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怎樣的朝代?
(2011-09-30 09: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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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樓下的貼,說華夏興於隋唐,其實隋唐中更多的是胡人文化(也即突厥文化)。日本人是東突厥的後代,自然仰而慕之。下麵是李國文說唐一文中的:
由於南北朝到隋唐的數百年間,中原的漢民族與邊外的少數民族,不停地進行著勝者和敗者角色互換的戰爭遊戲。一個時期,大批被擄掠的漢人,被胡騎裹脅而西。一個時期,大批降服的胡人,進入漢人居住區域,打仗的同時,也是一個相互影響,此消彼長的融合過程。胡漢雜處的結果,便是漢民族的血液裏,大量攙進胡人的剽悍精神,而胡人的靈魂中,也銘刻下漢民族的文化烙印。猶如魯迅給曹聚仁的信中所說,“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這種種族的交融趨勢,一直沒有停止過,到了唐代,達到了頂峰。
正是這種異族血脈的流入,唐人遂有與前與後大不相同的氣象。
今天還能看到的唐人繪畫,如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搗練圖》,周昉的《簪花仕女圖》,永泰公主墓壁畫《宮女圖》中,那些發黑如漆,膚白如雪,胸滿欲溢,像熟透了的蘋果似的健婦;那些亭亭玉立,身材窈窕,情竇初開,熱情奔放得不可抑製的少女。如閻立本的《步輦圖》《曆代帝王圖》,懿德太子墓壁畫《儀仗圖》,長樂公主墓壁畫《儀仗圖》中,那些策馬揚鞭、引弓如滿月的壯士,那些膀闊腰圓、麵赤髭濃的官人。試想,若“金風玉露一相逢”,恐怕連整個大氣層,也就是整個天空,都洋溢著難以名狀的張揚氣氛。
那時的西部,也許在極目無垠的大漠裏,駝鈴聲細,馬蹄聲碎,會感到寂寥和單調。但當在綠洲憩息,與那些食牛羊肉,飲葡萄酒,騎汗血馬,跳胡旋舞,逐水草而居的胡人,葡萄架下,翩翩起舞;席地小酌,美女如雲;弦索彈撥,耳鬢廝磨;氈房夜宿,玉體橫陳,那肯定是樂不思蜀了。
當時長安城內居住的胡人,要比現在北京城裏的老外多許多。因此,胡人在唐代詩人的筆墨中,便經常出現。如李白詩:“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如岑參詩:“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送顏真卿使赴河隴》),如李賀詩:“卷發胡兒眼睛綠,高樓夜靜吹橫竹”,如元稹詩:“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 (《法曲》)……這證明當時的長安城裏,胡人之無處不在。
據陳寅恪《讀鶯鶯傳》考證,胡人的行蹤,更漸漸由西而東,直至中原。他認為那位漂亮的崔相國之女,其實是詩人元稹有意模糊的一個文學形象。實際上,她是來自中亞粟特(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兒罕北古布丹)的“曹”國女子,移民到長安洛陽之間的永濟蒲州。他們以中亞的葡萄品種,釀成“河東之乾和葡萄酒”,那是當時的一個名牌。既美且豔的鶯鶯,其實是一個當壚沽酒的“酒家胡”,用今天的話說,一位三陪小姐而已。
從元稹筆下“最愛軟欺杏園客,也曾辜負酒家胡”來判斷,張君瑞不過是詩人自己的化身罷了。如果曹九九(陳寅恪設想出的這位小姐芳名)不是胡女,真是相府千金,也就不至於被 “始亂終棄”了。
總而言之,唐朝的天空下,是張開臂膀,擁抱整個世界的盛世光景。
對於李唐的西向政策,對於邊外胡人的大量吸納,唐初有過一次討論。唐吳兢所著的《貞觀政要》一書,在《安邊第三十六》中,記載了各個論點的交鋒。中書令溫彥博主張:“天子之於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我者則必養之。”秘書監魏徵認為:“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後,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涼州都督李大亮更上疏:“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俘之於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也。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酋長悉授大官,祿厚位尊,理多靡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其眾益多,非中國之利也。”
討論的結果,隻有四個字:“太宗不納。”
