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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 夢裡相逢西雅圖

(2004-10-19 10:50:48) 下一個
夢裡相逢西雅圖 江嵐 白雲賓館的餐廳富麗堂皇,早餐部提供的中式西式各種點心琳琅滿目。依蓮要了一碗魚片粥和一份燒買,坐下來慢慢吃。 盡管昨晚她睡得不好,今晨依然神采奕奕。 她實在是太興奮。自從大學畢業後到美國,多少年了,“斷魂千裏,夜夜嶽陽樓”,總沒有機會回來。廣州雖然不是她的故鄉,到底遠離了洋人地界,和去歐洲出差不可同日而語。 何況,於她而言,廣州這地方的獨特魔力和意義,又遠非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可比。 昨夜,又夢見他。 依蓮第一次見到他時,才十七歲。電光火石之間,她對他一見鍾情。從此命運就把他固定成她夢中不變的影像,她已習慣在夢中重新演繹他們的故事。夢象一塊塊五顏六色的布,點綴在記憶的衣裳上,久而久之,夢境和現實的界線就變得模糊不情。 昨夜,依蓮夢見和他相逢在西雅圖。 廣州明明是他上了四年大學的城市,她從紐約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抵達此地,頭一夜沒有夢見在廣州找到他,倒夢見和他相逢在西雅圖。夢境就這麽不講道理。 夢裏是晚上,隻有昏黃的路燈在頭頂模糊地亮著。他們麵對麵站在他的大學宿舍樓底下。其實依蓮從沒去過他的大學校園,當年她遠在成都念書,每星期要把“華南理工大學機械一係石磊同學收”這幾個字在信封上寫上若幹遍,一寫就寫了四年,因此到死都忘不了。 應該是夏天吧,天氣很熱。他一手撐著牆,微笑著聽依蓮滔滔不絕。他那麽高,注視著她的架式頗有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他們的距離那麽近,依蓮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呼吸。 依蓮歪著頭,笑著問他:“明天我們一起去吧,好不好嘛?”語氣裏有三分央求,三分撒賴,剩下的便是要挾。意思說,如果你不答應啊,我可就會哭了呀! 可惜還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就醒了。 依蓮吃完粥,走出餐廳,穿過賓館的大堂,到門口去叫計程車。她的長發中分,穿著一套真絲無袖的洋裝,深奶油色的底子上是手繪的墨竹圖案,一路上引得無數人回頭張望。 憑心而論,依蓮沒有閉月羞花之貌,不過是中人之姿而已。但她行動之間有一種特別的韻致,如蜻蜓點水,如弱柳扶風,顯出她與眾不同的端麗,清新脫俗的嫻雅。 計程車載著依蓮駛向市中心的出口商品交易會會場。四月的廣州已熱得像一個大蒸籠,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 這就是廣州了。從前因為石磊的緣故,她曾不止一次想過要到廣州來看看,一直沒有機會成行。後來去了美國,漸漸與石磊音訊隔絕,也就斷了這種念頭。沒料到命運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還是把她推到這個城市裏來,想來她與廣州委實有一些緣分。 昨夜夢裏的她多麽嬌憨可愛,可惜現實生活中她從來不是那個樣子。否則…… 當初她和石磊嘔心瀝血地相愛,曆時四年之久,最後仍無緣共渡一生,實在是兩個人的個性都太倔強,太固執,不能完全歸咎於命運。 那個時候,依蓮傷心之餘決定到美國去,事先沒有向石磊透露半點的消息,臨走前也沒有去見他。走得乾乾淨淨,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這一走,就走了五年。五年裏,依蓮不是沒有別的男朋友,但他們總是比較笨,讀書的眼裏隻有學位,經商的心中隻有鈔票,全無一點情趣。 