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正文

梁實秋散文集錦.

(2007-09-04 23:29:34) 下一個
梁實秋散文集錦



作者:梁實秋


              中 年

  鍾表上的時針是在慢慢的移動著的,移動的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訃聞不斷的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夥子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晃,磕頭碰腦的盡是些昂然闊步滿麵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自己的夥伴一個個的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從前雜誌背麵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著一個憔悴的人,弓著身子,手拊在腰上,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於青年人是相當深奧的。可是這幅圖畫卻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裏湧現,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鬆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拚湊成的一條脊椎?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於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現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的“菁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發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鬢角上發現幾根白發,這一驚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發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哪個年青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青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隻燕子,跳動得那麽輕靈?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都還存在,但滿不是那麽回事,該凹入的部份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份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最暴露在外麵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撒出一麵網,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熨鬥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麽在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麽多的蒼蠅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糞土之牆,沒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後容易令人聯想起聊齋誌異的那一篇《畫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鬆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趕麵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點,又有些人幹脆忌食脂肪忌食澱粉,紮緊褲帶,活生生的把自己“餓”回青春去。

  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夥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井,使自己做了若幹年的井底蛙。回想從前,自己做過撲爐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想奔光明,結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隻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麵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滸序雲:“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未仕,不應再仕。”其實“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隻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西諺雲:“人的生活在四十才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後麵。我想這與健康有關。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蒸發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青的時候楞頭楞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麵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芳冽!對於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踺子放風箏,“偷閑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海”,躲在茅房裏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隻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女 人

  有人說女人喜歡說謊;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很容易致富。這問題在什麽叫做說謊。若是運用小小的機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獲取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因而犧牲一點點真理,這也可以算是說謊,那麽,女人確是比較的富於說謊的天才。有具體的例證。你沒有陪過女人買東西嗎?尤其是買衣料,她從不幹幹脆脆的說要做什麽衣,要買什麽料,準備出多少錢。她必定要東挑西揀,翻天覆地,同時口中念念有詞,不是嫌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花樣太舊,這個不禁洗,那個不禁曬,這個縮頭大,那個門麵窄,批評得人家一文不值。其實,滿不是這麽一回事,她隻是嫌價碼太貴而已!如果價錢便宜,其他的缺點全都不成問題,而且本來不要買的也要購儲起來。一個女人若是因為炭貴而不升炭盆,她必定對人解釋說:“冬天升炭盆最不衛生,到春天容易喉嚨痛!”屋頂滲漏,塌下盆大的灰泥,在未修補之前,女人便會向人這樣解釋:“我預備在這地方安裝電燈。”自己上街買菜的女人,常常隻承認散步和呼吸新鮮空氣是她上市的唯一理由。豔羨汽車的女人常常表示她最厭惡汽油的臭味。坐在中排看戲的女人常常說前排的頭等座位最不舒適。一個女人饋贈別人,必說:“實在買不到什麽好的……,”其實這東西根本不是她買的,是別人送給她的。一個女人表示願意陪你去上街走走,其實是她順便要買東西。總之,女人總歡喜拐彎抹角的,放一個小小的煙幕,無傷大雅,頗占體麵。這也是藝術,王爾德不是說過“藝術即是說謊”麽?這些例證還隻是一些並無版權的謊話而已。

  女人善變,多少總有些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問題大者如離婚結婚,問題小者如換衣換鞋,都往往在心中經過一讀二讀三讀,決議之後再複議,複議之後再否決,女人決定一件事之後,還能隨時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做出那與決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無法追隨。因為變得急速,所以容易給人以“脆弱”的印象。莎士比亞有一名句:“‘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這脆弱,並不永遠使女人吃虧。越是柔韌的東西越不易摧折。女人不僅在決斷上善變,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別針位置也常變,午前在領扣上,午後也許移到了頭發上。三張沙發,能擺出若幹陣勢:幾根頭發,能梳出無數花頭,講到服裝,其變化之多,常達到荒謬的程度。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雞毛,可以是半隻鐵鍋,或是一個畚箕。中國女人的袍子,變化也就夠多,領子高的時候可以使她象一隻長頸鹿,袖子短的時候恨不得使兩腋生風,至於鈕扣盤花,滾邊鑲繡,則更加是變幻莫測。“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能另造一張出來。”“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

