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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草: 故鄉的大酵子

(2008-07-20 10:13:01) 下一個

故鄉的大酵子

·凡 草·



  假日來臨,紛飛大雪把女兒送回家來。她撒著嬌說,要吃媽媽做的酒釀。

  是啊,酒釀似乎和我有不解的淵源。

  我還沒出生呢,就碰上一場“紅色大風暴”,父親莫名其妙進了冤獄。母親四處奔走,為他鳴冤叫屈。我出生的時候,母親疲累過度,一點兒奶水都沒有,我餓得哇哇大哭。那時可沒有代用品,母親的朋友給我找了個奶媽,大家用我的小名,叫她妞兒娘。

  我的奶哥哥剛斷奶,妞兒娘的奶水往回走。媽媽把做月子的補品讓給她,又聽說酒釀可以發奶,就經常買給她吃。香甜的酒釀變成白花花的乳汁,慢慢把我養大。

  隻是,故鄉的酒釀可沒有這麽文雅的名字。當地人都稱它“大酵子”,可能因為它的主要功能是用來發麵做饅頭。那年頭沒有發酵粉,發麵都用上一次留下來的“酵頭”。如果哪次做飯忘了留“酵頭”,向鄰居要一塊也是常事。

  長年累月連續使用,一代一代傳下來,酵母裏摻雜了大量的雜菌,饅頭就帶上了“老酵氣”,酸酸粘粘的不好吃。這時候,隻能用大酵子做新酵頭,新生的酵母菌帶著一股酒香,發出的饅頭甜絲絲的爽口。雖然大酵子隻不過一毛多錢一斤,在那個時候,已經算是奢侈品了。

  賣酵子的時常是個年輕媳婦,老式的大襟褂子,肥大的中式長褲,雖然打著補丁,但總洗得幹幹淨淨,頭發挽得整整齊齊,透露出一種精明利索。其實,我根本就不記得她的模樣,大概那不過是妞兒娘留給我的印象吧。

  她挑著擔子挽著把秤,挨門串院邊走邊喊:“酵子來,大酵子,打酵子來……”聲音抑揚頓挫,清脆悠長。她知道用大酵子發奶的習俗,也知道我家有個吃奶的妞兒,就總在我家門口喊。妞兒娘會拿個搪瓷缸子出來,年輕媳婦先稱稱缸子的重量,用個大木鏟切下幾塊酵子,放進缸子再稱一遍。那時的人厚道,隻稱米飯的分量,稱好了再加上兩大勺酒,一個小缸子裝得滿滿的。在她看來,酒是額外送的,因為不管飽,可我卻覺得是最好喝的。

  大酵子端回來,加上水,打散一個雞蛋,煮上小小一鍋。母親自己舍不得吃,給父親盛上一小碗,剩下的都留給妞兒娘,每天喝一點。

  妞兒娘自然最疼妞兒,從小就慣著我。等我斷了奶,家裏有了妹妹,她還接著在我家幫傭,媽媽也要靠大酵子發奶,家裏就沒斷過這種醇厚的酒香。妞兒娘有時會喂我幾口,沒想到我卻吃上了癮。有次妞兒娘沒注意,大酵子買回來還沒煮呢,好吃的我就抓起來,稀裏糊塗吃了一大半。

  媽媽後來告訴我,她下班回家,看見我滿臉通紅,昏睡不醒,差點兒嚇出病來。

  後來,我們全家搬到了省城。妞兒娘原本也跟著我們,可是不久就碰上精簡城市人口,隻好回鄉。省城也有大酵子,我們入鄉隨俗跟著叫酒釀,忘記了它的土名。隻是再沒人需要發奶,酒釀的功能就僅限於做新酵頭了。

  我發現酒釀的另一種功能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熱火朝天的大串連,周圍認識的人全去了京城。我雖然被列入黑冊,卻不能免除與生俱來的好奇好勝和對“紅太陽”的盲目崇拜,就費盡心機搞到串聯介紹信,夾雜在擁擠的人流裏踏上了艱難的旅程。

