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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維東:拚版遊戲(獲五大道文學小說三等獎)

(2005-01-13 09:12:33) 下一個

拚版遊戲

(獲五大道文學小說三等獎)
作者:夏維東


  我剛畢業那陣子,非常沮喪。因為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哪個公司願意要我。我不斷地去麵試,不斷地等待下一次麵試。在這個不斷的過程中,我成了麵試專家。隨著麵試次數的增加,我的口語越來越好,並且自如地和表情搭配起來,向對方表明我是多麽景仰和喜歡這家公司,應該說我贏得了他們普遍的好感,因為他們都表示等我有了工作經驗後歡迎我去工作。這幫彬彬有禮、操著外交辭令的家夥們,讓我明白了社會不是慈善機構。
  沒有工作也就沒有錢,但我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小說是看不進去的,我自己已經煩得不行,再沒能力去承受別人的喜怒哀樂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見電視上舉行拚板遊戲的比賽。遊戲很簡單也很複雜,誰先拚出“Gone with wind”的宣傳畫誰就是勝者,獎品是好萊塢免費三日遊。複雜的地方在於那張著名的海報被製成四千個碎片!電視上的參賽者好像有一百多個,最小的十一歲,最大的八十五歲,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外表差別是明顯的,但他們有個共同的表情:癡迷。
  ?這個節目也讓我大為入迷。我二話不說,開著那輛馬達比飛機還有氣勢的車子就跑出去買了盒的拚板。
  盒子的封麵就是印刷得極其精美的海報。背景火光衝天,帥得氣人的蓋博和美得像古埃及豔後的費雯麗含情脈脈地對視。帥得氣人也就罷了,他還特別有錢,這就更他媽的氣人,這股讓女人和世界都跟著他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急著要把畫麵拚出來。我當然不是為了獲獎──就算我私下裏一分鍾內拚出畫麵,這個記錄也不會被承認,況且我對好萊塢三日遊毫無興趣。眼下我沒心思玩,我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但在等待遙遙無期的工作機會之前,我除掉玩又能做什麽?這話說得好像顛三倒四,如果你也經曆過我的處境,你就能理解我說的沒錯。我既不能玩又沒工作,你說我能幹什麽?我隻能去拚貼一幅好萊塢的夢。
  我以前從來沒玩過拚板,麵對一大盒子的碎片,茫然不知所措。但想到我隨手抄起的每一個碎片都是好萊塢之夢的一部分,我覺得這是一樁激動人心的事情。我記得我拿的第一塊碎片是紅色的,從原畫推測,這屬於背景,也就是那抒情色彩極濃的火光。火光一般都是與災難聯係在一起的,但在這張著名的海報裏,火光充滿著夢幻的誘惑。好萊塢有這本事,它能給任何一種欲望賦予理直氣壯而且是詩意的色彩,這是好萊塢具有全球票房保證的秘訣。我的欲望是極簡單的,簡單得如同本能:我隻不過想為嗷嗷待哺的胃獲得一個穩定的麵包來源。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希望這句話不僅僅是台詞。
  我缺乏拚圖方麵的天賦。花了一天的功夫,我仍然未能拚出背景,更可笑的是,男女主角的臉都缺鼻子少眼,看起來像兩個噩夢中的怪物。這其間我當然做了別的事,比如說做飯吃飯上廁所,去信箱裏取廣告,廣告上的商品對於我來說,都是多餘的東西,電腦音響洗衣機冰箱遊泳池用品意大利真皮沙發清潔劑花卉植物和修建花園的工具┄┄它們對於我是多餘的,可我知道,對於某些人確是必須品,那些幸運兒的生活距離我是那樣遙遠,遙遠得如同夢中的地平線。
