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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回憶:老哥的故事

(2005-01-27 07:47:48) 下一個

老哥的故事


              

·SHUKEN·



   哥是68年下鄉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才剛上初一,接下來,就是紅衛兵造反,串聯,罷課,他因為家庭出身不好,什麽組織也沒有參加,在家裏呆了幾年,糊裏糊塗的就畢了業,不可避免地被卷進了上山下鄉的洪流之中。記得畢業分配回來的那天,哥回到家裏,站在廳中央,兩手作拿紙作宣讀狀,模仿老師的口吻,嘴裏念念有詞:XXX高要縣,XXX三水縣,XXX東莞縣……那一本正經,惟妙惟俏的樣子,把少不更事的我和小姐姐都逗笑了,可是媽媽聽了卻哭了。那年,哥剛滿16歲。

哥去了一個叫牛嶺的地方插隊落戶,和哥一起插隊的一位肇慶知青,突然有一天被公安局抓走了,說他是特務,判了幾年刑,這事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其他知青好生納悶,這麽一個特務在身邊,怎麽我們都沒有察覺他的特務行為呢?不過此事掀起的漣漪過後,大家也漸漸地忘淡了。二,三年以後,當這個知青重新出現在大家麵前時,同樣引起了震驚,怎麽這麽快就出來啦?一問,才知道是公安局搞錯了,同名同姓,等弄清楚不是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勞改場呆了上千個日日夜夜了。同被抓得不明不白一樣,放也放得不明不白,沒有解釋,沒有平反,隻是放出來了。加在他身上的罪名也沒有任何部門為之澄清。

  農村的艱苦生活,很快就把知青們當年戰天鬥地,紮根農村的革命意誌消磨掉了,幾年下來,知青們不得不接受一個嚴峻的事實:城市已經不屬於他們,而農村也沒有他們的立足之處。就是生於斯,養於斯的那個地方,也不能輕易地回去了。七二年春節,下鄉的哥和去了農場的二姐回家過年了,盡管還有被遣送下鄉的父親沒能回來,一家總算有了難得的短暫團聚,大家心裏都很高興。可是有一天深夜,我們家被一陣粗暴的敲門聲,吆喝聲驚醒了,文革中已經被抄過幾次家了,媽媽慌忙地去開門,門剛一打開,闖進來一幫凶神惡煞的街坊大姐和派出所警察,街坊主任一麵盯著哥哥姐姐,一麵宣布:為了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嚴防階級敵人搗亂破壞,我們今天來查戶口,無戶口人員一律不準逗留。然後命令媽媽:把戶口本拿出來。戶口本遞了過去,她一邊裝模作樣地翻翻戶口本,一邊明知故問地指著哥哥姐姐:他們倆是誰?有戶口嗎?我哥憤恨地瞪著這個從小就看著他長大的街八,大聲喊道:什麽戶口本?我有出生紙,白紙黑字證明我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這是我的家,我回來看我的母親和家人,犯了什麽法?!然而在那個一切都被顛倒過來的年代,哥姐仍被勒令第二天就必須離開,返回當地去。他們連回自己家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知青們為改變自己的悲慘處境開始了抗爭,從七十年代初期,老知青就開始偷渡到香港去。那時候,偷渡就是叛國,抓住是要判刑的。隻是後來因為偷渡的人越來越多,而且絕大部分都是知青,才改為拘留幾個月。偷渡是以生命為代價的,那時候的偷渡不外乎兩種:過鐵絲網或者遊泳過去香港。知青們稱撲網泅水。現在已經建設成為現代化特區城市的深圳,當年是人煙稀少,山崗布滿鐵絲網的邊境。這裏是走旱路的知青們通向自由世界的必經之路。鐵絲網必非24小時帶電,偷渡者利用鐵絲網不通電的時候翻過鐵絲網,或者剪開鐵絲網一個口子鑽過去;可是如果正在翻越或剪鐵絲網時突然通電,那就一命嗚呼了。和觸電同樣可怕的是遇上邊防軍的狼狗。邊防軍訓練的狼狗,專門咬男的喉嚨,女的胸脯,被狼狗咬死咬傷的不計其數。還有毒蛇、野獸、毒蚊蟲叮咬等就不在話下了。偷渡者大多數白天隱蔽,晚上行動,邊防軍白天巡邏搜索,晚上探照燈一亮如同白晝,把蠢蠢欲動的偷渡者盡收眼底。如果被邊防軍發現,最好還是乖乖地投降,誰要是想逃跑,那就等著挨搶子或者狼狗的撕咬吧。所以撲網的成功率很低,大多數不是觸電,被狼狗咬,就是被抓回來;與之相比成功率要大一些的,是遊泳偷渡。但這要求也更高,風險更大;首先要有能在江海遊幾千米的過硬本領,一旦出現意外,九死一生。黑夜裏,在茫茫的大海上,會遇上吃人的鯊魚,遇到大船駛過掀起的波浪,遇到暴風雨,遇到巡邏快艇迎麵衝撞過來,遇到自己遊到中途體力不支,抽筋等各種情況,無論遇上哪一種,生還的機會都很渺茫。

