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東風

桑尼不可救藥地愛耍文弄墨,人卻很木頭,性格和行為總是南轅北轍。心裏有話,嘴上寡言,怕憋出病來,所以欲尋一塊模板以塗之
正文

想起從前過大年

(2022-01-31 22:53:47) 下一個

小時候兒,北京的冬天比現在冷得多,記憶中孩子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條絨麵塑料底兒的棉鞋。越是快過年的時候,天氣越冷,但是突擊做完了寒假作業的孩子們,越是不著家的野在外麵。

         當然野在外麵。誰家裏有那麽大的地方能讓這些沒有玩具可玩兒、又精力無窮的孩子們瘋鬧啊?那時候,普通老百姓的家大多也就是那麽一間屋子,也有一間半、小兩間的,那就算多的了,但也絕不寬敞,因為那時受“人多力量大”的蠱惑,哪家不是三五個孩子的生啊,我家鄰居一間半屋子,他家有兄妹八個,加上爹媽,十口之家擠在一間半屋子裏,照現在人的想法,那是根本沒法兒住的,可那時候,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我家有四個兄妹,一家六口住在一間15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裏,兩張雙人床、一張八仙桌兒、一張三屜桌兒、兩個摞在一起的木箱子、兩把椅子、兩個方凳,就是我家的全部家具,火爐子還要一年四季占據一塊兒地盤兒呢,所以可以容納人們轉悠的就隻有巴掌大的一塊兒地方。

不像平時,每日下午,我和院子裏的孩子們玩兒完了“攻城”、“官兵捉賊”、或“救人”什麽的後,回到家中,從大蒸鍋裏拿一個涼饅頭或涼窩頭,一掰兩半兒,吭哧吭哧兩口塞完又往外衝一樣,趕到過年的時候,火爐上坐著的鍋裏冒出的熱蒸汽,都是帶著各種誘人的香氣的。民諺中安排過年是“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糊窗戶;二十六,燉鍋肉;二十七殺隻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幹完了最累最煩人的掃房子的活兒以後,就期盼著吃好吃的了。好吃的自然要等到過年的時候吃,但年前我媽在準備這些年貨的時候,時常偏心地讓我這個在家最小的老丫頭,對各種好吃的先嚐為快。這種特權總使我在在大院中瘋玩兒的時候,會突然收斂地往家跑,跑到家一開門,滿屋子暖濕的香氣撲鼻而來,我總要故意問正忙碌著的我媽“什麽味兒呀?”我媽也以平常少見的調皮燦爛的笑問我“香不香?”嗯,我重重的點點頭,並關注我媽那笑中露出的整齊的白齒。我媽就拿一雙幹淨的筷子,在咕嚕咕嚕歡暢著的肉鍋裏夾出一小塊兒肥、瘦、皮兼具的肉來,喂到我早已洞開的嘴中,“別燙著別燙著”,我媽囑咐著。我哪裏管什麽燙不燙的,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回紅燒肉,我早就饞壞了,嚼巴嚼巴就囫圇吞咽下去了,我媽一直看著我,見我吃完了就問:“鹹呀淡呀?”我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我媽就笑我:“這傻丫頭”。我於是不舍得再往外跑了,那逗人饞蟲又讓人滿足的肉香,讓我裹足不出,即便有別的孩子叫我出去玩兒“騎驢”我也不去。

火爐上燉著肉,床上我媽在給我們兄妹做新衣服。那件花格格的上衣,我至今都記得。那時家裏沒有縫紉機,我們的衣褲大都是我媽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我媽的手極巧,巧手可不是詩人文人常拿來讚賞的那種纖細柔軟的小手,大凡巧手都不可能是纖細柔軟的。常言道,熟能生巧,老幹活的人,手才能靈才能巧,而老幹活兒的人的手,總是粗的和糙的。我媽做的衣服,誰見了誰都誇,每每我穿出新衣服,總有許多大人、孩子來摸一摸。大人們就說“你媽的手可真巧”;孩子們就說“我媽就不會給我做”。可我媽的手就是糙的,她總在縫衣服的時候說,“哎,這手糙得直拉布。”那件花格格的衣服是我罩棉襖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花色既漂亮又大方,在我媽還沒有把它釘上扣子、隻是讓我試一試的時候,我就穿著它跑到院子裏向別的孩子顯擺去了。