沒有人能同石磊比。石磊天縱聰明,又興趣廣泛,學什麽象什麽,做什麽成什麽,是個奇才。所以,石磊天生極有女人緣,美麗的紅顏個個都願意當他的知己。 依蓮也不能免俗。她至今不但保存著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包括信件,卡片,留言條等等,還要反複在夢裏為這段事實上早已終結的初戀情事添油加醋。她現在的世界乏味得要命,和石磊的戀愛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情懷,她說什麽也不能讓它煙消雲散,不能讓它在她的生命裏一無痕跡可尋。 計程車停下來,依蓮看見“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幾個金色的大字嵌在路邊一棟巨大建築物上,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入口處有荷槍實彈的警衛站崗,戒備森嚴。依蓮將大會發給她的邀請函和身份證交給警衛查驗過了,拿到一張鑲有她照片的通行證和一份地圖,進入交易會的會場。 所謂國內規模最大、層次最高的多功能國際貿易盛會,果然名不虛傳。交易會的展館麵積有16萬多平方米,展館內按商品 類別設置展區,分成六個專業館。依蓮要去的是紡織服裝館。 交易會最大的好處是把全國各地的廠商都集中在這裏,現場看樣選購、洽談成交。比起在美國通過越洋電話和廠家交涉,不知方便了多少。依蓮一個個攤位看過去,意外地發現不少生產真絲和純棉製品的廠家產品質量比在國外能看到的好很多。 可是依蓮找不到她想要的 LYCRA──彈性纖維布。LYCRA 是做遊泳衣的麵料,依蓮原本準備從一家南韓公司買進的。不料她剛和GAP 公司簽下四萬件童裝遊泳衣的合同,南韓人突然提出價格要在原定基礎上提高三個百分點,而且不留一點商量的餘地。 依蓮氣不過,正好收到交易會的請柬,於是決定不理南韓人,到廣州來碰碰運氣。可是 GAP 要求泳衣麵料必須質輕,透氣,經曝曬而不褪色,抗泳池的氯水而不鬆弛,這樣的 LYCRA 不好找。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時分,她出了展區,到交易會附設的餐廳去吃飯。 餐廳裏人頭攢動,大家排隊買自助餐。在依蓮身後的隊伍中,有一群男女高聲談笑,講的是廣東話。其中有一個聲音很熟很熟。 不可能,哪裏會這麽巧。廣州這城市令她想他想得太厲害,乃至於產生幻覺。依蓮自嘲地摔摔頭,果然,一摔便把那聲音摔掉了。 然後依蓮感覺後麵的人群中起了一陣騷亂,有人一迭聲地說著“對不起,請讓一讓,對不起”,那個聲音一直擠到她的旁邊來了。 “是你,依蓮,”那人難以置信地輕聲驚呼。“真的是你!” 依蓮抬起頭,一瞬間隻覺得石破天驚,頭暈目眩!石磊!居然真的是他! “你怎麽會在這裏?!” “大學畢業以後,我在家鄉隻呆了半年,後來還是決定回廣州工作。”石磊定一定神,回答道。他每年都在交易會場替公司看守攤位,怎麽也沒料到有一天會遇見她。還以為今生都不可能再見麵的,世界真是小小小。 “你呢,什麽時候回來的?”交易會給國內的參展單位和國外來賓發的通行證顏色不同,石磊看見依蓮胸前掛著的是國外來賓的紅色牌子。 “昨天,”依蓮感覺心慌氣短,整個人站立不穩,也許是餓了。 石磊深深打量她,眼睛裏有兩簌火苗在跳躍,熊熊火光都映在依蓮臉上:“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出去另外找個地方!” 依蓮還沒反應過來,他已和同來的人打過招呼,然後一把拉起她的手就走。還是那麽霸道,還是那麽專製。依蓮被動地跟著他去,也不問他要帶她到哪裏。她並不在乎。 石磊開著車,依蓮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語,惟恐一開口便把好夢驚碎了。 