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 小學生阿曆克斯和他的愛情生活
(2004-03-30 08:38:23)
下一個
小學生阿曆克斯和他的愛情生活
香草
一
阿曆克斯是我的學生。今年十歲。
有一天中午休息時,我和莎麗到三樓外邊的操場去呼吸新鮮空氣。莎麗用一半時間教四五年級健康課,另一半時間做四五年級學生的“思想工作”(Counseling). 阿曆克斯是她做思想工作的重點人物之一。我和她都在四五年級工作,接觸多,說話也比較隨便。
正是四五年級學生的休息時間,我和莎麗坐在遠處牆邊水泥板凳上。我對莎麗說,真難相信現在的孩子到了三年級就開始荷爾蒙反應。上課時也拉拉扯扯的,眼神也不對,怎麽提醒都記不住。我是到上了大學才達到這個水平。但那時人大了,又拘禁得不得了,怎能和現在的孩子比,不知這是不是人類的進步?
莎麗笑了,她是白人。她說她十八歲時才有第一個男朋友。她女兒今年十八歲,人家的經曆可就不一樣了。但是家長和大人不能幹涉,隻能引導。接著她從專業角度向我講了一番,說為了豐產,莊稼裏撒了很多催化劑,導致食品含激素過高。現在五年級的許多孩子都是成年人的身體,兒童的腦筋。正說著,全校知名人士,十歲半的阿曆克斯戴著耳機,隨著音樂一步一踮地向我們走來。
黑人孩子走起路來常常是一步一踮的,那是音樂節奏所致。音樂是黑人語言的一部分,他們伴著音樂長大,從生到死,每一步都有音樂。阿曆克斯是混血,也對音樂有天然的愛好-- 說是依戀熱愛也許更合適。但他有很多白人血統,膚色似中國孩子,長得明淨俊秀,卷頭發還噴了發膠,脖子上戴了一個白銀或白金的項鏈,臉上總是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那雙眼睛水水的,長睫毛忽閃著,十分傳神,聰明極了的樣子。但他就是坐不住,不寫作業。全班達不到閱讀水平指標,他就是幾位拉後腿的學生之一。阿曆克斯的媽媽隻有二十幾歲,從中美洲移民過來。西班牙語比英語講得好。她早戀愛早生子,靠領救濟金生活。
他的班主任—一位中年黑人女教師無限惋惜地預測了他的前程,“他會早早地勾引住一個好女孩,早早地和她結婚,讓她名正言順地養活他一輩子。”她頓住,考慮了一下阿曆克斯是否忠貞的問題,“或者一段時間。”我很驚訝,不過對於市內貧困的黑人社區的生活我又知道多少呢?
我問道,難道你能看出阿曆克斯將來不願意工作嗎?
班主任提高了嗓門,一聲比一聲高,說到最後就是斬釘截鐵了:別人升五年級,他留在四年級還滿不在乎。讀書讀不成句子,乘法口訣到現在背不熟,他媽媽根本不操心他學習怎麽樣,整天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說他將來能幹什麽!所以他的心思一定向別的方向發展,說具體點就是戀愛方麵早熟!
就在他對著我們“踮”過來時,莎麗也說了大致同樣的話,這小子(this guy)很成熟,你看他上課說話而且滿屋亂竄,總給我搗亂,氣得我不行,但我又不恨他。他懂得和人親近,天生就會操縱別人的情緒。據幾個教師的比較結果顯示,阿曆克斯的狡辯能力和招人喜歡的能力是全校之最,是曹雪芹所說的“風流靈巧”。
他對我常說的話是“真沒勁”(I’m bord). 我到他班上上課時,總是安排他單獨坐在黑板旁的園桌邊,要不然,這課堂上誰是老師,大家為什麽坐在這裏就成了外人看不懂的問題。開學以來我跟他兩軍對壘已經好幾次了。他是天不怕地不怕,難對付。謝天謝地較量終於結束,他輸了。他硬是教會了我許多教育理論上學不到的東西。(與阿曆克斯的較量過程寫起來太長,略去)。
阿曆克斯臉上是笑意,眼睛對著我們掃了掃,莎麗說,你看他,好個聰明漂亮的小男孩兒!果然阿雷克斯眼波流動之間,是一副俏皮樣子。
莎麗笑著問,阿曆克斯近來如何啊?(其實她和他昨天剛剛衝突過。)我們問他寫作文,算術,寫家庭作業的情況,他微笑著一律以“GOOD”回答,雙手有節奏地隔幾秒拍一下,雙腳一高一低地踮著,他心裏在哼著歌子。莎麗開玩說,阿曆克斯雖然調皮,但還是個gentleman.
他嘴角向上翹翹,很高興。莎麗指著我說,阿曆克斯,記得你告訴我的秘密吧?你想不想告訴Ms.C.?
阿曆克斯原地踮步,問道,我有秘密?什麽秘密?
