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野時光

二野,居於南美,正宗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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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遷墳記

(2006-12-23 14:56:28) 下一個
巴西遷墳記

1.緣起。

姨媽最近很不開心,因為堅持要給姨爹遷墳,在大表妹家裏發了幾次大脾氣。

事情總有原因。

去年聖誕前夕,大表妹全家計劃到南部旅遊,國外的人活的比較仔細,照例大表妹先生卡洛需要先檢查一次身體。如果根本不檢查,就已經成行了,如果檢查了,沒有發現問題,也就更成行了,就一切按照計劃出發了。

其實卡洛的身體除去常年的糖尿病,照醫囑的控製下已經很穩定了。他開一家工廠,每天上班,能吃能喝能勞動。但是作為檢查的醫生,大概總為病人著想,或者叫責任心,職業道德,或者說壞,會嚇唬人或者為自己利益著想,想多賺錢。

總之,多個香爐多個鬼,你不跪拜就罷了,一跪拜,問題就來了。

檢查的結果是心髒附近幾根血管不太通了!然後確診宣布說:很危險,必須做血管手術。好像隨時會死!卡洛嚇壞了。(他媽的,卡洛十年都沒有任何事情,完全胡說八道嘛。)

不旅行就不找醫生,不找醫生不會有這種問題,自己雖然沒有感覺,但醫生似乎總是對的,感謝上帝。
他們就不想想先分析一下,什麽是心髒血管不太通了?通就通,不通就不通。這個“不太通”到底算什麽?正常決策,無非暫不去旅遊總可以吧。

但是大凡醫生一說,就像法官判案子,好像閻王爺打了個噴嚏,
可把卡洛全家嚇壞了。

更壞在卡洛全家對完全醫療免費的看法上。那付了多年的“醫療保險”似乎沒有用就覺得有點吃虧了。人哪,就是在這種關鍵上容易犯決策錯誤,似乎用掉這醫療費用,開刀,就等於賺了,心裏平衡了。
不用,就吃虧了。也對,那可是自己月月付出去的真金白銀哪。

事情變化總有兩麵性,心髒附近的血管疏通手術是做好了,做的很漂亮。但卻使得心髒動脈血流出的壓力突然增大,一下衝破了卡洛的腦部小血管,好像江河水流太猛,衝垮了小河的舊堤壩。大批淤血淹沒了卡洛的腦,卡洛是雪上加霜,腦溢血發作了。不要說旅遊了,沒有玩完就不錯,又開顱(媽呀!)搶救,人終於沒有死,成為偏癱,話也不會說了。

上帝已經保佑了。

卡洛徹底慘大。大表妹家這回可慘了,全家進入災難,黑雲壓城城欲摧,全家頭腦一片黑暗。
上帝在哪裏?這是造的什麽孽呀。

小表哥夫婦飯店開的紅火,來的時候一分錢沒有,這十幾年硬是連開三家飯店,買了三處宅子,兩個女兒都考進公立大學。從一個小學沒有畢業的大陸農民,成為有頭有臉的老板。

小表哥是84年才接來巴西的。
早年大陸淪陷,姨媽夫婦去了美國,後去台灣,漂泊著。
他們隻能先將這個幾個月長子留在大陸北方的農村,交給同族的老姨媽照看養活。

沒有了母奶,大表哥小時候在農村隻能靠稀粥為生,瘦小的他近乎死亡,好可憐。於是到大,身材瘦小。而且根本無錢讀書上學,文化水平隻是能認幾個字。到了冬天,北方呼號,老姨媽就將他摟在自己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為他保暖。他終於活下來。卻極端恨他的狠心父母,認為拋棄了他。
天各一方,開始連信函也不能通。他,成為北方貧苦農村最普通的農民,但最能吃苦。

