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女人
江嵐
(四)
書桓他們公司遷到曼哈頓中城,他照常回去上班了。
對於我這次求職的失敗,他也認為非戰之罪,安慰我說,他們公司律師為他提出的移民申請早就遞上去了,隻要過了勞工部的一關,我便可以和他一起拿到“工卡”,在美國可以為任何雇主合法工作。
以書桓的學歷和工作性質,要獲得勞工部的批準是沒有問題的。按勞工部正常的作業進程計算,大概再等兩三個月,身份問題對我求職就不會造成任何障礙了。
這時,“第二波恐怖襲擊”——郵件中的白色炭疽熱病毒粉末帶來的恐慌席卷美國各地,新澤西州發現可疑郵件的郵局距離我家隻有25分鐘的車程。電視和報紙上天天在說,戰爭不可避免,脆弱疲軟的經濟將進一步走向惡化。
與外麵局勢的動蕩飄搖相比,書桓每天下班帶回來的壞消息對我的影響更加直接而具體——股市行情下跌,他的投資盡數賠進去了;公司營運狀況不好,又有數千人被裁掉了;美國的失業率持續增高,勞工部為了保護美國人的就業機會,將所有外籍勞工的移民申請都凍結了……
我唯一的希望又成泡影,這才叫做時乖命蹇,運程不濟!懊惱,憤怒和無可奈何逐日堆積,漸漸填滿我的胸膛,很想大喊大叫,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然而整個人都熬幹了,竟流不出眼淚來。
想想舊日的同學好友,如今幾乎個個在國內都春風得意,前途一片光明。以才智和幹勁論,自認不會輸給他們,到如今落得毫無施展餘地,顯見得當年決定出國是導致滿盤皆輸的一著臭棋。
自卑自憐自暴自棄到極處,真恨不得幹脆找棵大樹一頭撞死,一了百了。時間變得前所未有的遲緩滯重,我的頹唐消極越來越著痕跡,整天蓬頭垢麵,茶飯不思,鬱鬱寡歡。
然後書桓終於忍無可忍,發作起來:“不就是一時找不到工作嗎,又不是世界末日!”
“連你都不同情我,關心我?”我從沙發裏直跳起來,懷裏抱著的一大盆爆米花灑了滿地。
“你要怎樣的同情?怎樣的關心?陪你唉聲嘆氣,陪你詛咒社會,陪你抱怨命運,有用嗎?!”
“我們是夫妻!難道不應該同甘共苦?”
“好一個同甘共苦!你就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把一點小小的障礙,弄得窮途末路一般,有必要嗎?人生在世,有誰能夠時時一帆風順,事事心想便成?凡有失意挫折,總要抖擻精神,再戰江湖,才是正經。你現在這樣子算怎麽回事?”
他一句接一句,直逼到我臉上來。我有種忽然給人左右開弓,狠狠賞了兩巴掌的感覺,雙頰滾燙。
書桓將我一把推到浴室的大鏡子前麵:“你給我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打起精神來!”
我被動地站在那裏,抬起頭,看見鏡子中他對我微笑。
那笑容使我驀然意識到,當前的大形勢如此嚴峻,他一肩擔負著全家的生計,整天疲於奔命,難道他沒有苦衷?難道他沒有壓力?難道他沒有委屈?我口口聲聲說夫妻們應該攜手奮鬥,甘苦與共,但自己近來何曾為他設身處地設想過?何曾為他分擔過一星半點?
“你不是喜歡寫作嗎?何不趁這段空擋把過去想寫而沒時間寫的東西整理出來?”他的聲音柔和下來。
我心一動,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呢?時間總要過去,與其怨天尤人,不如派些實際的用場。在目前的困境裏我若不能自求突破,無人可以幫我從死胡同裏殺出一條生路來。
轉念之間,我的腰板挺直起來。
等我收拾停當,我們決定驅車到水橋購物中心去吃午餐,我一向很喜歡那裏的一家日式快餐店。
周末購物的人很多,每家快餐店前都大排長龍。我跟在書桓後麵排在隊伍中,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穿過周圍的嘈雜鑽入我的耳膜,即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她在用中文揚聲喊一個耳熟的名字:
“傅小娟!你也在這裏!”