對於年貨,先嚐當然是快事兒,但觀看我媽做各種麵食,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二十八把麵發,我媽和上一大盆麵,那一起一伏的揉麵動作,讓我感到我媽力大無窮;二十九蒸饅頭,隻是我媽要蒸的麵食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蒸豆包兒,棗糕、麵刺蝟、麵魚、麵老鼠什麽的。平時吃饅頭是為了吃飽肚子,年前蒸這些花樣兒麵食,除了是過年吃的主食外,也為了製造過年的氣氛。當然,豆啦棗啦的東西,平時是不舍得吃的,不像現在,愛吃天天可以吃,甚至頓頓可以吃。也就是因為想吃就能吃,不金貴了,不稀奇了,真過年時也就再沒人青睞它們了,也就再沒了那種要過年了、盼吃盼喝盼穿新衣的氣氛了。我媽捏出的豆包是橢圓形的,和圓圓的菜包子不一樣,因為橢圓形的豆包兒是年貨,我見了橢圓的便覺比圓的高級。有鄰居曾教我,“要吃當然吃豆包兒了,值啊,裏外都是糧食。”我那時並不理解“裏外都是糧食”的深刻含義,我不知道豆子也是糧食,我以為豆子長得好玩兒,吃著也就是為了好玩兒呢。後來到了小學高年級時,學習“喜看稻菽千重浪”詩句,老師教生字“菽”,我方才知道豆類也是糧食,我一下子明白了“裏外都是糧食”之選擇的聰明。

有兩樣零食,是最給春節錦上添花的必不可少的東西,這兩樣零食就是花生和瓜子。現在的人都無法想象,花生、瓜子兒,當時怎麽就那麽稀缺呢?不到過大年時就見不到,過大年時還配給,按糧食本兒上的人數,一個人能買到二兩瓜子兒、三兩花生,少得可憐呀。家長們買回花生瓜子兒,得趕緊找隱蔽的地方藏起來,要不讓耗子饞香油般的孩子見到,這些年貨立刻會化成一堆碎皮。快過年的那些天,沒誰用話提起,每人心裏自然而然就掛念起這兩樣兒零食來,通常都是我和我二哥先悄悄的將家裏翻一遍,在未見到任何蛛絲馬跡之後,我會裝作不經意的問我媽,“媽,咱家的瓜子花生買嗎?再不買就過期作廢了。”我媽並不看我,邊幹活兒邊回答,“過不了期,現在買排長隊,春節那天再買一個人沒有。”到底買沒買呢?我媽還是沒正麵告訴我,但有一點我明白了,我媽沒忘了這件大事兒,她是故意不讓我們知道。封鎖著關於花生瓜子兒的消息,直到年三十兒晚上吃過晚飯後,我媽才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盤兒花生、一盤兒瓜子兒、一盤兒雜拌兒糖、一盤水果,哎呀,我們兄妹的眼睛立刻放出光彩來。嗑出一個飽滿的瓜子仁兒來,一嚼滿嘴的香味兒;如果嗑出一小把瓜子仁兒,再一口放進嘴裏,嚼上一陣子,那可真是絕對過癮;又如果嘴裏含上一塊兒玻璃紙包裝的水果兒糖,然後再將一粒兒花生細細的嚼,就能品出別一個食品——琥珀花生的味道來。

吃著花生、瓜子兒和糖,一邊與來串門、賀歲的鄰居大人小孩兒寒暄聊天兒,一邊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芭蕾舞劇《白毛女》選段:“北風(那個)吹,雪花兒(那個)飄,雪花兒(那個)飄,年來到……”曲調極美,唱腔也甜,我以為喜兒跟我的心情一樣呢。我坐在桌邊,頭趴在收音機前聽,聽得比平時要專注得多,我姐是跟著一塊兒用假嗓兒小聲地唱著。我姐那時很愛唱歌兒,又識簡譜,平時她經常拿一張自己手抄的歌片兒,在那兒“哆來咪”地唱,我一向覺得那很神奇,姐姐能通過先唱哆來咪來學會一段新歌兒,我隻能在會唱一首歌後,再唱哆來咪,我不識譜,我姐便很少讓我跟著一起唱。鄰家的女孩兒識譜,她們就一塊兒唱,我羨慕地想,她們真美,真棒。

