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下客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要不是我自己為自己建立紀念碑,這紀念碑,它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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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和大混混的區別-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2011-05-04 10:17:09) 下一個

(為何轉載:因為曆史竟然可以這樣寫,妙筆生花!)
轉自

明朝的那些事兒




大混混的看家本領

沈惟敬,嘉興人,關於此人的來曆,史料上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倒是相當一致——市中無賴也。

所謂市中無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市井的混混。

對於這個評價,我一直有不同意見,因為在我看來,沈惟敬先生不是混混,而是大混混。

而之後的事情將告訴我們,混混和大混混是有區別的,至少有兩個。

大混混沈惟敬受聘後,很快就出發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義州,任務是安撫朝鮮國王,在這裏,他見到了避難的朝鮮官員。

據朝鮮官員後來的回憶錄記載,這位沈惟敬先生剛一露麵,就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天朝怎麽派了這麽個人來?

因為據史料記載,沈惟敬長得很醜(貌寢),而外交人員代表國體,一般說來長得都還過得去,如此歪瓜劣棗,成什麽體統。

但接下來,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這位仁兄雖然長得醜,且初見此大場麵,卻一點也不怯場,麵對朝鮮諸位官員,口若懸河,侃侃而談,隻要他開口,沒人能插上話。

於是大家心裏有了底,把他引見給了朝鮮國王李昖。

李昖已經窮極無奈了,天天在院子裏轉圈,聽說天朝使者來了,十分高興,竟然親自出來迎接,並親切接見了沈惟敬。

接下來,他將體會到沈大混混的非凡之處。

一般說來,混混和大混混都有一項絕技——忽悠,但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忽悠的檔次和內容差別很大,一般混混也就騙個大嬸大媽,糊弄兩個買菜錢;大混混忽悠的,往往是王公貴族,高級幹部,糊弄的也都是軍國大事。

而沈惟敬很符合這個條件,他隻用了幾句話,就讓準備去尋死的李昖恢複信心,容光煥發。

他主要講了這樣幾件事:首先,他是代表大明皇帝來的(基本上是沒錯),其次,他很會用兵,深通兵法(基本上是胡扯),希望朝鮮國王不要擔心,大明的援兵很快就到(確實如此),有七十萬人(……)。

在談話的最後,他還極其神秘地表示,和平是大有希望的,因為他和平秀吉(即豐臣秀吉)的關係很好,是鐵哥們(我真沒話說了),雙方攤開來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每當我覺得人生過於現實時,經常會翻開這段史料,並感謝沈惟敬先生用他的實際行動,讓我真正領略了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綜合分析沈兄的背景:嘉興人,會說日語,還幹過進出口貿易(走私)。當過混混,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他可能和倭寇有過來往,出過國,估計也到過日本,沒準也有幾個日本朋友。

當然,說他認識豐臣秀吉,那就是胡扯了,人家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代豪傑,日本的老大級人物,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

但是李昖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

話說回來,朝鮮也有精明人,大臣柳成龍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搞了幾十年政治鬥爭,也是個老狐狸,覺得沈惟敬滿嘴跑火車,是個靠不住的人。

但這兄弟偏偏還就是明朝的外交使者,不服都不行,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包括柳成龍在內的很多明白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十幾天後,沈惟敬又來了,這次他的任務更加艱巨——和日本人談判,讓他們停止進攻。

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內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為國王指派的聯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麽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係,而他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給占據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為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願不願和談,單說你怎麽建立聯係,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注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後,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願意和談。

然而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因為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願意談判,卻不願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麵議。

想想也對,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裏,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麽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為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內的許多人都愣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於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帶個隨從去就行了,要那麽多人幹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為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屍。

於是,在眾人的注視中,沈惟敬帶著三個隨從,向著平壤城走去。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但沈惟敬卻不這麽想,作為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在他的身上,有著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於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範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著同樣的特性。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後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將郭鬆齡去張宗昌那裏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麵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鬆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丟,手指著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鬆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後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鬆齡,認幹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麵前,他屈了,而現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為了和平,他隻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嚇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於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於平壤城外十裏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後,感覺就這麽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著一起去,他倒也不幹。

