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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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為何缺乏思想?

(2008-12-19 12:23:24) 下一個
中國作家為何缺乏思想?

作者:達然

有人批評中國作家沒有思想,這本是千古善事,成為文壇一景,也是勢在必然。隻可惜批評者本人亦無思想,以無思想而批評無思想,極類夏蟲語冰,太監說性,無怪乎引得噓聲一片,風景是有了,隻落得個一景不如一景。其大標題下是“中國作家為什麽沒有思想”,然而自己在文中卻扛不動思想來論理,隻談些學曆和經曆,或者是抄一些“價值觀”、“反生命”一類的術語,已是貽笑大方。

批評則批評矣,但請莫道學曆,莫論經曆,扛不動思想無妨,因為中國的學府和學界沾染了太多的官氣、匪氣和酸氣,無論博士與否,誰也無奈。沒想到,中國文學界在“下體秀”、“少年秀”之後,又被操弄出“博士秀”。在文化的盲區,盲人習慣了黑暗,那就不必摸象,繼續修煉則已,可有人偏偏要出來獻醜。

如果以作家的學曆作為批評的論據,那不僅僅是現代人要發笑,世界上好多已經去世的文學巨匠也要被氣活的。莫泊桑二十歲時應征入伍,退伍後一直做著小職員;馬克·吐溫十二歲時就被迫自謀生路,當過學徒、報紙投遞員、排字工、礦工等;歐·亨利十五歲時就開始當學徒、牧羊人、會計員等;卡夫卡的專業是法學;契訶夫和魯迅的專業是醫學……因為作家所不同於學究的區別在於,他們靠的是靈性和穎悟,他們的許多擁有是獨享的,而不像學術研究是資源共享,更不能依靠時間和鑽研,遠非拆散幾本線裝書,或者翻騰幾下西洋果所能比的。有此同感者不乏其人。小說家塞萬提斯在談到掌握語言時說:“一句蠢話可以用拉丁語說,也可以用西班牙語說。”思想家蒙田則說:“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的無知,粗淺的無知存在於知識之前,博學的無知存在於知識之後。”他還說:“我們應該考查誰學得更好,而不是考查誰學得更多。”教育家愛默生就大學教育說:“學院憎恨天才,正像修道院憎恨聖徒。”

不過回過頭來,中國作家的好作品也確實少得可憐,小東西有時還能殘喘幾年,大部頭極少有五年以後讀起來還津津有味的。那麽,每年的那麽多獲獎作品又作何解釋呢?那麽多美妙絕倫的評論又作何解釋呢?每年的《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選了多少好小說呢,還給欄目起了那麽好聽的名字,什麽“精彩閱讀”啊,“第一閱讀”啊,往往還附有高妙的評語。可一年以後呢,三年五年以後呢?擱書店裏三折還沒人買!曾經受到那般漂亮而絕世超塵評價的作品,為什麽眨眼就變成一堆垃圾了呢?

掌握紙質文學媒體的既有資深編輯,又有領國家工資、有國家給予的職稱的文化官員,也可能是知名作家,而搞評獎和評論的大體上還是這樣一批人,長久以往,便形成了一種規矩:發在某些刊物上的作品,常常也就是備受推崇、極易得獎的作品。這樣做的好處自然是,既維護了刊物的權威,又維護了評獎者的權威。這在文藝界是一種普遍現象,隻是沒有歌詞界、作曲界、晚會界那麽黑罷了。當然這背後隱藏著老一輩的一種困境:所謂矮子裏麵拔高個,無論如何,總不能不出刊吧?總不能不評獎吧?

其實年輕人也有自己的無奈之處,有些前輩總是喜歡畫地為牢,肥水內流,居功不退,有的年輕人才會出此下策,出現一些可笑的舉動。比如,有個年輕博士在接受采訪時曾經談到:“賈平凹、餘秋雨各有很不錯的作品傳世,魯迅、巴金、金庸、莫言、王朔、摩羅、李建軍也都有他們值得尊敬的成就。”讀者一看就樂了,有這麽排序的嗎?居然把自己的幾位年輕朋友排在“大名家”後頭,真是悲哀之舉。不信,請看看這幾年出名的年輕人,女的靠什麽出名,擺在我們麵前的作品,因為沒穿褲子,所以一目了然,至於背後是怎麽搞的,不得而知;男的,除了幾個是學生(請注意:學生是另外一個賣點)外,如果身份是社會人,幾乎全是靠所謂“酷評”才成名,比如王彬彬(二王之爭)、餘傑(二餘之爭)、葛紅兵(悼詞)、朱文和韓東(斷裂)、蔣泥等幾位博士(作家批判書)。細想想,他們實在是沒辦法啊。

