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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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唐代宰相風度

(2009-04-15 03:18:24) 下一個
閑話唐代宰相風度
   

  張九齡,以詩文和風度名動一時,為人正直而有責任感,一心“致君堯舜上”的儒家知識分子典型,一度和玄宗也曾君臣相合,共創開元盛世,然終不敵李林甫之巧言令色善事人主,在其口蜜腹劍下敗下陣來。頗有藝術家氣質的玄宗以一種詩意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在秋天給張九齡送去一把扇子,暗示已經用不著他了。

然張九齡雖被罷相,其翩翩神采仍讓玄宗念念不忘,其後每逢薦引公卿,玄宗必問:“風度得如九齡否?”

  好一句“風度得如九齡否”!一語道破唐代對士人品貌的推崇。唐代以科舉取仕,但科舉高中並不等於就能馬上當官,還需要經過一係列的考核,考核的標準有四條:

  一曰身,謂體貌豐偉。頭一條就是要求風神俊朗,可見帥哥在唐朝實在很占便宜。而相貌太過醜陋的人是不能做官的,大概覺得有傷國體,很丟士大夫顏麵。

  二曰言,言辭辯正。要能言善辯,啞巴、口吃患者、說不了兩句話就被人駁得啞口無言的,統統不合格。這一條有點歧視殘疾人,唐人也自有道理:作為一方父母,笨嘴拙舌吞吞吐吐,如何能民眾心悅誠服?

  三曰書,楷法遒美。專指書法優美兼字跡清楚。

  四曰判,文理優長。唐代地方長官處理民事糾紛最後結案宣判的時候要寫判詞,這個要求是很高的,必須用對仗工整的四六體駢文,稱為駢體判,既要引經據典符合法律條文,還要文采斐然琅琅上口,久而久之,竟形成一種新的文體--判詞。白居易文集裏的《甲乙判》就是他宦海生涯裏處理案件的判詞總匯,詞理縱橫,文筆燦爛,援引法律條文精辟準確,且幽默風趣不悖人情道理,後人稱“百讀不厭”。唐人之善化生活為藝術,由此可見一斑。

  故此唐代的政治家也多是書法家和文學家,隻因這樣的取仕標準,沒兩把刷子,是拿不下來的^_^ 誠如《容齋隨筆》所言:“既以書為藝,故唐人無不工楷法,以判為貴,故無不習熟。而判語必駢儷,今所傳及是也.自朝廷至縣邑,莫不皆然,非讀書散文不可也。宰臣每啟擬一事,亦必偶數十語,今鄭畋茌語\\堂判猶存.”中唐之後,隨著科舉製的日漸完善,以風度、書法和文章取仕漸漸成為主流,這在名列百官之首的宰相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多善屬文工書,優雅從容,溫柔敦厚的士大夫品派,儼然成型,是之謂宰相風度,尤以元和諸相為最。

  據唐人筆記《幽閑鼓吹》記載,侍郎潘炎的妻子一次宴請兒子的同僚,遍閱諸人,獨問:“末座慘綠少年何人也?”曰:“補闕杜黃裳。”潘夫人不禁讚歎:“此人氣質大異常人,將來必然成為一代名相。”此後,人們便以慘綠少年作為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的代稱。時光荏苒,昔日的翩翩少年杜黃裳果然榮登宰甫,一反過去朝廷對藩鎮的軟弱姑息,力主“以法度整頓諸侯”,在不長時間內即討平西川、夏綏諸處叛亂,令唐之威令,幾於複振,元和中興,以此為始。唐之藩鎮割據,自代宗時形成,德宗發動平藩之戰,反引發朱泚之亂,此後朝廷對藩鎮一味姑息,有求必應。憲宗元和年間,西川節度使韋皋病逝,部將劉辟作亂,滿朝文武都以西蜀險固,不宜生事,準備依舊例予以承認,唯獨一介書生杜黃裳強烈反對,堅請討除。他舉薦高崇文為帥,又奏請不再讓宦官做監軍,使高崇文得以放手施為,鹿頭山八戰八勝,活捉劉辟,平定西川。這次勝利,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人心,於是奏請剪平藩鎮,還政中央,整肅朝綱,紀律風氣,為之一張。史稱杜黃裳通達權變,有王佐大略,雖為相日短,比不上裴度的政績彪炳,也沒有武元衡那樣悲壯的結局,故此可能給人印象不深,然正是在他的主持下,朝廷不再對藩鎮妥協退讓,誠為開風氣之先的一代賢相。然而和他政治上的強硬立場相反,生活中的杜黃裳雅澹寬仁,一次生病,庸醫誤診,將他整治得死去活來,別說是高官顯宦(一般來說越是高官越怕死的說),就算一般老百姓,拔錯一顆牙恐怕也會氣得當場跳起來,何況象他那樣給治丟了半條命的。杜黃裳卻仍是一以貫之的淡然處之,始終不曾責罵加罪,可見他的修養和德行。