莎麗說,你忘記了?提醒你一下吧,她是你隔壁班上的。
他無所謂地說,啊,那個! OK,Ms. C, 那個就是,我喜歡朱麗。
沒想到阿曆克斯背乘法口訣困難,但是對於自己喜歡女孩子這一點卻是特別明白。不僅明白,還能落實到具體實處,看看人家十歲半就達到的高度!
他以為我發呆的原因是不知道誰是朱麗,指指身後一個彎著腰,使勁在倒爬滑梯的女孩說,你知道朱麗的!她總是給你找麻煩,你忘了?!他還不知道一個真理:凡是給我們找麻煩的孩子我們都忘不了。
我問他,朱麗知道嗎?阿曆克斯說,她沒法兒不知道!我每天對著她們班的牆大喊好幾聲,我喜歡朱麗!我喜歡朱麗!什麽,你不信?說著他掉過頭大喊,朱麗,朱麗,嗨!嗨!
朱麗和眼珠亂轉的阿曆克斯相反,是個呆板的白人女孩兒,無論她的眼睛盯住什麽就要停上一會兒,再轉開也是兩三分後的事。她做事慢。長得高高壯壯的,突出的地方有頭長長的漂亮的金發。她聽見阿曆克斯喊他,不僅無動於衷,還白了他一眼,繼續苯拙地倒爬滑梯。監督課外活動的教師讓她下來,大概在說別的學生等著玩,她不能一個人占著滑梯。從遠處看,老師說得很激昂的樣子,朱麗照樣爬著,理也不理。
朱麗沒有父親。她小時,她媽媽因他爸爸的事神經受刺激,出了車禍,現在隻好坐在輪椅裏。隻要朱麗一回家告老師的狀,她媽媽對生活所有的怨氣就找到了爆發點,她搖著輪椅鬧到學校來,要“欺負”她女兒的當事人校長班主任她女兒她自己麵對麵地“聽證”。雖然事情最後總能說清楚,但哪個老師也不願意找麻煩。這就是為什麽滑梯那邊說得說,爬得爬,都在各盡其責。
我逗阿曆克斯說,你還知道喜歡女孩子,不簡單啊!他笑了,舉起一隻胳膊來遮住臉,還半側過去,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他走後,我和莎麗互相看了看,不知該說什麽。一個學習上一竅不通
的男孩兒戀愛了,喜歡上一個傻大姐!
二
兩三個星期過去,我上課時阿曆克斯犯了毛病,一個人坐在前麵還要和遠處其它學生爭嘴,挑起一個小圈子學生吵了起來,把課堂攪得亂七八糟。擒賊擒王,我阿曆克斯的名字寫到黑板上,對他說,既然說你幾次也沒有用,中午的自由活動時間你就不要出去玩了,你已經提前休息了。
我和阿曆克斯達成過協議--其實是我硬行規定的,如果他的自由活動時間被取消超過五次,我就給他不及格,他就不能升入五年級。當然我不會那麽做。
他變了臉,叫起來,我沒怎麽樣嘛!我要出去,我才不管呢。我做什
麽了?!
我說,你再嚷嚷,明天的自由活動時間也沒有了。
他氣了,把桌子上的紙筆一把推開。我不理他,知道下一步他就來軟的了。這就是阿曆克斯的好處。一般情況下,老師對特殊學生要摸清他是吃軟還是吃硬。而對阿曆克斯卻無需操那份心,他會調換角度,摸清這個老師是吃軟還是吃硬。我呢,不等他做完研究就直接告訴過他,你態度好點兒,咱們什麽都好說。
果然,他說,Ms. C.我不再說話了,我把地上的紙本都檢起來,我寫作業,你看著。說完他就低頭寫起來,還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鷹”字給同學們示範。
到了下課時間,我撤回了取消他自由活動時間的決定,他很高興,恩仇立馬泯消。學生們紛紛喝水上廁所去了,教室裏隻有我坐著改作業。他在我身邊一步一踮地繞著圈子,跟我聊天,告訴我他剛剛做完一份工,每天下午放學就去幹活,然後回家。我問他做什麽,他不肯說。我說,這是好事啊,幫幫你媽媽。他說,我是為了買一個東西,才去做工的。現在東西買回來了,每天下午就隻玩那個,別的什麽都不做。
他給我劃了個圖,像是電子琴的樣子,琴上方又畫了個電視機,琴下方有個把手,我說,這我見得多了,是遊戲機。他不屑地哼了一聲,說,這是新產品,幾個月前才出來的,叫PST2. P就是play, T是…他寫不出來station這個詞,讓我幫他拚寫。他又寫two 就是2. 看到後一句我笑了起來。他說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還笑。
我說,你說來說去全是玩,你怎麽會沒有一點正經事做!
他做出倒吸一口冷氣的樣子說,怎麽沒有?I DO. I DO.
