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人世間

本書講述了作者(我)在半個多世紀的人世間所經曆的種種故事.
正文

在這人世間(38 - 40)

(2006-10-15 19:20:44) 下一個

38

後來我才逐漸認識到,我當的這個副社長主要為了讓我去應付開會,回來能夠一二三四把開了什麽會說得清楚。我之所以也願意去當,因為我實在感到吃幹農活,幾個月下來早已吃不消了,內心裏圖個輕鬆。

不過,開會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可以輕鬆的事情。

這一年陽春三月,乍暖還寒,尤其在早晚。區裏下了通知,開區、鄉、村(農業社)三級幹部會。我背了鋪蓋卷同社長一起去了,四十多裏走了差不多大半天,擦黑時分才到。放下鋪蓋,貼補一下肚子,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過來,就去開會。會場裏三汽燈,刺得睜不開那用慣了煤油燈的眼睛。

一位穿黑中山裝卻敞開衣扣,卷了褲腿,看來是區裏的領導在台上做報告。我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開的是動員躍進的會。他一直講到深夜十一點,實際上隻需十來分鍾便能講明白的事,他總懷疑底下聽他講話的人不能聽明白,而用顛來倒去的車軲轆話講了三個多小時,他在最後用高八度的嗓門喊道:“我們要躍進,就應拿出躍進的精神,躍進的勁頭,躍進的實際行動。今天我們立刻把它拿出來,大會以後不休息,馬上進行以鄉為單位的分組討論,由你們大家談各鄉各村的躍進計劃。”

我們即使哈欠連串,還是乖乖地走進分組會場。夜已深,天很寒涼,人們不期然地將頭縮進脖子裏,把兩手插進袖子管裏。我和社長蹲坐在靠牆的磚頭上,身子有個倚靠。我輕輕地問社長:我們怎麽發言?”社長反問我:“你說呢?”我說:“我是外鄉人,說不來。”社長說:“沉住氣,先聽聽別的社咋樣說。”

誰也不肯先發言,會場陷入一片沉默。鄉書記東看看西望望,不知如何是好,卻住焦急萬分的心情,裝出和藹的樣子說:“誰帶個頭。”無人響應,過了好一晌,他按捺不住,開口道:“老李,你先說,算我強迫命令。”

老李是鄉政府所在地的農業社社長,同鄉書記來往多,鄉書記用他來打破僵局。

老李一隻手拿著一根短粟杆在地上劃著,另一隻手摸了摸鼻子,又幹咳了幾聲:“我說說吧,下個月把豬場建起來,上百頭豬娃,五頭老母豬,一頭種豬,自產自養,到年底發展成三百頭。還建一個果木園,五百核桃,五百棵柿子,就這。”

鄉書記問:“糧食產量你不說啊?”

老李說:“你等著啊!……也來個大躍進,小麥產一百六十斤,棉花一百斤。”鄉書記問:“皮棉還是籽棉?”老李說:“當然是籽棉。”鄉書記搖了搖頭說:“這叫什麽躍進?”老李說:“這我還是狠了狠心努了努說的,支書沒來,我們還沒有商量,也不知道社員們心思,我一個人得起來嗎?”鄉書記沒有話,過了一會兒,他說:“反正這數目報上去讓人笑話,像個躍進樣子嗎?這樣子得了共產主義嗎?”

又冷場了好長一會兒,突然,不知哪個農業社的人舉起手來,他大嗓子說:“我們村堅決響應號召,來個大大的躍進,絕對有信心今年把豬場建造起來,到年底存欄豬達到一千頭,果木園核桃千株,柿子千株,小麥畝產千斤,棉花皮棉百斤,都湊個整數。”鄉書記聽了高興得咧開嘴,說:“這才像個躍進的樣兒,向區裏匯報,也拿得出手。”

又有三個人開腔,都是千斤千株湊齊整數的說。

蹲坐在我身旁的社長悶著頭聽其他農業社的發言,他轉過臉對我說:“我不敢吹這個牛。咱村的地,大多為旱地,今天我們兩人一出門就走在山崗上的一段路,都是咱村的麥地,你看到了吧,到現在才長到八九寸高,快抽穗了,產也就三四十斤,能收回種子就不錯了,怎麽吹也吹不到千斤,南頭二十來倒是水澆地,產也就二百來斤,也不敢吹到哪兒去。”

