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31 - 34)

(2006-10-15 19:15:34) 下一個

31

每天上下午兩次,馬亞珍總會來到我的寫字桌前,交付給我幾件稿子,還會多停留一會兒,說說她以為哪篇稿子真是寫得不錯,而哪篇可能不好刊用,希望我盡量早些處理,省得投稿者等得焦急。

馬亞珍本份工作是登記分發稿件,她多嘴的是份外話,這倒讓我感知她的直心腸和熱心腸。

我和她便這樣由工作上的接觸開始,慢慢地熟了起來,到後來,她有事沒事都要到我這裏來坐坐聊聊。

她倒是不愛打聽別人的事情,也不像有的女同誌那樣婆婆媽媽。她聊都聊她自己,過去的,現今的,好像她沒有不可以告訴別人的事情,所以,我對於她有事沒事的到來,也從未討嫌過。

馬亞珍告訴我,她家庭出身非常之不好,父親是惡霸地主,土改時被鎮壓了。

她說,她是庶出,小老婆生的,又是個女孩子,在這個家裏同她母親一樣都被歧視。她上完小學就不讓上了,可她讀書用功,成績在班裏拔尖,她的級任老師找上門對她父親說,這孩子不能繼續上學太可惜了,這樣她父親才允許她到縣裏上中學,一直上到高二。

馬亞珍問我是什麽出身,我說應該是自由職業者,土改成份裏有這一項,可家裏來信說定為小土地出租者。

她說,小土地和地主可是大不一樣,這個出身還算可以,不會對前途太大影響,當然,如果是貧下中農是最好不過了。

她說她以後找對象得找個出身好的,地主出身的絕對不予考慮,哪怕當一輩子老姑娘也忍了。

馬亞珍說,在土改父親被鎮壓前,她就跑了出來參加革命,當時她最想參軍。她從小愛跳跳蹦蹦,還喜歡聽梆子戲,看皮影戲,所以最想進的是部隊文工團。

她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個師文工隊招收隊員,管招收的解放軍同誌看了看她後說,文工隊要招的正是像她這麽大小這麽身量能唱能跳的隊員,她聽了喜不自禁地跳了起來。可是當她填了表,過了兩天去問,口氣變了,說情況有變化,不想招她了。

她說,她的運氣還算不錯,正在為進不了文工隊而感到苦惱的時候,在街麵上看到婦女幹部學校的招生布告,她的高中文化程度還算符合入學條件。

在婦女幹校,她上了《社會發展史》、《新民主主義論》等課,懂了不少革命理論,也從心眼裏要求自己從此在革命隊伍裏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個人服從革命需要,叫幹什麽就幹什麽。

馬亞珍在婦女幹校學了八個月後,就直接分到這個單位來了,起先在辦公室做收發這樣的事情,很滿意,心情也好。大約幹了一年多,調到這裏也是做收發。收發是一樣的,那裏是文件,這裏是稿件。

她說,她倒是更喜歡這裏的工作,可以向我們學習編稿,學習寫作,能使自己有個長進,日後有個專門本事,她希望我能多多給她幫助。

她講了這話以後,就時不時地拿著魯迅先生的《故鄉》、《社戲》,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荷塘月色》這些作品,要我講解。我說我講不好,也講不了,她說我太謙虛了,一定要我講。我推辭不了,隻好尋找參考書認真去備課。

就在我常常給馬亞珍單獨講課的當口,一場肅清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運動掀起了,我得到這樣的提示,要擦亮眼睛,謹慎交友。

不知道馬亞珍得到什麽樣的警告,她送了稿子轉身就走,不再在我麵前多停留片刻,也不再要我分析名家的作品了。

就在這差不多的同時,胡鵬去食堂吃飯屁股後頭總跟了一個人,他見了我隻看我一眼,似乎不便同我說話。我也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這麽個文弱人也是反革命?