大概在70年代,他終於結婚成家,成為大隊的會計,總算出頭。那時姨媽姨父用自己的集蓄,給這個兒子買了一部拖拉機。小表哥總算在自己家鄉有了點海外資本和地位。雖然沒有開放,但是大勢所趨,
這有錢總是壓人一等,小表哥總算有點自我了,他生了兩個女兒,妻子也很賢慧能幹。

關於撫養他的那位老奶奶,已經活到九十多歲,我們小輩在巴西給她祝過大壽。這隻能後文再介紹。
他的大兒子就是本後文出現的本族老表哥,本是姨父的小跟班,跟隨來了巴西,竟然最後十分輝煌,
在北方某省出名的很。他從國民黨的一個小兵,跑到台灣,活下來,以後跟姨父來到巴西。

在70年代末,他能將老家本族全部九口,簽證帶來巴西。這個家庭最貧窮的農村的幾個子女,
在巴西土地終成大業,最大的侄子,英姿勃發,並終於奮鬥成為巴西聖保羅的華人名流老板,
他幾個弟弟妹妹,也全部輝煌發達起來。這是後話,隻能專文再談了。

姨父首次進中國,在廣州被中國國安部約談三次,希望與他合作,不諧。於是被全程跟蹤,直到出國。
後來才知道,他曾任經國先生的特種技術高參,他是化學專家,並在國民黨內地位特高。國民黨也非常尊敬重用知識分子專家學者。看看今天,台灣幾近是哈佛畢業生的天下,有道理。姨爹畢業的同濟大學,是德國人創辦的,就是專門培養搞兵工行業的,同濟的機械係最為有名,現在大家隻知道同濟搞建築,完全是誤區。其實同濟什麽院係都有,是綜合性大學,好似清華。

小表哥來了巴西,開始在集市上賣炸鉸,做最小的辛苦生意,一步步從底層積累,慢慢爬起來。

相比之下:實在讓我們這些後來的大學畢業知識分子為之汗顏。拋去了知識有用論,不能不轉而認可賺錢與知識不成正比論,讚成了成反比論。媽媽的,人有多大膽,出多大力,地有多大產,這就是巴西。
華人發財靠的主要是吃苦,敢於冒險。

其實我一到巴西,姨媽就要我隻開飯店,說全球和巴西唯有作飯店才能賺錢,唯有飯店是百戰百勝的。
於是我曾經虛心在小表哥的飯店下決心真練了三天,剁雞砍排骨.,油榨火烤,..但,
結論是:打死我,送我一個飯店也做不了。
那不是我們,至少不是我幹的,我幹不了,也幾乎不是人幹的。再逼我,我就回國下鄉也比在巴西幹這行當強。

不過小表哥近來運道也不好,回家摔倒竟然被一塊很小的尖石頭把膝蓋骨頂碎。一隻腿不能動了。

二表弟來巴西才三歲,完全巴西化,中文不會說了,成為葡文巴西鬼子。從美國留學回來,就做電腦公司老板。一直搞的不錯,他那意大利漂亮太太十分賢良,給他生了三個男孩,最聰明的老二卻不幸幾年前被警車撞死,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上帝總是會關照選擇最優秀的,上帝的關照也有出錯的時候,陰差陽錯,亂點生死簿。比如這最聰明的孩子,怎麽也不應當以這種方式,死在那個下坡街口的地點,但,他確實死了,很慘。

之後二表弟又有一個女兒,已經六歲,十分漂亮安靜,人見人愛。不料近來經常頭痛,經過醫院檢查是患了腦瘤,煞是可憐無奈。估計上帝是繼續犯錯誤,麻將打輸了,把南看成北,算錯了代碼。

麵臨這一係列打擊,姨媽反複思慮分析推理,認定是神靈妖魔作怪,不然怎麽會這樣呢。

2.姨媽們

她電話給我:“大宇,我反複考慮了,問題出在你姨爹的墳上,你知道嗎?你姨爹那個墓地邊最近建了一個手機通信鐵塔,每天發射的電波讓他不能安眠,風水壞了。”

“所以我們家中就出了這麽多倒黴的事情。我是決定要給他遷墳的。”

“啊呀,大宇,我現在真的心裏好苦好苦,家中出了這麽多不幸的事情,我的意見他們都不聽從,你說我怎麽辦呢?”