  就在我鬼迷心竅忙於拚圖時,我接到個電話,說是有個新手的位置,問我有沒有興趣。我一邊說好,一邊頻頻點頭,好像對方正在電話那頭看著我。麵試快結束時,對方問了我一個問題,問我個人的最大優點是什麽。這個問題真把我問到了,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有什麽優點。那人看我張口結舌的樣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難道沒有優點嗎?我被激得冒出思想的火花,我說我的優點太多了,不知道說哪個好!那人噗哧笑起來,說你比我們美國人還敢吹。那人的笑給了我極大的鼓舞,我的舌頭塗了潤滑油似地利索起來,我說我最大的優點是耐心。那人依然保持著善意的笑容,說舉個例子。我一下想起了,我說你知道那個拚版遊戲嗎?那人點點頭,我接著說:盡管我拚了八天還沒拚出輪廓,可我一點也不灰心,我準備把它拚完。那人摸了一下沒有胡子的下巴問我,值得嗎?那時我的思維真的飄起來了,我答道,值得,它可以鍛煉我的耐心。
  那次麵試之後,我簡直就像個出不了貨的古董商,那種滋味可真難熬,心像被一根無形的線懸在半空,心吊著比胃口吊著可難受多了。不要說拚圖,我連吃飯都沒心思,聽見電話鈴聲我的耳垂都會顫動起來。雖然我感覺那次麵試自己表現不錯,惟其如此,我才更加心焦,麵試不好反倒沒什麽想頭了,在這方麵,我有足夠的心理經驗。
  我沒有白白地心驚肉跳。經過一個星期的煎熬,我終於得到了那份讓我魂牽夢繞的工作。剛上班那陣子,其實沒什麽具體的事情可做,主要是熟悉熟悉環境,但我非常緊張,公司裏隨便誰說句話我都當作聖旨似的,畢恭畢敬地去聽,認認真真地去做,我生怕有個閃失,試用期未滿便被淘汰了。在那段誠惶誠恐的日子裏,我的心思全放在公司裏,一心想著我該如何盡快上手順利轉正。
  我如願地轉正了。工作也不複雜,我隻要花一半的心思在上麵就足夠了。問題就出在另一半心思上,下班的路上,我就考慮用什麽法子度過整晚的時間。當然啦,如果找個女朋友,這晚上的時間就容易打發了,可惜啊,找女朋友比找工作還難,我周圍的女同胞倒是不少,問題是我沒興趣一結婚就做繼承別的男人的愛情結晶。
  我對電視節目也沒興趣,倒不完全是語言障礙,因為那些肥皂劇實在太俗了,劇中人每說一句愚蠢的台詞,背景裏就響起一大片空洞的笑聲。我知道自己也是個俗人,可不是那麽個俗法。那樣的笑聲使得隻有我一個人的房間更加空洞。在如此空洞的空間裏,我不知所措。
  有個周末我打掃衛生,掃出床下的拚版,就是那個,可憐它到我的床底下來了。我這才想起,我找到工作,這個拚版還真有意想不到的功勞,沒有它我在麵試最後時刻的回答就缺乏畫龍點睛之效。那天麵試我的人,就是我的部門經理。他後來告訴我,雖然我的工作經驗非常有限,但我最後關於耐心的回答讓他印象深刻。再次看見這個未完成的,我就像看見一個對我有知遇之恩的貴人一樣,而完成它,簡直就是報恩。
  這下我可算有事情可做了。每天晚上一吃完飯,我就坐在地上。有時候我端著飯碗,一邊吃一邊拚。我不知道拚圖有什麽訣竅,反證我用的就是極笨的方法,盯住一個部位,一塊塊地試。我盯住的部位就是帥哥和美女的臉,我覺得這很關鍵,兩個缺鼻子少眼的人浮現在豐富的背景前麵,看上去太別扭了,就像下筆千言,不著四六一樣。我花了大約兩個星期的晚上,終於有了眉目:英俊的蓋博和嫵媚的費雯麗終於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麵前。
  說來真是奇怪,這塊拚版對我似乎有著隱喻一般的意義。先是間接助我麵試,接著在蓋博和費雯麗露臉之後,我的個人問題也有了眉目。
  那女孩我曾在電梯裏見過,身材嬌小,臉上有幾粒秀氣的雀斑。我雖然直覺她是中國人,也沒有主動套近乎,見麵隻是一聲“Hi”
  一天早上上班,我們又在電梯裏遇上,我們照例彼此點頭示意。我注意到她手上拿著一盒VCD,封套上寫著:電視連續劇《牽手》。我就問她這電視劇好不好看,她吃驚地看著我說:《牽手》都不知道?火著呢眼下!你一定得看!