於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裏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複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後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裏,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

大明帝國的兩大主力已集結完畢,最優秀的將領也已到齊,一切都已齊備,攤牌的時候,到了。

但在出發的前一刻,一個人卻突然闖入了李如鬆的軍營,告訴他不用大動幹戈,僅憑自己隻言片語,就能逼退倭兵。

這個人就是沈惟敬。

雖然宋應昌嚴辭警告過他,也明確告訴了他談判的條件,這位大混混卻像是混出了感覺,不但不回家,卻開始變本加厲,頻繁奔走於日本與朝鮮之間,來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當他聽說李如鬆準備出兵時,便匆忙趕來,擔心這位仁兄一開戰,會壞了自己的“和平大業”,所以一見到李司令員,便拿出了當初忽悠朝鮮國王的本領,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勸說李如鬆同意日方的條件。在他看來,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橫飛地講了半天,李如鬆也不答話,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等他不言語了,就問他:說完了沒有。

沈惟敬答道:說完了。

說完了就好,李如鬆一拍桌子,大喝一聲:

抓起來,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並不知道,李如鬆對於所謂和平使者,隻有一個態度——拿板磚拍死他。

老子手裏有兵,殺掉他們就好,談判?笑話!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應試,時任參謀,雖說名字叫應試,倒不像是應試教育的產物,眼珠一轉,攔住了李如鬆,對他說了一句話。

隨即,李如鬆改變了主意,於是嚇得魂不附體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暫時),被拖回了軍營,軟禁了起來。

李應試的那句話大致可概括為八個字:此人可用,將計就計。

具體說來,是借此人假意答應日軍的條件,麻痹對方,然後發動突襲。

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此雲暗渡陳倉

三十六計之敵戰計

。。。。。。。。。。。。。

抗倭援朝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日軍慘敗而歸。

日軍退卻了,但李如鬆並沒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實上,此時明軍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由於朝軍幾乎是一盤散沙,許多地方都要依靠明軍防守,李如鬆能夠調動的,僅有一萬餘人,靠這點本錢,想把日軍趕下海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缺人,而是缺錢。

要知道,刀槍馬炮,天上掉不下來,那都是有價錢的,而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敵人來了,有錢就對砸,沒錢就打遊擊,朝鮮戰爭也一樣。

明軍雖然是幫朝鮮打仗,但從糧食到軍餉,都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體現出了充分的市場意識,非但不給軍費,連明軍在當地買軍糧都要收現款,拒收信用卡,賒賬免談。

李如鬆在朝鮮呆了半年,已經花掉了上百萬兩白銀,再這樣打個幾年,估計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談判,是唯一的選擇。

。。。。。

這就是說,明軍從上到下,是萬眾一心,排除萬難,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但協議畢竟還是簽了,簽了就得執行,而接下來,李如鬆用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除了會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據協議,明軍要撤出朝鮮,但李如鬆紋絲不動,反而燒掉了日軍的糧倉,端掉了對方的飯碗。

日軍是真沒辦法了,打不過又鬧不起,明知李如鬆是個不守信用的家夥,偏偏還不敢得罪他,就當吃了個啞巴虧,硬著頭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認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煩你還是給辦了吧。

在這一點上,李如鬆還是很夠意思的,他隨即派出謝用梓與徐一貫兩人,隨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軍大營。

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因為自從談判開始以來,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鬆的使者),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在對方終於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實在是可喜可賀。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來的這兩位所謂使者,謝用梓是參將,徐一貫是遊擊,換句話說,這兩人都是武將,別說搞外交,識不識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這麽兩個丘八去談判,不是明朝沒人了,而是李如鬆根本就沒往上報。

這位仁兄接到日軍要求後,想也沒想,就在軍中隨意找了兩人,大筆一揮,你們倆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現在忽悠你們,那是不得已,老子手裏要是有兵,早就打過去了,還談什麽判?!