  女人善哭。從一方麵看,哭常是女人的武器,很少人能抵抗她這淚的洗禮。俗語說:“一哭二睡三上吊”,這一哭確實其勢難當。但從另一方麵看,哭也常是女人的內心的“安全瓣”。女人的忍耐的力量是偉大的,她為了男人,為了小孩,能忍受難堪的委曲。女人對於自己的享受方麵,總是屬於“斯多亞派”的居多。男人不在家時,她能立刻變成為素食主義者,火爐裏能爬出老鼠,開電燈怕費電,再關上又怕費開關。平素既已極端刻苦,一旦精神上再受刺激,便忍無可忍,一腔悲怨天然的化做一把把的鼻涕眼淚,從“安全瓣”中汩汩而出,騰出空虛的心房,再來接受更多的委曲。女人很少破口罵人(罵街便成潑婦,其實甚少,)很少揎袖揮拳,但淚腺就比較發達。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駐在女人臉上的,這笑臉常常成為最有效的護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為了一個滑稽的姿態而笑得前仰後合,肚皮痛,淌眼淚,以至於翻筋鬥!哀與樂都像是常川有備,一觸即發。

  女人的嘴,大概是用在說話方麵的時候多。女孩子從小就往往口齒伶俐,就是學外國語也容易琅琅上口,不像嘴裏含著一個大舌頭。等到長大之後,三五成群,說長道短,聲音脆,嗓門高,如蟬噪,如蛙鳴,真當得好幾部鼓吹!等到年事再長,萬一墮入“長舌”型,則東家長,西家短,飛短流長,搬弄多少是非,惹出無數口舌;萬一墮入“噴壺嘴”型,則瑣碎繁雜,絮聒嘮叨,一件事要說多少回,一句話要說多少遍,如噴壺下注,萬流齊發,當者披靡,不可向邇!一個人給他的妻子買一件皮大衣,朋友問他“你是為使她舒適嗎?”那人回答說:“不是,為使她少說些話!”

  女人膽小,看見一隻老鼠而當場昏厥,在外國不算是奇聞。中國女人膽小不至如此,但是一聲霹雷使得她拉緊兩個老媽子的手而仍戰栗不止,倒是確有其事。這並不是做作,並不是故意在男人麵前做態,使他有機會挺起胸脯說:“不要怕,有我在!”她是真怕。在黑暗中或荒僻處,沒有人,她怕;萬一有人,她更怕!屠牛宰羊,固然不是女人的事,殺雞宰魚,也不是不費手腳。膽小的緣故,大概主要的是體力不濟。女人的體溫似乎較低一些,有許多女人怕發胖而食無求飽,營養不足,再加上怕臃腫而衣裳單薄,到冬天瑟瑟打戰,襪薄如蟬翼,把小腿凍得作“漿米藕”色,兩隻腳放在被裏一夜也暖不過來,雙手捧熱水袋,從八月捧起,捧到明年五月,還不忍釋手。抵抗饑寒之不暇,焉能望其膽大。

  女人的聰明,有許多不可及處,一根棉線,一下子就能穿入針孔,然後一下子就能在線的盡頭處打上一個結子,然後扯直了線在牙齒上砰砰兩聲,針尖在頭發上擦抹兩下,便能開始解決許多在人生中並不算小的苦惱,例如縫上襯衣的扣子,補上襪子的破洞之類。至於幾根篾棍,一上一下的編出多少樣物事,更是令人叫絕。有學問的女人,創辟“沙龍”,對任何問題能繼續談論至半小時以上,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內行。




