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單、罰單!
江嵐
有人说,在美国开车的人,很少有没收到过警察的罚单的。我不见得是遵守交通规则的模範,隻是一直连违章停车的罚单都没有见到过。而我的这種狗屎运氣,终於在拿到驾驶执照12年後的某一天宣告搁浅——
那天的天氣真是好。上午十點多,下了課以後,我照常開著車,從Jersey City沿78號公路向西开回家。路旁的秋葉尚未落盡,在溫暖和煦的陽光下呈現出鮮明的層次,深紅、鵝黃或橘黃,映著蔚藍色澄淨的天空,有種油畫般的美麗。
78号公路在这个路段是三线並行的康莊大道,每天到這光景,路上来往的車辆就不多了。我在最左边的线上开着,视线之内没有任何障碍。收音機裏麵正在播放一個特別節目,叫“路上情緣”,主持人招呼聽众打电话进去,讲述自己在路上的種種艳遇,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有趣得不行。獨自開車本來就很容易走神,何況是這麽好的天氣!何况有这厶多故事可以聽!我把音量拧到最大,一边聽一边笑,思绪越飘越远、越飞越高,踩在油门上的脚越来越重┅┅
所以被後麵尖锐的警笛声猛然揪下地来的时候,着实是大大地吃了一 !脑袋裏隻有“嗡”地一声,陡然间严重缺氧,下意识地觉得应该立刻停下来。於是减慢车速,往道路左边的路肩上靠过去,停了下来。谁知後头的警笛不仅动静更大,还加上了高音喇叭,警察在那裏咦哩哇啦地喊话。来著不善!我六神无主,惶惶然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喇叭裏那些聽起来语调十分严厉的祈使句,是在重複地命令我∶“停到右边去!!”
紧把车重新发动起来,横过公路,到右边的路肩停下,打开车窗。全部武装的警察大哥这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踏步走过来。是个年轻的白人警察,长得仪表堂堂,隻是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驾照、保险和注册登记!”
我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他接过去,开始对我说明他要我停下来理由,换句话说,他列举了我的若幹条“罪状”。我尚未从 惶中恢複过来,脑子乱成一团,除了被动地聽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说一项,我就点点头,他再说一项,我再点点头。他说完一遍之後,又把同样的内容重複了一遍,我还是隻知道点头。
然後他就返回停在後麵的警车裏,估计是给我开罚单去了。我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窗外的树叶间或被秋风扫落一片两片,心跳渐渐平稳下来,脑子也渐渐有点明白了,闪过的第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哎呀!刚才他重複历数我的罪状,分明是给我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機会,我怎厶一句话都不会说了?!懊恼得猛咬一下嘴唇,头一偏,看见车窗的正前方的大告示牌,上麵清清楚楚地写着∶在此路段超速驾驶,罚款加倍!我不由得苦笑,脑子裏闪过第二个念头∶完了完了,这種事绝不能让老阳知道,否则会被骂死!隻是现在要怎厶办?有了!眼泪自古以来是女人打击武装力量的有力武器,为今之计,哭是上策!生平最伤心的事是什厶来着?
思维立即奉命开始沿时间顺序在记忆的库存中检索。从穿开裆裤的年月到如今,被父亲大人罚跪是太调皮捣蛋;被老师奚落是考试成绩太烂;被初恋情人甩掉是太不解风情┅┅怎厶好像都是罪有应得,没什厶好伤心委屈的?不对不对,还得再往下想想——是了!这一辈子特别想要两个兒子,结果却生了一对姐妹花,“命中无子”,是生平最伤心、最遗憾、最懊恼之事了吧,而且堪称无辜,都还没有为这个哭过呢,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紧地把泪腺的积極性都调动起来!
可惜,警察大哥的动作也快,我这边的情绪还没酝酿好,他已经把罚单从车窗外麵递过来了。不得了,居然还有两张∶超速驾驶和妨碍交通。我用力咽一口唾沫,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问吧,” 那警察威风凛凛地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把上,不知是习惯性的动作,还是觉得我受 的程度需要再加强,才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刚才,我为什厶不可以停在左边的路肩?”我实在很困惑。
“聽到警笛,本来就应该靠向路右边停车,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怎厶考的驾照?”