大約又過了十來天,我見不著胡鵬來食堂,一天,兩天,三天,總是見不著,我又不好去打聽究竟。

我得到這樣的警示:你同胡鵬這麽談得來,難道真的沒有什麽可揭的,是不是你的覺悟太低了。可是,我搜腸刮肚仍然未搜刮出什麽來,我隻好自責覺悟太低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悄悄向我透露,胡鵬在大前天天不亮,趁住進他宿舍的看管人還未醒來,跑出去臥軌了。

我黯然失色,長長的倒吸了一口氣。

我在走廊裏,見著了小潘,看起來她神態如常,當然不會是嘻嘻哈哈了,我猜想她的神態如常是盡力裝扮出來的。

運動的高潮漸漸地退了下來,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其聲勢壓倒一切,人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平靜些。馬亞珍恢複了往日活潑麵貌,以輕快的步履送稿穿梭於各編輯室,有時還把她的習作拿來求我給改改。

過了立冬,氣候從涼轉寒,人們及時套上棉衣以禦寒。

這天下午,馬亞珍送了稿對我說,這是她最後一次送稿,她要調動工作,去邊疆,是昨天才通知她的,明天交代工作。她說:“邊疆建設需要內地幹部支援,我也需要在艱苦環境中鍛煉,所以服從調動,隻是這裏同誌都很好,對我挺有幫助,當然有點留戀。”我聽得出來,她的話是出於真心。

臨走前一天,我碰見她,問了一句:行李都準備妥當了?她點了點頭。我看得出來,她的心情有些沉重。

因為上火車的時間是在夜裏,大家都沒有去送。

馬亞珍走後從未來過信,我也不知道她去的邊疆具體的地方,我隻聽人說,下火車後到那個地方去,還需坐十來天的汽車。

一個女孩子在無邊無際的戈壁灘上坐十來天的汽車,會是什麽樣的心情,我可能是想像不出來的。

大概在第二年開春時節,我在我的頂頭上司的辦公桌上,看到一張幹部政治表現的表格,這是這位上司的疏忽讓我看到我不該看到的機要件,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在馬亞珍名下寫著階級異己分子。

我黯然失色,深深的倒吸了一口氣。

32

毒辣的太陽,讓我白天有事不敢上街,紅辣的川麵,讓我即使肌腸轆轆也不敢走進麵館。

我七月間在這火爐城市呆了十來天後,要乘長江輪回去了。

我承應了一個額外的任務,把兩位少數民族姑娘帶到京都,她們生長在大山裏,從未出過遠門。這次受調晉京學習,千裏行程,路上需要有個可靠的人照應。

上船那天,我同兩位姑娘見了麵,一位是藏族,十八歲;一位是彝族,十七歲。她們扛著包裹,從朝天門下石級登輪,健步如飛,如行坦途。我自知無力追趕,隻不住地喊:“慢些兒!慢些兒!”

通川的鐵路還在加緊修築中,長江航輪自然成了進出巴蜀的主要交通,船票極其緊張,我們即使出具官府介紹信,也隻購得沒有鋪位的五等艙,持此船票隻能在左右兩邊的船舷上站立,蹲坐,夜晚允許攤開自備草席臥睡。

千裏江陵一日還,純屬詩仙的誇張筆法,雖說開往下遊,順風順水,也得在船上過夜。為維護文明秩序,船家規定,無艙位者,進入夜晚時,男客在右舷甲板,女客在左舷甲板,禁絕混雜。

我將這規定告訴兩位姑娘,她們不等我說完,立即顯示出氣不過的表情,努出嘴說:“不是說好了的,你照應我們一直到京都。”

我解釋說:“隻不過在晚上你兩人在那一邊休息,我在這一邊休息,不是不照應你們。”

“那我們也害怕,在一起有什麽關係?我們不明白。你不可以拋棄我們的。”彝族姑娘反複這麽說。

我還是耐心地解釋:“我知道我擔負著把你們兩人照應到京都的重大責任,我怎麽能夠拋棄你們呢?”