於是,用溫彥博議:“自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其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突厥侵擾,州縣騷然。帝誌在憂人,銳精為政,崇尚節儉,大布恩德。是時,自京師及河東、河南、隴右,饑饉尤甚,一匹絹才得一鬥米。百姓雖東西逐食,未嚐嗟怨,莫不自安。至貞觀三年,關中豐熟,鹹自歸鄉,竟無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貞觀政要·政體第二》)
到了貞觀四年(630),“天下大稔,米鬥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那一年,李靖破突厥,唐王朝“東極於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裏,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裏”(《資治通鑒·唐紀九》)。所謂“唐朝的天空”,從廣義上講,以長安為中心,向東,江湖河海,向西,絲綢之路,既無邊界,也無極限,因為這是一個高度開放,略無羈束的精神天空。你能想象得多麽遙遠,它就是那樣的毫無止境;你能想象得多麽遼闊,它就是那樣的無邊無沿。
就在這一年,李靖凱旋回朝。據《新唐書》:“夷狄為中國患,尚矣。……唐興,蠻夷更盛衰,嚐與中國亢衡者有四:突厥、吐蕃、回鶻、雲南是也。”曾經不可一世,曾經逼得李淵俯首稱臣的頡利可汗,由於李靖出奇兵,終於將其擒獲。現在,這個最能帶頭作亂,最狡猾,也最卑鄙,最反複無常,也最能裝孫子的,為唐之患久矣的頡利可汗,束手就擒,俯首降服,李世民等於祛除了一塊心病。於是,在長安城的南門城樓上,搞了一次盛大的順天門受降儀式。這位突厥族首領終於不得不承認李世民為天可汗。
時為太上皇的李淵,很大程度上也是拍自己兒子的馬屁,連忙出麵,在興慶宮張羅了一個小型派對,趕這個熱鬧。“上皇聞擒頡利,歎曰:‘漢高祖困白登,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吾托付得人,複何憂哉!’上皇召上與貴臣十餘人及諸王、妃、主置酒淩煙閣”。那時不興開香檳慶祝,也不搞焰火晚會助興,但李靖繳獲的戰利品中,肯定少不了產自中亞的葡萄酒。那時胡俗甚盛,街坊多酒肆,遍地皆醉人,宮廷也不例外,大家喝得醉意盎然的時候,晚會上出現了一個史官不經意寫出來的細節,但僅這一點點精彩,卻表現出來隻有在唐朝的天空下才會有的精神狀態:
酒酣,上皇自彈琵琶,上起舞,公卿迭起為壽,逮夜而罷。(《資治通鑒·唐紀九》)
宮廷舞會,在西方世界,是習以為常的。在東方,尤其在中國曆代封建王朝裏,九五之尊的天子,莊嚴肅穆還來不及,哪有一國之主“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道理?因此,淩煙閣裏的這場舞會,正是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所說“其君臣上下,共同望治,齊一努力之精神,實為中國史籍古今所鮮見”的最好寫照。你也不能不服氣在唐朝的天空下,這種在別的朝代少有的百無禁忌的強烈自信。
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猶太裔小說家凱爾泰斯的《大屠殺作為一種文化》中,曾經引用喬治·桑塔亞納(Geoge Santayana)的名言:“一個有活力的社會必須保有它的智慧,以及對其自身及自身條件的自我意識,並且能夠不斷地予以更新。”老實說,很難想象,我們中國的皇帝,從宋以後,直至清末,這一千年間,由趙匡胤數到愛新覺羅·溥儀為止,可曾有過一位,在大庭廣眾,即興起舞?而且,還要跳一種高難動作的少數民族舞。因為李淵手裏的琵琶,是胡人的樂器,那麽李世民跳的舞蹈,也可能就是當時流行的“胡旋舞”。這一通狂舞,絕對是那個時期大唐帝國活力的最高體現。
按《新唐書·禮樂誌》,這種“舞者立毯上,旋轉如風”的“胡旋舞”,節奏極火爆,情緒極熱烈,動作極狂野,音樂極粗獷,是從西域流傳到中土的舞蹈。白居易有一首詩《胡旋女》描寫了一位女舞者的表演:“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颻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可以想象李世民伸展雙臂,在舞場上或旋或轉,老爺子反彈琵琶,亦步亦趨,該給這個唐朝的天空,增加一抹多麽鮮麗的亮色啊!
於是,我對於這位自稱“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乂安”的李世民,欽服不已。就憑他以萬乘之尊翩然起舞這一點,其豁達豪爽之中,浪漫風流之外,所表現出來的萬物皆備於我的大手筆,大作為,大自信,大開放,應該是英國的湯因比、中國的魯迅這樣的大智慧者,才對盛唐的輝煌,格外刮目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