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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你一眼

(2004-01-05 16:25:13) 下一個
再看你一眼 咪咪   夜色已深。這個小購物中心的停產場裏,燈光昏暗,不時有一兩個人走過。沒有誰注意到,在一輛熄了火的小車裏,靜悄悄地坐著一個人。他在耐心地等候著,一雙眼睛緊盯住不遠處一間店鋪的門。   那是一家中國雜貨店。開了有一年多了,他今天才第一次來。卻沒想到會遇見伊的父母。伊是他的前妻,自從分手,已經兩年多沒有見過麵了。   剛看見他們的時候還有些吃驚,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倒是伊的媽媽,大聲叫著衝上來,拉住他的手問長問短。她一直很喜歡他,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她真是把他當了兒子看的。可現在不一樣了,開始熱情的寒暄後,大家便都有些尷尬起來。他知趣地找了個借口走開了。臨別時,伊的媽媽習慣性地說:有空家來啊。他鼻子一酸,趕快把頭扭開了。   伊應該也在店裏的,他心裏想,老頭老太不會開車。她一定是躲在哪裏了。好象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了,雖然以前的日子還都曆曆在目。   他覺得自己對伊的恨越來越少了。曾經有一段時間,恥辱和疼痛讓他無法安寧片刻。現在已經感覺不到那些了,倒是生出了一些牽掛。她現在開心嗎?是否有去讀書?有沒有生孩子?剛才匆匆忙忙,竟都沒有想到問問他們。   上一次得知伊的消息,是一年前她的弟弟敏來時講的。敏來美國讀書,在伊那裏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賭氣跑到他家裏來了,在客廳睡沙發。還跟從前一樣叫他大哥。敏抱怨說姐姐給那個洋鬼子控製了,什麽都要聽他的,一點主動權都沒有。他知道敏的脾氣,很是依賴伊,一定總跟她討錢,大概伊的丈夫不滿意了。伊應該是很為難的。他有些同情地想。中國人的家庭觀念,美國人怎麽能理解得了。剛才伊的父母也說,過幾天就回去了。可他們才來了不到兩個月。伊曾經說過將來要跟父母一起住,養他們到老。她是個孝順的女孩。   他覺得有些對不起伊的父母。當初他們把伊交到他手裏,叮囑過他要好好照顧伊,她不大懂事。他有些擔心伊受了委屈。伊是那樣的女孩,有什麽事情,都藏在心裏。在外人看來,她總是很溫順,小鳥依人的樣子。誰也不知道有天會一下子突然爆發。就象當初對他那樣。   當初他是多麽的粗心啊,總以為伊一生一世都是他的人了。還記得新婚的那天晚上,伊偎在他懷裏,淚眼晶瑩地看著他,輕聲說:我……這輩子……都是你的……不要……離開我……他怎麽也想不到以後伊竟會離他而去。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做錯了很多事。來美國留學,是最大的一件。   當初在北京一家醫院裏當醫生,雖然薪水不高,可憑著做醫生的職業,加上人緣也好,結識了大把各種各樣的人物。憑這關係和地位,已經足以讓他們生活得非常舒適和體麵。可他卻不滿足,拚了命地想要出國。因為聽見人家說美國的醫生都非常有錢,而且受人尊敬。他是個極好麵子的人。伊那時候也覺得出國很好,她也想讀書,喜歡做廣告設計。   等到兩人出來了,才發現事情與他們想象的差了很遠。先是發現根本無法學到臨床,在美國隻有公民或有綠卡人的才有資格開診所行醫,獎學金當然也隻有他們的份。於是老老實實地啃書本,做些理論研究和實驗。離開學校太久了,加上英文又差,一兩個學期下來,全獎變成了半獎,然後又變成僅免學費。   伊自然是不能去上學的了。沒有錢,就連一日三餐都要精打細算。伊便開始打工,在一家中餐館裏端盤子。早上他要開車去學校,伊就自己搭公交車去上班,晚上他再去接她回來。每天累得筋疲力盡的。他一開始覺得很內疚,伊文文弱弱的,風吹過來就會倒的樣子,從來不忍心讓她幹過粗活。不過時間久了,慢慢便習慣了。伊的收入逐漸穩定下來,每個月一般總有一千出頭,日子也好過起來。可自費讀書依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開始還報過幾所學校,都申請不到獎學金,後來伊就不再提這事了。   他總覺得,困境遲早都會過去,伊會跟他同甘共苦。沒想到伊卻對他越來越失望。女人嫁給男人原本都是為了一個依靠,等到要反過來掙錢養他的時候,最初的感覺便開始改變。