鄉書記點了我社長的名,社長躲不過,隻得起,拍拍屁股上的土,平和地說:“咱村有點特殊性,地太了,都在崗上,靠天吃飯。我們很想同大夥兒一塊兒躍進,保證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你也不學習,報上早說了,人定勝天,你還靠天吃飯,腦筋太古舊了。剛才區長的動員,你聽了,沒有一點兒躍進的精神,該幫助幫助。”

社長仍舊悶著頭坐在牆根的磚塊上,沒有吭聲

其他的農業幹部都附和鄉書記的意見,我覺得社長太孤立了,太可憐了,但是,他還是不吭聲其他人把附和的話說完了,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了。

此時,我很覺得窗外一股寒氣了進來,大家一個個像遭霜打的秧,把頭埋在脖子裏埋得更深,雙手更緊地插在袖筒裏,先是閉上雙目假睡,一會兒便臻於真,出現此起彼伏的呼嚕。書記見此情景,同鄉文書一起走了過來,輪著個兒喊:“你的暮氣!”“你的暮氣!”倒是能把一個個掃醒,嗯嗯了幾聲,待掃下一個去了,便毫不遲疑地又作呼嚕聲,可能他們是在夢裏起勁躍進,回轉不了這疲憊的現實世界來。

當鄉書記宣布討論會暫時開到這裏時,天已經放亮了。

開了區三級幹部會,大概過了半個來月,鄉裏搖來電話,通知縣裏要開四級幹部會(縣、區、鄉、村),支書還是指定我和社長參加。

四級幹部會在縣禮堂開,禮堂外是一操場。我走進操場,不由得記起並不久遠的往事。我們在村裏勞動一個來月了,可能縣裏體察到我們這幫城裏幹部吃得太苦了,召我們來縣裏過春節。年三十下午,我們陸陸續續從四鄉趕到縣城,也都是坐著牛車來的,一個個看上去麵呈鏽色,有的泡泡囊囊顯而易見的浮腫。大家對於縣裏讓我們回城過年深為感激。

縣招待所接待不了這許多人的食宿,雖然隻有三天。我們就打地鋪睡,三頓飯蹲在操場上吃。年三十這頓年夜飯雞鴨魚肉甚是豐盛,操場上八大碗一地一地的擺起來,我們八個人圍住八大碗,個個瞪著綠瑩瑩如餓狼般眼睛,恨不得能長出兩張嘴四隻手,連“吃吧”兩個字都顧不得說,八雙筷子一齊指向八碗佳肴,七吞八咽,別說八碗,再來八碗十二也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此時,我們發現每個人的腰彎不下去了,手中的碗筷如何放置於地上成了困難的動作,隻得直著腰,直著胳膊,慢慢把膝蓋骨彎曲了,才把碗筷平安地置於地麵。

那天晚上,廁所成了鬧市,三十來個蹲坑,沒有一個能夠獲得片刻的閑暇,,吐的

說你們沒出息,你們該服氣了吧!

四級幹部會有五六百號人,把個禮堂坐得滿滿堂堂的。縣裏的領導在台上講話,雖然擴音器的質量難以讓人恭維,噪音常常掩埋了講話人的話語,還時不時來一聲悠長的尖叫,刺得我耳朵無處躲藏,但隻要我側耳用心去聽,也能聽個三四成,他大概講了什麽叫躍進?躍進就是快馬加鞭奔向人人向往的共產主義。這位領導很有鼓動的才幹,講到這裏,他高聲地問台下:“共產主義好不好?”台下齊聲答喊:“好!”然後他講到這次四級幹部會的重要性和及時性,雖然當前春耕春種繁忙,還是把大家召集來貫徹躍進精神,這是政治掛帥思想領先,他又一次問台下:“我們要不要政治掛帥?”台下一齊喊“要!”“我們要不要思想領先?”台下又一齊響了一聲:“要!”