              詩 人

  有人說:“在曆史裏一個詩人似乎是神聖的,但是一個詩人在隔壁便是個笑話。”這話不錯。看看古代詩人畫像,一個個的都是寬衣博帶,飄飄欲仙,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輞川圖”裏的人物,弈棋飲酒,投壺流觴,一個個的都是儒冠羽衣,意態蕭然,我們隻覺得摩詰當年,千古風流,而他在苦吟時墮入醋甕裏的那付尷尬相,並沒有人給他寫書流傳。我們憑吊浣花溪畔的工部草堂,遙想杜陵野老典衣易酒卜居茅茨之狀,吟哦滄浪,主管風騷,而他在耒陽狂啗牛炙白酒脹飫而死的景象,卻不雅觀。我們對於死人,照例是隱惡揚善,何況是古代詩人,篇章遺傳,好像是痰唾珠璣,縱然有些小小乖僻,自當加以美化,更可資為談助。王摩詰墮入醋甕,是他自己的醋甕,不是我們家的水缸,杜工部旅中困頓,累的是耒陽知縣,不是向我家叨擾。一般人讀詩,猶如觀劇,隻是在前台欣賞,並無須廁身後台打聽優伶身世,即使刺聽得多少奇聞軼事,也隻合作為梨園掌故而已。

  假如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不同了。雖然幾乎家家門口都寫著“詩書繼世長”,懂得詩的人並不多。如果我是一個名利中人,而隔壁住著一個詩人,他的大作永遠不會給我看,我看了也必以為不值一文錢,他會給我以白眼,我看看他一定也不順眼。詩人沒有常光顧理發店的,他的頭發作飛蓬狀,作獅子狗狀,作藝術家狀。他如果是穿中裝的,一定像是算命瞎子,兩腳泥;他如果是穿西裝的,一定是像賣毛毯子的白俄,一身灰。他遊手好閑,他白晝作夢,他無病呻吟,他有時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有時終年流浪,到處為家,他哭笑無常,他飲食無度,他有時貧無立錐,他有時揮金似土。如果是個女詩人,她口裏可以銜隻大雪茄;如果是男的,他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他喜歡煙、酒、小孩、花草、小動物——他看見一隻老鼠可以作一首詩,他在胸口上摸出一隻虱子也會作成一首詩。他的生活習慣有許多與人不同的地方。有一個人告訴我,他曾和一個詩人比鄰,有一次同出遠遊,詩人未帶牙刷,據雲留在家裏為太太使用,問之曰:“你們原來共用一把麽?”詩人大驚曰:“難道你們是各用一把麽?”

  詩人住在隔壁,是個怪物,走在街上尤易引起誤會。伯朗寧有一首詩《當代人對詩人的觀感》,描寫一個西班牙的詩人性好觀察社會人生,以致被人誤認為是一個特務,這是何等的譏諷!他穿的是一身破舊的黑衣服,手杖敲著地,後麵跟著一條禿瞎老狗,看著鞋匠修理皮鞋,看人切檸檬片放在飲料裏,看焙咖啡的火盆,用半隻眼睛看書攤,誰虐打牲畜誰咒罵女人都逃不了他的注意——所以他大概是個特務,把觀察所得呈報國王。看他那個模樣兒,上了點年紀,那兩道眉毛,虧他的眼睛在下麵住著!鼻子的形狀和顏色都像魔爪。某甲遇難,某乙失蹤,某丙得到他的情婦——還不都是他幹下的事?他費這樣大的心機,也不知得多少報酬。大家都說他回家用晚膳的時候,燈火輝煌,牆上掛著四張名畫,二十名裸體女人給他捧盤換盞。其實,這可憐的人過的乃是另一種生活,他就住在橋邊第三家,新油刷的一幢房子,全街的人都可以看見他交叉著腿,把腳放在狗背上,和他的女仆在打紙牌,吃的是酪餅水果,十點鍾就上床睡了。他死的時候還穿著那件破大衣,沒膝的泥,吃的是麵包殼,髒得像一條薰魚!

  這位西班牙的詩人還算是幸運的,被人當作特務,在另一個國度裏,這樣一個形跡可疑的詩人可能成為特務的對象。

  變戲法的總要念幾句咒,故弄玄虛,增加他的神秘,詩人也不免幾分江湖氣,不是謫仙,就是鬼才,再不就是夢筆生花,總有幾分陰陽怪氣。外國詩人更厲害,作詩時能直接的禱求神助,好像是仙靈附體的樣子。

  一顆沙裏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野花裏看出一個天堂,
  把無限抓在你的手掌裏
  把永恒放進一刹那的時光。