真希望有些誌得意滿的作家們回頭看看,什麽才是有思想、有影響的作品:《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被林肯稱為“引發了一場戰爭的小婦人”,《百年孤獨》完美地描述了人類“兒童狀態”對於恐怖與無助的自我意識,《戰爭與和平》對於人類共同苦難的探究至今無出其右者,西方現代派作品曾經讓中國作家群體瘋狂模仿……而在我們這裏,說句不中聽的話,真是時無英雄,豎子成名(特別聲明:不是每一個豎子都成名,也不是每一個名家都是豎子)。這是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阮籍麵對劉項爭鋒的古戰場,搖頭發出的幽歎。一千六百多年過去了,時世何其相似!

如此混亂局麵恰是由思想矮化引起的。挺拔的竹林從來不互相糾纏,亂長的蔓草則總是在吵吵鬧鬧。這種現象是很值得好好玩味一番、細細梳理一通的。

一、缺乏思想的表現種種

缺乏思想的表現無外乎內容和形式兩方麵。

內容上的獵古獵奇獵豔,直接造成了文學視力的老花、散光和近視等疾病。這等眼神,自然毫無思想的穿透力。老花患者在寫曆史傳奇。寫這種東西的好處首先是兩個字:好讀。中國曆史曆來是講究智慧的,而這智慧幾乎全是什麽用兵奇謀、宮廷鬥爭、奸相忠臣、處世良方、全身之道,故事俯拾皆是,奇趣層出不窮。而且,既是傳奇,便可如《三國》、《水滸》般信手寫來,隻是沒有羅貫中和施耐庵的那份才氣和雅量,寫出的東西隻適合拍拍影視劇,閑來消遣,在其他方麵實在無法細細審視。這方麵的代表人物是二月河。二月河之外,還有人在費大功夫寫大秦、大唐、大宋、大明中華五千年,自秦以來雖然很少產生思想,但無聊且重複的故事頗多,足夠文學視力老花者抱住亂啃。我們的作家之所以擅描(是描紅的“描”,不是“寫”),還有一個附帶的原因是,他們非得從曆史中尋找厚重感,是受了幾種影響,一是俄羅斯(蘇俄)傳統,如《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二是拉美傳統,如《百年孤獨》,三是反右和“文革”,使作者覺得現實題材雷區太多,而曆史題材小心把握,不要寫出《海瑞罷官》一類的作品來,沒準還會被認為是揭露封建社會的罪惡哩。

散光患者在寫人生苦難。在這方麵,除餘華、李銳等少數作家具有舉重若輕、拈花微笑、大悲如喜的特質外,其餘都犯了一個錯誤,認為中華民族千年凝固的農耕狀態,足以代表人生的苦難、人性的無奈,於是在這題材上鋪上高粱稈,圍上籬笆牆,穿上厚棉褲,深挖各種原始欲望、殘酷的生存競爭、無聊的日出日落。更令他們信心百倍的是,曾有海外漢學家認為,漢民族的這種凝固狀態,完全可以提高到人性的審美高度,或者是“存在”的哲學深度,於是大家更是趨之若鶩,生怕自己失去這種厚實的寫作之基。但是,這種對於生活原生態的描述,如果隻是起到了攝影的作用,隻是因為熟悉某種生活才寫,既沒有濃縮,也沒有提煉,結果隻能是既非藝術,也無思想。在許許多多的攝影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無數張溝壑縱橫的臉、無數個在嚴冬抽著旱煙袋、穿著厚厚棉衣的存在者。實際上,一個真有思想的寫作者,決不會抱守某種自以為是的題材而不放,更不會取巧獻媚於題材。對類似題材的把握,總是能置於一個闊大的思想背景中。讀餘華的小說,通過精巧的構思和平實的語言,盡管他沒有直接描述農耕文化,但在主人公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中,完全可以想象到一個多麽可怕的生活背景。

