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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風雪不歸人

(2006-07-01 19:25:43) 下一個

風雪不歸人

黎京

北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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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公大樓門口走出來,她發現雪已經下得很大了。偌大的停車場隻有她那一部車留在那裏,好容易走到車前,卻找不到車鑰匙,皮包裏每個夾層都翻遍了,也還是看不到。也許是落在辦公室了,她這樣想著,便又急匆匆往回跑。風也乘興卷起團團雪花,抽打在她的身上和臉上。蹣跚著登上被積雪覆蓋的幾十步台階,粘稠的雪塊沾在鞋底,腳下很滑。掏出出入卡,插進大門側的檢測口,順手劃了一下,就像她下了一道指令,就在抽出出入卡的刹那,世界在瞬間就變成一團漆黑。

斷電了。

站在公司的大門前,她透過雪幕看到了旋轉著的銀灰色的世界。

一切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當她非常明確的意識到,今天,她本應該呆在家裏,最起碼應該在一間屋子裏。而現在,她卻站在公司辦公大樓的門外不知所措。身後是被現代科學精密控製了的,失去能源的大門;眼前是滿天飛舞的雪花,密集的成團成塊的從天上簇擁著飄落下,隨即覆蓋在所有可以依附的地方,同時掩埋了萬物,一切都成為被冰雪俘獲住了的階下囚。

風在尖唳的呼號中揮舞著雪在黑色中肆虐著,怪異的雪團翻滾著撞擊在她的身上,寒冷也趁機在黑暗中鑽進身體裏,使她不由自主的把雙臂緊緊摟抱在胸前。

走下台階,頂著迎麵撲來的雪團又回到停車場,走到汽車前,試圖拉開緊鎖的車門,沒有任何用處,鎖著的車門沒有鑰匙是根本打不開的。她靠在車身上,想使自己安靜下來,才意識到了恐慌。是寒冷把恐慌帶來的,她感覺到身子在抖,從小腿開始,慢慢的,全身都在顫抖。她下意識的把手伸進了褲子口袋,指尖觸摸到了一個硬物——鑰匙,車鑰匙。絕路逢生,她想到了這句成語,有點興奮,手指好像不聽使喚了,怎麽也抓不住那小小的圓柄。她的手離開了口袋,放到嘴邊,想用口裏哈出的熱氣把凍得僵硬的手指弄熱,那微弱的氣體從口裏哈出的瞬間就被風吹成冰冷,手指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

動,必須活動。想到這裏,她原地跳了一下,膝蓋在腳剛剛落地的同時像被尖釘刺穿般的劇痛,身子也隨即彎了下去。不行,她想。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她命令自己鎮靜,頭皮被寒冷包裹著,好像結了一層厚厚的殼。她雙手摩擦著,由慢變快,僵硬的手指似乎可以緩慢的動了。她趕快伸進褲子口袋,勉強握住了汽車鑰匙,就在手離開口袋的時候,鑰匙掉了,掉在了雪地上,隨即陷進雪窩被掩埋。她想伸手到積雪裏摸,身子卻蹲不下去,膝蓋在疼,稍微彎一點,都好像有事先埋伏在那裏的釘子深深地紮進骨頭裏,疼的眼淚從眼角流出來。

新一輪的恐慌侵來,心髒也在顫抖。她把手放到心口上,一股求生的欲望在怦怦心動中促使她往四下裏看了一圈。眼前隻有朦朧中漫天飛舞的雪花。遠處,模糊可見的是公路兩邊的樹。隻有走到公路上,然後沿著公路走下去,就可以回家了。這段路並不是很遠,記得每天上班時從公路上下來,隻要三、五分鍾就開進了停車場。她看著已經被積雪掩埋了一半的汽車,心裏默默想著,是需要離開這裏了,如果再不果斷,也許今天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將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時刻了。想到這些,她的鼻子有點發酸,眼前浮出水霧,一顆淚珠順著眼角滾落。不行,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眼淚救不了命。她想著就抬腿邁步,膝蓋,那個倒黴的膝蓋瑟嗦著在發軟。她彎腰用手在膝蓋那裏揉了幾下,又試著抬腿,邁步。盡管依舊很吃力,可畢竟是邁出了第一步。腳踩在雪地上,立刻深陷進剛剛蒙在大地上的積雪中,好像走在鬆軟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她知道,此刻不能停下來了,不能呆在這裏,那無疑是在等死。

