉還..“他們說,
”以後,還有以後嗎?以後你們嫁了先生,娶了老婆,還不知道誰說了算。”

海生電大畢業了。

回廠做班組長,分配來的大學生越來越多。再以後,工廠的產品競爭越來越厲害。工資是普遍增加了,但住房分房成為問題。工廠的負擔越來越重,又要照顧知識分子和幹部,海生經過多次努力,隻分到一間小陋室,但那也不錯了。

“你看我這寒舍,簡直像小牢房,麵臨一條老街,下雨就漏水,還要修理。”
“本來能給我大點,但原來計劃給我的被主任的小舅子搶走了。”他苦笑。
“唉,能有間房就不錯,工人要幹到幾十年才給,是雙職工條件好一些。”
“不過,在工廠還是感覺很溫暖的,工人弟兄都很哥們意氣,很幫忙..”
“等著吧,排排坐,吃果果,麵包會有的,牛油也會有的,列寧說..”

他是很樂觀知足的,他說,他已經比他爸爸好多了,畢竟是老工人無產階級後代。

大約五年後,他還住那小房,他又有了一個兒子,十五年後,他還住在那間小房。

4.
此時,我在謀機關單位算終於有了點權利。
想起了老朋友海生,希望幫幫他。

“這樣,你來我這裏吧,作我這個公司後勤主管,你有這個能力呀。”
“我畢竟有這麽多年的工齡,去個生地方怕是不穩吧。”他考慮後說。
“唉,人際關係太重要,廠子上下都是我的好朋友,生地方不好處理呀。”他猶豫。
“來我這裏吧,待遇不錯,房子也會有的。”我知道一定有,隻是人際關係問題。
“你知道吧,我們廠又蓋新宿舍樓了,領導說很快會給我一套,我不能亂動了。”

他很樂觀。

他第二次又不聽我的建議,他決策曆來比較傳統保守,他有自己的思想,但固執,又怕折騰。於是他革命加拚命的幹,不顧休息,總是拿先進。

最後,他得了糖尿病。
工廠的新樓終於分配,還是沒有他的,他終於氣憤之極,和領導大幹一場。

打架也沒有用,新樓主要給了幹部們,作為幾千人的國棉廠,再多樓房也不夠分。
再以後,那工廠的什麽產品都賣不出去了,工人們被分配任務,去推銷賣布。

那時候,我已經出國了。我一次回國又見到他:
“你就是保守,關鍵時刻總是選擇錯誤。”我說,他苦笑。
“不過,你也不對,太開放大膽了吧,你是出國了,結果你前麵全部白幹。”
“難說,實在難說,不過我終於明白首先應當是為自己幹點小事。”
“單位不能信,組織不能信,政策也不能信,風險和變數大,不是嗎?”
“前麵的吃肉,後麵的喝湯,最後麵的喝西北風。難道不是這樣嗎?“我說。

他無語。

5.
聽到海生終於病死了,我很悲傷,立即飛回國內,到達他葬在家鄉的山頭土崖下。
“他說他眼睛看不見了,之後很快就完了”一位朋友後來說。

想起多年前我曾和他騎自行車到過這塊地,那時這裏是鮮花遍地。
他曾眼睛好極,經常能捕捉蝴蝶。
記得那些農村的小姑娘當時很追求他,總是親切甜蜜的叫著他;
“海生哥,什麽時候帶我們到城裏去玩玩,求你啦。”
他是工人,拿工資,很自豪,隻是微微的笑笑點頭。

現在他終於回來了,他永遠躺在這裏。
但再也沒有女孩來過,她們怕怕。
附近的幾個墳頭上飄散著殘花白紙,連石碑也沒有。

再後來聽說那些地全部分掉了,所有的墳頭都被鏟平,包幹後全種上了果樹。

我是想一定要實實在在的幫幫他兩個兒子,但要想走點其他間接渠道。
但是我真的不太敢直接去海生的小屋,聽說他老婆完全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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