“我的驾照是十幾年前在密西根考的┅┅”我低声嘟哝。“再说,被你吓得半死,谁还记得书上是怎厶写的?!”
“你真不知道?”他居然笑起来。“不是存心和警察作对?”
天哪,再借10个胆子我也不敢“存心和警察作对”呀!我拚命摇头,眼泪是挤不出来了,扮一个很无辜,很可憐的表情还是遊刃有餘的。
他沉吟了一下,要回那两张罚单,在其中一张上作了一点改动,然後特别交代我说∶“不要付这两张罚单,按上麵的时间,到指定的法院去。”
一周之後,我按照罚单上指定的时间,到达郡裏的法院。大楼裏冷清得很,一个人都见不到。接待室的女秘书隔着玻璃窗,看了看那两张罚单,说,好吧,什厶时候正式开庭,我们会寄信通知你。
又过了一个月,才是正式开庭的日子,时间是下午4点。我提前五分钟到达,隻见裏麵挤满了人,和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情形截然不同。我还是先到接待室窗口,那个女秘书换了一身喜氣洋洋的 诞装束,她身後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各種各样的点心和饮料。原来这天是今年最後一次开庭了,警察局和法院的工作人员都到齐,一边对付我们这一起犯规逾距的人,一边借機举行他们的年终Party。女秘书交代我,进去法庭裏麵坐着,“等候法官传唤。”
法庭的长排椅子上坐了好多人,以黑人和西班牙裔居多,亚裔和白人很少,而且绝大部分是男人,无论年老年少,个个吊兒郎当,衣冠不整。少数幾个西装革履地坐在前麵第一排,手中一律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公事包,显然都是律师。
法庭裏此刻的氣氛並不紧张,但我独自坐在那裏,却依然双手冰凉。既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经验可以借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我对下一步要如何举措一点把握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或者可以得到一个什厶样的结果。也想过临阵脱逃,说起来一两张违规驾驶的罚单也不是什厶了不得的大事,隻要回到接待室把手中的罚金付了就可以完事走人,老阳也不见得会为了这笔罚金就把我休掉,何苦受这份罪?再说,自己超速驾驶是事实,那个警察大哥並没有冤枉我,自己理不直氣不壮地,拿什厶理由去辩白?
然而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反应迟钝还是好奇心太重或者别的什厶,总之我没有站起来 开。硬生生地坐在那裏,脊梁挺得笔直,直到守在庭上的警察大喝一声∶“全體起立!”
法官进来了,年轻的女书记官尾随在他後麵。法官是个黑人,穿著黑色长袍,个子相当高大。在庭上那张黑色真皮的大班椅裏坐定了,他开始宣讲法庭规则。从手機必须关掉,到案件审理的基本程序,到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申辩的自由,可以请私人律师,也可以请公设辩护律师┅┅等等,等等,讲了二十幾分钟。
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地竖起耳朵,还是没有办法把每个字都聽明白。一来他这段话裏有很多法律词汇,本来就不懂;二来他说话带着很重的纽约黑人的口音。不过,他提到想寻求庭外和解的人,可以在自己的案件被正式审理之前,去和公诉人协商。如果能够谈出一个双方都願意接受的结论,则不必等候他本人亲自审理。公诉人的办公室,在法庭门外左手边第一间办公室。这关键的一点我聽懂了,而且立刻知道,自己应该先去见见那个公诉人。
接下来法官按照一个长长的名单点名。我等他点了自己的名字,报了到,便走出了法庭。公诉人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已经有人在排队了,我加入进去,渐渐身後的人越来越多。那幾个西装革履的律师,不论先来後到,统统站在最前麵,看起来他们有優先权。
这一项“優先权”使我们这些没有请律师的人,足足在原地站了两个多小时。身後等候的队伍中有人大声发牢骚,说在纽约州的民事法庭裏,没有这種现象。所有的人,不管有没有请律师,都一样要排队的,新泽西州怎厶是这样!太不公平了!说话的人大约是这種地方的常客,我很想看看此人的脸长脸短,但终究缺乏胆量回头。
没有请律师的人们,情况自然也相对地简单得多。所以那些律师逐一 开之後,我们这支队伍的前进速度大大加快,很快轮到我了。拧开不锈钢的门把走进去,突然之间,我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了。
房间很小,中间的一张长方形大桌占?了大部分空间,公诉人坐在中间,幾个警察围坐在他四周。我在公诉人对麵的空椅子上坐下来。那个公诉人的脸型狭长,蓝灰色的眼珠,头发灰白,穿一套深灰色西服。他看人的时候眼神非常专注,但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你还来不及捕捉那目光裏的喜恶,他的视线已经转移了,让我立刻联想起一个词∶狐狸。
“我今天来到这裏,是想给自己一个機会,为我得到的两张罚单做出若幹解释┅┅”我对狐狸和警察同誌们说。
“是需要解释。既然是超速驾驶,怎厶会又妨碍交通呢?”狐狸在我的声音裏问,当然不是问我。他的语氣和神色並不特别严肃,或特别淩厉,似乎是一头温和的狐狸。
警察同誌们笑起来,反问他∶“这活兒是谁幹的?”
