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46 - 50)

(2006-10-15 19:27:46) 下一個

46

我來到黃海岸的一處村莊——王格莊。

我住進了王大娘的家,這是一個三口之家,夫妻倆加一個兒子。這在農村是很不多見的,別的人家少的四五個孩子,多的多到七八個。

從王大娘腰身轉動的靈便性上看,加上她兒子才十八,說她四十光景,像。假如從她纏過又放了的那雙解放腳去估摸她出世應該的年份,說她至少得五十了,也像。

王大娘的男人王小山小她三歲,個頭也比她矮了三四寸。當初,王家是在“女大三,抱金磚”的信念下,把崔各莊二十三歲的老閨女崔秀蘭迎娶過來。

別看王大娘從了夫家的姓氏,她丈夫卻百分百的在她眉頭眼下做的人,她絕對是這一家說了算的當家人。

我住在王大娘家,當然能夠深刻感受這個現實,同時也感受了王大娘的能幹和潑辣。

不過,我也曾聽她的鄰裏說,當初崔秀蘭剛嫁到王格莊時,她婆婆還在世,也吃過當兒媳婦的那份苦頭,後來經過了“艱苦卓絕”的奮鬥才熬出了頭。崔秀蘭過門好些年總受不住胎氣,她婆婆見她杳無音訊,成天不肯拿出好臉給她看。崔秀蘭心明肚知,婆婆嫌她未能及早為王家傳下香火。然而,崔秀蘭不服,也不甘心,心想,瞧你生的寶貝兒子那笨手笨腳的樣兒,反應遲鈍,動作遲緩,呆得像個木頭人。

崔秀蘭每次回娘家,總帶著這個迫切問題去尋求有效措施,當然,這事也隻能向她老娘和她嫂子說得出口。她嫂子圓房不出幾天便懷上她侄兒,以後,駕輕就熟,一如母雞生雞蛋,咕打咕打輕輕快快的叫,接二連三的坐月子。

崔秀蘭對於這等房帷秘事倒是開通,戰略上渺視,不把它當作了不得的事情來做,愛懷不懷,心情上減了緊張,增了快樂,戰術上重視,主要放在對王小山的調教上,著令小山每日必須啃下兩顆大蔥。小山愁眉苦臉懇求道:“俺從小沒有這麽吃過,太辣!吃不進!”崔秀蘭瞪了眼睛卻輕聲地說:“吃吧!山東大蔥有點兒甜絲絲的,有這麽辣嗎?就著餅吃,吃!”

崔秀蘭鐵定認為,要做男人,就得有大口咬大蔥的能耐。

經過多年的奮發圖強,崔秀蘭終於心想事成,為王家產下一胞男娃。婆婆抱上孫子,馬上把好臉拿了出來。

孫兒長到快十三歲時,婆婆心滿意足的大去了。王大娘自然的接上王家當家的班。說中國農村係男權夫權社會,起碼在這一家到這一代難以獲得印證,而我恰巧住進了這個女權的家庭。

可惜崔秀蘭接班時,時運遠沒有她婆婆在位時那樣的亨通,那時分得土地,不光不愁吃,手頭也活分。秀蘭兒子三兩歲時,賴在貨郎擔邊不走,炒米花啦,糖瓜啦,沒有少吃,一是奶奶慣這獨苗孫子;二是奶奶衣兜裏掏得出這份閑錢。如今一化二化,一日三餐省不了的鹽錢,還隻能從雞屁股眼裏摳。不過,家家都這麽過,崔秀蘭也就沒有那麽多的歎息了。

王大娘有事沒事愛串個門,同娘兒們嘮個嗑什麽的。

這一天,她去了也是遠房本家的王正明家,正明媳婦正盤腿在炕上縫製一件條絨褂子。王大娘掀了門簾進去,一眼就看見正明媳婦腳上那雙豔麗麗的紅黃相間的尼龍襪子和手上那塊亮閃閃的紫絳條絨。這尼龍襪子可是王格莊稀罕之物,這條絨更是王格莊沒有人能穿得起的。

正明媳婦從王大娘的眼神裏覺察出她的向往,她指著腳上說道:“這襪子不知咋搞的,那樣的經穿,總也穿不爛,還好洗好幹,俺夜晚上炕前脫下在水裏搓一搓,得,往竹竿上一搭,轉天下炕伸手抓下來就能穿,用不著替換的。還有,這襪子彈力強,腳大腳小穿上都合腳。”說著,隨手脫下一隻,用雙手使勁拉動,作了顯示其強力彈性的演示。