風越來越猛,雪也越來越密,風卷著雪橫掃在臉上,眼睛都睜不開了。她抬起胳膊護在臉前,試圖阻擋借助風力變得像小刀子般的雪,那雪刺痛著臉皮,似乎要把她切割成無數碎片。她頂風在沒膝深的雪地中艱難行走,用盡全身的力氣奮力抗爭,邁出一步步救命的腳步,而記錄她為了生存留下的痕跡轉眼間便被肆虐的風雪掩埋,此刻,隻要她失去了求生的願望而倒下,也會在頃刻間被無情的暴風雪所吞噬。前麵的路燈在恍惚中隱現,那燈就像是她的燈塔,為她指引著方向,也是幸虧有了那燈,要不然在這漆黑的雪夜,無法辨別方向,等待著的仍然是死神。昏黃的燈在雪團的衝擊下不停的閃動,那昏暗的黃色在記憶裏出現過多次,那都是在夜晚,在異國的城市,在家鄉的街道,還有記憶裏胡同口那盞孤零零的路燈,燈是不同的,那黃色和那黃色帶來了的不同的記憶更是模糊的,她想起了親人、朋友、家人。小時候隨爸爸東奔西走,爸爸在野戰部隊,也就沒有了固定的住所,她從小就習慣了遊擊隊般的生活,也從來沒在一所小學裏上滿過兩個學年。記得那時經常在黑夜裏,看著遠處的那一盞孤燈,等著爸爸回家吃飯,每次爸爸都是從那昏黃外的漆黑中走來,他邁著隻有軍人才有的步伐,甩動著雙臂,非常神氣的從漆黑中走進那片昏黃,然後又從那片昏黃中走進漆黑,隻能看見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雄壯著向她走來。現在是她,是她在向那片昏黃邁進,她想起了爸爸軍人的腳步,想起了每次爸爸看見她後,都要把她高高舉起,放在肩頭,父女兩人在漆黑中走進溫暖的家,然後坐在桌旁,媽媽早已把飯菜擺滿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這是每天最溫馨的時刻,也是她的童年生活裏記憶最深的一頁。那閃在路口的孤燈,多少年來都在心裏晃動著,爸爸的身影也伴隨她從幼小走向成熟。

雪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風從遙遠的曠野呼嚎著咆哮著衝撞過來,無情的用雪鞭打著她的身體。她奮力掙紮著向著那昏黃的燈光走去,地上的雪在不斷加厚,漸漸的沒過了膝蓋,她要側著身子抵抗風的推搡,還要用大腿帶動小腿蹚開一條雪路,每邁出一步都很吃力,她感到有些熱,身上在出汗,那汗卻被冷逼迫著使身體變得更涼,衣服緊貼在身上好像一層冰冷的殼,她不敢停下來,隻有在動的時候身上才能抗拒寒冷,一旦停止前進,她會很快就被凍成冰人。她的心裏隻想著前進兩個字。眼睛也隻是緊緊盯住了前麵那時隱時現的昏黃,到那裏就上公路了,也許會遇到過路的車,那樣她就得救了。

恍惚中,她記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來。那年快到新年了,從來沒逃過學的她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了香杏和玲子,她們對她說,學校好像出什麽事了,今天大家都沒去學校。她好奇的問是怎麽了,玲子說:“我們也不清楚,要不然你在這裏等著,我們去看看。”於是她便一個人站在荒郊野地裏等。一天過去了,也沒看見玲子和香杏,後來還是別人路過告訴她,學校沒出事,還照常上課,學生們早就放學回家了。原來是那兩個孩子的惡作劇,她們看她太老實遵守規矩了,就有意戲弄她,讓她在冰冷的野地裏站了一天,膝蓋也是從那次開始有問題的,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哭,不明白為什麽她們要這樣惡作劇。她從來沒有想到要對任何人不好,可是別人怎麽還這樣對她。直到現在她依然不明白,人怎麽可以作出坑害他人的事情來。也是在那昏黃的路燈下,她遇到了回家的爸爸,爸爸拉著她的手走回家,告訴她,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可以有害人的心,可是也不能沒有防人的心。說完,爸爸好像是對她也好像是對自己,歎了口氣說:“人心叵測啊!”她現在想,是啊,人心真的就像這鬼天氣,高興了可以給人陽光雨露,一旦發怒也可以肆無忌憚的把人摧毀。

她走的雖然很艱難,掙紮中那盞昏黃的燈越來越近,能夠依稀看清站立在那裏的電燈柱了,她對自己說,現在已經來到了公路,不用怕了,到了路上就看見過路的汽車了。心情有點興奮,體力也好像又增添了一點。當她真的已經站在了道路的旁邊時才意識到,公路在這個時候的概念和其它地方已經沒有多大的區別了,到處都是積雪,到處都是一樣的白,峽穀溝壑,山包土堆早已被大雪填平,也就顯不出那些凹凸,也許微微隆起的地方卻是一道溝渠。在她的記憶裏,道路的兩邊確實有條修路時挖開的排水溝,可是這個時候卻看不見了。她不敢瞎走,萬一掉進雪洞裏,那就真的沒救了。試探著邁出每一步,直到感覺腳下是實地才敢著實的踏過去,勉強走到了燈杆底下,抱住那根燈柱大口的喘息著。她需要休息,真的很累了。剛一停下,寒冷便趁機猛往身體裏鑽,從每道縫隙每道骨縫往裏鑽,她發覺自己在慢慢變僵,首先是從腿開始,好像胳膊也在發硬。不行!趕快離開這裏,不動就意味著死亡。她不想就這樣死去。