  若是沒有一點慧根的人,能說出這樣的鬼話麽?你不懂?你是蠢才!你說你懂,你便可躋身於風雅之林,你究竟懂不懂,天知道。

  大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節,看花謝也心驚,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麽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漸煎熬成為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嘴唇在不能親吻的時候才肯唱歌。”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還不失赤子之心,經風吹雨打,方寸間還能詩意盎然,他是得天獨厚,他是詩人。

  詩不能賣錢,一首新詩,如拈斷數根須即能脫稿,那成本還是輕的,怕的是像牡蠣肚裏的一顆明珠,那本是一塊病,經過多久的滋潤涵養才能磨煉孕育成功,寫出來到哪裏去找顧主?詩不能給富人客廳裏擺設作裝璜,詩不能給廣大的讀者以娛樂。富人要的是字畫珍玩,大眾要的是小說戲劇,詩,短短一橛,充篇幅都不中用。詩是這樣無用的東西,所以以詩為業的詩人,如果住在你的隔壁,自然是個笑話。將來在曆史上能否就成為神聖,也很渺茫。




              下 棋

  有一種人我最不喜歡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養的人。殺死他一大塊,或是抽了他一個車,他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象是無關痛癢,使你覺得索然寡味。君子無所爭,下棋卻是要爭的。當你給對方一個嚴重威脅的時候,對方的頭上青筋暴露,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地在額上陳列出來,或哭喪著臉作慘笑,或咕嘟著嘴作吃屎狀,或抓耳撓腮,或大叫一聲,或長籲短歎,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詞,或一串串地噎嗝打個不休,或紅頭漲臉如關公,種種現象,不一而足,這時節你“行有餘力”便可以點起一支煙,或啜一碗茶,靜靜地欣賞對方的苦悶的象征。我想獵人追逐一隻野兔的時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點道理,和人下棋的時候,如果有機會使對方受窘,當然無所不用其極,如果被對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狀,因為既然不能積極地給對方以苦痛,隻好消極地減少對方的樂趣。

  自古博弈並稱,全是屬於賭的一類,而且隻是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略勝一籌而已。不過弈雖小術,亦可以觀人,相傳有慢性人,見對方走當頭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邊的馬好,還是跳右邊的馬好,想了半個鍾頭而遲遲不決,急得對方隻好拱手認輸。是有這樣的慢性人,每一著都要考慮,而且是加慢的考慮,我常想這種人如加入龜兔競賽,也必定可以獲勝。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賽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這仍舊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一貫作風。下棋不能無爭,爭的範圍有大有小,有斤斤計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節而眼觀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鬥者,有各自為戰而旗鼓相當者,有趕盡殺絕一步不讓者,有好勇鬥狠同歸於盡者,有一麵下棋一麵誚罵者,但最不幸的是爭的範圍超出了棋盤,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無聲音,排闥視之,闃不見人,原來他們是在門後角裏扭做一團,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在他的口裏挖車呢。被挖者不敢出聲,出聲則口張,口張則車被挖回,挖回則必悔棋,悔棋則不得勝,這種認真的態度憨得可愛。我曾見過二人手談,起先是坐著,神情瀟灑,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勢吃緊,兩人都站起來了,劍拔弩張,如鬥鵪鶉,最後到了生死關頭,兩個人跳到桌子上去了!

  笠翁《閑情偶寄》說弈棋不如觀棋,因觀者無得失心,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鬥牛、鬥雞、鬥蟋蟀一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處,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一吐為快。看見一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厭恨你,暗暗地罵你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裏,受病。所以有人於挨了一個耳光之後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

  下棋隻是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這樣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為它頗合人類好鬥的本能,這是一種“鬥智不鬥力”的遊戲。所以瓜棚豆架之下,與世無爭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對,消此永晝;鬧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閑階級的人士下棋消遣,“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裏翻過身最後退隱東山的大人先生們,髀肉複生,而英雄無用武之地,也隻好閑來對弈,了此殘生,下棋全是“剩餘精力”的發泄。人總是要鬥的,總是要勾心鬥角地和人爭逐的。與其和人爭權奪利,還不如在棋盤上抽上一車。宋人筆記曾載有一段故事:“李訥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祥,極於寬緩,往往躁怒作,家人輩則密以弈具陳於前,訥賭,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書)。下棋,有沒有這樣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說,不過有人下起棋來確實是把性命都可置諸度外。我有兩個朋友下棋,警報作,不動聲色,俄而彈落,棋子被震得在盤上跳蕩,屋瓦亂飛,其中棋癮較小者變色而起,被對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輸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寂 寞