  她老熟人的口氣讓我一下子輕鬆起來,我順水推舟問她能不能借我看看,她一口答應,說等她同事看完了就借我。她問我最喜歡的電影是什麽,我脫口而出:《飄》!如果沒有玩拚版,我還有可能想半天都沒結果,等我想出來,電梯早就停了,那她還不以為我是傻子?她略顯誇張地拍手道:哎呀,巧了,我也最喜歡《飄》。後來我看到一份資料說《飄》是影史上最受歡迎的影片,我敢肯定這個統計是負責任的、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
  認識她之後,我對拚版沒了興趣。好萊塢的美夢和我一點幹係都沒有了,確切地說,我的心裏已經沒有空間容納別的東西:我和她牽手了。被我塞進了床底,床底和飄這個字天然就缺少聯係,可老老實實待在那裏。
  我和她都不再是剛出校門的浪漫小年青了,我們是務實的大齡青年。我們很快就領了結婚證。從市政府出來,我們手牽著手。我抬頭望著天空,一隻鳥兒從我頭頂飛過,姿勢瀟灑得一塌糊塗。她捏了捏我的手說:咱們去中國店買菜吧。
  她打掃衛生時從床底下掃出那盒拚版來,說:你也太無聊了,怎麽還玩這個?我說:是啊是啊,認識你之前我一直就著,特無聊,現在不了。她笑了,拿著扔到垃圾旁邊。我走上前去,把灑落的碎片放回盒子裏。我老婆在一邊看著,我捧著盒子站在屋中央,不知道放哪裏好。她說:你要那玩意幹嗎?你瞧瞧屋子這麽小,我的衣服都沒處放了。我悶聲把塞進床底,衝她笑了笑。
  我們目前租的公寓確實小了點,於是我們決定買房子。她對房子的要求很高,但我們的銀行存款沒有那麽高,於是她的要求在她的多次失望和我的不耐煩中漸漸降低,一直降到我們決定買下那個能夠買得起的房子。這個過程大約七個月,她懷孕已經五個月了。
  我對那房子還算滿意,雖說牆壁和壁櫥蒙了灰塵,看上去髒髒的,但材料好,拭去表麵的汙跡,裏子毫無破損。我知道絕不能作喜形於色狀,於是對著那些灰蒙蒙的所在,適可而止地搖了搖頭。
  房主叫琳達,大概三十來歲,相貌很端正,但顯得心事重重的。她見我搖頭,急忙說:您不妨檢查一下,那隻是髒了點,沒壞,當然,如果您定下來,我可以替您出清潔費。她見我仍然未置可否,又加了句:要不再便宜一萬快,怎麽樣?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買賣很快就做成了。我覺得挺好奇,心想一個看上去如此幹淨的女人,房子怎麽這麽髒?
  琳達見我在文件上簽了字,表情輕鬆多了,話也多起來,給我粗略地介紹了房子的結構和一些設備,令我驚訝的是她對於細節方麵的問題都不甚了了。她解釋說這是她父親的房子,她二十年前上大學之後就很少回來,她這次特地從加州趕回來處理遺產,時間很匆忙,所以連房子都來不及好好打掃一番。
  出門時,我見她飛快地擦了下眼睛,但眼角還是有許多殘留的淚花。我安慰她說,有些舍不得是吧?歡迎你隨時來看你的舊居。
  謝謝,她勉強笑了一下,眼淚卻流得更多,哽咽著說:不是房子,我想到我父親……”看著她傷心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自己侃價的方式有些卑鄙。
  我們搬進來了。她還是覺得新居小了點,隻有兩室兩廳,我就歎了口氣說:太太將就著吧,我要是有比爾·蓋茨那麽多錢,那怕有王家廉那麽多錢,我也不會買這個房子。她也就不再抱怨了,挺著肚子說:人家說說而已,較什麽真兒呀你?