  我在長江邊的一個小城市中轉,接待站沒法容納成千上萬的學生,讓我和其他人在一個澡堂裏暫住。半夜三更到了那裏,每人得到一張大躺椅,一清早就被轟了出來。我在接待站等了一天,跟著鬧哄哄的人群打聽進京的辦法。看看天晚了,又冷又累,不由地想起那張溫暖的大躺椅,就冒冒失失跑回澡堂。

  看門大爺急得大叫,可是我聽不懂那種方言。看見我伸手去挑那個厚厚的棉簾子,大爺跳起來一把抓住我,大吼起來。我莫名其妙地說,“接待站安排我住在這裏呀,我累了想早點休息。”大爺哭笑不得,指著牆上的大鍾,用蹩腳的普通話解釋,“這是男澡堂,裏邊有人洗澡,你要等到10點,關門以後才可以進去。”

  我尷尬之極,急忙跑出來。漆黑的街市空無一人,我又冷又怕,無處可去,漫無目的地在附近亂逛。一點熒熒燈火跳了出來,嘟嘟冒氣的電石燈照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桂花酒釀”,一個老人孤單單地守著一個小灶。

  寒風中飄來的香味吸引了我,老人高興地笑著站起來,往小鍋裏下了十個手指甲大小的糯米團,等它們浮上水麵,再放一勺酒釀,撒幾粒幹桂花。我捧著熱乎乎香噴噴的小碗,淡淡的酒味摻雜著桂花清香,粘粘的糯米團香糯可口,一陣陣浸潤著冰冷的肺腑。我慢慢地喝著,盡量延長這份溫暖美好的享受。

  後來,父母隨學校下遷,到了南方的一個山溝裏,那裏盛產糯米,桂樹遍野。我留戀桂花酒釀的香味,就攛掇著媽媽做。可是,“紅色風暴”的逆境裏,媽媽沒有主廚的興趣,勉強和我一起嚐試了幾次,效果不佳。

  飛越大洋以後,我對故鄉的食品更增加了一份深情。在華人店看到做酒釀的酒藥,我忘記了失敗的教訓,又試了起來,誰知卻是出乎意料地成功!莫非是異鄉的水土不同?

  天回地轉,父母親在年邁的時候又回到故鄉。我回去探望,一個老大娘在門口等候。她一把拉住我,“妞兒回來了!妞兒回來了。”

  我愣怔著沒明白,她卻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地拉著我,一直喊進屋,向臥病的母親通告:“先生,大小姐到家了!”

  啊,誰還這麽老派?媽媽在床上笑著說:“看妞兒傻得,不認識你娘了!”

  院子裏傳來一陣呼喊:“酵子來,大酵子,打酵子來……”聲音抑揚頓挫,卻帶著幾分沙啞。妞兒娘抓起搪瓷缸子拉著我出來,一個大娘挑著擔子站在門口。我看看妞兒娘,她倆的打扮很相似。上身是件素淨的花襯衫,下身的黑褲子挺肥大,妞兒娘披了一件西式外套,賣酵子的卻把外套挑在扁擔上。她們的頭巾下都露出一縷花白,臉上雖然刻寫著一道道年輪,卻仍然顯得精明利索。

  大娘高興地放下擔子,手裏挽著的秤已經磨得油光發亮。她先稱缸子的重量,用大木鏟切下幾塊酵子放進去,稱好以後再加上幾大勺酒,把一個小缸子裝得滿滿的,然後笑著遞給我,“妞兒回來了。多少年了,你從小就喜歡喝俺的酵子,有一回喝醉了,還記得麽?”

  我笑了,剛斷奶的孩子怎麽會記事呢?可是,捧著這碗大酵子,我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時代。不管記不記得,故鄉的大酵子不是一直蘊含在我的血液裏嗎?

  父母親和妞兒娘都已經作古多年了,可是,喜歡酒釀卻仿佛是一種遺傳,現在輪到我教女兒做酒釀了。米飯怎麽煮,酒藥放多少,溫度要多高,……終於,女兒的酒釀元宵做好了。淡淡的酒味摻雜著桂花清香,粘粘的元宵香糯可口。升騰的熱氣裏,我的耳邊又響起了抑揚頓挫的呼喊,“酵子來,大酵子,打酵子來……”


原載《僑報》副刊,2008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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