李如鬆沒當真,但日本人當真了,萬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長帶領沈惟敬、謝用梓以及徐一貫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進行和談。

對於明朝使臣的來臨,豐臣秀吉非常高興,不但熱情接待,管吃管住,會談時更是率領各地諸侯權貴到場,親自參加,張燈結彩,搞得和過節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當沈惟敬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明白:這下算是忽悠大了。

雖然日本人糊裏糊塗,但一路過來,他已經很清楚,身邊的這兩位使者到底是什麽貨色。

但事已至此,也隻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開始了談判,雖然從名義上講,謝用梓和徐一貫才是正牌使者,但這兩個大老粗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開會口都不敢開,隻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於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這麽一副場景:豐臣秀吉滿懷激情,口若懸河,謝用梓、徐一貫呆若木雞、一言不發,沈惟敬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就這麽個扯淡會,竟然還開了一個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結束。

在談判終結的那一天,豐臣秀吉終於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條件,該條件也再次證明了這樣一點:

豐臣秀吉,是個貪婪無恥、不可救藥的人渣。

其具體內容如下:

一、明朝將公主嫁為日本後妃。

二、明朝和日本進行貿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換誓詞,永遠通好。

四、割讓朝鮮四道,讓給日本。

五、朝鮮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為人質,由日方管理。

六、返還朝鮮被俘的兩位王子

七、朝鮮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這份所謂的和平條款中,除交還朝鮮王子外,沒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強占朝鮮土地,還把手伸到了明朝,總而言之,除了貪婪,還是貪婪。

這樣的條款,是任何一個大明使臣都無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這位仁兄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並將回稟明朝。豐臣秀吉十分高興。

其實豐臣秀吉並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即使他提出吞並中國,這位大明使者也會答應的。

因為沈惟敬同誌壓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說到底也就是個混混,胡話張口就來,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談不上什麽政治責任,你想要哪裏,我沈惟敬劃給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買單。

日本和談就此結束,簡單概括起來,是一群稀裏糊塗的人,在一個稀裏糊塗的地方,開了一個稀裏糊塗的會,得到了一個稀裏糊塗的結論。可憐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風光一輩子,快退休了,卻被兩個粗人、一個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節不保。

但在辦事認真這點上,豐臣秀吉還是值得表揚的,為了把貪欲進行到底,他隨即安排了善後事宜,遣送朝鮮王子回國,並指派小西行長跟進此事。

小西行長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久之後,他就會悔青自己的腸子。



和談結束了,沈惟敬回國了,他在日本說了很多話,幹了很多事,但在中國卻無人知曉,連李如鬆、宋應昌也隻知道,這人去了趟日本,見了豐臣秀吉,僅此而已。

按說到這個時候,沈惟敬應該說實話了,在日本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軍國大事,不是能忽悠過去的,鬼子雖然腦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癡,想蒙混過關,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人混膽大,沒有絲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書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談話時,竟對日方提出“和平條件“隻字不提,隻顧吹牛,說自己已經搞定了日方,為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雲雲。

這話要換了宋應昌,估計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誌就不同了,從某個角度講,他還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一頓忽悠之下,竟然信了,還按照沈惟敬的說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塗,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實在費錢,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與日方議和。

於是曆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忽悠,中日雙方終於停戰。

萬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軍大部撤出朝鮮後,明軍也作出部署,僅留劉珽、駱尚誌等人,率軍一萬五千餘人幫助鎮守軍事要地,其餘部隊撤回國內。

無論有多麽莫名其妙,和平終究還是到來了,盡管是暫時的。


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為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麽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幹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並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為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為小西飛並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衝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衝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跡出現。

奇跡出現了。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

一、 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回國。

二、 封豐臣秀吉為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

三、 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後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著打。

出發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裏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後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誓永不回來。

小西飛已經徹底懵了,他終於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麵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複: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願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隻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回日本,小西行長注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回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回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後,當即表示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麽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麽一問,算是徹底糊塗了,半天也不知怎麽回答。

最後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後還跟上一句:

“趙誌皋隨你一同去!”