我是認真聆聽這位顯得激奮異常的領導的講話,並也隨聲附和地喊:“要!”同時我也看見會場內各種各樣情形,有位仁兄把褲腿到大腿根,蹲在椅子上,一麵抽著旱煙,一麵與人談論牛家莊某某和上馬某某兩兒女家鬧意見的事。那邊有人搖著頭議論鄉裏要開一條水渠,正好流過村南頭的幾畝菜地,村民擔心今後吃菜沒有著落。有人進進出出,有人低著頭想自己的心事,也有人拿著幹糧。總之,一片嘈雜,但是,對於台上講話人的突然問話,都會喊出符合台上意願的回話:“要!”“中!”

這位縣領導講完後,從戲台右邊“出將”這廂輪著走出一個個發言人,他們講他們的或他們的打算今年如何鉚足勁來個大躍進,同時從戲台左手“入”那走出幾人,他們端著椅子,拿著二胡、板胡、高胡、三弦及響鼓等樂器,拉開了,唱開了。

這邊廂一人說畝產五千斤,緊跟著另一人翻上一番來個一萬斤,他說存欄豬一萬頭,另一人表上二萬頭不是吹;那邊廂一會兒激昂高腔,唱的是梆子戲《穆桂英掛帥》,一會兒換了角兒,哀婉低,唱的是《卷席筒》。

一個戲台唱的是兩台戲。

四級幹部開了三天,我看夠了三天的雙簧戲。

在回村的路上,我探問社長:“回去怎麽辦?”

“有啥怎麽辦,躍進唄!”社長不經思索,回答得幹脆利落。大概聽了兩台戲後,社長自信也能夠演戲了,我這麽猜想。

 (39)

穆以芬得知我下放勞動回來了,要約我一談,地點由我定。

我猜想一準是談與國樂有關的事,可是我並不知道國樂去大興安嶺後這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裏,他們之間繼續聯係下去了還是斷掉了。我當然不好直截了當去問,就等她約談時怎樣的談。

地點我定在天壇公園祈年殿前,離她上班單位和我宿舍都不遠。

晚飯後,我從北門漫步進去,她應該從西門進園。在祈年殿碰頭時,天還亮著。

在祈年殿西邊古柏下的一張長椅坐下來,我不作任何轉彎抹角,直奔我最想了解的主題,“老國在那裏好嗎?”我當他們仍聯係著,這樣問道。

“還行,就是天氣太冷,他走的時候,正是三九天,他後來來信說,都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小穆回答說。

這無異於透露出這樣的信息,他們人分離了心並沒有因此分離。

“這麽寒冷的地方,實在難為了老國。他穿皮衣去嗎?”

“走的時候,我知道那兒緯度屬於寒帶了,幫他買了一件皮大衣。到了那兒,又置備了皮帽,皮褲,皮靴。主要是出門冷,屋裏燒火牆,比這裏的暖氣更熱。”

“他走的時候,正好我也下放,沒有顧上去送他,但心裏頭一直惦著。”我說。

“我也沒有送,他不讓我送,他說他不想連累我,不肯告訴行期和火車鍾點。那幾天,我整天無著無落的,幹什麽都沒有心思。我想一個人關在屋裏哭一場,卻又哭不出來,可常常好不呆樣地流淚,我真成了精神病。我不該不去送,行期和鍾點怎麽也能打聽得到。不管以後會怎樣,送了會讓我心安些,他說是不送,送了對他心情總會好些。”

我側耳聽著,聽她細聲緩緩地說。這是她的心路,因為我是老國的知心朋友,才把我做了她的知己,這樣的話隻能同知己才說得出來。

“索性永遠不知道老國去了哪兒,我興許會隨著時光的逝去漸漸地收住這心,偏偏老國走了個把月給我來了一封信,告訴我他的情況他的地址,我又回複到一個多月前收不住心了。

“他來信說,除了天氣太寒冷以外,其它都適應。本來他以為,他是戴著右派帽子下去的,對於將會受到歧視是有精神準備的。可是他感覺不到這種歧視,有些場合他都自覺地避開,也省得人家為難,可是仍熱情邀請,他們似乎並不在乎右派不右派。生活上照顧也很周到,林區木料多,一冬燒火牆的煤和木頭都給備足了。

“再隔了個把月來了第二封信,那兒的郵件走得慢著呢!他說他分配在一所林業中學當語文教師,這所中學是林區的最高學府。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右派還能上講台,可是那兒不講究,還有人說,能夠當上右派的說明他是個大知識分子,小了的恐怕難以當得上,所以對老國不僅不歧視,相反,加倍的器重。這是多有意思的事情,右派這頂帽子反給老國提了身份,提了聲譽。”