   哥身邊的知青朋友越來越多地談論著,準備著偷渡的事情,哥也按捺不住了,與其無望地在農村消耗青春,不如去偷渡一博。哥的遊泳技術迅速提高。遊幾千米,在水裏泡5,6個小時不在話下;再暗地裏準備了偷渡的行裝,哥也準備去了,不過,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哥猶豫再三決定還是把此事告訴我媽,畢竟,我家隻有他一個男孩。哥讓準備和他一起走的朋友何權跟媽說,結果媽一聽,堅決地製止了哥的行動。她對何權說:我知道你們想博一博,也理解你們的處境,衷心祝願你能成功,但是他(指我哥),我們家隻有這一根苗,現在他爸爸正被強製遣散到農村接受改造,是專政對象,如果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我如何對的起這個家?叫我如何能夠活下去?何權無言,哥無言。第二天,何權走了。不久,傳來了他撲網成功,到了香港的消息。哥仰天長歎!之後,哥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周圍好友一個接一個地走了,何權、明瑞、阿曾、國英、嘜仔……而阿全、安成卻為自由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前些天,我跟哥在網上交談時,問起他當年知青偷渡的情況,說想把他們當年的經曆記載下來;哥一聽,激動地說:你寫安成吧,當年他和女朋友國英一起偷渡,遊到半路,國英體力不支,被淹了,安成去救她,把自己的救生圈圍到了國英身上,結果國英被安成救了,安成自己卻淹死了。現在國英在香港生活的很好,她每年回廣州,都會請我們當年的知青來相會,也忘不了去安成那裏掃墓。是啊,當年除了報紙上宣傳的那些為了一隻羊,一根木頭而犧牲了自己年輕生命的知識青年以外,還有這些為了爭取自由和基本人權而付出生命代價的知青們,他們的事跡同樣可歌可泣,同樣不應該被忘卻。

   哥有過一次英勇行為。有一年,位於廣州西郊,珠江邊上的廣州煉油廠發生火災,大火映紅了半邊天,幾百個油桶排放在廠碼頭,一旦爆炸,後果不堪設想,很多人去救火,哥也去了,把油桶移到江對岸,哥也記不清推了幾個油桶了,反正一直推到筋疲力盡,最後癱倒在沙灘上。江麵上漂滿了油,哥的身上也沾滿了油,第二天全身出現了皮膚過敏。這次搶救國家財產的代價,是哥從此落得了風疹病,一出風疹全身紅腫,又癢又疼兼拉肚子,非常難受。這病經常發作,有一次,哥又出風疹了,在鄉下熬了幾天實在是不行,跑回家來,我們看到他時,被他的樣子著實嚇了一跳:整個人沒有一塊好的皮膚,眼睛紅紅的,連鼻子,口腔都是紅腫紅腫的,去了醫院,醫生草草地看完,開了藥,打發他走的時候,哥問醫生:我這是不是缺乏什麽東西?哥想喝點糖水,那時候糖也要定量供應,如果有醫生證明,興許能買到一斤半斤白糖。隻見那醫生不耐煩地問:吃幾碗飯啊?””2碗哥怯生生地回答,那醫生低頭從眼鏡片後麵掃了我哥一眼說:2碗飯?營養夠了。後來,別人告訴我哥一個偏方,韭菜豬油炒冷飯。豬油在當時也算奢侈品了,一個人一個月隻有半斤豬肉的定量,半斤肉票可以買一斤豬網油。哥沒有了戶口,當然也沒有豬肉的定量了,老保姆拿了家裏的肉票都給哥買豬油了。半夜三更起來去排隊,如果不排在前幾位,這豬網油就買不著了。每頓哥吃那香噴噴的韭菜豬油炒冷飯時,我和小姐姐都羨慕死了,我們也寧願得風疹塊,這樣就可以吃到那香噴噴的炒飯了。說來也怪,後來哥的風疹病還真的好了。

   下鄉九年,直到77年底,哥終於被招工回城,進了一個集體單位當工人。之後結婚生子,日子過的平淡,哥也知足,哥原想就這樣幹到退休了,可惜好景不長,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國內的經濟改革大潮又一次衝擊了老哥這一代人,廠裏的效益開始走下坡路,勉強地支撐了幾年,廠子終於倒閉了。工人們隻得了2萬元的補償,哥失業了。幾經轉輾,哥去了朋友的一家廚房設備廠;開料,跑市場,做設計,還自學了電腦製圖,哥努力地幹。可是,小小的廚房設備近年來多了好幾個婆婆管理,一個項目需要好多個部門審批,城建,衛生,消防,質檢等等,每過一關都要送禮,交手續費,而市場的競爭卻越來越厲害了。沒幾年,這私人小廠也難以為繼了,老板是朋友,不好意思開口,哥主動提出不拿工資了,有活幹時再拿錢吧,就這樣,哥又失業了。哥已年過半百,要想重新就業談何容易?這幾年,哥沒有了收入來源,一家靠嫂子的幾百元工資維持生計,日子過的艱難,但是哥從未跟我們訴過苦,伸手要過錢;每一次隻要有人找他做廚房設計方案,畫圖紙,他總是有求必應,家裏人都勸他:又沒有錢的,畫了也是白畫,何必呢?哥總是認真地說:不做設計方案,那就連門都沒有,做好方案拿出去,如果能夠做成了,不就有錢了嗎?哥從未對生活放棄過希望,他相信,隻要努力,一定會有轉機的。

哥的經曆,不是千萬個老知青的縮影嗎?

哥,衷心地祝福你,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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