姨媽早年也是同濟大學畢業,與母親等五姐妹同時憑成績考入同濟,成為當年同濟一熱點。
姨媽母親的家族,有如巴金先生所寫的小說“家春秋”,最早據說祖上做到清朝的一品。

於是焉子孫繁衍到幾百人,即便到現在,林林總總,親戚聯親戚,一見麵會有至少一個連。
嚇的我在國內一直不敢回四川各位姥姥們的各個姥姥家,就怕錢少時間少應付不了。

這個家族在”走向共和“的那段時光,徹底分裂了:幹革命的有之,進國民黨做官的有之。
進黃埔的就有兩個,黑白兩道大佬者有之,抽鴉片吸毒的有之,五花八門。

大革命帶來大分裂。最後,到了民國時期,從經商坐學問,從政國共兩黨,漂流海外海內,猶如落花流水,撒落的到處都是。又猶如一個巨大破裂的瓜,散落的種子在各種土地上生長著。

雖然這樣,努力讀書,確是這家庭的祖訓。在共黨開始以反獨裁,要自由,建立民主的人民國家口號蠱惑下,經過扇動激進年輕的學生們終於”左傾“起來,無不向往共產黨,他們向往實現那個中山先生倡導的“民主與共和”,相信能在共黨領導下徹底實現,他們憂國憂民,無不痛恨民國的腐敗貪汙無能。

抗戰開始,同濟一部分撤退到四川,這姐妹五人還有二兄弟考入同濟,成為“新青年”。當她們各自嫁人,終於天各一方。時光流轉,光陰似箭,在各自的軌道上生活,最終成為人母,春夏秋冬著。

所以我現在一直很喜歡看巴金的“家春秋”。巴金死的很晚,很長壽,我始終認為他應當享受這種天命。因為隻有這樣,他自己心中設計的”家春秋“終極版本才最終趨於完美,上帝對他是公正的。

我經常去體會模擬推理我的這些姨媽,舅舅他們當年的情景,探索他們當年的激發決策動機和思維導向,包括對我母親和我的這些姨媽舅舅們。

出國的姨媽命運似乎比國內的要好,國內的姨媽家庭被不斷的共黨運動搞的一塌胡塗,大概因為他們是“文化人和高級知識分子”,是老毛所討厭憎恨的一族,被稱為”資產階級“那一類的。

到了文革,有三家終於家破人亡,先成為反革命,慘透,後來到了耀邦時代,重獲平凡,又宣布成為“革命烈士”骨灰被送進“革命烈士陵園”。包括在中南海一位做紅色禦醫的幾十年地下黨老革命的舅舅也差點完蛋。

曆史終於劃了一個圈。老毛像是玩“黑洞”,把這些愛國的,有知識的,一切善良的人們,都圈進去,打壓成狗屁,狗屎,壓縮成原子粒子,直到罪惡的誇克,最後再以“白洞”的形式吐出,大變乾坤,蹂躪著良知,草菅人命。

所以我對“活著”這部影片印象最深。每每會看的直發倒立,不堪回首。這部影片應當開放了吧。

對於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也是要寫寫的,隻是現在還不寫。不過我們即使不寫,那些已經寫出的,或許更為驚心動魄,婉轉曲折,有如夜半歌聲,鬼哭狼嚎,直到令人目不忍睹。

老實說,我看胡總。最有吸引力的那段胡總曆史,是他回家鄉葬父。

胡總父親被以小“資本家”罪名,文革被迫害死,葬於亂墳之中,付處的胡總,在遷墳平反無奈之際,自己花重金請地方副職小官吏吃個家鄉親情飯都做不到,這些勢力的小官吏都不給麵子,於是胡總終於將那一桌筵,送給餐館的師傅,在悲痛中吞下自己的血和悲痛,麵不改色。在那文革年代,為人子,作為人性已經做的夠意思了。