伊從來沒有說過什麽,直到那天晚上,哭著對他喊,跟你來了美國,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他現在終於明白了,男人不能賺錢養家,就是犯罪。可惜那時候盲目的自信,居然沒有任何察覺。   他們的關係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壞的呢?自從伊開始打工以後,他們做愛的次數越來越少。伊總是很疲倦,每天回到家洗洗便睡了。有時一兩星期也沒有一次。話說得也少了,鬧別扭的次數倒多起來。伊愛生悶氣,常常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麽,問她也不說,就是蔫蔫的不理人。從前他會去哄她,當她是小娃娃,百般地逗她開心。後來不知怎麽沒有了心情,便由著她去了,有時候冷戰一打就是兩三天。   他時常想,伊也許隻是一時的衝動,才跟了那個美國佬走的。因為他知道伊不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隻不過有些小心眼和任性。而且,他固執地相信,伊不會這麽絕情,他們曾經那般相愛。他早就聽說有這麽一個美國人,四五十歲,在一家銀行裏做事的,總去伊的餐館吃飯,很喜歡伊,每次都指名要她做,小費也特別好。中國人的圈子本來就不大,這種事情又傳得最快。他沒有怎麽介意,心高氣傲的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伊會為了別人而離開他,在他的腦子裏,伊是個軟弱無能的女人,時刻需要他的保護。即使明明是伊在養著他們這個家。   那天晚上要不是氣昏了頭,也不會說出那樣難聽的話,逼伊走了。可是又怎麽能全怪他呢。換了哪個男人也許都會這樣。那個星期正趕上他的老爺車壞了,修起來太麻煩,琢磨著另買一部。晚上沒法去接伊下班,那幾日便麻煩餐館裏的同事繞道送她回來。那天是個周末,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伊還沒有到家,他有些急了。打電話到伊的同事家裏,聽見她說,那個美國人今天來吃晚餐,說可以順便送伊回家,伊便跟他走了,按道理早該回來了呀。那個女人關切地勸他不要太著急,他卻知道這事情不久又會家喻戶曉了。放下電話,他又惱火又擔心,卻又一無所措。衝出門去在外麵的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象個傻瓜一樣盯著每一輛駛過的車。後來幹脆坐到房子旁邊的籬笆下麵,一邊等,一邊積攢心裏的怒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看見一輛舊款的奔馳緩緩開過來,在房前停下。一個中等身材,有些謝頂的男人先下了車,快步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伊才走出來。站在路邊又說了兩句,伊輕輕地笑。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旁黑暗的灌木叢下,還坐著一個人。然後那男人便開車走了。伊轉過身往家門口走,路過垃圾筒的時候,停下來,打開蓋子,把一樣東西扔了進去。他一聲不響地跟在伊的後麵,看她推門進去了,才打開垃圾筒,把那東西揀出來,竟是一枝長柄紅玫瑰!   然後便是那場可怕的吵鬥。從戀愛到結婚,許多年來,他是頭一次這樣失態。伊若無其事的,說他們隻是去酒吧坐了一會兒。他便拿出那枝玫瑰,一把將花擰下來,捏得粉碎,照伊的臉劈頭蓋腦地砸下去,血紅的花瓣便飄飄灑灑地落了她一身。他咆哮著,罵伊不要臉,是個爛婊子,丟人現眼。伊何嚐受過這樣的辱罵,頓時驚得呆了,臉漲得通紅。半晌,竟也開始大罵,聲音尖而顫抖。他從沒見過伊如此的刻薄狠毒,每句話都象刀子一樣戳在他身上。然而不管他如何不願意承認,伊的指責全都是事實,他就是個窩囊廢,沒用的老公,無能的男人,隻會在家裏擺威風,在外人麵前連說話都膽怯。他無法應對,一時惱羞成怒,抄起桌上的瓷瓶,狠狠地朝牆上摔過去。那瓶子很響地撞在牆上,砸了個粉碎。伊嘎然而止,震驚之下,口目圓睜。隨後便發了瘋似的撲上來,用頭撞他,揮拳亂打,一邊大哭,叫著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他伸出手來招架,抓了伊的手臂又推開。