真是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二十分鍾以後,石磊把車停下來:“到了。” 這是一家附設卡拉OK 的餐廳。因為是中午,生意顯得清淡,隻有兩三桌客人在裏麵。果然是久別重逢的昔日戀人們聊天敘舊的好去處。 “怎麽改行做起貿易來了?”石磊坐在依蓮對麵,問道。依蓮從前主修英美文學專業,滿腦子的風花雪月,不帶一絲煙火氣的。 “不過是為了五鬥米折腰,你還不是一樣?”依蓮無所謂地笑一笑。 “說得也是,”石磊燃起一支煙,有幾分無奈。自己當年還一心想當工程師的呢,年輕時的夢想就是碎得快。“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啊,顛沛流離,”依蓮半開玩笑地搖頭。“先在華盛頓念了三年書,拿到學位以後在西雅圖找到第一份工作。後來遇上經濟危機,公司倒閉,我又成了社會閑雜人員。現在的老板是在紐約的中餐館裏做侍應生時認識的,彼此還算投緣,後來乾脆就到她手下去當差了。” 五年,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三言兩語就講完了,簡直乏善可陳,想想真可怕。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單身女子,獨自在異邦討生活,衣食住行都全憑自己赤手空拳掙來,不是不艱難的。但其間血肉橫飛,傷心委屈之處,不足為外人道。 石磊要了一瓶香檳,給她斟上:“你還是老樣子。” 還是那樣令他心折。她一直是個很特別的女子,有時單純得似乎總是長不大,有時又滄桑得仿佛從不曾年輕過。最令石磊困惑不解又耿耿難以忘懷的,還是她異乎尋常的堅強冷靜。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永遠打落門牙和血吞。不象一般的庸脂俗粉,遇到一點點困難就大呼小叫,惟恐旁人不知道。石磊不由得一陣心酸。這麽好的一個女孩,當初怎麽沒把她留住? “是樣子老吧,”依蓮幽自己一默。早先的心靈震蕩慢慢平息下來,她漸漸恢複常態。 “第一次回國?”過去所有認識她的朋友都沒有她的消息。 依蓮點點頭:“如果不是奉命出差還不敢回來。試問你敢不敢請長假出國旅遊去,讓老板知道一兩個月沒有你,公司也一樣運轉?” 石磊聞言大笑,說:“是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其實也是情理之中,人家出錢雇你,不是請你去享清福,”依蓮也笑起來,“你呢,有沒有把握機會發一點財?” “一無機會可以把握,二無才幹可以發揮,我發什麽財?” “怎麽跟我客氣起來!”依蓮把高腳酒杯放在手裏轉動。“你的老板真好運,市麵上像你這樣聰明的人不多。” 一句話,把時光拉回到從前,她的諸般好處重重疊疊湧上石磊心頭。那時候,他還不過是個大學生,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其實一無所有。但依蓮愛他。如此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外麵有的是男生大排長龍追她,連他自己的哥兒們也在其中。然而她絲毫不為所動,就是隻愛他,從第一眼看見他時就愛上他,死心塌地,無怨無悔。 她說:“若幹年以後,如果有人告訴我,說你成了頭號通輯犯,我不會奇怪;說你當了總統,我也不會奇怪。但若是說你一輩子在小工廠裏當個技術員,我就會奇怪了。”──她就是這樣了解他心裏蠢動的成功欲望,就是這樣對他的能力堅信不移,永遠激勵他,支持他。 天知道他那個時候真的是要什麽沒什麽,不折不扣的一窮二白!卻不懂得珍惜她。這幾年在公司裏,一路升級加薪水,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可惜沒有誰像當年的依蓮,愛就愛了,不講任何條件。