  當我將床、沙發、茶幾、桌子、電器、書架都擺放好之後,再掛上幾張畫,房子就徹底變了樣。安個家並不難,另一方麵,讓一個家消失也許更容易。環顧四壁,前房主的痕跡消失得一幹二淨。
  當天晚上,我很疲乏,想早點睡覺,可新鮮感把我刺激得遲遲難以入睡。我的床正擺在舊床的床印上。數月前同樣的位置躺著一位即將走完一生的老人,每天晚上他在想什麽? 
  我在黑暗中望著黑暗,就像水流進水中。我的眼前浮現琳達那張被淚水浸濕的臉,在那張被淚水衝洗去化妝粉及種種偽飾的臉上,我讀到一種悲痛、懊悔,也許是懺悔,這讓那張線條有些粗硬的臉柔和了下來。我怎麽會想起琳達呢?也許這個新房子給了我強烈的陌生感,而琳達這個陌生的女人是這個新房子的唯一證人。我忍不住碰了碰身邊的她,她動了動,嘟嘟噥噥地說:快睡吧,明天還上班呢。我自言自語地說:琳達爸爸也真夠可憐的,到死都沒見著女兒,他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她杵了我一下,說:你真是,大半夜想這種沒影子的事!
  她說得對,這確實是件沒影子的事,那個老人長什麽樣我都不知道,琳達現在已經在六個小時時差之外的加州,我和她也不會再見了,盡管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互道再見
  女人肚子大了,脾氣也隨著大了。她父母簽證沒簽出來,好像也成了我的過錯。我安慰她實在不行我們先找個保姆。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捅了馬蜂窩,她機關槍似地朝我吼道:我爸爸媽媽來不了是不是正好隨了你的意?瞧瞧,你情願找個保姆也不希望我爸爸媽媽來!
  我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不可理喻。我悶不做聲也成了罪狀,她挺著肚子,偉岸地豎在我麵前,像控方律師對我窮追猛打:當初追我那陣子,一個晚上都要打幾個電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這才多久就和我沒話說了?!
  我望著她的肚子,忍了沒說話,我想我肚子裏那股無形之氣要是鼓起來,體積不會比她肚子小。
  如果我繼續站在她麵前,我不知道我的肚子會不會爆炸。為了不讓肚子爆炸,我隻好跑到車庫裏去。車庫很小,勉強容得下一輛車,我側著身體在車庫裏艱難地鑽來鑽去,從車頭繞到車尾,衣服上蹭了不少灰。後來我靠在車屁股上,手撐在車庫門上,抽了一隻煙,抽完一隻又抽了一隻。如果不是煙盒空了,我也許會一直抽下去。
  我進了屋,她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我走上樓,發現她坐在臥房的地上,麵前攤著許多紙片,我知道那是的拚版。一個孕婦居然無聊得玩起拚版,這讓我有些內疚,我對她的氣消了一大半。我站在門口說:我們還沒看閣樓呢,看看上麵有什麽寶貝。
  她稍微矜持了一下,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撐著床沿準備站起來。我跑過去把她攙起,她白了我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我拉下梯子往上爬,她扶著梯子說:小心點,聽到沒有。我回頭做個鬼臉:沒聽到,但我會小心的。
  閣樓上的東西還真不少,看來琳達匆匆忙忙忘了收拾閣樓。我很高興,頗有得了意外之財的喜悅,我喊道:嘿,這上麵東西還真不老少!她激動地問:快說都有什麽呀?
  我挑大件清點:唱片機一台,舊電視一台,以後咱們開博物館用得著。有兩個塑料筐子,裏麵裝了許多衣服,嗯,這兩個筐子眼下就用得上,放要洗的衣服正合適。
  她在下麵應道:太好了,省得咱們去買了,快說還有啥?