“布莱恩·斯蒂文森,” 狐狸说了一个名字。“是州政府那边的,不是我们的人。”
他们都是市政府機关的,和那天逮着我的那个“布莱恩”,显然不是一拨,布莱恩这天也没有到场。我还没有开始“陈述”事情的经过,狐狸已经告诉我,他决定取消那张“妨碍交通”的罚单,並且把另外那张的罚款金额减到最小。他真是一头温和的好狐狸!我 紧说,谢谢、谢谢!旁边的警察同誌们开始取笑我∶应该罚你再考一次驾照啦,把你準备过 诞假期的钱都掏出来啦,下次别让我们幾个逮著你啦┅┅我隻是赔着笑,一叠连声地说谢谢。
狐狸签署了一份文件,递给我,让我走进法庭去交给法警。这时法庭裏麵幾乎没有什厶人了,法警接过去以後直接送给法官。法官拿着那张纸,把上麵的重要内容,也就是狐狸对我的处理意见,念了一遍,然後问∶“你是否认罪?”
“是,”我老老实实地点头。这是灰色狐狸刚才交代过的。
“好吧,到那边窗口去交罚金去吧,”法官笑起来。“以後开车小心!晚安,小姐。”
从法院出来,外麵已经是满天星鬥,天氣幹燥而寒冷。事情总算结束了,我鬆了一口氣。跑这一趟,得个“从轻发落”也算是不错了吧,我耸耸肩,对自己微笑。
没想到次日上班,同事马克聽我说完事情的经过,跌脚大叫∶“你这个傻瓜!你本来可以完全不用交任何罚金的!”
“啊?”我瞪大眼睛。“我有这厶无辜吗?”
“这根本就不是你无辜與否的问题!”马克为我指点迷津。“布莱恩为什厶叫你不要付罚单,先上法庭?是因为他已经不想罚你了,可是罚单已经开出来,他没有权利收回;法院正式开庭的日期时间,是必须同时通知你和他的,他不出庭,是因为他决定放你一马。你怎厶连这点都想不通?”
“他没出庭,又怎样?罚单上写着我超速若幹若幹啊,赖不掉的。”
“你可以说是他搞错了啊!他用的测速仪有可能不準,他也有可能看错数字,总之他既然没有出庭,你就可以说你没有错嘛!”马克一边摇头一边笑,认为我这样的一截朽木真是大不可雕。
“那不就成了撒谎吗?你们美国人崇尚的诚实美德┅┅”话说到一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可救药,也笑起来。脑海裏浮现出那个公诉人的模样和神态——他老实不客氣地为市政府从我的荷包裏劃拉出去一笔,我还稀裏糊塗,以为他是“法外开恩”!
“这些事情,你为什厶不在开庭之前告诉我?”我质问马克。“太不够意思了吧!”
“市政府新建的图书馆不是还没有筹够钱嘛┅┅”他哈哈大笑,蓝灰色的眼睛裏一闪一闪地,全是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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