  寂寞是一種清福。我在小小的書齋裏,焚起一爐香,嫋嫋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頂棚,好像屋裏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我的呼吸都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我獨自暗暗地望著那條煙線發怔。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聽到,先是一小聲清脆的折斷聲,然後是撞擊著枝幹的磕碰聲,最後是落到空階上的拍打聲。這時節,我感到了寂寞。在這寂寞中我意識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這種境界並不太易得,與環境有關,更與心境有關。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澤裏去尋求,隻要內心清淨,隨便在市廛裏,陋巷裏,都可以感覺到一種空靈悠逸的境界,所謂“心遠地自偏”是也。在這種境界中,我們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塵世的渣滓,與古人同遊。所以我說,寂寞是一種清福。

  在禮拜堂裏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在偉大莊嚴的教堂裏,從彩色玻璃窗透進一股不很明亮的光線,沉重的琴聲好像是把人的心都洗淘了一番似的,我感到了我自己的渺小。這渺小的感覺便是我意識到我自己存在的明證。因為平常連這一點點渺小之感都不會有的!

  我的朋友肖麗先生卜居在廣濟寺裏,據他告訴我,在最近一個夜晚,月光皎潔,天空如洗,他獨自踱出僧房,立在大雄寶殿的石階上,翹首四望,月色是那樣的晶明,蓊鬱的樹是那樣的靜止,寺院是那樣的肅穆,他忽然頓有所悟,悟到永恒,悟到自我的渺小,悟到四大皆空的境界。我相信一個人常有這樣的經驗,他的胸襟自然豁達寥廓。

  但是寂寞的清福是不容易長久享受的。它隻是一瞬間的存在。世界有太多的東西不時的提醒我們,提醒我們一件煞風景的事實:我們的兩隻腳是踏在地上的呀!一隻蒼蠅撞在玻璃窗上掙紮不出去,一聲“老爺太太可憐可憐我這個瞎子吧”,都可以使我們從寂寞中間一頭栽出去,栽到苦惱煩躁的漩渦裏去。至於“催租吏”一類的東西打上門來,或是“石壕吏”之類的東西半夜捉人,其足以使人敗興生氣,就更不待言了。這還是外界的感觸,如果自己的內心先六根不淨,隨時都意馬心猿,則雖處在最寂寞的境地裏,他也是慌成一片,忙成一團,六神無主,暴跳如雷,他永遠不得享受寂寞的清福。

  如此說來,所謂寂寞不即是一種唯心論,一種逃避現實的現象嗎?也可以說是。一個高韜隱遁的人,在從前的社會裏還可以存在,而且還頗受人敬重,在現在的社會裏是絕對的不可能。現在似乎隻有兩種類型的人了,一是在現實的泥溷中打轉的人,一是偶然也從泥溷中昂起頭來喘口氣的人。寂寞便是供人喘息的幾口新空氣。喘幾口氣之後還得耐心地低頭鑽進泥溷裏去。所以我對於能夠昂首物外的舉動並不願再多苛責。逃避現實,如果現實真能逃避,吾寤寐以求之!

  有過靜坐經驗的人該知道,最初努力把握著自己的心,叫它什麽也不想,而是多麽困難的事!那是強迫自己入於寂寞的手段,所謂參禪入定完全屬於此類。我所讚美的寂寞,稍異於此。我所謂的寂寞,是隨緣偶得,無需強求,一刹間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悵惘。但是我有一刻寂寞,我要好好地享受它。