然而,我說了多少這樣中肯的話,對她們沒有絲毫說服作用,仍舊一根筋地堅持我不能同她兩人分開,隻分開在船的兩邊也不行,隻分開在夜晚也不行。

彝族姑娘還說:“我們是特殊情況,他們應該明白。”

我心想,明白什麽,我一個剛二十出頭的男青年,她們是十七八花季姑娘,又不是老頭老太,卻堅持夜晚呆在一起,這話怎麽說得出口呢?不說男女大防,彼此有個顧忌,起碼也是文明之道。

看來,她們除了認準“一路照應”這個死板的理外,還不把男女間應有的顧忌看得太重,所以我說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我又怵於找船上的管事人通融,也怕人家誤會,以為是我這小子的鬼花頭。

我正在為難中,正好一位船員打我們麵前走過。抓住這個時機,我道聲“對不起”後,將我這難題說與他聽。船員聽了說:“可以讓這兩位少數民族同胞隨你在這邊休息,她倆靠邊頭,你隔在與其他人的中間,這樣沒有什麽吧!”船員看我樣子,不像個油頭滑腦的人。

兩位姑娘起先聽不明白,我再加比劃著說明,她們高興了,不鬧意見了。

我們席草席而坐,在隨便的聊聊中,我才了解她們於一二。

問:你們幹嘛到京都去?

我是知道去學習的,故意用這個提問打開話題。由於一開始沒有問過她們的名字,熟了反不好意思問了,隻得用藏彝作名字的符號了。

藏姑娘:去學習啊!

問:學什麽呢?

彝姑娘:那不知道,反正去學就是了。

藏姑娘:我們還不識字,可能先學文化吧。

問:為什麽選你倆去,不選別人?

藏姑娘:我們兩人不是一個地方,我是甘孜,她是涼山。我們都是在平叛的鬥爭中表現堅定,成份好,奴隸出身,受苦深。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地方還有過叛亂的事情,所以睜大了眼睛以驚訝的口氣說:“是嗎!還有這樣的事。”

彝姑娘:外頭哪裏能知道,鬥爭激烈著呢,你死我活,就是你死我活。

藏姑娘:我們那裏配合大軍,把他們全部殲滅掉。

彝姑娘:我藏在草垛裏,我看得見叛匪,叛匪看不見我,我一槍一個,一共撩倒七個,個個是壯漢,槍法還挺準。

我插了一句:你練過嗎?

彝姑娘:練過?連槍都沒摸過。

她說時,顯得非常得意,還挪了挪坐著的屁股。

藏姑娘:我們是用性命去拚的,我沒聽說過,康巴人蠻悍得很。

這時,我一麵像搗蒜似地點頭,一麵用正眼端詳兩位姑娘。藏姑娘長得壯實,大眼睛,鼻子有點兒蹋,左臉頰有一疤痕,倒不顯。彝姑娘身材苗條,眼睛不大,卻是雙眼皮,顯得眉清目秀,臉龐被陽光染了非紅非黑的健康色,仍不失嬌美之姿。

就眼前這位看起來柔心弱骨的姑娘,竟是一槍撩倒一個的英雄,你不信也得信。

問:你兩人現在都成為幹部了?

她倆同時都點點頭,都顯出自豪的樣子。

問:不識字這幹部怎麽當?

彝姑娘:能!

藏姑娘:才讓我們去學習啊!

夜幕實實在在地懸掛下來了,天空沒有月光,隻有滿天繁星自作多情地閃閃爍爍。兩岸山峰石壁緩緩向後退去,卻未曾聽見一聲猿啼,旅客們漸漸地安靜下來。

我自言道:該休息了,便和衣躺下,枕著我那隨身的挎包,並在腰部處纏一件外衣以防受涼,我曲身向左方側睡。

隔了不多一會兒,我感覺到右邊的兩位也不聲不響地躺下。

我在淺睡中,感到身後有一棒槌般的東西打壓在我的腰臀之間,並停留在那兒,這肯定是彝姑娘的腿,我要求自己一動不動,等待事態的發展。待一會兒,未見動靜,我才頭不動隻轉動眼珠向右下方瞥去,果然不出所料,這彝姑娘睡覺不安份,大概前幾日從大山裏出來太吃力了。我正想著如何不驚擾她把身子抽出來,不料想彝姑娘拍的一聲把她的右手打在我的頸脖上,也停留在原位不動了,並在我的後腦勺吹過來勻和的口氣,從這勻和的口氣,完全可以確定她的確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