春風得意的時候,要找一個美麗的異性作伴還不容易,怕隻怕一旦坐困愁城,到哪裏去找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五年來在城中見識過多少各色標致女,到頭來還是“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現在她回來了,那被擱置了五年的故事,有沒有可能重來一次? 石磊如坐針氈,心裏一把潛伏已久的火種“呼”地燃燒起衝天烈焰,燒得他無法控製自己。好多話在心頭轉來轉去,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太久沒有機會和知心人說話,竟然忘了該如何推心置腹。 於是石磊走到歌廳中央的大屏幕前,拿起話筒來唱:“春已走,花又落,用心良苦卻成空。我的痛,怎麽形容,一生愛錯放你的手。” 唱完了,他回到座位上來,不動聲色地向依蓮勸酒,顧左右而言它。不提一句感情,不談一句往事,隻講些莫名其妙的笑話,誇張地,自欺欺人地縱聲大笑。 仿佛剛才唱得那麽投入,那麽蕩氣回腸,抒發的完全是別人的心情。 依蓮沉默地看著他,也燃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緩緩地吐出來。綿綿的煙縷,像一聲悠悠渺渺的歎息。 “你抽煙了。你不能抽煙,對嗓子不好,”石磊瞪大眼睛。 依蓮的嗓音甜美清越,當年是名動一時的校園歌後。而石磊是從不唱歌的,他嫌自己的嗓音太沙啞。是依蓮說聲音沙啞的男人才有男人氣概,他才開始學著唱的。 “下了班回到家裏,吃完飯,看完新聞,不抽煙還能做什麽?再說現在我也不唱歌了。”依蓮是沒有多少酒量的,一兩杯香檳下肚,臉上就紅起來。 “去約會呀,”出色的女孩子在哪裏都顯眼,像她這樣的自不待說了。 依蓮不耐煩地揮揮手,繼續喝酒:“咳,別提了,無聊之極。” 但她臉上寫著的明明不是失意,而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石磊看在眼裏,一口喝幹杯中的酒,若無其事地問依蓮道:“剛才那首歌的最後一句歌詞我始終弄不明白。你是學文學的,你說應該是‘一生愛錯,放你的手’,還是‘一生愛錯放,你的手’?” “我想是‘一生愛錯,放你的手’。”依蓮回答。這才符合“用心良苦卻成空”的意境。 “不對!”石磊斷然否定,盯著依蓮的眼睛,他一字一頓地說:“那是‘一生愛,錯放你的手’!” 當此際,怕是鐵人也要肝腸寸斷了,何況依蓮!她喝下肚裏的酒傾刻間俱化作淚水,傾盆澆向心頭,心髒在鹹澀的淚水泛濫中絞扭成一團,痛得真正無法形容。 石磊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捉住她的手,從肺腑裏掏出一句話:“依蓮,再給我一次機會,請你。” “這又何必呢,”依蓮腦子很亂,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努力維持臉上那一抹倔強而虛弱的微笑,想把手從他的掌握裏抽出來。 可是再掩飾也沒有用,她的眼睛已經不期然泄露了心情。那樣似曾相識的溫柔,和當年一模一樣。他被她的目光扯了進去,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他站起來,把她抱在懷裏,摟得很緊很緊。 五年長長的相思不相見,記憶在兩人心中都放下一個篩子。當年對方的不盡如人意處都已被細細篩掉,留在上麵的隻有無限深情。這個擁抱把篩子一下子提了起來,留在上麵的深情於是更加大放異彩,把現實映照得比夢還要瑰麗。 依蓮本是無淚的了,但一接觸到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原以為早已退化的淚腺竟也如枯木逢春一般敏感,眼淚在他胸前的衣襟上頓時濕了一大片。 這頓飯一吃就吃了三個多小時,等石磊結好帳,已是近黃昏時分了。兩人都認為沒有必要再回到交易會去,而依蓮已有些不勝酒力,要石磊送她回酒店。 