伊打他不著,氣得往門外衝,說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他忙搶上去攔在門口,不許她走。   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人重重地拍門。“開門!警察!”外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打開來門口一高一矮站了兩個人,矮的是樓上住的房東,一個意大利老太太,高的是個穿製服的警察,挺著一個大肚子。老太太三步並兩步衝進門來,一把摟住伊,心肝寶貝地大叫起來,伊便象見到親人一樣,扒在她的肩膀上痛哭起來。老太太扭過頭看著他,惡狠狠地說:“我必須叫警察,你吼得房頂都快塌了,你這個畜生!居然動手打老婆!”高個警察也走了進來,看了看一地紅紅白白的碎片,問:“出什麽事情了,你打她了嗎?”   伊隻是哭,他一下子有些發懵。老太太卻毫不客氣,開始一連串地控訴起他的罪行。他知道伊跟老太太的關係很好,老太太單身一人,伊不上班的時候常去陪她,有時候幫她溜狗,整理花園,跟她聊些雞毛蒜皮的閑話。老太太於是非常喜歡伊,就連她的兩條小哈巴狗,從來對他都是狂吠的,卻會對伊百依百順。現在當然不用指望老太太會幫他了,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倆平時爭吵的一些小事,伊居然全盤告訴了她,此刻從老太太嘴裏道出,竟都一條一條地成了罪狀。   他聽得目瞪口呆,原以為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沒想到伊會這樣計較,還跑到外人那裏去抱怨他的不是。伊竟有這麽多的不滿,可恨的是平時一點都不露。他把牙咬得格格響,一言不發,任憑老太太一張嘴添油加醋地將他描寫成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大個子警官聽了半天,終於開口了:“好了好了,”他衝老太太揮揮手,示意她停下,又對他說道,“無論怎樣,你不能動手打人,打人犯法。你打她了嗎?實話告訴我。”   他當然沒有打過她,倒是挨了她好幾拳。可是他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地爆起來。隻是惡狠狠地瞪著伊的後背喘粗氣。   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任誰看了也會心碎。老太太忍不住了,大叫起來:“FRANK,你瞎了眼了嗎?!他當然打了她,要不她怎麽會哭成這樣!你看看他,現在還這麽凶!你今晚要是不帶他走,如果出什麽事情,我要殺了你!!”   他還是不出聲,伊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大個子警官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對他說:“抱歉,夥計,你還是跟我走吧。”   他便在警察局拘留室的小木板床上睜著眼睛躺了一夜。那個叫FRANK的警官還勸了他幾句,說女人嗎,就是得哄著點,哄得高興了,她什麽都會替你做的,千萬不能跟她們認真。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到了後半夜,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開始有些後悔,不該對伊發那麽大脾氣。她不過晚回了半個小時,大概進酒吧也沒坐一會兒,就惦記要回家來的。她隻是有些貪玩,來了美國這麽久,也沒有帶她去哪裏開心過。最近一陣自己不順,花在伊身上的精力也少了,實在有些對不住她。他越想越內疚,暗自發誓以後再不跟伊吵架了,等出去之後,說什麽也要帶伊去外麵玩玩。   等到第二天下午伊來交保接他時,他已經完全平息了。再看看伊尖尖的小臉上兩隻大眼睛又紅又腫,他的心都要碎了。他脫口而出:“寶貝,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真想把伊攬入懷中,百般愛撫。伊卻一言不發,低了頭往外走。一直來到大門外,才停下,轉過頭來,看著他。他便又語調輕柔地說:“回家好嗎?寶貝,別生氣了好嗎?……對了,是誰載你來的?”   伊看著他,烏黑的大眼睛裏晶瑩閃亮,有些痛,有些怨,還有些遲疑,淚水又開始聚集。一眨眼,跌下兩串淚珠。她咬了咬嘴唇,終於開口道:“我不回去了。你,多保重吧!”轉身向街邊跑去。   他這時才突然看見,不遠的地方,停著那輛黑色的奔馳。