我說,你說來給我聽聽。
好,你聽著Ms.C. 說完他又笑了,Ms.C.,是這樣,星期六下午我和一個女孩去看電影。我的第一個約會。已經說好了。真的。說著他踮著音樂步子向外走,走走回過頭來,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又向我擠擠眼晴。
我和莎麗說起阿曆克斯開始約會的事,她擔心地說,這孩子起步太早。我真怕他小小年紀就做父親,他會影響幾個人的生活,首先是他自己的,即使他遠走他鄉,心理上還是有陰影。經濟上他需要提供贍養費。孩子的母親在自己還沒有開始社會生活的時候,就會偏激地憤世嫉俗。而他的孩子,唉,很可能會成為另一個阿曆克斯。
我想起莎麗的“思想工作”職責,問她,既然社會問題與家庭問題有著直接的聯係,為什麽……
她說,私人的事不好多管。你說我能說到什麽程度?
盡管如些,我們倆還是討論了一番能否製止他的早戀,從什麽方麵入手,他媽媽不管意味著什麽等等,最後的答案是鞭長莫及。說來不好意思,我們倆討論過後,竟對阿曆克斯的戀愛大感興趣。一兩天後我和莎麗在計算機室看紐約方麵的新聞,阿曆克斯在班上鬧得代課老師上不成課,他問我們倆是否在意把阿曆克斯放在計算機室,我們說沒問題,我們看著他。
他坐下來,朝我們淡淡一笑,無所謂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我問他,阿曆克斯,星期六快到了,看電影的事已經忘了吧?
他撲哧一下笑了,很自信地晃著身子。我又說,想不到朱麗那個脾氣
會答應和你一起看電影。
他說,誰告訴你是朱麗?不是她!我喜歡另一個女孩了。
變得真快。我和莎麗頓時有了如下幾個問題:
- 朱麗怎麽辦,她是否難過?
- 那個女孩子是誰?
- 你們是怎麽“聯係上的”?怎樣達到一起去看電影的決議?
阿曆克斯摸著他的白銀/金項鏈,微笑著一一作答:
- 朱麗,誰知道?她總是那樣,不是看不見我,就是眼睛一翻一翻的。
- 那個女孩兒是安妮。她有時候也站走廊的。你們當然都知道她了。
她很搗亂的啦。
- 怎麽聯係上的,兩人都站走廊啊!另外我在走廊裏總遇到她的啦。她和她朋友們自由活動時站在一起,我就從她身邊走過來走過去,再走過來走過去,後來嘛,她就看了我一眼,我就 say hi, she “hi”ed back. 我就停下來問:
Wanna go to a movie, this Saturday?
She said what?
Then she said why?
Then she said OK.
So…阿曆克斯揚揚眉毛,easy.
聽了阿曆克斯的話,我始信天分之說。看看人家阿曆克斯,一生中第的一次約會不費勁就搞定了。
安妮也是混血兒。她媽媽本身有白人血統,她爸爸是白人,所以安妮看上去像是白人,臉色稍暗一點,頭發卷細一些,小一些,出眾的漂亮。個子比阿曆克斯高半頭。她和阿曆克斯不同,見到老師們冷冷地掃一眼就走過去,誰對她說話都把臉扭一邊去。她不禮貌。上課時和男生遞小紙條,拿出女孩子用的粉色地址電話本記男生電話,記下後再當著那個男孩子的麵撕下去,慢慢地,一條一條地撕,對麵的高個子男孩隨著她撕一下身子跟著震一下。
一物降一物,阿曆克斯卻能和她約會。
三
前幾天我和莎麗在教員休息室吃午飯,阿曆克斯敲門,說他幫一位老師買飲料,需要進屋用自動售貨機。我和莎麗對著看了看,心照不宣,知道這是打聽阿曆克斯戀愛經曆的好機會,莎麗說,既如此,我們就讓你進來。
阿曆克斯的發型變了,頭頂的頭發還是那麽長,天然的發卷有幾寸高,側麵的頭發剪得很短,可能是個時髦的發型。這顯然是為上星期六做的準備。
我們沉住氣,問了他幾個學習方麵的問題,接著漫不經心地問,星期六的電影怎麽樣?
阿曆克斯聳聳肩,噢那個,沒看。他把買好的COKE放在桌上對我們說,我什麽都準備好了(想得到他理了頭發,噴了發膠,戴好項鏈,裝好零錢),結果呢,我出門前給安妮打電話,告訴她我正要離開家門,安妮說,她媽媽也和我們一起去。
阿曆克斯說,這算什麽呢?我就說,行,You guys have a good time. 安妮說,你什麽意思,you guys, 我們說好的一起去。阿曆克斯說,I’m not going. Bye.
我很佩服他當機立斷的能力。阿曆克斯卻有點黯然。也是的,人生的第一場約會啊。
莎麗安慰他說,你還小,等你大一些,你約的女孩子也大一些,父母就用不著陪去了。我說,是啊,再大一點,等你上大學--我一看阿曆克斯不喜歡聽,連忙把時間再推向前一點-- 或者上高中時再交女朋友吧?
阿曆克斯想了一想就皺了眉頭,高中,還有好幾年呢。他還沒讀初中呢。他不耐煩了,一本正經地說出下麵這句話,Look, I don’t want to talk about my love life right now.
說著他走了出去,我們倆個大人又尷尬,又好笑,love life, 是個大詞啊,出自一個十歲半的男孩之口。我們不教這個呀,他在哪裏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