上車沒多久依蓮就睡著了。她累了。奇怪,一見到他,四肢百骸都鬆懈下來,覺得需要喘氣,覺得需要歇息,需要在有他的時候睡那人事不省的一覺。 石磊開著車,忍不住一次次轉頭去看她,仿佛她是一塊大磁石。她長長的睫毛都疲倦了,在她細致的臉龐上垂下兩道陰影。夕陽的餘暉偶爾灑上去,他看見依蓮眼角細細的皺紋。 可她熟睡的模樣分明仍是那個貪睡的,慵懶的小女孩。隻因為愛上他,誤了大好的青春。久違了的心疼的感覺讓石磊的心髒隱隱抽痛。 “依蓮,依蓮,醒醒,我們到了,”石磊輕輕搖撼著她。 她的眼睛朦朦朧朧,儼然還在夢中。“磊磊,”臉頰貼上他的手臂,又沉到夢鄉裏去了。 她是真的太累了。石磊不想再吵醒她,在她的小皮包內找到賓館房間的鑰匙,便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出車子。也顧不得周圍好奇打量的目光,他抱著她徑直走進白雲賓館,乘電梯到五樓。 進了房間,他把她放在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她身旁,支起上半身凝神看她。 大概是因為時差還沒有緩過來,又喝了一點酒,她才睡得這般沉。 石磊撩開散落在她臉上的幾縷發絲,輕吻她的左眼,再吻她的右眼,她的鼻尖,她的耳垂。依蓮的皮膚是香的,淡淡的,若有若無的,但絕不是香水,要在很近很近的距離之內才能感覺到。那是石磊記憶中熟悉的她的味道。 依蓮低垂的睫毛像兩道紗廉,慢慢地向上揚起。 石磊撫摸著她的臉頰,柔聲說:“很累吧,再多睡一會兒。” “磊磊,我又夢見你,”她半夢半醒,語音含糊。 石磊的心猛然一緊,伸出手攬過她的腦袋,緊緊貼在胸口:“小傻瓜,你不是夢見我,你是看見了我。我在這裏。” “想得太多了,是幻覺,”依蓮皺起眉頭,怯怯地搖頭,心中渾沌一片。 可憐,還以為是做夢!石磊的每一根神經都讓她的神情刺痛了。他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摸摸看,傻瓜,真的是我。” “啊,”她的食指在他臉上小心翼翼地劃過來劃過去,劃過來劃過去。然後,她抬起頭來,笑容在她臉上淺淺地,漸漸地蕩漾開,直笑得千樹萬樹梨花開,直笑得滿天的星子都落到她的眼睛裏:“真不是夢,是你在和我說話。夢裏是觸摸不到你的。” “你時常夢見我?” “嗯。昨晚還夢見和你在西雅圖,”依蓮嬌柔的手臂環上他的頸項,吐氣如蘭。 沒有怨恨,沒有責備,隻有綿綿無盡的相思啊,石磊哽咽難言,眼圈驀地發紅了。急於掩飾什麽似的,他兩手猛的將依蓮重新抱緊,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石磊的吻,放肆而猛烈。他用舌頭挑開依蓮的雙唇,倆人的舌頭饑渴地互相探索,互相纏繞。這一吻天旋地轉,沒有言語,空氣在這一吻中急劇升溫。 依蓮弱不勝衣的身軀在顫抖,隻覺得昏昏沉沉,渾身燥熱。她羞顏不開,白晰的肌膚漲得通紅,微微汗濕的身子散發出令石磊窒息的幽香。 依蓮的真絲洋裝悄無聲息地落在深紅色的地毯上,一團深奶油色象化開的冰淇淋。 兩人的意識都膠著在一種半昏迷狀態,魂魂在宇宙天際飛翔。本能地追逐對方的動作,眼前有火樹銀花五光十色的散放,一波波情濤愛浪襲卷而來,他們的軀體被卷入到半空中,瞬間又翻騰跌落,周遭的一切霎時間分崩離析。 次日上午,石磊陪著依蓮一起到交易會的紡織服裝館。 昨夜雨散雲收之後,石磊把依蓮抱在臂彎裏,兩個人躺著說話。石磊聽依蓮提到這次回來是想找彈性纖維布,欠起身子來,拍著她的臉頰笑了:“不必大海撈針,包在我身上了!” 連讀書帶工作,石磊在廣州生活了十幾年,在珠江三角洲範圍之內人麵很廣。他有個在湛江工作的學弟馬維良, 所屬的公司專門生產彈性纖維布的,這次也參加了交易會的展銷。 “錦綸”公司的攤位在紡織服裝館和機電產品館的交接處,並不特別顯眼。 攤位上有幾個人正在閑聊,其中一個看見石磊大步流星地朝他們而來,立刻迎上來笑道:“嘿,哥們兒,你還活著啊?我們以為你在軟玉溫香裏光榮犧牲了呢!” 