  喲,這還有三袋布娃娃,這下我們兒子連玩具都不用買了。我探頭宣布道。她手捂著肚子還試圖作跳躍狀,說:快拿下來快拿下來,讓我先玩玩。我便把三隻裝著布娃娃的塑料袋順著樓梯滑了下去。瞧著她那幅高興勁,我覺得這個快當媽的也是個娃娃。
  樓梯口右邊牆的一側整整齊齊摞了兩排紙箱,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八個。我心想,這會是什麽寶貝呢?我端起最外麵一隻紙箱,很輕,差點害得我摔倒,因為我預備了很大的力氣。
  打開箱子,我驚訝得合不上嘴:裏麵全是拚版,更令我吃驚的是,最上麵的拚版是,和我的那個一模一樣,而且已經拚好了,拆成八片放在盒子裏!我又挑了幾個箱子查看,不出所料,裏麵也都是拚版。
  她問:你在幹什麽呢?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說我就下來了。
  我端著那盒裝有的箱子走下樓梯,對她說猜猜看,裏麵有什麽?
  她興致很高,猜了七八次。我把紙箱打開來,她有點失望,說這家人怎麽這麽無聊啊,買了這麽多拚圖。我說這叫多啊,上麵還有三十七箱哩!她想了想說,這家可能是做拚圖生意的吧?
  我把箱子裏的拚版一個個拿出來,這一箱一共有二十五盒,每一盒都不一樣。我說房主不可能是做這個生意的,因為每一盒都不一樣。她摸了摸肚子說:這應該是那老頭的東西吧?這老頭可真夠無聊的。
  聽琳達說她父親死於心髒病,看來這個心髒不好的老人幾乎沒有什麽戶外活動,也可以說連室內活動都沒有--除了一門心思拚圖。我估計那些箱子裏的拚版加起來恐怕上千,這個老人化了多少時間在上麵啊!我想起自己當初拚的情形,注意力高度集中,兩個小時下來我眼都花了,那確實是殺時間最有效、最簡單的方式,隻是,就像她說的,太無聊了。可以想象,這個老人孤獨到了極點。他必定是個拚版高手,就像茨威格筆下的囚犯成了象棋高手一樣。像他這麽熱衷於拚版的人不可能不關注拚版電視大賽吧?說不定他還是得過獎呢!
  後來我花了幾天時間尋找老人是否參賽的蛛絲馬跡。我就從那一箱箱拚版著手,逐個檢查。看著我把箱子搬上搬下地折騰,她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說我隻是太好奇了,太好奇也許就是中邪了。
  我一無所獲,隻在的盒子底部發現一行字,大意是一個破碎的世界,無論怎樣複原,裂痕仍在,隨時都會再次破碎。這句話挺有哲理的,而且用來描述拚版很形象,拚起來的圖,拿起來稍不小心就散架了。我的 至所以一直沒有拚好,除了技巧不夠,有時就因為拚好的部分被碰散了,我的耐心也散了。想到他和琳達的關係,我在這句話裏讀出了深深的隱痛。他和女兒到底怎麽了?這個疑問再次浮上我的心頭。
  我沒有找著什麽線索,她在那些布娃娃身上倒有所發現。每個布娃娃的商標後麵都用記號筆寫了字,簡單的數字,”1“, ”2“, ”3“ 之類的,有的數字後麵加了個字母”Y“ 。起初我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直到看到一個大白兔的標簽上寫著”LINDA 5 YEARS“ 時我們才恍然,原來那些數字表示年齡,這兩大袋子的布娃娃都是琳達兒時的玩具。我們找出了數字編排的規矩:歲數不同,記號的顏色也不同;屬於某個年紀的娃娃們有個總標簽,比如”LINDA 1 YEARS“ ,其它的就簡寫成”1“ ”1Y“ ,都是用綠色筆書寫。布娃娃一共有六十二個,一到十歲。
  我們坐在布娃娃中間,彼此看了對方一眼。她說:真讓人感動,這老人太細心了,女兒的玩具保存得這麽好。你以後也要向他學習,把我們孩子的玩具都收藏好,以後傳給我們的孫子、重孫,子子孫孫一直傳下去。對了,你不是說他們父女關係不好,老死不相往來嗎?看上去父親很愛女兒的呀!