這可是難為了我,上下都被鎖住動彈不得。

我想起中學的時候,那些比我大的同學,把與女生碰一下,叫做吃豆腐。而我今日在輪船上,竟然不費心思吃上了豆腐。

我真的覺得這情形太好笑了,我想起了有一位知名人士曾經寫道:中國的豆腐是很好吃的東西。當然,此豆腐非彼豆腐,我想到哪裏去了,得了便宜還賣乖。

無論何種情況,我都不該白吃豆腐,我應該立時擺脫這種狀態。我坐了起來,叫醒彝姑娘,對她說:“別睡死了,江風很涼,趕緊蓋好肚子。”

彝姑娘醒不了,隻翻了個身,轉向右側,並隨即把手腳都搭在藏姑娘身上,同剛才搭在我身上一個模樣。這或許是人家睡熟了才有的無意識行動,可我卻想到吃豆腐,想到豆腐是好吃的東西,我自責這些想法的下作。

天大亮了,五等艙的船客都起來了,藏彝兩位姑娘也穿戴停當,還反複用小園鏡左照右照。我帶著玩笑的口氣對她們說:“你們有了照應真會放心,睡得叫都叫不醒,不怕照應的人就是個流氓漢。”兩位聽了都不住地格格格樂。

乘完了江輪,又坐上了火車,我終於把她們照料到了京都。

出了京都火車站,我替她們叫了一部三輪車,她倆坐上了連個再見都來不及說,就被車夫飛也似的從正陽門蹬走了。

她們最後也沒有把名字留給我。

33

這個周末晚上,有兩當子事情湊在一塊兒了,一是王先生來京都開會,順便約同學大家見見;二是小潘邀我參加她的婚禮。

王先生是我上大學時的係主任,我畢業時他有意留我當助教,由於更加大牌的部門調我才留不成,而這大牌部門半年以後卻把我轉到我不情願去的單位,他知道後竭力設法將我調回學校,雖然沒有成功,但王先生對我關愛之情我是不可以忘懷的,這個見見我一定要去的。小潘早先是胡鵬的女友,胡鵬是我的好友,他走了絕路,讓小潘這些年來承受著無以名狀的壓抑和難以言喻的苦痛,如今,她自我解放出來,仍對生活充滿信心,我作為胡鵬生前好友,理應前去慶賀。

我到底想了個兩不誤的法子,先去南小街參加婚禮,及時告退,去麻線胡同見王先生,好在南小街與麻線胡同相距並不遠。

小潘很是熱情,介紹新郎與我相見,新郎很是健談,小潘又遞糖果又點煙,弄得我不好意思開早退的口,寶貴的時間就在我的猶猶豫豫中遷延了。待我狠下決心告辭出來,已經九點多了,急匆匆趕到麻線胡同,王先生因另有事情已經提前走了,隻剩下滿屋的同學在那裏三三兩兩地歡言笑語。我插了進去,與一位留蘇剛回來的同學聊起各自的境況。因為時間已經不早,我怕趕不上末班公交車便也早些告退。那些騎車來的同學,無此顧慮,還在那裏繼續神聊呢!

這大概是這年五月份的事情,也正是在這時間段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在整風,動員大夥兒提意見,叫做鳴放。

既是鳴放,我也不見外地鳴了一下,也隻不過把我存於心間的疑問提了出來。我說,二年前,馬亞珍調往邊疆,她雖留戀京都仍高高興興地服從了,她總認為讓她去艱苦環境工作,是對她的信任,她哪裏知道她頭頂上壓了一頂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走的。說到這裏時,我強遏住眼眶裏的淚水,然後就不說了。

過後,一位好心人對我說,你有什麽必要提這樣的意見,你這不等於把自己也攪了進去,這本來同你無關的還這麽激動。

我說,提了也就提了,我是口對著心說的,不是說什麽都可以提嗎?