白內障患者在寫時代生活。本來這是一個繽紛的時代,寫作資料比比皆是,比如可以描寫生態及自然環境問題、女性主義、家庭解體、新型戰爭、生活本身的荒謬……但我們很少有作家這樣做,而是產生了像王朔、池莉、衛慧這樣的時代先鋒,再有就是寫公園裏的一次豔遇、會場上的一種眼神、飄遊於男人間的女性弄潮兒。這些東西,難道就是這個時代能給予我們的嗎?在市場化寫作越來越明顯的趨勢下,對於當下生活的描述,作家和讀者都定位於最淺表層次的感官快樂。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一個穿著衣服的人,再怎麽妖嬈美妙,再怎麽婀娜多姿,固然可以吸引眾人眼光,但若更能吸引眾人眼光,還須脫光。白內障的特點之一是,連表麵的妖嬈美麗都看不清楚,惟獨可以模糊地看到脫光後的白花花一片。然而,脫光狀態能代表這個時代嗎?同樣的道理,我們的作家所描寫的時代生活,一律描述的都隻是時代的“脫光”狀態,是一種畸形的表象而非本質,遠非時代本身。

紅眼患者在寫少數民族。平心而論,在很大程度上,一個民族的苦難和曆史,確實能代表全人類的苦難和曆史。但是,如果描述這種苦難和曆史,僅僅是把該民族的風俗禮儀當成新奇的東西,僅僅是把主人公的名字當成特別的發音單詞,僅僅是把同樣的曆史故事和邏輯不再放在中原大地上,而是放在村寨邊、高山上、氈帳內、雪地中,這樣的故事未免也太多了吧。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國外的“民粹”作家屢屢獲獎,而且展示了截然不同的韻味。霍達和阿來在這方麵做得相當不錯,是因為作者同時存在著兩種長處:一是本人熟悉這種題材這種生活,二是發現了這種題材這種生活具有獨特的景致,即人們通常說的,某某將“筆觸伸到了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這樣寫,自然有人大感興趣,而於題材的獨特之外,鮮問思想了。對於這類小說,不妨采用這樣一種讀法,假如剔除那些地域色彩濃厚的人名、地名、官名、習俗名、宗教儀式名,還原成一個普通的故事,則索然無味矣。而優秀且深刻的小說,則絕對不懼怕這種調換。換句話說,無論你怎樣剔除調換,都是震撼人心的好作品。

近視患者在寫新奇怪異。大約賈平凹、莫言等人也覺得,闊大的曆史框圖,勾畫的人太多了,也太容易勾畫了,於是他們另出奇策,就寫身邊的新奇怪異。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在運用語言方麵纖巧老練、異趣盎然,在觀察世態人情方麵入木三分。有此二者,完全可以把一件破事寫得天花亂墜。另外一個原因是,中國的兩個民間傳統心態造就了他們的成功,一個傳統是,由於封建社會統治階層的別有用心,視性和欲望為可惡的東西,即所謂存天理、滅人欲,極度虛偽的結果是,天理無影無蹤,人欲變得扭曲呻吟,明眼裏是全民禁欲主義,實際上造成的是,民間文化對於性事的深深關切之態;另外一個是,窩裏鬥的殘酷曆史與明哲保身的行為哲學互為表裏,造成了民間對於無聊、庸俗、殘忍等行為的看客心態。普天之下,情同此理,人同此心,讀者根本不需要探頭去看外麵的世界,隻須看看身邊的一花一世界、一鳥一天堂。所以,他們的作品被認為是世界、是天堂,全不管這世界、這天堂毫無新意,毫無深度,全無一丁點兒的含金量——五千年就是這麽走過來的,一批作者死了,又生出一批作者;一批看客死了,又生出一批看客。

有人定然會有如此疑問:如果這些作家真是患了眼疾,為什麽還有大量讀者對他們的作品非常喜歡甚至是崇拜?首先,無論他是一個幾流作家,既然成了作家,肯定是有可取之處,也肯定會有一部分讀者喜歡。其次,正因他們所描述的生活層次較淺,很多讀者都有一種親切的認同感,在沒有深沉認同感的作品的前提下,讀者也隻好認同這種淺層表現。這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時無英雄,豎子成名”。三是他們幾乎都成名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所謂新文學時期,屬於荒漠上的奇葩,汪洋中的救生島,加之又形成一個互生互利的圈子,讀者自然得繞進這個圈子裏去。