  杜黃裳之後拜相的武元衡,是一位極溫雅沉靜彬彬有禮的書生,晚唐著名詩人,詩風雅正,音韻清朗,切合音律。據正史所載,武元衡每有新詩出,必被好事者譜入歌曲,廣為傳唱。張為曾做《詩人主客圖》分元和詩人為六派,各有主人一人,升堂、入室、及門等賓客若幹,以武元衡為瑰奇美麗主,與白居易齊名,劉禹錫尚在其下,可見其影響力。高崇文雖有平蜀之功,然善治軍不善治蜀,憲宗於是讓武元衡代他為西川節度使。高崇文走的時候滿載軍資金帛伎樂古玩而歸,“蜀地幾為之空”。武元衡到任之後選賢才,安黎民,撫蠻夷,為政廉明,生活節儉,政績卓著,中外同欽。然而蜀地自韋皋以來已養成了詩酒花韻召伎宴飲的官場習氣,即席賦詩對於文采風流的武元衡來說當然是小菜一碟,但持身甚正的他並不真喜歡這種浮華風氣,《新唐書》說他“雅性莊重,然淡於接物”,就是說他不喜歡應酬。從那句“滿堂誰是知音者”的宴飲詩裏,我們仿佛可以看見一片觥籌交錯中武元衡那溫和有禮而又有些寂寞的微笑。一次宴席上,西川從事(州府佐官)楊嗣喝得大醉,強逼武元衡用大酒杯喝酒。武元衡不喝,楊嗣就把酒澆在他身上,並聲稱我用酒來給你洗澡。武元衡一動不動,任他澆完了酒,才緩緩地站起來,淡淡一笑,換了一身衣服,又參加酒會,終不讓宴會不歡而散。

  然而,誰若以為他的溫文爾雅是怯懦無用,他的彬彬有禮是軟弱可欺,那就錯了。這個清雅俊逸如鶴一般的男子,在任何場合下都不會失禮,但任何壓力都不能讓他低頭。元和三相,以他的性格最為倔強剛烈,是朝廷裏最為強硬的主戰派。得憲宗信任拜相之後,所有兵事都由武元衡主持,平定浙西節度李錡之亂,又力主征討淮西吳元濟叛亂。時強藩相互勾結,又重金賄賂朝廷大臣,互為呼應,武元衡承受著極重的壓力,卻從不為所動,一力主戰,聲色俱厲,決不對強藩退讓半步。對於杜黃裳,藩鎮想過賄賂,對於武元衡,就隻有詆毀和攻擊。在一切政治手段均告無效之後,元和十年,武元衡被藩鎮派遣的刺客刺殺身亡。武元衡之死,極為慘烈悲壯,唐書描述如下:

  元衡宅在靜安裏,十年六月三日,將朝,出裏東門,有暗中叱使滅燭者,導騎訶之,賊射之,中肩。又有匿樹陰突出者,以棓擊元衡左股。其徒馭已為賊所格奔逸,賊乃持元衡馬,東南行十餘步害之,批其顱骨懷去。及眾呼偕至,持火照之,見元衡已踣於血中,即元衡宅東北隅牆之外。時夜漏未盡,陌上多朝騎及行人,鋪卒連呼十餘裏,皆雲賊殺宰相,聲達朝堂,百官恟々,未知死者誰也。須臾,元衡馬走至,遇人始辨之。既明,仗至紫宸門,有司以元衡遇害聞。上震驚,卻朝而坐延英,召見宰相。惋慟者久之,為之再不食。

  武元衡是唐朝我最喜歡的宰相之一,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那悲劇性的結局吧。他的詩作以瑰奇豔麗著稱,唐詩中色彩最濃烈的詩作就莫過於他的那首“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裏白蓮開”。末句色彩對比之強烈感性,常常讓我想起他溫和的微笑和悲情的結局,想起飛騰的火焰和淋漓的鮮血,昭示著生命的壯烈與不屈。他終以自己的生命為獻祭,來實踐自己的政治理想和追求。

  與武元衡同時遇刺的還有宰相裴度,他戴的揚州氈帽救了他一命(據說此後揚州氈帽風行一時),不少大臣懾於暴徒之殘忍猖狂,提議放棄淮西用兵,並且罷免裴度。但是憲宗力排眾議,不但不免裴度,而將他擢為宰相,全力主持淮西軍務。