那人說,你真是天真得可愛。

果然,沒有多長時間,風向變了,這東南西北風就玩弄於人家手掌的翻飛之中,整風變為反右。

我的上司老賴讓我上他辦公室一趟。按照以往經驗,不說明什麽事,隻說去一趟,大多情況下並不是好事。

走進老賴辦公室,他正坐在轉椅上專心看攤在桌上的一迭文件,沒有把我的進來當作一回事,所以連頭也不抬一抬。

我隻好坐著等著,拿眼睛漫不經心地向左右和前方看看。前些日子老賴的寫字桌的四條腿均由三塊磚墊高,今日已將磚塊撤去,這磚塊的墊與撤正好反映坐在我麵前這位上司麵目的變換。

就在一個多月前,鳴放在這裏開展了,有一張題為《老賴眼睛長在頭頂上》並配了漫畫的大字報,赫然貼在他的辦公室門外的牆上,他進進出出抬頭低頭都覺得不是,神情緊張,臉色陰沉,似惶惶不可終日,三天兩頭去醫院,不是氣管炎,就是鼻竇炎,不久又添了個以前從未聽他得過的腰椎間盤突出,彎不下腰,隻能直著站,才有了把辦公桌墊高,他站著辦公的精彩演出。

其實大家給他提的意見無非是主觀武斷,趾高氣揚,對人太霸道,說到頭仍是個工作作風問題。而對這位老賴來說,這是他身上毛病的表麵,他的內裏是天天動腦筋踩乎人家。他最讓人討厭的地方是愛抓別人出身什麽的這樣的小辮子,他學武鬆打虎,拳頭下得越重越過癮,他好像不給別人扣上頂帽子便顯不出他階級覺悟之高。因此,我有充分理由認為,我在鳴放中所提的關於馬亞珍帶著階級異己分子帽子去邊疆的意見,才可能刺中他的要害處。

我隻能等待著,等待著老賴開口發難。

老賴終於從桌上文件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向我表示他已看完了他的級別所能看到的紅頭文件。他開口了,而且開門見山:

“前些日子,你參加過什麽會沒有?”

“參加過,前些日子你是知道的,就這樓裏,開了多少次鳴放會,有的也沒有參加。”老賴聽了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我問的當然不是指這樓裏開的會,而是指在外頭開的會。”

我毫無猶豫地回答:“沒有啊!哪裏在外頭開過會。”

老賴也毫無猶豫地接上:“好好想想,別把門關死。”

我的確作了地毯式的自我盤查,仍然查不出開過什麽會,是故,我以斬釘截鐵的口氣告訴老賴:“絕對沒有!”

老賴打開抽屜拿出兩頁紙,隨手很不當回事地翻了翻,然後放低聲調:“有人揭發了你參加由你老師召開的黑會,籌劃辦同人報。”

我猛然想起準是那個星期六晚上同學與王先生見麵的事,於是,我把事情經過述說一遍後說:“我去遲了,隻見同學三三兩兩地交談,不像開什麽會,此前他們是不是開會,談論什麽,我當然不知道。”

老賴說:“你到底還是知道這事情的。”

我說:“你說的開會,我確是不知道的。”

老賴說:“可是,這裏有材料,”他用指頭敲著桌上攤著的兩張紙,“白紙黑字寫著你參加了黑會。”

我梗著脖子說:“你叫他說說,我坐在什麽位置上,坐在誰的旁邊,我發了什麽言,你把這些材料核實了,再來找我。”

“今天找你,也是為了向你核實。”老賴這才把口氣放緩和了些,“這樣吧,你把今天談的寫成文字,至遲後天交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是,當想起馬亞珍的階級異己分子我會不寒而栗,說不定我這個態度,就能夠在我的名下,寫上立場不穩啦,嚴重錯誤啦,在風浪中動搖啦。

愛怎麽的就怎麽的,他真要怎麽著,我也沒有法子。

34

我的好友國樂約我在國慶夜晚去中山公園看焰火,他準備在那天下午早早去占一個茶座。我有點兒納悶,這位比我高了二個年級的同學是個書蟲子,平日不愛外出,怎麽今日竟突然轉換了興趣,並且抖擻起精神,為看年年都要放的常規歡慶焰火,舍得花這麽大的心思和功夫。