王大娘聽著看著,心眼兒便活動了,她想,這麽好的襪子,怎麽說也得設法給尚未過門的兒媳婦買一雙,用以增強她對王家的響往力和親和力。

正明媳婦還把王大娘拉到身邊,拿那塊條絨擱在王大娘身上比照,說:“你穿這色也挺相宜的。”王大娘嗔笑著推開正明媳婦的手:“你真會笑話,我這婆子了,穿它不成了老妖精了。”

王大娘在回家的路上尋思道:“正明媳婦之所以穿得起尼龍襪和條絨,還不是仗著正明趕集做的買賣。”想起來多少有點後悔,早兩年小山曾在枕邊向王大娘提出過做個小生意振興家庭經濟狀況的想法,立即被王大娘毫不遲疑的一票否決了。“你說什麽,俺這麽好的成分,能幹這等的事嗎?”如今,正明媳婦腳上那雙尼龍襪子,還有那塊條絨料子,真讓她開了眼。王大娘這回狠了狠心,對自己說道:“正明做得,俺小山為何做不得,他是下中農,俺還是貧農哩!”

果然,過不了幾日,每日天不亮,我還來不及從睡夢中醒來,王大娘家的房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小山挑著擔子出門了。這擔子今兒大辛店集,明兒娘娘廟集,後兒龐各莊集,甚至七八十裏外的鄰縣集市,在王大娘的鼓動下,王小山都不吝腿腳。

從此,王大娘不再眼巴巴的從雞屁股眼裏摳鹽錢了。房院裏飼養的兩隻母雞日產蛋一二枚,正可以給小山和兒子補養身子。王大娘是不吃雞蛋的,一吃就渾身搔癢,可能就是城裏人說的過敏。

王大娘更惦記著要給未過門的媳婦買一雙尼龍襪子,這是那天在正明家時就想到的,可以說也是促使做小買賣的初衷。可是,王格莊供銷社進不來這時興貨。王大娘曾托我如回京城一定替她采購一雙,我說最近無回京打算,她隻得讓王小山趕集時四處打聽。王小山跑遍了這方圓百裏,終於在縣城百貨公司的玻璃貨櫃裏發現。他想,好不容易才尋著,便自作主張多買了一雙,樂顛顛回到王格莊,卻給王大娘狠狠的數落一頓:“誰讓你買兩雙的,你主意也忒大了,那一雙誰穿?你?俺?穿在兒子腳上也是糟蹋。說得王小山一聲吱屁都不敢出。

有了王小山每日早出晚歸的小買賣,王大娘房院裏的兩隻大口水缸都曬上了豆醬,過去它隻能閑置著成了臭水缸。已經有近十年沒有曬豆醬了,王大娘有時想起豆醬的可口香味,隻能舔舔嘴唇。房簷下還醃了一大桶蝦醬。有這兩樣備著,一年的嗄飯菜蔬不愁了。娘家親眷來,在蝦醬上磕兩個雞蛋,蒸上幾分鍾,鮮味都出來了,任你挑剔也說不出怠慢了娘家人。

我是冬至過後來到王格莊,一轉眼便到了轉年的穀雨,天氣明顯的轉暖,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我在王大娘家進進出出,總聽得見房院裏那眾多綠頭蒼蠅的嗡嗡叫聲,見這飛舞的綠瑩瑩的東西,甚是膩煩。王大娘見我厭惡的樣子,樂嗬嗬對我說:“這是豆醬蝦醬引來的,前些年我曬不起豆醬,它還不來呢,沒有這東西的吮叮,豆醬還發不好哩!”

尼龍襪子王大娘已著人給未過門的兒媳送去了,索性大大方方,兩雙全給了。不給,放著也是白放著。

王大娘同兒子一道,天天在小隊出工,她扛著鋤頭進進出出顯得那樣子的滿麵春風。在她聽來綠頭蒼蠅的嗡嗡叫聲,像是對她持家有方唱的讚歌。

王大娘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她想起了“女大三,抱金磚”的吉言,心裏暗暗的樂。

47

王大娘沒有樂多少日子,心頭又布上了疑雲。她好生納悶,這些日子王正明都在小隊出工,難道他歇了生意,舍棄了這份進賬。她想打聽個究竟,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啟動正明媳婦那張不漏口風的嘴。