              旅 行

  我們中國人是最怕旅行的一個民族。鬧饑荒的時候都不肯輕易逃荒,寧願在家鄉吃青草啃樹皮吞觀音土,生怕離鄉背井之後,在旅行中流為餓莩,失掉最後的權益——壽終正寢。至於席豐履厚的人更不願輕舉妄動,牆上掛一張圖畫,看看就可以當“臥遊”,所謂“一動不如一靜”。說穿了“太陽下沒有新鮮事物”。號稱山川形勝,還不是幾堆石頭一汪子水?我記得做小學生的時候,郊外踏青,是一樁心跳的事,多早就籌備,起個大早,排成隊伍,擎著校旗,鼓樂前導,事後下星期還得作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旅行一次是如此的莊嚴!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內,八十多歲,沒有逛過一次西湖,最後總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就沒有再回來——葬在湖邊山上。

  古人雲:“一生能著幾雨屐?”這是勸人及時行樂,莫怕多費幾雙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樁樂事嗎?其中是否含著有多少苦惱的成分呢?

  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卷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棱見角,與稀鬆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複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很多人在打完鋪蓋卷兒之後就覺得遊興已盡了。在某些國度裏,旅行是不需要攜帶鋪蓋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就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就有隨時洗換的被單,——旅客可以無牽無掛,不必像蝸牛似的頂著安身的家夥走路。攜帶鋪蓋究竟還容易辦得到,但是沒聽說過帶著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沒有臭蟲設備的。我很懷疑一個人於整夜輸血之後,第二天還有多少精神遊山逛水。我有一個朋友發明了一種服裝,按著他的頭軀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無縫的睡衣,人鑽在睡衣裏麵,隻留眼前兩個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絕,——隻是那樣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來曾經幾乎嚇死一個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並不足為旅客之苦。我覺得“滑竿”“架子車”都比飛機有趣。“禦風而行,冷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塵世旅行,還是以腳能著地為原則。我們要看朵朵的白雲,但並不想在雲隙裏鑽出鑽進;我們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並不想把世界縮小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來欣賞。我惋惜米爾頓所稱述的中土有“掛帆之車”尚不曾坐過。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於舟車之不易得,車夫舟子之不易纏,“衣帽自看”固不待言,還要提防青紗帳起。劉伶“死便埋我”,也不是準備橫死。

  旅行雖然夾雜著苦惱,究竟有很大的樂趣在。旅行是一種逃避,——逃避人間的醜惡。“大隱藏人海,”我們不是大隱,在人海裏藏不住。豈但人海裏安不得身?在家園也不容易遁跡。成年的圈在四合房裏,不必仰屋就要興歎;成年的看著家裏的那一張臉,不必牛衣也要對泣。家裏麵所能看見的那一塊青天,隻有那麽一大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明月,在家裏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風箏需要舉著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鄰居沒有遮攔。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頭碰腦的不是人麵獸,就是可憐蟲。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雖無勇氣披發入山,至少為什麽不帶著一把牙刷捆起鋪蓋出去旅行幾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風吹雨打,然後倦飛知還,覺得“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樣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變成為暫時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時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騰幾回,這一生也就差不多了。

  旅行中沒有不感覺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種趣味。哈茲利特Hazlitt主張在旅行時不要伴侶,因為:“如果你說路那邊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侶也許聞不見。如果你指著遠處的一件東西,你的伴侶也許是近視的,還得戴上眼鏡看。”一個不合意的伴侶,當然是累贅。但是人是個奇怪的動物,人太多了嫌鬧,沒人陪著嫌悶。耳邊嘈雜怕吵,整天咕嘟著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時候,但是也還想拉上個伴。隻有神仙和野獸才受得住孤獨。在社會裏我們覺得麵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裏又覺得人與人之間是親切的。到美國落磯山上旅行過的人告訴我,在山上若是遇見另一個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脫帽招呼,寒暄一兩句。還是很有意味的一個習慣。大概隻有在曠野裏我們才容易感覺到人與人是屬於一門一類的動物,平常我們太注意人與人的差別了。

  真正理想的伴侶是不易得的,客廳裏的好朋友不見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侶,理想的伴侶須具備許多條件,不能太髒,如嵇叔夜“頭麵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悶癢不能沐”,也不能有潔癖,什麽東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魚之不張嘴,也不能終日喋喋不休,整夜鼾聲不已,不能油頭滑腦,也不能蠢頭呆腦,要有說有笑,有動有靜,靜時能一聲不響的陪著你看行雲,聽夜雨,動時能在草地上打滾像一條活魚!這樣的伴侶哪裏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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