趙誌皋,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曆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麵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誌皋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眾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決心,聽得在場觀眾頻頻點頭。

經過商議,石星和趙誌皋聯合作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並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撿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誌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誌皋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清楚。

於是,大家都相信了

憑借著在明朝的優異表現,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為了勘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雖然是後進之輩,在忽悠方麵,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後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回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麵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並囑托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為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著,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並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誌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塗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麽幹,那是有深厚的曆史淵源的,雖然同為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係卻很差,平時經常對罵,作戰也不配合,小西行長對此二人恨之入骨。

據說後來這事捅出去之後,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拚了!

等到後來回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打繼續鬧,最後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才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政,在此不予幹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後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幹人等都被繞了進去,並最終達成了協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誇獎的,是日本人的執著,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在,並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這關終於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鬆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曆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了諭旨,並命臨淮侯李宗城為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隻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隻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麽個出國的活,心裏很不情願,但不去又不行,隻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路。

就這麽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裏得知了談判的內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麽,反正沒到日本,回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並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出訪日本。

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麽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曆這場風波後,終於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於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麵,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布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跡再次出現。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


在獲知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後,小西行長慌了手腳。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從小西飛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去報告豐臣秀吉。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自和談開始,豐臣秀吉就處於一種夢幻狀態,總覺得人家欠他點什麽,就該割地,就該和親。如果這個時候把他搖醒,告訴他:其實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也不打算跟你談判。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件事情是小西行長負責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鍋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過一天是一天。

可現在明朝的使者已經來了,冠服也送了,詔書明天就讀,無論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為了自己的腦袋和前途,小西行長經過整夜的冥思苦熬,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於是,在那個夜晚,他去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和尚。

根據豐臣秀吉的習慣,但凡宣讀重要文書,都要找僧人代勞,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說白字。

小西行長的目的很明確,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訴他,如果明天你宣讀文件時,發現與之前會談條件不同,或是會觸怒豐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過,不要讀出來。

當然某些囑托,比如要是你讀了,我就怎麽怎麽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後,小西行長無奈地回了家,鬧到這個地步,隻能過一天是一天了。

無論如何,把明天忽悠過去就好。

第二天,會議開始。

從參加人數和規模上說,這是一次空前,團結的大會。因為除了豐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諸侯外,德川家康也來了。

作為豐臣秀吉的老對頭,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場,充分說明會務工作是積極的,到位的。

更為破天荒的是,豐臣秀吉同誌為了顯示自己對明朝的尊重,竟然親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裝,並強迫手下全部換裝參加會議(皆著明服相陪)。

然後他屏息靜氣,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依照程序,僧人緩慢地打開了那封詔書。

此刻,沈惟敬的神經已經繃到了頂點,他知道,奇跡不會再次發生。

小西行長也很慌張,雖然事先做過工作,心裏有底,但難保豐臣秀吉興奮之餘,不會拿過來再讀一遍。

總而言之,大家都很緊張。

但最緊張的,卻是那個和尚。

昨夜小西行長來找他,讓他跳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妙——要沒問題,鬼才找你。

而在瀏覽詔書之後,他已然確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藥桶。

全讀吧,要被收拾;不讀,不知什麽時候被收拾。

激烈鬥爭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抉擇,開始讀這封詔書。

隨著誦讀聲不斷回蕩在會場裏,與會人員的表情也開始急劇變化。

小西行長死死地盯著和尚,他終於確信,忽悠這一行,是有報應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撥人,表情卻相當輕鬆,畢竟看敵人出醜,感覺是相當不錯的。

沈惟敬倒是比較平靜,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態的,是豐臣秀吉。

這位仁兄開始還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越聽臉色越難看,等到和尚讀到封日本王這段時,終於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來,一把搶過詔書,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當王就當王(吾欲王則王),還需要你們來封嗎?!”