  裴度,晚唐著名政治家,曾為武元衡幕僚,受其影響很深。麵對著強藩的暗殺威脅和朝廷內主和派的諸多牽製,裴度毅然肩負起平藩的重任。淮西之戰自元和九年始,終於元和十二年,為憲宗平藩戰事中之時間最長者。在這次戰爭中,裴度起的是總指揮的作用。參戰將領雖不乏當世名將,但是都沒有能力統籌戰局,門戶觀念很重,難於團結。所以前期官軍的戰績是不樂觀的。元和十二年七月,討伐淮西的戰爭進入第四個年頭,前方戰爭屢屢失利,兵餉運輸又發生了嚴重困難,大臣包括李逢吉等宰相在內形成了一股很強的反戰勢力。這時是裴度出來支撐局麵,才使得進行已經的武力計劃不至於中途流產。“若賊滅,則朝天有期;賊在,則歸闕無日”,裴度立下生死狀,自請去前方督戰,取消宦官監軍,全力支持李朔的作戰計劃。於是有了李朔雪夜入蔡州城擒吳元濟的傳奇。討伐淮西的勝利,大大震懾了各地割據者,有自動歸附的,也有猶豫觀望的,在憲宗的支持下,裴度或遊說或討伐,終於平定各地大小藩鎮,至少在名義上統一了全國。“當此之時,唐之威令,幾於複振”,史稱“元和中興”,裴度不愧為“中興”的功臣。韓愈曾撰碑文,以淮西的勝利裴度應居首功。李朔不服爭功,謙和的裴度當即找人另撰碑文以李朔為首功,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廣為傳頌的始終是韓文,在天下人的心裏,自有他們的評判。

  裴度在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曆任顯職,三度拜相,又被五次排擠出朝廷。憲宗去世後,好不容易解決的藩鎮問題在穆宗朝又再度出現。穆宗不能給與裴度強有力的支持,諸宰相不是與之通力合作,而是不斷的拉後腿。在累戰無功的情況下,又是裴度再度出馬,主持削藩。穆宗貪玩不理朝政,但在裴度打理下政局尚可支持。敬宗被宦官劉克明謀害,又是裴度出麵收拾殘局,誅殺劉克明,擁立文宗繼位。晚唐宦官當道,人臣趨奉,如元稹等都奔走門下以求聞達,唯裴度敢於打擊驕橫的宦官。朋黨相爭之時,他也不拉幫結派,為將相20餘年,薦引過李德裕、韓愈等名土,重用過李光顏、李朔等名將,還保護過劉禹錫等,但從不薦引無才的親友為官。正因他抑權宦,無朋黨,因此屢遭排擠,但威望德業,一直為世所重,一身係天下安危數十年,時人論將相,皆“推度為首”,就連“四夷君長”,“見唐使,輒問度老少用舍”。

  裴度卒於唐文宗開成四年(839年),享年70餘歲,一生平藩鎮,黜權奸,鬥宦官,遠朋黨,善始善終,名動華夷,風度傳於古今。關於裴度的風度,正史野史都記載很多,更成為後世小說戲劇的熱門題材,至今流傳的傳統劇目中,仍有《裴度還帶》這一出。裴度不信術數,不好服食,經常和人家說:管它是魚肉還是果蔬,有了就吃,生老病死,順其自然。他的處變不驚、神觀邁爽,操守堅正,不僅直接影響了大唐的下一位名相李德裕,而且成為宋代宰臣效仿的榜樣。宋代宰相常常都有一段“身外之物不足貴,宰相肚裏能撐船”的故事。從呂蒙正拾千金而不動心,呂公著失重寶而不變色的這類軼事裏,我們依稀可以看到唐人那灑脫豁達的流風餘韻。

  然而今天我們談起宰相風度,不僅僅在於他們麵目的俊秀,風度的優雅,更在於他們溫文爾雅的外表下那鐵石般的意誌和寬厚的心胸。為國家、為公義,一往無前,九死而無悔,對於個人的名利榮辱,卻是淡然處之,毫不縈懷。武元衡受辱於小吏,裴度讓功於李朔,但為了維護祖國的統一,即使麵對著藩鎮強權和死亡的威脅,也鐵骨錚錚絕不後退半步。這種巨大的反差,更增加了他們的人格魅力,千載之下,讀來仍然震撼人心。而這種笑看生死的擇善固執,並不是後世小氣文人的迂腐鬥氣,他們確有經世之才,救世之功,這才是最重要的。必要以開元盛世、元和中興為背景,才能凸顯其與酸文腐儒的不同。在其位需謀其政,身為宰相,一身係天下安危,首先應對國家盡責,對百姓盡心,在此基礎上的淡泊和謙讓,才分外讓人感歎。

  因此讓玄宗讚歎不已的張九齡的宰相風度,對於百姓來說,又是另具一番意義:不在於他的千古文章,不在於他的翩翩神采,而在於他剛直不阿的耿介風骨,以及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因憐惜嶺南百姓翻山越嶺的艱難,張九齡奏請將秦時的梅關古道從原來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拓鑿成一條寬闊平坦可供四馬並行的車馬大道。此後千餘年,梅關古道一直是連接中原與嶺南,溝通長江水係與珠江水係的最重要通道和紐帶:南北貨物經此流通,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得以相連。今日韶關等地仍有風度樓、風度路、風度堂等,據說俱為紀念“九齡風度”而立。而最能體現“九齡風度”的,應該還是梅關古道上的那副對聯吧:

  不必定有梅花,聊以誌將軍姓氏;
  從此可通粵海,願無忘宰相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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