之後,胡總慨然而去:再不回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終成霸業。

我對此的看法是:對胡總書記,我等小民不可論,也不能論。但胡總的“很人性”是不會改變的。
國有君愛民,則天下之幸也。至於溫總理,也是起於平凡,我始終相信他流出的眼淚是發自內心的。

長悲痛,國有觴。

繼續回到“遷墳”,拐彎了,聯想好。

3.姨父之死

大表妹是個事務主義者,而小表哥是個唯物主義者,除了相信努力和自己,是不相信這些的。
掘墓遷屍,他們看來完全不能設想,純屬胡鬧,自然不會支持姨媽的意見。

其實小表哥對於姨爹的死,一直有自己保留的絕對的對抗看法。
記得89年姨爹回中國的時候,我在國內見到他身體極好,滿麵紅光,精神奕奕,專門陪他多處旅遊,他鍵步如飛,怎麽可能第二年卻突然病故了。

後來才知道事出有因。

姨媽最小的女兒,才貌雙全,是姨媽姨父的掌心肉,名牌大學畢業,又去美國讀博,過三十而未出嫁。
這擇婿出嫁的大事就非同小可,幾乎急煞父母。
本來有一台灣男友,二人相戀,已經情投意合,即將成婚。不料這位小表妹到美國突然發現了她的未婚夫床上躺著一位日本女孩。

於是小表妹勃然大怒,憤而出走,幾近瘋狂,準備自殺。

所謂婚姻乃天作之合,恰巧一位近七十的美國商人在推銷隱形眼鏡,看她淚痕滿麵,以為她眼睛不好,死活要送眼鏡給她,三拉兩扯,溫柔之至,竟成好友。

呀呀,命也,緣也,時也,氣也。這老頭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剛好小表妹要自殺的時候,他出現了。
他不但出現了,還立刻占據了小表妹的芳心,他不但占據了小表妹的芳心,還成了夫婿。

這位商人雖是大腹便便的眼鏡商,卻是名牌哈佛畢業,於是小表妹堅決委身於他,立即在美國宣布結婚,夠果斷的。這個晴天霹靂,把我姨媽差點轟傻,而姨爹則每日捶胸頓足,精神崩潰,繼而自言自語,大罵出口,謂此女大大之不孝,使他老臉無顏,痛心疾首,再無麵目立足於世.。但哈佛就是哈佛,多少女孩想嫁哈佛人,哈佛的就是他媽媽的確實厲害。

當小表妹與這位老哈佛回到巴西,姨爹就好像再也站不起來,在朋友和至交中長歎短噓,內外交困,聲淚俱下,大罵出口。他不參加婚禮,不出門,絕對不見此老哈佛女婿-這老騙子加老流氓,堅決斷絕一切關係,卻又無奈,借酒消愁。終於突然一日血壓增高手冰涼,急性中風,搶救不力,撒手西去了。

小表哥並不認同老爸的看法,對小表妹處境頗為同情,認為老爹是白想不開,白送性命。而實際小表妹生活的確實很幸福,經常牽著小狗,老夫臂挽少妻,開車到處旅遊。老哈佛也研究做的一手中餐好菜,還會打兩手太極,從不著急,處處嗬護小表妹。

傳統是傳統,希望是希望,命運是命運。
當兩種人性的社會倫理規則發生互不相讓的激烈碰撞,堅持的結局就是悲劇。
姨爹應當早點讀點黑格爾的哲學,讀點美學,最好看看莎士比亞的悲劇。

當一個人硬堅持理智到極致或者堅持倫理到極點,都是不對的,不必要的,是應當順其自然。畢竟是女兒結婚,不是姨爹自己。

小表妹長的極為漂亮。很像林黛玉(林,誰也沒有見過,哈哈,風度精神上形似。)很少說話。
屬於沉默寡言型,含情不露又極深深沉的那族,博士後,眼科醫生,工作在美國,據說現在沒有孩子。