近來有這樣的風聲在王大娘的耳旁刮過,說本縣要來個什麽四清運動,她從這風聲裏,似乎覺察出王正明不出擔的緣由。

王大娘在炕桌上吃飯時曾向我打聽,我說我也聽說有這樣的四清運動,反對走資本主義,不知道王格莊搞不搞。

我的話王大娘是相信的,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她當機立斷對王小山說:“你一日走幾十上百裏,太累了,歇幾日吧,還是身子骨要緊。”小山對老婆的話,一向言聽計從,何況出自老婆的真心疼愛,別人家是夫唱婦隨,這兩人是顛倒過來,婦唱夫隨,可一樣達到和睦家庭的效果。

王格莊果然來了個四清工作隊,大約十來個人,村民們傳聞他們都是京城來的大幹部,有的人的名字甚至照片經常可以在報紙上看到,不過,村民們基本上不看報,多大的名氣也名不到王格莊來。

王大娘靜待工作隊的動靜,反正王小山也不出擔了。

工作隊三天兩頭開大會,宣講文件。是凡開會,都落不下王大娘,而且坐在前排聽個仔細,可越聽越不明白這走資本主義究竟與小山出擔有沒有關係,她總也摸不準工作隊對做個小生意的態度。

一天,一位工作隊員串門串到王大娘家,炕沿坐定後,王大娘很想探探工作隊的口風,可又不能單刀直入,正在思量之中,想不到王小山耐不住性子,搶先實打實問工作隊員:“挑個小擔趕集做個小買賣,算不算資本主義。”

王大娘在旁邊使勁拉王小山的衣襟角,告誡他不要多嘴,要問由她問,她自有心計,可是王小山卻不能迅速領會她拉襟角的意圖,還繼續說道:“俺是貧農,這成分總不會走資本主義。”

工作隊員咂了咂嘴,並且把眼睛斜到房頂上,這是他慎重回答前的特有表情,停了一會,才款款地說:“這真是有點不好說了。土改以後不是出現了新富農嗎?富農就是農村的資本主義,合作化公社化倒是斷了產生新富農的路,可是,按馬列觀點,事物是發展的,新形勢下會出現新動向,所以,這就很難說了,很難說了,成份好也保不定走上邪路。”

工作隊員走了後,王大媽厲聲責怪王小山不該說出挑擔做小買賣的事:“你這多嘴驢,來不及說了?誰把你當啞巴賣了?你這不把自己放進資本主義裏去了嗎?”

王小山聽慣了老婆的責罵,無所謂了,隻是心裏不服,不是不服老婆的責罵,而是不服工作隊員的話,他自言自語道:“能怎麽的,天天起早貪黑的走上百裏,累得賊死,倒成了走邪路,什麽大幹部,胡謅。”

晚飯時分,我去王大娘家,飯菜還沒有端上炕桌,王大娘坐在炕沿上,手裏也沒有針線活,光在那裏想心事,見我進門,劈頭問道:“伏同誌,你說工作隊員能胡謅嗎?”

我不知道工作隊員說了什麽,一時摸不著頭腦,答道:“不會吧,都是上麵派下來的。”我姑且這麽說,也隻能這麽說。

“俺想也是,不至於胡謅。”王大娘接著自言自語道:“再也不敢讓小山出擔了,省得惹事,先保住貧農這好成份,了不得不吃豆醬,了不得還從雞屁股眼裏摳點鹽錢算了。”

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王大娘把她耽的心慢慢的放下,因為她得知工作隊忙著查大隊小隊的帳,追查大小隊幹部的經濟問題。王大娘當過大隊婦女委員,應該也算是大隊幹部,但一年也開不了一次會,會上講的她是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回到家仍做她的飯,仍在小隊上工掙工分,大隊的事她是毫無所知。工作隊知道她是不管事委員,從不把她當作幹部對待。如此看來,小山做小買賣就算是邪路,隻要不是幹部,說說也就過去了。

是不是王大娘的蝦醬蒸雞蛋才吸引了一個個工作隊員上她家“同吃”,那就說不準了。王大娘當然願意,他們照規矩付的錢和糧票,這全國通用糧票還能買細糧,她是劃算的。

一天,太陽快下山了,工作隊員老陳還未進門就先喊道:“大娘,有我的晚飯嗎?”王大娘高聲回話:“有!有!來!”