形式上的舍本逐末也是一大原因。對於漢語言的魅力,大多數作者不僅在“表現什麽”時呈現出迷途狀態,而且在漢語言本身上纏起了裹腳布。

我們的評論家在評論當代作品的語言時,用的是“圓潤”、“綺麗”、“溫暖”、“冷靜”……不知怎麽的,這些詞語總是容易和某些不雅的東西產生聯想。生活在農村的人都知道,家禽家畜的糞便各有各的妙處,就直觀的來講,羊糞表麵光潔幹淨而內裏豐厚,可稱之為“圓潤”;牛糞落地後仍熱氣騰騰,可稱之為“溫暖”;雞糞因其食性不同,常常是黃白灰黑色彩具備而相間,可稱之為“綺麗”;在寒冬,人們若要從豬圈裏起糞時,遇到的必然是豬糞的“冷靜”……對不起,再說下去,就該嘔吐了。

語言之於文學本是一種工具,把工具本身當成目的,已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不可承受之重。她真正應該承載的東西,比如思想,比如想象力,比如閱讀快感,已越來越稀有了。

此外,在中國還有一種稱為“哲學家”的產物,以周國平可為代表,其特點是所寫的散文中充滿了“哲思妙悟”,但仔細一看,不僅毫無新意,而且有抄襲之嫌。因為關於抄襲,文法已有公論:凡引用文字占到全文百分之三十以上者,視為抄襲。在周國平等人的“作品”中,有的是克隆思想,有的是克隆文風,更有甚者是直接克隆文字。以短文《關於婚姻的自嘲》為例,一篇僅僅五百字的短文,引用他人軼事、語言就達四百餘字,而且均可從名人軼事或格言辭典一類的書上找到,何其容易!

二、缺乏思想的原因探析

一是文化傳統的以訛傳訛。對於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往往表現出一種畸形的承接。比如對於莊子,其思想的博大深厚,一直是專家學者的研究課題,而我們的作家,就內容而言,則集中感興趣於厭世的情緒、失意時的逃避、懷才不遇時的自慰,就形式而言,也逃不開儀態萬方一類的讚譽。在今天,莊子的思想更體現在對工業文明的反思,對生態環境的深沉憂慮。這一點幾乎是神奇而先驗的,然而也是千真萬確的,因為幾乎同樣的思想,我們可以在盧梭、馬爾庫塞或羅馬俱樂部的著作中發現。所不同的是,後幾者都是直觀的憂慮,莊子則是奇詭的預測。故爾,同樣的思想,莊子的表達方式更迷人、也更絕妙,甚至是更有說服力的。例如,描述人的異化問題,散文大家餘光中曾仿莊子作《逍遙遊》一篇,頗有蘇東坡當年以自己為“莊子轉世”的才氣,隻可惜也是僅在語言和境界本身上打轉,既無發展,亦無延伸。

對於另外一些典籍也同樣如此,它們總是執著於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有不計其數的寫作者在重構著中國的語言神話。而對於思想的傳承,則表現為以人與人之間的複雜微妙感情和關係為核心,或者是奮進而濟世的,以最淺顯的層次介入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或者是低沉而回避的,以最佳風度展示生存的意義。以文人常常傾心的魏晉風度為例,這種把儒釋道雜糅的東西,在曆朝曆代都綿延不絕,產生了像《小窗幽記》、《菜根譚》、《幽夢影》一類的著述。這種情調與流俗之下,對於真正的社會或人本身,寫作者都沒有力量真正麵對,因為他們看慣了傳統文化中浮光掠影式的東西,無法真正進入傳統文化的內核。

二是對於西方思想的拙劣模仿。凡模仿,是斷然不能產生思想的。真正的心靈顫動是共鳴,而不是模仿。1865年,尼采在看到叔本華的著作時,他發現了“一麵鏡子,我通過他照見了世界、人生和我自己那被描繪得無比崇高的本性”;“好像叔本華在親自對我講,我感到他的熱情,仿佛他就站在我麵前,一句句大聲地叫喊:放棄、否定、順從”。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曾有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徐星的《無主題變奏》等作品名動一時,但這幾個作者的不凡之處在於有自知之明,他們深知自己的東西是在模仿,撈一回閑名也就各自去了,不死套在文學圈裏。該種文學作為一種情緒化和投機取巧的產物,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