“你好!美蓮。你也出來買東西啊!”這答話的人,自然就是傅小娟了。
我悄然回頭,看到一雙情侶和一個女人在不遠處站成三角形。背對著我的女子正在給另外兩個人作介紹,聲音清脆響亮,講的是英文:“威廉,這是美蓮;美蓮,這是我的男朋友威廉。”
傅小娟穿著齊腰的淺咖啡色薄毛衣,配黑色牛仔褲,黑色的短呢外套搭在手臂上。看不見她的相貌,隻有長發掩映下露出的三分側麵,蜜色的皮膚青春健康。
“聽說你們準備訂婚了,恭喜啊,到時候記得請我吃飯!” 美蓮拍著傅小娟的肩膀,眼睛卻在打量威廉。她今天化著薄妝,看上去神采飛揚。
“一定,一定!”一頭披肩的長發左右擺動,傅小娟笑得非常開心。威廉的手臂伸過來,攬住她的腰,金髮碧眼的威廉身材高大,傅小娟半倚在他懷裏,構成一幅標準小鳥依人的親密圖畫。
我很想看清楚傅小娟的長相,可這邊快餐店的服務生催促我點菜了。等我們買好快餐回過頭來,他們三個人都不見了蹤影。
“塵埃落定!”坐定下來以後,我對書桓感慨。他是知道傅小娟故事的始末的。“算來她到美國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
“否極泰來,福禍相倚,人生的際遇大抵如此。”書桓看我一眼,意味深長。“她起初多麽困難,簡直走投無路,四處碰壁,孤苦伶仃。若是她自己撐不住,先垮下來,怎麽會有今日。”
我默然。人生這樣那樣的挫折失意,無人能夠幸免,若能坦然處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強者自強,弱者自弱,隻要心中還有希望,還有夢想,鍥而不舍,總有一天守得雲開見月朗。
我又開始四處發履歷表。不知還要等多久才能找到工作,但我的價值也不需要靠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肯定,不必在意別人如何用世俗的尺度來衡量我,關鍵是自己怎樣看待自己。
想通了,我的心境變得澄明恬靜。每日找工作之餘,重新提筆寫作,作品陸續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久不久收到一點稿費,我的自信因此重新撿回來。或許我沒有偉人們那種敢於扼住命運咽喉的氣魄,但最低限度,我不能讓它扼住我自己的咽喉。
不久發現懷孕了,我興奮得不得了。天天聞訊後馬上寄出一箱嬰兒衣物給我,又打電話來殷殷叮囑許多孕期的注意事項,然後說:“還記得傅小娟嗎?她和新婚的丈夫回來探親了。男方離過一次婚,但沒有孩子,看樣子對她不錯,是個正經的‘美軍’哦!” 她在那頭大笑。
“傅小娟升任‘一等美女’,這回她家的人該揚眉吐氣了,”我也笑起來,問她:“知不知道那個陳家駿的下落?”
“他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在美國呆不下去,連個‘偽軍’的資格也沒混上!”天天的口氣不無鄙夷。“聽說回國來了,在一個什麽局裏工作。那姓汪的女人為了留在美國,和他離了婚,就地另攀高枝。”
啊,傅小娟柳暗花明,漸入佳境;陳家駿審時度勢,擇木而棲;汪小姐見風使舵,隨機應變——人生的旅程,沿途的風景真是變換難測,叫人目不暇給。在故事當中或故事以外,那些跋涉的人,都歷盡艱辛而不肯停步,隻為了要將提在手中的,昨日和今天的千辛萬苦,向明天換一點美滿和幸福。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