在吃飯炕桌上,老陳問王大娘:“知道王正義嗎?”

大娘說:“本村本姓的,前後街,咋會不知道。”

“這人怎樣?品性?”

“好!品性好,從小受苦,根兒正,貧農,同俺家一樣,可他年輕,參了四年軍,去年才複員回來。在部隊這幾年,一到年關,總有大紅喜報送到大隊來,不是立功就是先進。”

老陳停了筷子沉思了一會兒,再沒有問什麽。

飯後,老陳再閑嘮了幾句後像有什麽心事似的走了。

王大娘生起重重疑問,她馬上叫王小山去街上打聽王正義怎麽了,並反複交待千萬不可以透露半點兒老陳詢問的事。

小山出門後,王大娘隻覺得時間過得出奇的慢,左等右等等不來小山回家。待等回來了,隻見小山彎著腰奔進門,內急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抓了一張手紙,便蹲跑至房院牆角廁所方便去了。

王大娘隻好耐著性子等著。待王小山從廁所出來,又慢吞吞回到屋裏,王大娘沒有好氣地說:“瞧你這事兒多,還不快說。”

“八隊隊長在初九集的前一天夜晚喝了鹵水,今天是十四,有六天了,可你都不知道吧,今天俺不上街打聽,還是不知道。”

“救起來沒有?別說這些沒溜兒的話。”

“這事還不讓說,不讓張揚,說影響不好,影響運動。”王小山不顧王大娘心急,隻照自己想說的說下去。

“先說要緊的,究竟救起來了沒有?”

“還是他媳婦看他神色不對,翻白眼,炕邊碎了一口碗,哭著衝到街上喊救命。俺們睡得太沉了,也是離後街太遠聽不見。”

“你先說救起來了沒有?不說別的。”王大娘急了。

王小山也急了:“救起不救起,俺能不告訴你嗎?總得一件接一件說下來,別把俺的話攪亂了。”

“就要攪亂你,先說,先說救起沒有?”王大娘瞪出眼珠。

“瞧給你急的,急什麽急,急管什麽用,急能救人嗎?告訴你吧,救起來了,是公社衛生院來人救的。你猜怎麽救的。”

“救起了就行啦,這先不說了,打聽了王正義沒有?”

“俺正要說呢,可能王正義認為八隊隊長自殺是給工作隊逼的。他曾對別人說,這幫家夥是不是真的中央派的,怎麽不幹好事,專門打擊幹部,他要進京反映。大概四天前,揣上幹糧走了。”

王大娘聽了,吐了吐舌頭,帶出一聲“乖乖”。停了許久,才說:“正義這小子,吃了豹子膽,別惹出事來。”

與王格莊相距隻有十裏地的崔各莊,也發動了同王格莊一樣的運動,還搞了新花樣,辦了一個展覽,其他大隊都組織社員去參觀。這是王大娘娘家的村莊,她跟著去參觀,順便去瞧瞧幾個舅家。

展覽辦在王大娘堂兄弟崔子勤家的院子裏,把這位堂兄弟家所有家什衣物統統擺放出來。崔子勤是生產小隊隊長,崔各莊工作隊所以這樣做,無非借此告訴參觀的人:“你們瞧呀,當小隊長的,家裏竟有這許多東西,這不是走資本主義嗎?”

王大娘在展覽的小院裏轉了一圈,她看見崔子勤站立在牆角前一臉的哀苦相,與她打了個照麵,勉強地笑了笑。從小院出來後,王大娘離開了參觀隊伍,早沒了去舅家看望的心情,獨自走在回王格莊的路上。

王大娘一路走,一路想道:都是些破爛東西,沒有幾件像樣的。那件綢布衫和那頂呢帽,是他結婚時,用幾家本家送的賀喜錢湊起來置辦的。那羊毛皮襖還是前些年允許自養羊,幾年宰的羊才攢出一件。當生產小隊長還是公社化以後的事,哪兒哪兒啊,擱不在一塊兒的。當小隊長隻有多出力多操心的份兒,這是村裏人人都明白的事情。打場分糧倒是由小隊長操持,卻在眾目睽睽下,連給自己那一份秤頭打高一點都不能夠。