自從她那隻像孩子但極為凶惡的小北京犬老死以後,她就決定不育了,終身不育。

關於那狗,是小表妹從小養大的。這狗也怪怪的,但脾氣極壞,又極聰明。有其主必有其狗。然也。
我曾伺候它洗澡,因為它太髒了。
不料洗完給它吹幹,它卻狠狠反咬我一口,這個不是玩意不知好歹的東西。

我對它最深刻的記憶是有一次它實在髒到目不忍睹,像個垃圾臭球。
小表妹就把它剔光了毛,成為完全沒毛的禿狗。

它高興的回家,如同享受過高級桑拿,住過香格裏拉,搖頭擺尾著,在房間內大擺大搖,臭美。它似乎自認是這房子的老大和中心。

突然它在大鏡子麵前發現一條狗:其實是它自己,它突然瘋狂吠咬,以為家中來了隻新的野禿毛狗。
大概對視狂吠了一分鍾,之後它突然“哇!”的一聲劇烈慘叫,它徹底明白了:這正是它自己。
它那光焰無際,百戰百勝,不可抵擋,英俊無比的威武形象和自我,一瞬間完全沒有了,它崩潰了。

它完了!它知道它完了。發出一陣陣悲傷的長鳴哀號,叫的那麽慘!它躲起來,它精神崩潰。

它不吃不喝,嗚咽著,流淚,整整一個禮拜,才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它打起精神,還要活。

過去姨媽去美國總帶回小女兒的消息,經常去看望她,但以後就幾乎不再提到她。
她作為母親,已經盡心盡力了。她在和女兒的衝突中,總是選擇退讓或者深度沉默忍耐。

姨媽的掌上肉,心中的安棋爾,日夜思念的寶貝,終於被深埋在她痛苦的心底,不像故去的姨父,
她絕對不再提起,絕不。

她銀絲的白發隨風散落,她老了,她從來思路清晰,沒有一句廢話,絕不多說。
她始終保持著大家風度,她永遠微笑著,永遠慈祥,大腦聰明又清醒。

作為最後的一家之主,她用元神,用愛心,用她用她那不支的最後體力,奔波著,
對我們下輩個個家庭關照著。

她會仔細的剪下院中的荔枝龍眼,遠遠做公車給我們晚輩送來。過節,她堅持付賬請客。
她說:她是我們最後的長輩,唯一就是希望你們都好。

4.遷墳。

姨爹的那塊墳地,風水確實好,距聖保羅四十二公裏,是一東西走向幾百米的小山包,一座民間陵園。山頂大樹成排,芳草遍地,微風徐徐。
如果是春天,百花盛開,落英繽紛,鳥語花香。憑欄望去,山下鬱鬱蔥蔥,一派肅靜怡然的自然風光。

問題出在姨爹墓穴的幾米處,近年立起一座近百米高的通信鐵塔,雖然用鐵絲網圍住,姨爹的墳就在這網的邊上。

所謂必須遷墳,就基於此。他的靈魂不得安寧。

姨媽為此專門在這山的中腰,又買定了一座八穴墳墓。
八穴的意思,就是一座地下小房間,房間兩邊各有四層預支水泥板,很像兩張四層床的設計,穴的最上麵用活動預支板蓋上,最上麵埋上鬆土,種上花草,立好牌位,這樣一排排一行行的墓穴,很像地下的學生集體宿舍,隨著山勢層疊而上。從下向上眺望,有花牆簇擁的感覺,卻也十分美麗肅穆。

