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崔永元的公開信

致崔永元的公開信 永元老弟： 這麽稱呼你，是因為我比你癡長了幾歲；同時這封信既非“討伐”，也不是“歌頌”，隻是袒露胸懷，交換想法，這稱呼也許能夠造成一種促膝暢談的氣氛。 我對《實話實說》是首肯的，對此，我時常感慨的是：不容易。因為，在中國，最難的事情就是實話實說。你有的節目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如那個在“文革”中傷害了老師的人，花了多年的功夫要找到老師，要當麵傾訴自己的愧疚。這是對一個荒謬的時代的控訴。又如你找了一些小孩子，來道出對父母的“缺點”的指責。這中間蘊含著嶄新的教育思想的萌芽。 而我寫這封信的主題卻是要流露一下對您最近的一個節目的不滿；我指的是那個對“心連心”的過度讚美的節目。 “心連心”集中了一批優秀的、甚至是中國“頂級”的藝術家，到基層去為群眾演出，我當然是讚成的。這是好事。 但這好事好到什麽程度卻應當給予冷靜的、恰如其分的估價。 中國有１３億人口，雖然有了九年義務教育法，實際上還有相當數量的孩子上不了學，不得不搞個“希望工程”來補充，這本身就讓人感覺有點怪，有點悲哀。在中國如何進行文化建設，必須係統思考，係統解決。出個“心連心”，大家便一擁而上，大聲鼓噪，以為這就代表了先進文化發展的方向，這就代表了文藝為人民服務的方針，這就解決了黨中央和人民“心連心”的問題，其效果可說是適得其反。 因為，這隻是個好事，是個善舉，代表不了什麽樣的“方向”、“方針”。１３億人口的文化建設，沒有踏踏實實去打基礎的決心和措施，是解決不了的。靠“心連心”去代表，隻能令人失望。據統計數字，即使在北京，離退休的老人能夠享有比較充實的文化生活的隻占百分之十幾，不到百分之二十。首都北京尚且靠一場“心連心”解決不了問題，廣大的中國國土，尤其是窮鄉僻壤，更談何容易？ 有一群饑民見到了一個富翁，富翁大發慈悲，按萬分之一的比例選出幾個饑民，請他們到海鮮館大嘬一頓。這些饑民因而激動得山呼萬歲，並表示永誌不忘。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有幾個人吃了頓好飯。但如果因此傳媒界一哄而上，認為這是解決全體饑民生活問題的方向，代表了全體饑民的利益，找到了解決饑民生存問題的有效途徑，那就成了荒唐。如果還要想方設法讓人堅信不疑，那就是欺騙。如果還要動員全體饑民出來表示感謝、感恩，那就是在培養奴才。 你和幾位嘉賓，動情地渲染群眾歡迎“心連心”藝術團的場麵，讓我特別難受。有位嘉賓說，老百姓起早趕多少裏路到達歡迎現場，就像當年老百姓夾道歡迎解救他們的紅軍、八路軍和解放軍。 我想，當年老百姓歡迎共產黨的軍隊確有“解民於倒懸”的意義，確實是人民解放的標誌。今天，半個世紀過去了，又出現這樣的場麵，而歡迎的卻是大明星，這又意味著什麽呢？是文化解放？是文化翻身？建國五十多年了，我不好意思作這樣的回答。還是讓電視中出現的老百姓自己來回答吧，他們說：“我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節目！”顯然，他們有一種極度文化貧困中的極度饑渴。因此，跑幾十裏路，到了那個大廣場上。其實，那麽大的演出場地，除了前麵安排好的若幹排座位還能看清和聽清，後麵那些坐在牆頭上，坐在樹杈上，小孩坐在父親的肩膀上，也就隻能看個熱鬧了。他們也隻是別人表現“為人民服務精神”的活道具。遠遠談不上是什麽文化享受。等演出團走了之後，就像饑民吃過一頓海鮮的感受，足以讓他們談上個好幾天。而他們生活的文化含量依然如故，不會有任何變化。 但別人的“功勞”可就大啦。你的節目“評功擺好”有兩大內容： 一、你們看，我們的演員不取任何報酬，純粹是共產主義式的服務。其實，我要是演員的話也會心甘情願承擔這種共產主義式的服務。聽說，有的演員為了能“擠”進中央電視台的節，豈止是不收報酬，還願“付費服務”。誰都知道在這個壟斷全國視覺天地的中央電視台上一露臉，無異於重金包裝，以後到別處去演出，出場費至少可以增加10個百分點。 二、中央電視台文藝部的頭頭兒不無自得地告訴大家，“心連心”所有的費用沒有讓地方上承擔，全部是中央電視台支付的。是的，這是可觀和高額的支付。是了不起的“送溫暖”（這三個字很流行）！但是，我以為沒有一絲一毫值得誇耀。 我要問，你們中央電視台的錢是哪兒來的？ 我想，中央電視台的初期建設費用可能是財政撥款。那是全國公民納稅之後，通過稅務係統轉入財政係統的政府收入。這是納稅人的錢。 中央電視台還有一筆巨額收入，那就是廣告費。我還記得，一個“秦池酒”就付了幾個億。要強調說明的是，中央電視台的廣告費並不取之於公平競爭的市場。中央電視台是高度壟斷的機構，它的廣告收入屬於超經濟的巨額收費（不應稱為利潤）。 在“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呼聲中，中央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進入了這個行列。中央電視台的工作人員有私家車的比例很高，這已是眾所周知的。是他們的才能比別人高？是的，中央電視台有人才，你就是一個。但中央電視台之外也有人才，收入未必這麽高。差別的原因是壟斷。是他們的貢獻比別人大？有貢獻是肯定的，比別人大則未必。我見過很多勞動模範，收入很低。差別的原因是壟斷。附帶提一句，中央電視台工作人員的整體水平還是有待於提高的。這每天都有的錯別字，就是一個例證。 依靠納稅人的貢獻，特別是依靠超經濟的壟斷收入，聚集了大量財富，讓自己“先富起來”；再拿出一點兒錢，搞一個“心連心”；這樣的“心連心”對億萬百姓的文化教育建設來說，還不如灑胡椒；不值得大轟大嗡，上升到什麽“方向”、“方針”。 當這些老百姓黎明即起跑了幾十裏路，然後在牆頭上，樹杈上，父母的肩膀上，看一看模模糊糊的人影，聽一聽來自遠方的聲音，之後還要表現出激動萬分的表情，講一大串感恩戴德的頌詞，我實在心有不忍。並且想起了一個真正共產黨人的肺腑之言，胡耀邦說，“我們欠賬太多！”我們連公仆都沒有當好，還有臉去做什麽“救世主”嗎！ 我們應該踏踏實實做一點真正和老百姓“心連心”的事。譬如我們應該限製一下“官本位”，我們應該反一反各種特權，我們應該創造一個人才公平競爭的環境……而作為媒體最重要的是向老百姓灌輸科學與民主的現代觀念。 永元老弟，我上述的話，算不算“實話實說”？請你給我交個底，可以嗎？ 握手。 沈敏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