王大娘在不知所以的茫然中回到家中,已經日上中天,她趕緊舀水燒火。

“還是正義行,能看出事兒來,到底是貧農!”她在火膛前這麽想,火光在她臉上跳動著。

正在這時,我走進門來,問王大媽是不是去看什麽展覽了,大娘立起身,衝著我說:“你們城裏人你們當幹部的哪個不比他富,這叫走資本主義?把你們家裏的東西都抖落出來,你們早走了,俺們貧農就該是這個窮命。”

我默然,看著大娘,隻點點頭。

48

公社布置下來,為慶祝五一勞動節,連帶也有歡送工作隊的意思,在五月一日晚上開個晚會。

往年五一不五一,對王格莊的村民來說,是不相幹的事情,除了小學校放一天的假。今年,大隊幹部經過這一場運動的洗禮,心有餘悸不說,早已精疲力竭,對這類慶祝的事情已無興趣,對於工作隊要走有個意思意思,更是提不起精神來,既然公社當作一回事布置下來,也不好不辦,就讓年輕人去蹦躂吧。

四月二十八日,王格莊便把戲台在大街北頭搭了起來。

五一這一天,還不等天黑下來,喜歡趕熱鬧的姑娘小夥都早早的用小板凳占了前麵的位子,那些娃兒們更是肆無忌憚的爬上戲台鬧騰,用竹竿短棍當刀槍,衝衝殺殺,亂作一團,還是大隊團支書追上去瞪大眼睛吼道:“統統給俺下去,看誰敢再鬧,扣你爹的工分。”這才在開鑼前總算安靜下來。

那些在運動中受到衝擊的大小隊幹部,在開演前陸陸續續趿拉著鞋子,踱到戲台前,擺出與人說說笑笑輕鬆自若樣子,表明自己本來就沒有事情對不住鄉親的。也有的嘴上不幹不淨的:“什麽屄養的走資本主義,就這麽整治你,老天瞎了眼!”

八隊隊長在他老婆的攙扶下,端了一把凳子,遠遠的坐在那兒,經過那場折騰,身體確實虛弱多了。

王正義外出回來了,他站在戲台前,不怎麽同人招呼,都是別人與他搭話,他才說幾句。其實,運動沒有動到他頭上,他實在看不過去,抱不平,不管有用沒用,去反映就是。

正明媳婦穿了條絨褂子出現在眾人麵前,正明已恢複出擔,今天去鄰縣集市還未回來,平常她總等正明回來一起吃晚飯,今天為了看演出,她先吃了。

沒有幾個工作隊員來看村民演出的,可能他們還有忙的事情,明後天他們就離開王格莊。

晚會由王格莊小學高年級的男女聲小合唱開場,然後是糧管所、信用社、供銷社的節目,小隊出的節目不多,內容都是歌頌領袖、歌頌新社會,有快板,“三句半”,還有山東快書,山東快書倒有逗人樂幾聲的段子。

我懶得搬凳子去,站在戲台左側,看得還算有興致。後街四個小隊共十來個姑娘聯合演出小合唱《學習雷鋒好榜樣》,聽來確實經過認真排練,不僅唱得齊聲,配合的動作和表情也做到統一和諧,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搭在右邊那一位的左肩上,並且一齊左右自然擺動腰身,光這一招引來台下一片掌聲。

不知何時,王大娘走近在我身旁,還撇著嘴對我說:“伏同誌,你看見沒有,右手最邊上的那個閨女,怎麽讓她也上台唱歌?他爹是個富農,長年雇兩個雇工。那時,俺們吃什麽,幹的什麽活,她家吃什麽,今天她也擦了紅臉蛋上台,太不像話了。”

我隻笑笑,淡淡地說:“上台就上台吧,沒有關係。”

王大娘見我沒有明確支持她那堅定不移的階級立場,一臉嚴肅地說:“這可是關係大著呐!”

我見她如此嚴肅,也擺出嚴肅的表情說:“她今年多大了?恐怕解放後才出生吧!她唱的是革命歌,為什麽不讓她唱,不讓她上台?”