石磊順勢拍他的肩膀:“老馬,你放心,我壯誌未酬之前不會輕易成仁的!” 餘者聞言哄然大笑,都過來和石磊寒喧。看情形他們和石磊都很熟。 石磊把依蓮拉到前麵來,為在場的人作介紹。 “啊,宋小姐,久仰大名,今天終於見到了!認識石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你。”馬維良笑著搶上前來和依蓮握手。 是嗎?依蓮微笑,看石磊一眼,想不到自己居然在廣州大有聲名。 然後依蓮和其他人也一一交換了名片,說明來意。馬維良倒是個痛快人,立刻請依蓮坐下來,向她展示樣品。原來“錦綸”公司竟是國內唯一用杜邦公司出產的彈性纖維作原料的廠家,他們生產的 LYCRA 質量相當不錯。 馬維良給出的價格沒有依蓮預計的理想,不過,他手上現有銷往美國的紡織品配額,總體來看還是比南韓人的出價劃算得多。依蓮當即決定把 GAP 的花樣設計交給他,請“錦綸”公司立即投入生產。 不費吹灰之力成交了這筆生意,在場的“錦綸”公司市場行銷經理興奮之餘執意要請大家吃飯。於是一行六人浩浩蕩蕩來到一家頗具少數民族風情的雲南餐館。 席間自然少不得開“人頭馬”慶賀。酒酣耳熱之際,大家都有幾分忘形,說話便放肆起來。 “依蓮,讀大學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了,”馬維良說。“石磊總說你是個才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能讓石磊在珠圍翠繞之下還念念不忘。” “那是,石磊這小子豔福不淺,非你我所能及!”旁邊的人隨聲附和。 這話說得未免粗俗,石磊怕依蓮不高興,趕緊站起來打岔:“哎,哎,你們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罰酒!罰酒!” “欲蓋彌彰!”這些年石磊身邊想必是不會寂寞的,依蓮仗著酒意奪過石磊的杯子來斟滿了,霸道地舉到他麵前。“該罰的人是你!” 石磊突然捉住她的手,臉色一正,說:“你答應我留下來,我就幹了這一杯!”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臉上。 “你喝多了!”依蓮猝不及防,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我沒有醉,我隻是長大了,”石磊把她的手握得更緊。“答應我,好不好?” 在和他初戀的歲月裏,依蓮幾乎天天在等待他長大,等待他狂浪的心安定下來,一直等到心灰意冷,才一個人遠走他鄉。此刻冷不丁親耳聽到他這樣一句話,隻覺得五內翻騰,心意百轉,不能自己。 “依蓮,你就答應了吧!”馬維良首先打破沉默,為石磊助陣,其他人旋即七嘴五舌地響應。他們的聲音和石磊的目光糾葛在一起,令依蓮微醉的腦子更加混沌一片。 答應了吧,為什麽不呢?她是如此深愛著他的。 依蓮的嘴唇蠕動了半天,也講不出一個字。惟恐一旦開口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過了好久,她總算點了點頭。 石磊大喜若狂,二話不說,低下頭就著她的手便喝乾了那杯酒。 旁觀的人也跟著鬆懈下來,哄然大笑。馬維良立刻改口叫依蓮“嫂子”,帶頭拿他們二人打趣。席間因此而注入了一層溫柔的喜氣,石磊自不用說,依蓮本性也爽朗大方,又在喜出望外之下,任由他們怎麽取笑,完全不以為意。 石磊公寓的門鈴響起的時候,依蓮還宿醉未醒。她朦朧地知道石磊從另一邊下了床, 走出去開門,兀自閉著眼睛懶得動。 又迷糊了一會,依蓮翻過身,感覺枕畔是空的,心裏略略一驚,有些清醒了。這時她聽見石磊壓低了嗓門和人說話的聲音,對方是個女人。依蓮不由得有一些好奇,披上晨褸,光著腳走到客廳裏去看。 石磊站在門口,一隻手撐著門框,那姿勢和依蓮前天晚上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隻不過他現在是背對著依蓮。