抬起腿,膝蓋酸痛的發澀,好像能夠聽到裏麵發出了哢哢的聲音,又好像有刀子在那裏剜著,似乎是在刮她的骨頭。她用僵硬的手在膝蓋上揉,隻揉了幾下,手好像也不聽話了,胳膊吃力的帶動小臂,手腕卻轉動不起來了。看來離渾身凍僵的時候不遠了,想到這兒,突然身上來了一股子勁兒,猛的往前邁動了一大步,跟著是第二步、第三步,……雖然膝蓋依然在疼,可是為了生存,她不顧一切的向前走去。出現在眼前的是前麵大約二百米外的另一盞路燈,那上麵的昏黃被飛舞的雪花繚繞著,顯得越發飄忽不定,閃爍出的卻是另一個故事,那是爺爺,把她從小帶大的爺爺,是爺爺住的小屋裏那盞昏黃的小燈。那時她已上大學住校,每個周末的晚上都要回家來看看,其實對父母的牽掛倒還不是那麽多,主要是年邁的爺爺,一個人孤獨的在樓上那小屋裏獨坐,一坐就是一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是每當她出現在爺爺麵前時,都可以看見被剝好皮,盛在一個小木碗裏的花生仁,爺爺顫巍巍著手,把那些花生仁遞到她眼前,輕聲說:“吃吧,給你的。”每次都會惹的她把淚水塗了滿臉。後來她工作出國了,最最牽掛的依舊是爺爺,那是她的心病,一直纏繞在心頭無法消逝。就在幾天前還在電話裏跟爺爺說話,記得爺爺沒牙的嘴裏含混不清的反複問著,你什麽時候回來啊,你什麽時候回來啊?她無言,無言以對,是啊,什麽時候回去啊,怎麽能夠說得明白。學習,工作,奮鬥,唯獨耽誤的就是親情,是把她帶大直到自己風燭殘年後行走不便時,最最需要她去照顧的爺爺,她遠在異國他鄉無能為力。她高聲呼喊著:“爺爺,爺爺我想你,我愛你!”喊聲被狂風卷走,不知道會不會帶給爺爺,要他在那孤獨的小屋裏聽見這來自遙遠異國的呼喊,也許這會是她最後一次的狂呼,她要把這最後的心聲告訴風,告訴雪,告訴大地洪荒,她愛爺爺那是她最親的親人。她發誓,假如這次能夠脫離險境,第一件事就是買張回國的機票,回去看望爺爺。

狂風沒有絲毫憐憫心,揚起成團的雪塊撞擊著她的身體,她感到有些疼,是因為寒冷使身上的皮膚繃緊,變硬,也變得敏感了。她必須繼續走,不能停下來,盡管體力已經嚴重透支,可是她心裏很清楚,如果不走,如果不強迫自己邁動早已快要抬不起來的雙腿,她真的就會被大雪掩埋,隻有在積雪融化時才能被人發現。

走到了,她終於走到了第二盞路燈下麵,靠著燈柱喘息了片刻,她知道,不能太久,隻要停下來,再次邁動腳步會是另一次對意誌的考驗,她不能就這樣倒下去,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她的親人會為此而傷心,她必須活下去,無論麵對的是什麽,她都必須要活下去。她抬頭看到第三盞路燈,那是她新的方向,是她今夜裏不斷奮鬥中的一盞路燈,雖然燈光微弱,但是那卻是她心裏無數回憶和挽救生命的燭光,看著那昏黃,浮現在眼前的是父親和爺爺,是她生命裏最最珍貴的兩個人。如果他們在的話,一定會告訴她,戰勝困難最為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失去信心,她會的,會麵對今後的一切艱難,隻要這次能夠活下來,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她都可以無所畏懼了。經曆了生死的搏鬥,在死神麵前徘徊著的她現在好像變的強大了,就是爬也要爬回去,也要回去看望爺爺和在父親的墓地上獻上一束鮮花,是他們在這風雪夜裏陪伴著她,給她勇氣和鼓勵。

她頂著狂風迎著雪幕,顫抖著雙腿奮力前行,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前麵的路燈閃爍著,隱現在半空中,她隻能看見這麽遠,下一個燈在哪裏根本看不見。雪狂舞著在風的肆虐下把天地混沌成混淆的世界,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隻有寒冷和冰雪在橫行,彷佛要扼殺掉一切生命,把世界變得更加冷酷無情。她沒有力氣了,雙膝發軟,快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軀。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是這樣的沉重,沉重到自己的雙腿會負擔不住身體的重壓。她快要倒在地上了,天上那幽暗中橫衝直撞的雪團每每撞擊倒身上,她都會感到那力量的無法抗拒。她知道,自己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如果來一陣橫風都能把她吹到。隻是眼前那盞昏黃的亮光,使她還能繼續走下去,她那雙眼裏唯一可以看見的,也隻有那恍惚中的昏黃。奇怪的是,眼前的燈光怎麽是兩個了,是幻覺嗎,她有點糊塗。是我不行了,腦袋裏產生的幻影。她用手背揉了一下模糊的雙眼,再仔細看,還是兩個亮點,怎麽了,她有些不明白。突然她恍然了,是車,是公路上來車了,離開她很近,她張開雙臂,迎著那兩道光柱蹣跚而行,卻因用力過猛很跌到在地,在倒下地瞬間,她淚眼模糊地看見了車門打開,一個人走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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