我聽到這裏不自禁地咯咯大笑起來,笑完後,自覺還有一股酸澀的滋味湧上心頭。

小穆繼續說她要說的,“老國信上寫得多逗,他說,他為了不太給右派丟臉,拚命地備課,每天夜晚,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作模擬講課演習,光穿一件襯衣也講出一身汗來,當然,火牆燒得太燙也有關係。

“老國要我在這裏書店選購幾本高中語文教學參考書,還要我寄英語書,我都給寄去了。

“從老國每次來信,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緒的確相當好,他甚至說到這樣的地步,他終於在大興安嶺為自己找到人生的價值,他要感謝組織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破例定他為右派。他這個人要麽不說,一開口就這麽‘損’,憑這點,打成右派也活該,不知何時能改掉這臭毛病。”

我隻聽小穆說,沒有插嘴,也插不進嘴。

她接著說:“老國每次來信總要說起他講的課如何的受到同學的歡迎,我都能想像得出他那洋洋得意的‘德性’,我便寫信去敲打敲打,叫他別忘了摸摸頭頂上那頂可以壓死人的帽子,我了解他。”

我插上嘴了:“老國有你,是他的福氣。”

小穆不好意思了,停了一會兒,撇了撇嘴說:“還福氣呢!我正要找你談的,你說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是跟去不跟去這事?這主意得自己拿。我聽你的話音,主意已經拿了起碼八九分了。”

她笑了,“說哪兒去了,沒有。我是這麽想的,別看那兒對右派這麽的不在乎,那是個別,到了兒還得照紅頭文件辦,扣上這頂帽子,敵我性質好多權利剝奪了,一輩子翻不了身。我家裏和我的親戚一致反對我跟去,說有什麽值得我去的,人是右派,地處僻遠,拉倒吧。我真不知道怎麽辦,兩難。”

於是,我說:“什麽翻得了身翻不了身,翻得了怎麽樣,翻不了又怎麽樣,這倒反讓你淡泊名利,索性以此為契機把這紅塵徹底看破了,隻顧踏踏實實去做人就是。我看老國是個知趣的老實人,做不出出格的事情,大興安嶺的人和環境聽你的介紹,我覺得很適合他的生存,他在那兒會把人做好的。你決定去的話,這個決定已使你在人格上得到提升,擺脫了世俗對你的羈絆。”

小穆沉默了一會兒後說:“我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怎麽看我,這也難怪的。我也不留戀大城市,我是舍不得母親的親情,她養大我們幾個姐妹不容易,我父親死得早,我小妹妹還是遺腹子,她隻希望一家人不要離得太遠,就怕分散在外地。”

“這工作隻能慢慢的做,多同她談些母女間的閑話,多說說老國到那裏後的情況,讓她理解你,生發悲憫之心,我相信她最後會默許你去的。”

農曆正是月頭,上弦月已斜西,公園也快清園了,我起身道:“再見了,寫信代問老國好,過幾日我也會寫信給他。”

“先別提今天約你談話的事。”小穆這樣囑咐我。

40

我有星期天逛逛書店的習慣。

這個星期天,我在大街上邂逅同我一樣喝當街那口甜水井長大的江在理。十多年不見了,彼此相貌形體都有了大幅度的改變,如果不是她在糖葫蘆攤前露了她離土不離腔的太平口音,我是絕不敢與她相認的。

江在理我同她一起去看望她的嬸嬸林碧如先生。反正我單身一個,無牽無掛,去就去吧!

其實,林碧如先生我早就知道的,我剛來京都在那個起先要我後又不要我的單位時,我父親寫信一定叫我去拜望這位留過洋的前輩,是想讓我在外有個照顧。林先生也來信約我在星期天去她家玩,可是在前一天,即星期六的晚上,我的領導突然找我談話,這是以往很少見的,他以嚴厲的麵孔嚴肅的口氣問我:“明天你打算進城上哪兒去?”我實言以告。上司用必須服從的強硬口吻說:“你暫時不能去,等組織上對這人進行了解後,再告訴你可去不可去。”

那時,京都的電話普及率極低,幾乎沒有家庭裝有電話,除非高官達貴,因此,我無法告訴林先生我明天不去了。大概過了個把月,上司才告訴我可以去。我想,上次人家熱情邀我去,我給人的印象卻是不予理睬,還好意思去嗎?