我說了這話,小合唱正好唱完,右手第一個那位閨女,同其他姑娘一起,張開兩隻臂膀帶著微笑向著前上方展視。台下又是一片掌聲。

我使勁地鼓掌,並扭過頭去看身旁,王大娘不知何時走了,可能回家了。

49

怎麽說呢,這些日子不順心的事情接二連三的,有因為自己的,也有因為別人的,胸口像煞憋著一口氣。

辦公室通知我,我寫的一篇通訊特寫領導審好了,讓我去取。

我取來一看,一時氣都背不過來,好幾處被他斬腰刪去,弄得上下連不成文,讓人不知所雲;有的地方被他無端的添了幾個字,畫蛇添足,成了文理不通。這樣的東西我怎麽能夠拿得出手呢?可是人家是我的領導,有權力改我寫的稿子,無論改好改壞,改就是這權力的體現。即使在我看來他的文字業務水準還不夠當個實習生,可這並不重要,他的革命經曆,或者他的出身和他的政治立場,可以派往任何單位當一名領導,何況我們這個小小的編輯部門。

我本想推門進去,與他論理一番,可是,根據以往所得經驗,我所據之理,人家可以藐視,尤其書本上的,他並不認為這是什麽理,我說如此改了讀不通,他說有何不通,通得很。你再說,給你一頂傲上自大的帽子。罷!罷!咽不下這口氣也得捏了鼻子咽下去。

過不了幾天,我們全體人員去參加我單位所歸屬的那個係統的一個批判大會,坐在台上挨批的是尚主任,他在這係統的數位領導幹部中排位第二,即俗稱的二把手。大會上一個個上台發言的口氣都惡厲厲的,豎眉瞪眼,甚至拍桌子打凳的,說的大致上都從一個曲譜彈出來的調門——這個家夥原來是舉著白旗反對黨的領導反對走社會主義道路。二把手有六十多的年歲,他一麵低著頭記筆記,一麵掏手帕擦拭額頭不斷沁出的汗水。

我坐在底下起先也跟著喊口號,喊著喊著腦筋稍一轉悠,覺得不對勁,昨日還被尊為主任,今日忽然成了大家喊口號討伐的對象,一下子從天上跌落地下。他還是早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身經百戰,怎麽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呢?我不想再跟著喊口號了。我從尚主任不斷擦汗的動作中看到他的無奈,我同情,我更為他不服,這又是一口憋在胸口的氣。

緊接著沒過幾天,我單位一位也是二把手被認定有嚴重問題,突然襲擊在全體大會勒令上台交代,他驚慌得說不出一句整話,不等他說完,台下眾口一詞,說他避重就輕,不老實交代實質問題,有兩三人氣凶凶衝上台上,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塊上寫反黨分子某某的鉛板,拴上鐵絲強製套在他的脖子上,鉛板少說也該有五十來斤,一會兒就在二把手的脖子上勒出一道血印,他說不出一句話,隻緊鎖眉頭。

我從他那鎖眉的臉,映出另一張臉,一張笑臉,他是我單位的一把手。

我曾聽說,這位二把手三年前調來後,與這位一把手相處得相當的不和睦。這是我們在他倆底下做事的人隻要稍加注意便可覺察到。此位一把手的心思根本不放在實實在在抓好業務工作上,一天到晚琢磨著如何走上層路線,點頭哈腰阿諛逢迎上頭,猜度上頭意向,不顧業務規律去迎合,上頭自然喜歡不已,掛在嘴頭上說:“我們就是要用這樣聽話的幹部。”一把手也掛在嘴頭上說:“政治掛帥就是認真領會貫徹上級意圖,不打折扣。”這位一把手嗜好女色,一見有幾分顏色的女子,立時魂不守舍,適時把色迷迷的眼睛乜斜過去,對於在他手下做事的女幹部,更是肆無忌憚,在他身上風聞著好幾起風流案,可就是被捂著。一位幹部鬥膽地說:“紙終究包不住火!”那個上頭竟公開袒護說:“就有紙能包住火。”

看不慣一把手這些做派的二把手,在這處境中不好多說什麽,心想:“你不肯抓業務,我去多抓就是了。”他召集幾位業務骨幹開了個座談會,研究如何適應讀者的閱讀興趣改進編輯工作,這讓一把手感到不自在。“開這樣的會也不事先同我商量,明顯的衝著我來的,好啊!你用突出業務來對抗突出政治。”

二把手剛來不久,提出公費為他訂的十多份報刊改為由他自費支付,一把手吃心了,認為這是將他的軍,給他難堪。“給領導幹部公費訂報是明文規定的,你願意自費,我可以不自費。”他咬著牙對人說道。

這位二把手有一天到一個編輯組去談組稿的事,推開門見裏麵正在開會,他半認真半調侃地說了一句:“又突出政治啦!”然後帶上門走了。

一把手以組織的名義,召開了黨團員及積極分子的會,動員擦亮眼睛,遵照偉大領袖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教導,大膽揭發這位二把手的問題,有什麽揭什麽,於是二把手三年多來的一言一行,包括推開門時說的“又突出政治啦!”都抖落出來,並且一經上綱上線,百頂反黨反社會主義帽子都能給戴上。