石磊身材高大,把麵對著他的人整個遮住了,從依蓮的角度看去,隻見一角被風揚起的裙裾。他們對話的聲音十分輕,依蓮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麽。 那人是誰?石磊為什麽不請她進來?怕吵醒她?依蓮的第一個衝動是想走過去告訴石磊自己已經起床了,讓他把那人請進來坐。剛一舉步,她又改變了主意。 慢著,先把事情想想清楚再說。於是她退回到臥室裏,在床沿坐下來。 關於這五年來石磊的私生活,她沒有問過他。但從昨天馬維良等人的言語和今天這樣的情形看,石磊身邊顯然仍存在不少“紅顏知己”。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是不會改變的。 石磊無疑深愛依蓮,他愛她的才華橫溢,愛她的大方知禮,也愛她那種沉穩從容之中的輾轉的溫柔。可惜,世間女子的風情何止千萬種,依蓮不過隻代表其中一種。 依蓮非常了解石磊。他天生好奇而且好勝,有滿腦子自負的幻想,同時也有一份潛在的根深蒂固的自卑。這樣的男人不可能一生隻和一個女人白頭到老,因為他需要不斷地尋求新鮮刺激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征服欲,他需要不斷地攻城掠地以證明自己存在的魅力和價值。 如果說石磊可以把他的愛情分成若幹份,那麽最重最多的一份給了依蓮,這是他能給一個女人的極限了。不幸之處在於,依蓮要的不是這一份,而是他的全部。理由很簡單,她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但這樣的要求,石磊再過五十年也達不到。往事像走馬燈,在依蓮眼前掠過:石磊一次次地出軌,一次次地回頭向她負荊請罪;她一次次地原諒他,他卻一次次地違背自己的諾言…… 看著他和別的女人打情罵俏絕不是什麽賞心樂事。事隔五年,那種不斷被莫名其妙地冷落,又鎖眉頭有鎖心的日子,她還有沒有勇氣再過一次?! 再有,留下來同時也意味著,將這幾年她在美國熬過的千辛萬苦盡數付與東流,把好不容易才打開的一點點局麵連根拔起。在此地她所認識的,也就隻有石磊一人而已,世事人情,一切必須從頭開始經營。她有幾分把握能夠得著機會大展身手? 依蓮歎一口氣。昨天貿然答應他留下來,也許是太過衝動了。 她躺回床上去,心中有一點慚愧。還愛石磊嗎,當然,但不想再冒險。應該學電影上或是小說中的女主角,不顧一切留下來,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而她卻斤斤計較起後果來。 為了他,她已經耗掉了整整五年,一個女人一生有幾個五年?!何苦呢? 想到這一點,依蓮對她和石磊的戀情忽然之間釋然了。 石磊走進來,見依蓮醒了,便告訴她說,剛才來的是他的乾妹妹。幾天前把他的髒衣服拿去洗,今天特地將洗乾淨的送回來給他。 依蓮應了一聲,什麽也沒再多問。石磊的紅顏知己形式多多,“乾妹妹”是其中一種,她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並且領教過了。 三天以後,簽署了和“錦綸”公司的正式合同,辦完了相應的手續,依蓮叫了一輛計程車,直接駛往白雲機場。 石磊並不知道她今天走。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告訴他,自己還是決定要走。她隻想好好和他在一起,直到最後。因為心裏知道自己這一走,從此是完全走出過去,走出夢境,不可能再回頭了。 依蓮向登機口走去,脊背挺得筆直。真的不那麽開心,但也還不至於傷心欲絕。這次回來,是不是真的曾經見過石磊已經不那麽重要。重要的是烙印在她心中石磊的容顏,在千帆過盡之後,依舊鮮明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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