這差不多六年前的事了。

我和江在理一起坐上去林先生家的無軌電車。

江在理在車上問我:“我見過我嬸嬸嗎?”

我說:“好像小時候見過,那時可能隻有五六歲,你嬸嬸來我家,我躲在門背後,不敢出來。”

江在理說:“那時可能她已經從德國留學回來。聽我父親說,她留學學的藥物化學,回來用不上。當時正值抗戰前夕,國,她有工業救國思想,建議我父親辦個酸堿廠,發展民族工業很需要酸堿,而那時全靠進口,錢讓外國人賺去了。於是,我父親賣了田產去投資,由她張羅酸堿廠辦了起來。她一直當廠長,當廠長那陣子她回過幾回太平,我那時也很小,不怎麽記事。”

“我隻聽你提嬸嬸嬸嬸的,你叔叔也在這兒嗎?”我把我的疑惑提出來。

“她已經同六叔離婚了。”

“離了婚,與你江家沒關係了,怎麽還來往?怎麽還叫嬸嬸?”

“她腦筋開通,心胸開闊,心地善良,同六叔離婚後,與我們江家來往,把我們仍看做她的晚輩給予關心,我們也仍舊叫她嬸嬸,我來京都,對我照顧很周到。”

“那她為什麽同你六叔離婚呢?

這我就說不來了,當小輩的哪裏知道。不過,我也從大人那兒零零碎碎聽來一點。嬸嬸這人很剛性,很自主,她是個遺腹子,是她母親守寡將她撫養大的,還上了師範學校,當了教師,成了職業婦女,這在那時在我們偏僻的海,是鳳毛麟角。她嫁與我六叔後,不肯過少奶奶的優裕生活,還要繼續求學,到省城醫科學校,讀完後留校任教,三十四歲獲得紅獎學金去德國留學,獲得博士學位。她自主自立幹事業,日日在外,與我六叔思想上越來越疏離,南轅北轍合不上一塊兒,鬧起了離婚,嬸嬸的母親,我們稱呼為外婆太的,老腦筋想不通這事,竭力阻止,鬧了好幾年的風波,最後還是各走各的,分手了。”雖然在理是零零星星聽來,已經在她的整合下,成了比較完整的人物故事梗概。

王先生住在一棟筒子樓裏,她和她的八十多歲的老母住了套著的內外兩間,廚房廁所都是七八家合用的,

江在理一進門便說:“嬸嬸,我給你帶來一位小老鄉,剛才在街上遇見的。”

林先生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戴著寬邊花鏡,在從南窗戶進來的陽光下,專心縫補襪子。

我在江在理的引見下,報上我父親的名字。林先生摘下花鏡,抬起頭來,望著我望了一會兒,記起了什麽事似的,說:“你爸爸來過信,說你分配到京都工作,你也沒有來。”

我臉紅了,沒有敢說為什麽那次沒來,真正的原因不好說,卻又不會撒個謊編個理由,所以一時做不出回答,也找不出其他的客氣話,隻坐在那兒白著眼珠子,看沒有任何可看的天花板。

林先生拿出一個用兩塊手帕縫成的布袋,伸手進去抓了兩把白瓜子在桌上,讓我們隨意嗑嗑。我捏了一粒放進嘴裏,由於我唇、舌、三者相互配合的靈動性很差,不能利落的出瓜子仁,隻得單單勞駕牙齒,誰知一上,便將瓜子咬得粉碎,與皮混淆不清,也不是,吐也不是,更顯了我在生人麵前的尷尬。

還是江在理見話題,她問道:“嬸嬸,上次我來放在這裏的那張沙發床怎麽沒有了?”

“給處理掉了。”林先生不經心地說。

“這沙發多有用,平日人,拉開來就是一張床,也省地兒,幹嘛處理掉。”

“處理了也就處理了。這樓裏沒有哪一家坐得起沙發的,我不願意給人特殊的感覺。”她說了站起來:“你們別走,就在這兒吃便飯,我去兩隻。”

江在理問:“陳阿姨呢?”