  我用手指在她額上戳了一下:笨呀你,他們以前關係好唄,就是說琳達有個快樂的童年,後來發生了變故……“說到這裏我停住了,我突然想到那些記號肯定是後來編排的,如果是當年隨手寫下,絕不可能這麽係統。
  我對她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說:對呀!他的記性實在太好了,六十多個玩具他居然清清楚楚記得是女兒多大時買的。她把兩個不同數字的標簽放在一起比對,我們都能看出筆跡一樣清晰,不像是很久以前的。
  她把布娃娃一個個放回袋子,我問:不留一兩個玩玩?她說:不了,咱們把它放回去吧。如果能聯係上琳達,把這些布娃娃都給她寄去。我就不明白,跟自己的父親有什麽坎過不去,至於終生不見嗎?
  我想起琳達那張被淚水打濕的臉,說:她懊悔了,可惜都太遲了。應該可以聯係上她的,我有她律師的電話,應該找得到她。
  律師聽了布娃娃和拚版的故事之後,終於給了我琳達的電話,他說:先生,我相信你在做一件好事。我把客戶的電話給你是錯誤的,但我相信我沒錯。他這句繞口令一樣的話讓我對律師的印象一下子好起來,他們也有血有肉。
  晚上給琳達打電話前,我和她先彩排了一下,想著如何措辭才合適。她笑著說:你幹嗎緊張?你又不是去推銷玩具和拚圖。 我說:我才不緊張呢!
  撥號碼時,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鈴聲剛響,那邊就提起了話筒,琳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異樣,好像得了重感冒。我剛報上名,她就說:律師已經告訴我大概了,謝謝您,非常感謝,我想最近就去把東西領回來,您方便嗎? 我說:我沒問題,您隨時來都可以。隻是那些東西要帶走不太方便。琳達沉默一會,說:我,我樂意給您報酬。
  我有點火了,這老美怎麽啥事都往錢上扯?我說:您誤會了,是東西太多,主要是拚版,有三十八箱。她肯定把理解成了,說:噢,是很多,兩個行李箱應該放得下吧?當聽我說那三十八箱裝有上千盒拚版時,她肯定被這個龐大的數字驚呆了,沒說話,但我聽得到一絲壓抑的抽泣聲, 抽泣最終變成了哭泣,她站在我旁邊都聽見了。我看到她的眼中也有淚水,我輕輕地牽起她的手。
  過了許久,她才哽咽著說:對不起,謝謝您提前告訴我。我想我會租一輛搬家車把它們運回來,它們對我很重要。您知道嗎?我小時候很愛玩拚版。我和父親的關係惡化也是因為拚版。十歲那年,父親給我買了個芭芘娃娃圖案的拚版,很漂亮,芭芘的身上還灑著發光的金屬粉。我拿到廚房給媽媽看,媽媽正從爐灶上端起一鍋湯,瞄了一眼說'真漂亮,和我們琳達一樣漂亮。我跳呀跳,拚版從我手上掉下了,把媽媽絆了一下,那鍋湯灑了,潑到拚版上。我大哭,媽媽以為我燙著了,伸手抱我。我一把推開了她,跑了出去。我跑到離家不遠的小樹林裏,越想越傷心。我看到爸爸、媽媽先後跑出來找我,我躲著不應他們。爸爸起初並不著急,還和媽媽打賭說我晚餐之前一定會自己跑回來。他這麽說,我偏偏就賭氣不回去。他們找不到我就進屋了,過了一會又跑出來叫我。天黑了,爸爸、媽媽真的急壞了,兩人分頭找。媽媽邊跑邊叫著我的名字,聲音都變了。那時我也害怕了,準備走出去,就在這時候,一輛車開過來,車速並不快,可媽媽竟然不知道躲閃,一下子被撞得飛了出去。媽媽就這麽去了。您可以想象我有多麽難過多麽內疚。父親沒有罵我更沒有打我,媽媽去世後他很少和我說話,就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我很怕他,他看我一眼我心裏都會'咯噔一下。我上中學時,父親再婚,兩年不到又離了。上大學是我的一個解脫機會,最好的大學對於我來說就是最遠的大學,我選擇了加州。父親為此大發雷霆,威脅不給我生活費。我沒有和父親吵,留了張紙條就走了。