在我的電話追問下,這才告訴我,他以看焰火為由頭約請小穆及其家人喝茶,小穆母親已經點頭答應。

老國追求穆以芬已有年把時間,每次我問他進展如何,他總顯得信心不足:“今日晴,明日雨,難說,難說得很!”老國二十九了,小穆才十九,年歲的差距不能不讓她晴晴雨雨,猶猶豫豫,一時難以決斷。從今天老國的電話來看,似乎形勢大有好轉。

小穆幼年喪父,她與老國能否相好,她母親的態度是關鍵的關鍵,無怪老國傾全力辦好這次喝茶。他所以邀我相伴,有著他的周到考慮,因為我給他的印象是說話幽默風趣,可以活潑喝茶氣氛,以防出現冷清局麵,到底兩代人多少總有些代溝,這不是他的多慮。

我當然欣然應命,並對他說,能否搶占到茶座,是辦好此事的最要緊處。由於搶占者人數眾多,造成搶占的激烈,要搶占成功,搶占者必須在身體素質上具備相當的速度和靈敏性。我主動要求把搶占任務包在我身上,老國當然願意,並從內心深處感謝我。

九月二十七日,公園還未禁園,我特地去了中山公園,勘測衝進茶園的最佳路線,而且預測從南門進的人數最多,故確定從西門進園的行動方案。

十一下午,我一直等在西門外,中山公園一開門放人,我第一個衝了進去,直奔茶園,果然搶占到一張園桌和五把椅子,並購好了茶票,一會兒服務員便把一把茶壺和五口茶杯送了過來,我圓滿完成了我的神聖任務。

老國隨腳跟了進來,提了一大挎兜各色糕點。他說:“他們怎麽還不來,幾點了?”我說:“我搶占者才到,才5點,你急什麽,總得讓他們吃罷飯才慢慢扭過來。”

天漸漸黑了下來,而綴滿了天安門城樓的燈光,把中山公園映照得如同白晝。小穆扶著她母親,身旁還跟著一位脖子上係著紅領巾的小妹妹,終於來到了茶園。老國迎了過去,我從座椅上立起身來,表示了我們的有禮了。

各各坐定後,老國顯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不知道手插在衣袋裏,還是放在桌上。他一會兒站起來去小賣部看看還需要些什麽點心,一會兒坐下來還不等小穆媽媽喝第一口便巴巴結結地給她續茶水,問小妹妹老師教得怎麽樣,他講的都聽明白了嗎?還問:幾歲才能入少先隊?這有點沒話找話了。

小穆媽媽端起茶杯時冷眼瞄幾眼老國,她要從老國的言談舉止判斷他能否勝任作為女兒的終身依靠,能否成為她的半子。她沒有兒子,隻有四個女兒,老國如果真的人品好,有學問,前途光輝,甚至可以考慮入贅。她有四合院的房子,孤老日後住著太淒涼,該添些熱鬧,而且外地人有外地人的好處,清清爽爽,沒有七姑八姨太多親眷走動的那份嚕嗦。就是他年歲大了些,大她女兒十歲,是有些老相,隻要女兒情願,卻也不是十分打緊的事情,大些倒是去些浮華多些老成,更會體貼女兒,更會過日子。

小穆自然希望老國今日裏有讓她母親中意的集中表現,期望值提得很高,故總認為老國說的做的均不夠到位,遠未達到她的滿意度,譬如在長輩麵前應有的禮數要求,似不夠得體,有時不及有時過了,所以常常用眼色去警示他。老國對於小穆的眼色極富敏感,馬上檢查何處失當,可又檢查不出所以然來,隻好變換出另一樣麵孔,體貼入微說:“伯母,深秋了,夜晚涼,你衣服是不是穿夠了?”小穆在一旁聽了,輕輕地嘀咕:“廢話,不夠,你回去拿去?”