林先生一麵係圍裙,一麵說:“不做了,她老太太脾氣太大,侍候不了。”

“你每天要上班,還得買菜燒飯,外婆太癱在床上,還應有個阿姨才好。”

林先生說:“隔壁張家有一阿姨,由她帶便照應一下,也算我們兩家共用一個保姆。”

江在理不以為然地說:“這照應恐怕會差多了,外婆更加脾氣大了。”外婆太躺在裏屋,門敞著,不知未聽見這議論。

林先生說:“她已經半糊塗了,可罵起人來一點不糊塗,罵我,不用說了,阿姨,當今社會,什麽難聽的話都罵得出口,我一聽她開罵,趕緊把門關上,這二樓住著七八家人家,幸好她罵的是太平話,人家聽不懂,以為在嚷著什麽。”

說到這裏,都不說了。

林先生去廚房忙飯菜去了。

這時,我和江在理進裏屋看望外婆太,她眼睛微閉著,顯然不願理我們,似乎她對任何人任何事情都生莫名的氣,可能是重病在身的老年人一種難以說明白的心態。我和江在理見此也不好再問什麽,輕輕地退回外屋。

在外屋,江在理悄悄地同我說:“你說我嬸嬸是不是有點過分苛求自己,評工資級別時,評她為二級工程師,她說太高了,要求降為四級;她本來住三間,看一鄰居住得,讓出一間給人家;她省吃儉用,什麽都舍不得,把省出的工資積存起來,每隔四五年,拿出七八千元救濟農村。現在越發追求平民化,把保姆辭了,把沙發處理了,還自己縫補襪子,你進門看到的。…”她還沒把話說完,突然想起該去廚房幫嬸嬸一把。

過了一會兒,林先生和江在理端來了燒的四隻——攤雞蛋、炒豆腐,拌豆芽和榨菜肉絲湯,還有一小鍋米飯,這算是待客的飯食了。

林先生不把圍裙解下,先盛上一小碗米飯,上雞蛋、豆腐、豆芽,進裏屋給外婆喂飯,叫我們先吃。

我見此情景,對江在理說:“你嬸嬸年歲也不輕了,又忙工作,又侍候臥病在床的老母,沒有阿姨確實不行。”

“據我常來這裏的觀察,工作不一定很忙,你想情報所無非翻譯技術資料,沒有時間性,可她挺認真,準時上班,從不告假。”

“不管怎麽說,這喂飯的事,本可以讓阿姨做,她卻給辭了。”

“倒是有阿姨時,她也是自己去。”

“這是盡她反哺之孝心。”我這麽想,卻沒有說。

林先生好了外婆太,回到外屋吃自己的,見我已把筷子放下,要給我添飯,我奪下,並申明:“我隻有一碗飯量,從小如此。”

“是不是顧慮吃多了,怕我糧票不夠。”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我是實事求是,絕不是客氣。”

外婆太在裏屋用太平話嘟嚕著說:“是不是伏先生的小人來了。”

我隨聲進裏屋問候,外婆太著嘴巴,一翕動著,可能嘴裏還有飯菜需要咀嚼,她用滯呆的目光盯著我,好一會才說出來:“先生好嗎?討聲他,你到京都長久了怎麽不來呢?你早來,我還起得了床。”說了,把眼睛瞅向外屋,叫林先生煮碗桂圓茶給我吃。

我退出裏屋,又坐到外屋去,覺得肚裏有話,可又覺得這話還來不及想清楚,也說不明白。外婆太無奈的神情,我應該對她勸慰幾句,卻不知道用什麽樣的中聽話表達我的勸慰。林先生也好像不應該是我看到的這樣的林先生,應該怎樣的,我又說不出來,起碼不是在太陽下坐在小板凳上補襪子的王先生,這在中國大地上隨處可見。看來林先生要求自己修煉成一個沒有自我的人,這或許是我正在走向的路——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隨時隨處撿個人主義。沒有自我會是什麽樣的人,這人做下去的意義何在?不想了,不說了,想是想不明白,說更是說不明白。

江在理看我像呆子一樣坐在那兒,說了一聲:“我們該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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