過年時,有左鄰右舍的孩子來加入,氣氛熱烈歡快,吃瓜子兒剝花生的脆響連成一片,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平時一到九點就犯困,過年時偶一抬頭看表,都12點啦,真快呀!一到12點,現在大家是跟著電視節目裏的人一塊兒倒計時,看著電視裏的人歡樂的撞鍾。我小的時候,一到12點,大人們就開始和麵、剁餡兒、包餃子,我和我二哥就跑到院子裏放炮仗去了,舍不得買香,就燃著一根小線兒,小線兒就是蠟燭芯,那種線一點兒一點兒的燃燒,最適合點炮仗用。我的衣兜兒裏放上十個二十個化整為零的小炮兒,一會兒摸出一個,用線頭兒上的火點兒,點燃小炮兒上的炮撚兒,炮撚兒一呲花趕緊一扔,空中便有一團爆炸的火焰和一聲裂響,那一聲裂響嘣出一份兒心滿意足、嘣出一份兒過年的快樂。

放完了自己的炮,並不急著回家,雖然外邊天寒地凍,但往日哪有深更半夜還跑出來玩兒的機會呀,反正今夜不睡覺都可以,再說好吃的已經吃了一肚子了,沒什麽惦記的了,玩兒吧,遇見有劈裏啪啦奢侈地燃放整掛“鋼鞭”的,立馬往人家那裏跑,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往跟前湊,心裏真是羨慕人家:放一掛那多帶勁兒!一掛放完,孩子們的歡呼聲立刻緊跟著炮仗炸響而此起彼伏。那時那刻冬夜的嚴寒都被過年的氣氛給暖過來了。最拔份兒的當然是那粗粗的“二踢腳”,“聽、嗵”兩聲把年節的氣氛推上了高潮。

炮仗聲平息後,就有小孩兒提著燈籠到那塊兒用髒水潑出的小冰場上去出溜冰。那一片冰很大,凍得很瓷實,麵積約有十平方米左右,因為我們住的是平房,是一個有很大院子的家屬宿舍,室內沒有上下水兒,室外又有大片空場,於是有心的孩子們每晚洗完腳,硬是冒著嚴寒,光著腳,趿拉著鞋出得家門去,將一盆洗腳水潑在冰上,讓這冰一天比一天更光滑、麵積更大。我們滑冰的方式很簡單、痛快。先跑上幾步,然後借著慣性一腳前一腳後的立穩,人就往前溜開去,滑得遠滑得快的,甭問,穿的準是塑料底兒的棉鞋,而且那塑料底兒也磨得沒有牙齒平平的了;滑得慢滑得近的,也甭問,穿的準是輪胎底兒的棉鞋,那輪胎底兒,即便快磨破了也不滑。鞋廠做輪胎底兒的棉鞋,目的就是為了冬天防滑的。

玩兒夠了以後再回到家裏,在暖烘烘的火爐上烤烤手,看看表,已經是深夜兩三點了,很想一家人一塊兒玩兒撲克兒,但哈欠一個接一個,我媽就說,“甭熬夜了,都這時候兒了,很可以了。”我就咣當一躺,腦袋還沒沾著枕頭呢,人就睡著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當我睡的正香的時候,我媽拍著我的屁股把我弄醒,“吃餃子嘍,吃餃子嘍,餡兒是一個肉丸兒的餃子,還有臘八兒蒜呢。”我一骨碌爬起來。一個肉丸兒的餃子對我這個肉食動物的誘惑力太大了,平常吃餃子頂多放五毛錢的肉餡兒,吃到嘴裏隻覺哢嚓哢嚓的嚼白菜,根本吃不出肉味兒。據說舊社會地主老財家裏才吃得起一個肉丸兒的餃子呢。當然,我絕不學地主老財,吃這麽好的餃子還光吃餡兒、不吃皮兒,我吃整個兒的。蘸上臘八醋,再吃上一瓣兒泡得綠綠的臘八蒜,不一會兒,我的肉鼻頭兒就得冒出大大小小的汗珠。我姐愛說我“鼻尖兒冒汗,一輩子白幹。”我傻愣愣的聽著她說的話,不明白她說的話。我哪兒有心去琢磨這樣一句順口溜呀,冒著熱氣的餃子擺在麵前,除了香噴噴的吃,我根本顧不上想別的,隻吃得需鬆一鬆腰帶我才能罷休。我知道,吃完餃子我們一家就要坐無軌電車去城裏的姥姥家,初一回娘家,這是北京人的習慣,我願意跟我媽回她的娘家,因為我姥姥家的好吃的東西比我們家多多了,他們那裏人又多,聊天兒說話,老北京人的嘎勁兒能接二連三地創造出一屋子的歡笑,我喜歡。

穿上新衣服,等著去串門兒,這大年就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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