被人當傻子,忽悠了那麽久,發泄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先算帳。

第一個是沈惟敬,畢竟是外國人,豐臣秀吉還算夠意思,訓了他一頓,趕走了事。

第二個是小西行長,對這位親信,自然是沒什麽客氣講的,手一揮,立馬拉出去砍頭。

好在小西同誌平時人緣比較好,大家紛紛替他求饒,礙於情麵,打了一頓後,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參與忽悠的日方人員也都受到了懲處。

然後是宣戰。

窩囊了這麽久,不打一仗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注。

萬曆二十四年(1596)九月,豐臣秀吉發布總動員令,組成八軍:

第一軍,指揮官加藤清正,一萬人

第二軍,指揮官小西行長,一萬四千人。

第三軍,指揮官黑田長政,一萬人。

第四軍,鍋島植茂,一萬兩千人。

第五軍,島津義弘,一萬人。

第六軍,長宗我部元津,一萬三千人。

第七軍,蜂須賀家政,一萬一千人。

第八軍,毛利秀元,四萬人。

基本都是老相識,就不一一介紹了。

以上人數共十二萬,加上駐守釜山預備隊,日軍總兵力約為十四萬人。

相對而言,在朝的明軍總數比較精確,合計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日軍加緊準備之時,明朝正在搞清算。

楊方亨無疑是這次忽悠中最無辜的同誌,本來是帶兵的,被派去和談,半路上領導竟然跑了,隻好自己接班,臨危受命跑到日本,剛好吃好住了幾天,還沒回過味來,對方又突然翻了臉,把自己掃地出門,算是窩囊透了。

當然了,楊方亨同誌雖然是個粗人,也還不算遲鈍,莫名其妙被人趕出來,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他還不大清楚,沈惟敬也不開口,但回來的路上一路琢磨,加上四處找人談話,他終於明白,原來罪魁禍首,就在自己身邊。

水落石出,他剛想找人去抓沈惟敬,卻得知這位兄弟已經借口另有任務,開溜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反正也跑不出地球。楊方亨一氣之下,直接回了北京。並向明神宗上了奏疏,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下皇帝也火了,立即下令捉拿沈惟敬,找來找去,才發現這兄弟跑到了朝鮮慶州,當年也沒什麽引渡手續,繩子套上就拉了回來,關進了詔獄,三年後經過刑部審查定了死罪,殺了。

沈惟敬這一生,是筆糊塗帳,說他膽小,單身敢闖日軍大營;說他混事吹牛,豐臣秀吉經常請他吃飯,說他誤國,一沒割地,二沒賠款,還停了戰。

無論如何,還是砍了。

從他的死中,我們大致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啟示:

有些事不能隨便混,有些事不能混。

倒黴的不隻沈惟敬,作為此事的直接負責人,石星也未能幸免,明神宗同誌深感被人忽悠得緊,氣急敗壞之餘,寫就奇文,摘錄如下:

“前兵部尚書石星,欺君誤國,已至今日,好生可惡不忠,著錦衣衛拿去,法司從重擬罪來說!”

看這口氣,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很快,石星就被逮捕入獄,老婆孩子也發配邊疆,在監獄裏呆了幾個月後,不知是身體不好還是被人黑了,竟然死在了裏麵。

所謂皇帝一發火,部長亦白搭,不服不行。

既然談也談不攏,就隻有打了。

但具體怎麽打,就不好說了。要知道幫朝鮮打仗,那是個賠本的買賣,錢也不出,糧也不出,要求又多,可謂是不厭其煩,所以在此之前,兵部曾給朝鮮下了個文書,其中有這樣一句話:

宜自防,不得專恃天朝

這句話通俗一點說,就是自己的事自己辦,不要老煩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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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習過社會學,並從中發現了這樣一條原理:社會垃圾(俗稱混混),是從來不會自卑的。

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們是當之無愧的人渣、敗類、計劃生育的敗筆,但在他們自己看來,能成為一個混混,是極其光榮且值得驕傲的。

因為他們從不認為自己在混,對於這些人而言,打架、鬥毆、鬧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搶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築工程,都是人生意義的自我實現,沒有任何區別。

做了一件壞事,卻絕不會後悔愧疚,並為之感到無比光輝與自豪的人,才是一個合格的壞人,一個純粹的壞人,一個壞得掉渣的壞人。

魏忠賢,就是這樣一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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