張揚不可,拘束不可,又做不來戲,真難為了這位年近三十的小夥子。

我把茶座上這一切動態都看在眼裏,了然於心,為使這次實質上的相親活動得到更加有效開展,必須淡化人人的相親意識,把交談內容引向隨意的閑談上來。

我開了口:“今年春節初四那天,我去逛了廠甸廟會,好吃的,好玩的,京都人的情趣真是豐富多彩,不去廠甸,真是白在京都呆著。”我接著問小穆媽媽和小穆:“府上米市胡同好像離廠甸不遠吧!”

小穆媽回答說:“不遠,走也就十來分鍾,京都人過年就好逛廟會,我們是年年不落,你問以芬,她就沒有少去。”

小妹妹也接上話茬:“廟會那糖葫蘆,糖耳朵,還有奶油炸糕,我最愛吃。”

穆以芬搬出她的看法:“廟會裏的小吃,做得就是地道,真正的京都風味,不過,我不太喜歡太油膩的,麵茶、灌腸還行。”

她母親說:“這灌腸很有講究,必須就著蒜汁吃。”

小穆說:“這豆汁,你們外地人大概吃不慣吧!”

我說:“聽說過,沒有吃過,也不敢吃。”

小穆媽指點道:“喝豆汁最好就著焦圈,還有這麻豆腐也是外地人吃不來的,用羊尾巴油、青豆、青韭炒麻豆腐,就辣菜絲更好,這都是京都人喜歡的。”

小穆對老國說:“記住了沒有,要在京都呆著,就得學會吃京都的小吃。”

老國順從地卻嬉笑著回答:“是,是,一定努力,一定努力。我早聽說豆汁是好東西,最開胃了,我想我會習慣喝的。”

小穆撇了撇嘴:“能了你,沒喝過就知道能喝,先去嚐嚐,再吹不遲。”

我說:“這就對了,凡事有個預料,有個信心。”

小穆又撇了撇嘴:“到底是老同學,會幫。”

在說說笑笑中,氣氛活躍,小穆媽媽話雖不多,卻也隨和著大夥兒一塊兒說幾句笑幾聲。

九點了,開始放第一輪焰火了,中山公園一切奪目光彩,全被滿天紅的火花奪去了,茶園裏一切談笑都讓劈劈啪啪山響的焰火湮沒了。我們老小五人仰著頭顧不著其它了。

放一陣歇一陣,放了兩輪,小穆媽媽起身說:“不早了,該回去了。”

老國趕緊起身說:“叫部三輪吧,米市胡同不近呀!”

小穆說:“你去叫叫,能叫來算你本事,這時候,這地段哪有三輪。”她媽聽她這一說也笑了起來。

我同他們一道走出西門,我悄悄對老國叮囑:“一定送到她家門口,別實心眼,她媽叫不送你就不送了。”

然後,我與他們一一道別。

第二天,老國來電話,我先問:“昨夜送到哪裏?”回答是:“門口。”從他話音裏,可以聽出他的信心。

可是,國慶過後十幾天,不見老國的電話,平常每星期他總會來一次電話,我當時也並不太放在心裏。

小穆給我打電話說,老國好長不來電話,她打過去,那邊聽電話的人說,最近運動忙,過幾天再來電話,可為什麽老國不接電話呢?她媽媽讓她星期天叫老國來家吃飯,她隻好推說老國出差了。她不無耽憂地說,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隻能勸慰她不用耽憂,可能就是因為搞運動忙,但我的這種勸慰不過自欺欺人,也是蒼白無力的。

大約再過兩個多月,過了翌年的元旦,老國來了電話,聲音低沉,他說,他在反右運動中犯了錯誤。我問:嚴重不嚴重?他說,自己不覺得,都是關於業務上的事提了意見,他們一綜合整理,一串起來,聽起來挺嚴重的,右派帽子看樣子免不了啦。他說了長歎一聲,我也長歎一聲。

再過十來天,老國打電話說,他過兩天離開京都,他已調往大興安嶺林區。這次,他倒未曾長籲短歎。

因為過兩天我也下放外地農村鍛煉,無法送他,我們就這樣斷了消息,斷了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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