揪鬥,掛牌,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這般在我所在的那個係統和我所在的單位演繹出來了。

這又給我添了憋悶。

我感到身體多方麵的不適,嗓子幹啞,口舌生瘡,嗽不盡的黃痰,小便黃赤,大便秘結。去看中醫,老大夫說,內火太盛,開了牛黃清火丸,我一天三次,一次兩丸,吃了兩天,未見絲毫藥效。

正在此時,大廳上貼出一張大字報,將排名在尚主任上麵的一位主任如何耍詭計整治尚主任的事情一一公示於眾,我一字一句認真細讀了三遍,頓時熱血沸騰,把胸口內憋的氣一下子化為俠義之氣,不經思量,拔出鋼筆,重重的在此大字報的末尾署上我的姓名。

署上名後,我又把大字報從頭再讀一遍,立時感到渾身鬆活舒暢,牛黃清不下來的火,一下子清盡了。

這個簽名,被認為是勇敢造反的行動,因為這位主任當時起碼在這係統裏是權傾一時,更因為這位搶先整尚主任的主任,過不久被揭發出來在曆史上曾有變節行為。

這位主任三十多年前的變節,其實說起來也是為保存自己的權宜行為,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可在這個時候被揭發出耒便是不得了的問題。本來這是記在個人檔案裏,是個機密,為何有人知曉並流傳出來呢?這裏有一段後話。

前些年,組織部門要清理某些高級幹部的檔案,抽調去做這工作的人,必須隻具有小學文化程度,識幾個字但又不很看得懂檔案所記內容。文化程度低可能隻有在這樣的特殊任務中發揮其無可替代的優勢。我單位就有一位完全符合這條件的人事幹部,她正好沒有讀完小學。碰巧了,她正清理這位主任的檔案,因為是自己的上司,不由自主地多注意幾眼,竟然看懂了這段變節行為的記載,她當然埋在心裏不敢透露半句,這是紀律。這場運動開始時,她依舊守住這紀律。後來運動運得越來越離譜,一時還刮起了揪叛徒的強風暴,她開始穩不住了,好幾個夜晚睡不穩覺,思想鬥爭激烈,講不是,不講似乎也不是,猶豫再三後,終於在一個夜晚,找到政治部主任的家講了這事,講完了剛走出門便後悔了,後悔也來不及了,不多時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夜間我躺在床上未能入睡時或過早醒來時,我的腦海宛如天馬行空,無邊無際的想事。我想起小時候怎樣的害怕鬼神,天黑了不敢出門,也不敢一個人呆在房間裏,蒙住頭睡覺已成了我改不了的習慣。我是那樣的怕狗,江家大門口經常蹲著一條大黃狗,夏天還吐出舌頭喘著粗氣,我遠遠看見這條狗,就趕緊退回繞開走。我一向不喜歡叫叫喊喊衝衝撞撞的人,不願意接近他們。可是,是吃錯了藥的緣故,還是神靈認錯了人,我如今居然被人認為敢於在太歲頭上動土的造反派,竟然也有人捧我,擁我為小頭頭,我還接受了當了起來,這是多麽讓我感到匪夷所思也是滑稽可笑的事情。

我每日一早走進這幢樓裏,看到滿目(滿牆滿地)大字報,有說東的,有說西的,我理不能夠,不理不能夠,大字報讓我堵心。

學院的金猴閃電戰鬥隊大模大樣進駐樓裏,說我們是保皇派,在樓門口貼了對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並且指名道姓說我是走資派的小爬蟲。他們為了把這有大神靈的小廟的革命事業進行到底,決定長住下去不走了。我們食堂有位管理員在他們的宣言上寫了個小批:“歡迎在小廟住下來,並請速將糧油關係轉來。”誰看了誰樂。

整個樓亂哄哄的,我還得把它把守住,每晚都有值班人員防火防盜,我手持電筒,同值班人員一起每隔一個小時內外巡邏一圈,我怕出什麽事故負不起這責任。

正在這時,我妻生孩子,無人照顧,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埋怨道:月子裏連一隻雞都得不到補,我深感內疚;大女兒兩歲,得了急性肺炎住進醫院,醫生找我談話,說病情嚴重,發展很快,要我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