殯葬墳地行業是巴西的一大賺錢產業,我們外國人稱之為真正永居地。
巴西風俗極少火葬,除去聖保羅等幾個大城市有火葬場,小城市、小地方是沒有的。
買陰宅,但也有不需要花錢的義地,大都是教堂、慈善機構甚至政府的圈定的,有很多海外華人橫死或者無人料理的就葬在這些地方,土葬要比火葬便宜的多。

提起巴西有錢人的陰宅墓地,那真是豪華無比,五花八門,也算巴西一大景觀,這隻能以後再談了。

終於是老太拍板說了算,姨媽算定了日子,四月有一個吉日。當下先通知我們小輩,而且請另外一位本族老表哥來做法事。這位老表哥常年在聖保羅佛教如來寺做義工,已經修到居士,也是德高眾望的知名人士,為人又極為誠懇低調謙卑。

幾部汽車徐徐進入墓地,繞山而上,停在山中的小廣場上,預約好的兩名陵園巴西工人已經等候在姨爹的墓前,他們顯見喝了不少酒,臉色紅紅,彎腰客氣的等著我們,一位黑點的腰裏還插著一瓶51度牌甘蔗酒,我想那是他們以後要用的。

“目一度不力卡達。”,葡語的意思是十分謝謝,大表妹這樣開場表白,二表弟隨手遞出兩張一百元的巴幣,算是小費。

兩個巴西工人立刻低頭哈腰,滿臉笑容,領著我們走向山頂,開始工作。他們掄起一把鎬頭和一把鐵鍁,開始挖掘姨爹墳穴。

空氣一下凝固下來,各人目色變得僵硬,我們排成兩行,站在那座墳穴的前麵四五米左右,有幾棵鬆樹剛好擋住一半視線。姨媽被扶進遠處的汽車,二表弟意大利太太專門看護她。

本族老表哥夫婦雙雙穿上正黃色的法衣,帶上法帽,係好飄帶衣帶,先拿出一瓶帶顏色的水,口中則念念有詞,一邊用柳葉沾著那水,灑向空中,之後掏出一個金黃色的小銅鈴,老表哥正襟危步,圍繞著那墳穴轉圈,一邊搖鈴,一邊跺腳,一邊發出深沉的一頓一頓的特殊佛教字眼,我想那本意上應當是“魂啊魂啊,歸去來兮”的意思,也或者有鎮妖的意思。

兩個巴西人看的發呆,不知中國人這種表演究竟要表達什麽,他們連嘴角的香煙都掉下來,傻傻的。
之後老表哥交代說,這裏陰氣太大太重,下麵一開挖我們就必須不停的念經,用以低檔邪氣。

經書是早準備好的,人手一本,正黃色。那生澀的難發音的繁體字讓我們無法快速識別,但是老表哥夫婦念的很熟,有聲有調。我們隻能認真才勉強跟上。
我們又不時抬頭窺視那巴西工人的工作。

姨爹這個墓穴是早期單穴,做的很深,可以同時放幾層棺木。

工人揭去墓穴上麵一層水泥板,首先上麵暴露的是二表弟死去的小兒子棺材。
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喪子之痛對於父母心靈會是多麽痛楚,一個活生生的幼稚生命被高速行駛的警車撞碎,倒在這裏,埋在地下。
我偷望二表弟,他眼鏡下兩行淚水直流,頭和身子都直彎了下去,可憐天下父母心!

之後巴西工人用手拉出一個白白的小人頭,還帶有散落的黑發,他們把這個棺材的上部翹開直接分屍了,之後是撿出幾根小骨頭,迅速的放進一個帶蓋的塑料密封盒。二表弟蒙上眼睛,他妻子則回過頭。

這盒子似有一個抽屜大小。一股逼人的臭氣撲麵而來,好似魚腥,夾雜著惡臭,大家抓緊念經,集中意念元神抵擋。
那兩個巴西工人則大刀闊斧,很快用鐵器清除了上層的棺木,下麵一個就是姨爹的棺材了。