而有的模仿者除卻模仿之外一無所長,隻好厚著臉皮寫下去了,於是讀者也隻好在這拙劣的模仿中進行著類似“新奇”的閱讀。更有知情者卻從國外找到故事原型甚至是故事模型。殊不知,西方現代派文學有著極為深厚的現實背景,每一次思潮的來臨都能找到生活中的源淵。比如二戰後彌漫於歐美的消極頹廢情緒,產生了薩特等的存在主義、頹廢的一代;在西方物質文明壓迫人類生存本性時,產生了馬爾庫塞的“反文明”,文藝則從中看到了生活中極其荒謬的東西。

而我們的“現代派”一夜之間便旌旗林立。這樣的結果,因為沒有生它養它的土壤,隻能是產生一些徒具形式的新鮮感,除了最終走向死途,也不可能有第二個結果。二十年的改革開放,中國也具備了現代派文學的某些生活源淵時,中國的作家們卻由於對模仿所產生的恐懼而裹足不前了。

三是目的性太強的取媚傾向。有一句名言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在老百姓和評論家中自然口碑甚好,於是很多作者癡迷於一池濁水、半片禿山,大量運用黃色小段子、民間俗語俚語,並以此博得一片喝彩聲。比如,有批評家曾說到賈平凹“一個老人的蠕動的嘴像小孩子的屁眼”,以及類似的句子,走的是歐·亨利描寫美國西部的路子。但相較之下,兩者情趣大異。賈平凹給人的感覺隻是一個鄉村說書人,端著一大碗麵坐在街頭滔滔不絕。他隻是一個優秀的“說事”的人,你要是想知道他要表達什麽、反映什麽,哪怕就是他的後期作品,如《廢都》、《懷念狼》等,除非評論家硬套,是難以發現任何思想深度的。在歐·亨利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對底層民眾的悲憫,對人生深層次上的無奈與戲謔。賈平凹本人對此局限也是深有認識的,他曾經在自己的文章中不止一次地談到:“我看同輩作家的作品少得很,那麽多,沒時間讀。有時看了,不以為然,譬如有的作品當時在國內叫響得很,後來看並不咋樣。不知文壇是咋弄的。”(以他的聰明,一定知道文壇是咋弄的)“我回想我到底寫了些啥東西,還落下個虛名。”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說:“中國作家最缺乏的是一種氣量和胸懷,每每想起來令我沮喪。這個時代難道隻能產生我們這些瑣碎的作家嗎?”(關於氣量和胸懷,中國作家還有一個特性:他自己可以“謙虛”地說自己是不成器的、末流的,但隻限於他自己說,別人若是一說他,可就捅上老虎屁股了)賈平凹是清醒的,因而也是痛苦的。瑣碎正是民間生活的常態,而津津有味地描寫瑣碎的作家,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總是難舍取媚——無論這種取媚是無意還是有意,至少可以標榜“讀者喜歡我的作品”。

四是功利性寫作。很多功利化很強的寫作者,以隔壁老太太的悲哀為借口,掩飾自己的功利化寫作,從而也使自己沒有思想這一層得到弱化。這背後的潛台詞是:我有思想,我是故意這麽做的。池莉不是問過這樣的問題嗎?哈姆雷特的悲哀在中國有幾個?池莉可能醉心於市井,忽略了這個時代的文化演進:她若是進了高中校園,隨便問一個高中文科生,他也知道哈姆雷特在想什麽!

更深一層的問題是,池莉所說的隔壁老太太的悲哀,也遠不是她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樣。數家調查公司都對中國公民最關心的問題進行過調查,結果大同小異,他們所麵臨的悲哀最多的就是那幾項,比如正義公平、食品安全、腐敗等等。池莉也應常在街頭閑談,想必也知道他們每天咒罵著什麽,悲哀著什麽,可是再從她的作品中去尋找,找到的卻是另外一些東西。這是隔壁老太太的悲哀嗎?那隻是一些瑣碎或時尚的故事,甚至還不如她的早期故事,比如《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就寫得更有意味。可影視一播,名聲在外,不由讓人墜入其中。

其實有個問題是不用回避的,寫作本身,就包括純功利化寫作和思想者寫作的區別,井水河水之別,二者也不必強分什麽高下。隻是有些人不想承認自己的功利心,這就有點奇怪了。居於濁滔,卻想著不舍清流之美譽,累矣,生搬硬套的“文以載道”居然害人如此!