我是內外交困得無以名狀。

也正在此時,這幢樓裏新生了反對派,天天盯著我們的不是,我們肯定有許多的不是,卻像護禿子似的護著。本來同我在一起的幾個人貼出大字報,批我鬥爭不堅決,在緊要關頭,總是往後退縮,鬥爭越深入越暴露我不是個真正的革命者,充其量不過同路人,走了一段同路後該說再見了。我打心眼裏同意他們的批判,我的確不是個革命派,當那些激進分子這也揪那也鬥時,我又無能阻攔,隻是煩得不行,我並不強壯的體魄,幹癟的肚子,載不動這許多煩。

我終於被趕下了台,激進的人們用選舉的方法,改換了門庭,遂了心願,皆大歡喜。我向往的心不煩的日子,自在的日子,終於盼到了。

(50)

我下了台,可以逍遙遊蕩了。

我的丈人住在東城一條胡同的小雜院裏,我把我的小女兒暫放在小雜院由她姥姥和小姨順手帶著。

除了嚴寒冬天,小雜院是各家的“起居室”。每天下班後,我總去小雜院,與女兒親親。我搬一把小矮凳,坐在“起居室”,用眼用耳朵,便透明當院各家的動靜。

丈人的對門是宋振堂家,兩間屋麵的一間,廚房用碎磚破油氈搭在屋外,埋下頭才能進去,除非雨雪天,爐子就在露天生著。

一到日頭斜西了,宋振堂便把炕桌搬出來,端了小板凳,就著一小包花生米,喝幾盅白幹,這是最可他心的享受。

宋振堂四兩白幹一落肚,舌頭打了粘,嘴裏便開始不幹不淨了。

“他娘的,不讓喝,管得著嗎?我少說一天也有三四塊的進賬,比八級工還強呢!有了票子,還不興吃香的喝辣的。還沒喝呢,便招你貧嘴饒舌的。”

“不是不讓喝,少喝點不行嗎?喝這騷貓尿管什麽用,隻會裝瘋賣傻。這三四塊進賬長得了性嗎?”老伴李翠花斜他一眼,歎了一口氣,拿著不屑理會的神氣走進屋裏去了。

“小玲子,過來,給你大爺寫個信。”從宋振堂的嚷嚷多少聽得出醉意比剛才加重了些。小玲子是宋振堂的閨女,上學的名字叫宋秀玲,她十三了,聽見喊叫,很不情願地過來。

“什麽事,這麽嚷嚷。”小玲子喪幫著臉。

“你爹一說話,便是嚷嚷,是嚷嗎?嚷又怎的,我是你爹。這小熊丫頭,不知好歹。去拿筆來,給你大爺寫封信。”

“我不會寫。”

“好意思說,都初中了。我說,你寫,這還不會啊!”

小玲子把從練習本撕下來的紙攤在炕桌上,等著她爹說。

“是這樣。”宋振堂用手掌心抹了抹嘴,餳著眼睛說:“振聲哥如見,讓侄子大順來城,有門路,見字速來。”

宋振堂說完了,小玲子卻仍舊咬著筆杆傻呆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吐地說:“有些字我還不會呢!”

“就這幾個字也不會?我早說過上什麽學,管個屁用,趕上這年月,跟我撿廢紙去,也用不著叫大順來添一張嘴。”

宋秀玲不理她爹的話岔,隻咬著筆杆,宋振堂越看越來氣:“不臊!還是中學生,這麽幾個字都寫不了,白化這上學錢。”

終於,在宋振堂的逼迫下,小玲子歪歪扭扭地寫出了:“振生哥,叫直子大順來成,月快月好。”

信走得慢,隔了十幾天,大順在擦黑時分才摸到這小雜院來,正好又是宋振堂幾盅白幹落肚,一見侄子到來,高興得拉著大順問過大哥和大嫂後,便說:“家什都不缺,人手也不缺了,一會兒咱叔侄倆出陣嘍!”把個大順聽得不知所雲,茫茫然問道:“大叔,叫俺來幹啥?”

“幹啥?好事,美事,待會兒你就知道。……先坐下歇歇,喝兩口吧!”

“俺不會……噯……噯……俺還沒吃飯哩!”

“有,有你吃的……,小玲子,小玲子,這丫頭片哪兒去啦,玲子她媽,給大順拿兩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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