伊很快地鑽了進去,不見了。   事情便是這樣的突然,沒有給他任何挽回的餘地。他常在心裏問為什麽,為什麽你不給我一次機會?   難道我真的這麽叫你失望嗎?很久的一段時間裏,他都無法接受現實,好象做夢。總覺得伊隨時都會出現在麵前。獨坐家中,常恍乎聽見伊在臥室床上翻身歎氣。門口一響起腳步聲,也會以為是伊回來了。然而伊一直沒有回來,卻派了個律師來跟他協議離婚。   最初的迷惑過去之後,他開始感覺難言的羞恥,該如何麵對朋友和家人?在國內的親朋好友都以為自己出人投地了,誰知道竟會混到連老婆都丟了的地步。好在輿論似乎都站在了他這一邊,所有自己認識的中國人,都對他表示了無限的同情。伊投靠了洋鬼子,是絕對不為國人所容的行為。他可以想象出人們如何在背後糟賤伊,就連他的父親,原來那麽疼愛伊的,現在也說: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走了更好。他知道伊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可他默認了。因為這使他感到一點心理平衡,少掉些許恥辱和疼痛。   他象一頭被逼到窮途末路的野獸,開始不顧一切的努力。他先是到處打工,後來在學校裏謀到一份不錯的工作,解決了生計問題。又拿出當年在北京跟人混的本事,在係裏上下找門路,想方設法學臨床。終於也辦成了,係裏破例讓他選課,修雙學位。這樣將來他可以憑一個學位辦身份,拿到綠卡後再參加考試做醫生。他甚至爭取到了做實習生的機會。雖然前麵的路還很漫長,前景卻越來越光亮起來。一度他非常的忙,忙得沒有時間去想伊。然而偶然間想起過去的時候,便有些懊悔從前的懶惰和自負,不得不承認是伊的離去刺激他振作起來的。   可是這些努力又有什麽用呢?就算他終於事業有成,也已不再是他所追求的幸福了。他曾在腦海中描繪過無數次的未來,每一幅都有伊的影子。其實找一個女人應該並不難,他發現自己原來很受女性的青睞。以前有伊在身邊,竟從來沒有留意過其他女人。於是便陸陸續續地處了幾個女孩,開始還感覺很得意,暗暗有些報複伊的快感。可是時間久了,他發現自己無法跟任何人深入,跟她們在一起時,他時常無法抑製地想起伊。她們都不是她。   就象此刻,他躲在黑暗的小車中,這樣地渴望再看到她一眼。不知道她還好嗎?聽說她離開後不久便跟那人結了婚,沒有舉辦什麽婚禮。寄人籬下,除了嫁人,她又有什麽辦法。就算那時出走是一時衝動,她也無法再回中國人的圈子裏麵了。那個人會懂得伊的心思嗎?他自嘲地對自己說,你呢,你又何嚐懂過伊的心思?他想起伊生悶氣的時候愁眉不展的樣子,又是一陣心疼。   你過得快樂嗎?這是他心裏最想了解的事。然而就算有了答案,又能怎麽樣呢?難道從此就會感到平安了嗎?他不知道。   好象等了無比漫長的時間,終於看見他們從小店裏走出來。伊果然在,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仍是那麽瘦削單薄,親昵地挽著她媽媽的手臂,伊的爸爸推著小車跟在後麵,一家三口慢慢地邊走邊聊。   他聽不見他們的說話,卻能想象出伊細細軟軟的聲音,象極了她的媽媽。他看見伊的長發,已經快及了腰。當初她打工的時候,為了方便,忍痛剪成了齊耳短發。這兩三年不見,又長出這麽多。他好喜歡伊的頭發,細軟柔滑,象一匹黑色的緞子。此刻在路燈之下,又裹上了一層毛絨絨的金黃色的光芒,在身後微微飄動著。   他想象著自己的手,在伊漆黑的長發中穿過。   他捧起一些來貼在自己臉上,柔滑如水,帶著一股清爽的甜香。   放下伊的長發,把它們輕輕地拂開,露出她如絲綢般潔白細膩的後頸。   他俯下頭去,把臉和唇靠在她修長的頸上,緩緩地親吻廝磨。   鼻息中便充滿了伊溫潤的體香。   曾幾何時,所有這些,真真切切地屬於過他,一人,獨有。   他腦中又響起那首歌,是伊輕聲細氣地在唱—— 讓我再一次握你的手 讓我再一次輕吻你的臉 順著我臉龐滑下的 是我的淚 在我胸中 跳動的是我的心 愛人的心 是玻璃做的 即破碎了就難以再愈合……   他感到此刻自己的心髒痛得仿佛要裂開,一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使勁地低下頭去,半晌,才從喉嚨中發出些低沉的,似哭又似笑的聲音來。    ****************************** 人麵已隨清風去,夢裏依稀桃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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