現在的年輕一代則不再考慮這個問題,以包裝“少年作家”出名的一個策劃者,在談到成年作家時說過這樣的話:“那些著名的作家和教授們,大部分此刻正寫著平庸、瑣碎、自以為深刻的無聊文字,他們內心猥瑣,情感幹涸,早已被讀者拋棄!”他在談到孩子們時則說:“我認識的幾個‘少年作家’,腦子都很清楚,他們根本就沒想去跟‘文學’較什麽勁,隻是想著把小說寫得更好看,更符合讀者口味,更打動人心,從而更好賣。是的,他們媚俗,但他們正在成長為專業的暢銷書作家,他們從小就有這天分!”一為商業追求,一為思想追求,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坦誠一點,互不相亂,利己利他。如果天分是賺錢,則談賺錢;天分是思想,則談思想;但一旦反過來,不僅虛偽,更會淪為笑談。

三、走向思想之路

至少要脫身於曆史環境的負麵影響。在漫長的封建曆史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依古製之,依禮製之,稍有思想的嫩芽,輕則將思想鏟除之,重則連人帶思想鏟除之,久而久之,文化人漸漸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定則,對於思想,能遠離則遠離,哪怕是在開明的時代。這樣的結果是,以作家為代表的整個文化群體被囿於籠中,缺少一種向外的張力,比如對於人生意義的探求,對於宇宙真相的追尋……而是隻能向內尋求兩種東西:一種是對於漢語言和漢文字寫作的超越和解脫,產生了呆到極致的漢魏大賦,也產生了美到境界的唐詩宋詞,在單純的文字中樂此不疲,尋章摘句,拾穢就汙;另外一種是有著強烈的“泛政治”傾向,無論所言何事,定然扯上皇室官家、權力腐敗、民生疾苦、經世濟國,隻可歎扯上是扯上了,盡是些皮毛之扯,從來沒有產生適用於本土的製度建設方麵的著作或文學作品——類《百科全書》、《論法的精神》、《社會契約論》、《常識》者。

關於這一點,有一句名言叫做“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就要求我們的作家有個最起碼的素質,分得清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哪些東西可以作為世界性的東西來展示,哪些東西擱什麽地方都不值一提。但是操作這種東西顯然太難了,遠不如直接寫著“世界大眾”愛讀的東西來得輕鬆,來得名利,讓你驚訝,讓你拍案,這就夠了,至於思想,評論家能挖出來則好,挖不出來,至少是一個好看的故事。所以有了如下結果:至今也沒有產生公認的體現某種思想的作品。

沿著上述道路再往後發展,古時是“有井水處皆詠柳詞”,現在是作家們不惜以千金之軀往下三路走,向市井中走,就是從來沒有能力往思想上走。有些名字基本上如柳永,家喻戶曉,但隻能讓讀者隨著自己一起自慰,讀者看不到任何思想的靈光,絲毫沒有啟迪作用。所以,隻有脫身於曆史的負麵影響,離開對文字的過分迷戀,真正的思想才會破土而出,鏟也鏟不掉,燒也燒不死,滅也滅不盡。

培養形成思想的思維溫床,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因為有很多作家正癡迷於“無思想”的成功狀態中,自得其樂,自忘其侮,在一個視“成功”為惟一標準的超功利時代,成功者的一句洋洋自得的“狗日的思想”就會把培養思想的重任拋在路邊。而後學者,看到前人在花裏胡哨或“泛政治”中居然成功,也必群起而學之,放棄對思想的追求和培養。換句話說,整體文化環境的改良至為重要,要求許多文學中人都必須有自審的能力,而非自戀的情緒,都必須有海納百川的闊大境界,而非死愛麵子的將錯就錯、諱疾忌醫……如果有很多成名作家敢於麵對自己的膚淺,進而完全袒露自己的心跡,呼喚有真思想者麵世,則對於思想的形成善莫大焉。

[凱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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