突然,一隻小鬆鼠擠著眼睛,在墳旁的鬆鬆樹上跳躍,似乎要看這地下的鄰居搬家,這幫人類大概要留下什麽好吃的供品,比如鮮美的水果,荔枝,蘋果,之後又來了一隻,它們好奇心很強。幾隻黃雀則站立在鐵塔上不太高的地方,唧唧喳喳,議論紛紛,搖頭晃腦,注視這群人類來客,它們的羽毛十分豔麗,一行小鷹在天空飛過。真是:兩隻黃雀鳴翠綠,一行灰鷹上青天。如此春光明媚,如此江山如畫,
如此風和日麗,如此寧靜和諧的世界,姨爹的靈魂會很安逸的,會睡的很香很好,你夢中的諸神,在這有如上帝的花園,一定會帶你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國。

死去原不是死者的痛苦,卻是生者的悲傷。

嗚呼,不要悲傷,姨爹,昔日君未婚,兒女已成行,且將萬物放眼量,何處不是君故鄉。

嗚呼,歸去來兮。長饗。

一個工人進入墓穴,抽著煙,喝了滿口的酒,鼓起鰓腮,開始用鐵棍翹開下層棺木,他幹脆利索,
隻見用橡皮手套直接開始分屍工作。他很快捧出一個人頭,上麵是黑色的腐化肉泥,之後迅速拉出幾根骨頭,我相信他一定是硬硬擰斷脖子幹的,其實除掉骨頭都已經是黑色的肉泥了,姨爹的身體正在化為肉泥,塵埃,融入大地,擁抱大地。他的靈魂如果還飄蕩在上方,也許會很有奇怪的聯想。

巴西工人喝一大口酒,猛地噴出,立馬把另外一個盒子打開,裝入姨爹的屍骨。
老表哥讓打開兩把傘,遮住直射的陽光,靈魂是不能見太陽的。

我們隨著工人將這兩合屍骨送到下麵的墓穴中。

之後事情進行的很快,在最後新墳穴封蓋,上麵覆蓋了新土,鮮花。放了水果,姨媽口中念念有詞,老淚縱橫。意思是:我們來看您啦,您安靜的等著吧,我早晚也要來這裏和你團聚。

姨媽的願望完成了,但是誰都不敢提起這種國外獨有分屍的遷移移屍大法。

小表哥則憤憤不已,但自我安慰說,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會知道,也就不會在乎了,或許可以原諒。

5.超度

一隊人馬在老表哥帶隊進入了如來寺,姨媽一請法師超度,二是還願。

莊嚴肅穆的如來寺,完全按照中國正宗東方布局建造,有如美國之西來寺,四圍朱漆長廊,飛簷流角,主殿居高臨風,大佛如來端坐,焚香縹緲,紫氣東來,經聲佛號,氣勢宏大,香火甚旺,齋堂齋飯,素食清淡。這裏已經成為巴西旅遊一景,每天來此進拜達到上千人。很多巴西弟子進入佛門,頂摩禮拜,佛學昌盛,中西合璧,成為海外文化之洪流,跨國度之一景。姨媽在如來寺還了願,抽了簽,像孩子那樣流下眼淚。

也許是神靈保佑真有點什麽作用,姨爹的墳墓遷移後半年,小表哥的腿傷徹底愈合了,卡洛的偏癱中風大為好轉,可以自己走動,還能坐在他的工廠值班接電話,二表弟的小女兒到美國手術十分成功,據說能穩定,隻是希望吧,可憐的這個總不說話,自己還不明白的孩子。

老表哥在中國的官司也徹底打贏,一筆被壞人騙走豪奪的房地產終於為法院終審判決發回。

 一天姨媽給我來電話:“春天到了,我要回國了。”

“同濟的校友會邀請我參加,那是我和你姨爹開始戀愛的地方,唉唉...!老了,醜了...”

她忽然語頓,之後發出顫抖的激動聲音:

“你姨爹當年追我追的好緊,哎呀呀,我到現在一想起,臉上還在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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