還沒到加州,在飛機上我就開始想念父親了,可我明白,如果我回家,我照樣不能和父親融洽相處。距離為思念提供了一個借口, 可現實並未因此改變。我希望我能為父親做點什麽來彌補一下我當年不可彌補的過錯。我暑假時打兩份工,賺的錢付一個學期的學費足夠了,課餘再打點散工生活費用也不用愁。父親寄給我的支票我從沒去兌現,我對他說我獨立了,能夠養活自己。父親後來就很少給我寄錢了,而我因為假期在學校打工一直沒有回去看他。有年聖誕節,我給父親買了一把很高極的剃須刀,它花掉了我半個月的生活費,可父親把它退回來了。這把剃須刀把我和父親間若有若無的聯係剪斷了。我沒有料到高中畢業的那次離家竟然成了我和父親的訣別,我有十二年沒有回去了,總想著什麽時候回去看看,可總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父親病危,等我趕到醫院跪在父親床前,父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他變得我根本認不出來,才六十二歲啊,看上去卻有八十二歲,父親在我心目中還是五十歲的樣子啊。
  琳達旁若無人地述說著,後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向我道歉。我說:我該謝謝你才是,你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放下電話,她問我明白了什麽,我說:這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很苦惱的愛。父親在無言中祭奠妻子卻傷害了女兒;他愛女兒,也許他自己都意識不到有多愛,那一千多個拚版與其說是打發時間,還不如說是懷念童年時的女兒。他們彼此傷害著對方,卻又徒勞地愛著對方,這真是一個悲劇。
  她歎了口氣,沒說什麽。我扶著她:快去躺著,站半天了。她躺在沙發上,我坐在沙發扶手上用胳膊枕著她,我說:明天我給領館寫封信,告訴他們你爸你媽根本不想移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兒,他們也太不近人情了,幹嘛呢這是,拿恐怖分子沒轍,把警惕性放到中國的老頭老太身上,這不有病嘛?她笑了,說:有用嗎?我拍拍她頭:有沒有用咱們不知道,咱們盡力就是了。她想了想說:要不,讓你爸你媽去簽吧?我爸我媽被拒了一次,第二次也未必簽得出來。我說:咱們房子太小,要是四個都出來了,住不下。你生孩子,你媽在身邊你心安,我也心安。還是先讓你父母去簽,我就不信簽不出來,兩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隔三差五就露個麵,非讓他媽的簽證官慚愧不可。她看著我:謝謝。我在她腮幫子上捏了一下:咱倆誰跟誰呀!
  琳達六天後來到她從前的家。我們讓她把閣樓上的舊物都盡可能帶走,反正她租了一輛搬家用的卡車,有的是地方。和我們分手時,琳達說:祝福你們全家!她說:也祝福你們全家。琳達有些黯然,說:我們家隻有我自己了。
  真是巧了,當天晚上我們接到國內來的電話:她的父母簽了出來!
  她那個高興啊,興奮得根本睡不著覺。我說:我們幹點什麽吧,明天不用上班。她說:我們把那個的拚圖拚好吧!我心裏想的正是這個。
  我原以為可能要很長時間才能拚完,沒想到才兩個小時不到就全拚好了。她說:我們把她掛起來吧,挺好看的一張畫?我說:一掛不散了?
  她在額頭上戳了一下:笨呀你,用膠帶在背麵粘上不就行了。
  於是,我們臥房的牆上在深更半夜裏出現了一幅畫。我們在費雯麗和蓋博的注視下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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