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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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羅鳳

(2007-08-27 06:03:43) 下一個

閣羅鳳

第一部  一統各詔
(啟筆於2002年8月10日)

第一章  充貢使朝見天子


    大唐開元十六年九月底的一個傍晚,終南山上北風怒號,落葉紛飛,緊接著就紛紛揚揚飄下雪花。
    一支人馬在幽暗的林中古道上快步疾行。
    隻聽見許多馬的嘶鳴,並聽到有人大聲催促:“趕緊趕緊!莫讓馬跑了!”
    起先,聽得見人馬聲和風聲絞在一起,而後,隨著這支人馬走進更深的幽穀密林,於是就隻聽得見風的肆虐,看得見雪的飛舞了。

    次日一早,天寒地凍,終南山及其以北廣袤的原隰銀妝素裹,隻有墨綠色的渭水及其支流在雪原上像些水墨畫的樹枝,十分顯眼。
    雪原上,一支人馬在行進。為首騎馬六人,個個頭帶兜鍪,身上披著的細羊毛黑氈覆蓋到馬尾,腰間佩劍,手握長矛,後麵跟著數十匹五六歲的青年白馬,不馱貨物。這種馬的特征是尾部高,能日行百裏,隻有深曉馬經的人才知道這是產自雲南越賧川(騰衝)一帶的良馬,稱越賧驄①。再後是二十來個背著沉重竹簍的精壯男子,全以羊毛氈裹頭,身披粗羊毛黑氈,背上一個木製背架,背架上捆著竹簍,全都赤著腳在雪地裏快步行走。許多人的赤腳流著血,於是在他們走過的雪地裏,留下一條長長的血印。
    這支從終南山上下來的隊伍,北渡渭水,而後沿著渭水東行至鹹陽,又南渡渭水,來到大唐京都長安城外。
    一日下午,他們來到長安城南麵的明德門。
    門仆大約早已看到這隊稍顯奇特的人馬,於是當這些人馬來到離城不到半裏遠的時候,就揮動手中的紅旗,示意停止前進。
    隊伍停下來,六個騎者都下了馬。其中一個四十來歲叫作張羅疋的軍將②,把長矛交給另外的年輕人,抖了抖披氈上的雪片,前往城門與門仆接洽。
“什麽人?哪裏來的?”一個門仆問道。
“我們是南詔來的,給皇帝進貢。”張羅疋回答。
“什麽?你的話我不太聽得懂。你再說一遍。”年輕的門仆微笑著說。
“我們是南詔來的,給皇帝進貢。”張樂疋也笑了,慢慢地又說了一遍。
“哦,是進貢來的。不過南詔是哪裏?沒聽說過。” 門仆說。
“南詔就是沙壹州,在雲南,屬姚州都督府③。”張羅疋說。
“你這麽說我就懂了。帶來文書了麽?”
“帶來了。”張羅疋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門仆。
門仆看過信封上的文字以後,仍把文書交還張羅疋,說:“文書是呈禮部的。這樣吧,我派人帶你們到皇城朱雀門,到了那裏,你再跟朱雀門的城門郎接洽。貢品不能隨便安置,今夜一定要進皇城。”
於是,進貢隊伍在一個門仆帶領下,入了明德門,從西麵的坊市繞道走去。

清晨,國子學剛啟大門,就有兩個騎白馬、頭戴兜鍪、身披黑氈的人來到門旁,下馬。卻原來是南詔軍將張羅疋和趙龍細利。
門衛問:“訪人麽?”
張羅疋說:“我們找南詔來的一個學生,叫閣羅鳳,另外一個侍讀,叫段儉魏。”
門衛:“哦,我知道。請問二位是閣羅鳳什麽人?”
張羅疋說:“我是他們的大爹,也就是內地所謂伯父。”
門衛:“我可以幫你去叫。不過嘛,按規定是不能隨便叫學生出來的。”
張羅疋一個眼色,趙龍細利掏出二兩銀子,遞過去。
門衛說:“不不不,不是這意思。這是國子學,不是市坊。你們知道,這裏麵的學生,都是國公、從二品官員的孫子、重孫,學規嚴得很。要找學生,先要找掌教博士,博士允準,才得出門。”
張羅疋說:“那就有勞老伯向博士說明白,我們是沙壹州的軍將,也是朝廷命官,現有公事找閣羅鳳。”
門衛說:“那好,二位請到屋裏用茶稍候,我去試試。”
門衛剛走,就有一個少年學生進門來。那學生不見則已,一見張羅疋、趙龍細利這裝束,“啊呀!”叫了一聲,就走過來,說:“請問二位可是雲南來的?”
二人回答:“是。”
學生喜道:“我一看就知道你們是雲南人,這黑氈隻有雲南人才披。”
張羅疋也喜歡地問:“你去過雲南?”
學生說:“家父就在雲南為官。是越嶲都督。你們認識吧?”
張羅疋說:“曉得,是張審素張大人嘛。”
學生說:“正是。”又問:“我猜你們是南詔的吧?是來找閣羅鳳的?”
張羅疋說:“是啊。你們認識。”
學生說:“國子學裏隻有八十四個學生,我們全都認識。閣羅鳳我們都算是雲南來的,所以倍加親愛。怎麽?不相信?”
張羅疋說:“哪裏話。太好了。”
學生問:“我看你們是南詔的軍將?”
張羅疋說:“正是。”
學生又問:“聽說嶲州近來不安定,你們聽說麽?”
張羅疋說:“這倒沒聽說。因我們出門兩月啦。再說嶲州離南詔也還遠。”
學生說:“我這幾天四處打聽,連成都來的人都問過了,都不知道。雲南人在京城裏是一個也遇不到。不想在這裏遇到你們。可你們也不知道。唉……”
學生停頓了一會,說:“我叫張瑝,還有個弟弟張琇跟著家父母在嶲州。離家一年多,十分想念他們。”又問:“敢問二位尊姓大名”
張羅疋說:“我叫張羅疋,他叫趙龍細利。”
張瑝說:“那麽,我應該稱你為張大爹,稱這位為趙大哥。”
正說話間,隻見門衛帶著兩個少年,從古柏森森的石板道上而來。
張瑝說:“閣羅鳳和段儉魏來了。”
眼看閣羅鳳,束發帶冠,身著唐人士子服裝,風神俊爽;段儉魏也束了發,頂著頭巾,也是唐人打扮。張羅疋一陣喜悅,對趙龍細利說:“變了,你看那風度,哪裏像原來野叉叉的。”
趙龍細利同樣喜悅地說:“是變了,連走路的樣子也不同以往了。這國子學真奇妙。”
說話間,門衛和兩個少年已來到近前。
兩個少年齊聲叫:“拜見張大爹、趙大哥”而後一齊叩首。
衛門笑著說:“多有禮貌,哦,交給你們啦,博士吩咐,傍晚必須回來。”
張羅疋說:“謝謝大伯。”
門衛:“不用謝。”又對兩個少年說:“你們走吧,早去早回。”
兩人齊聲說:“是。”
閣羅鳳問張瑝:“你怎麽也在這裏?”
張瑝說:“我帶他們來找你啊,難道不許?”而後對張羅疋、趙龍細利一拱手,說:“我要上課去了,二位慢走,再會。”說完,跟閣羅鳳做了個鬼臉,快步入院去了。

皇城朱雀門外是東西市坊,居中的朱雀大街寬敞平坦,兩旁桂樹送來陣陣芳香。趙龍細利問:“這大街上怎麽沒人馬?”
段儉魏說:“這朱雀街是禦道,隻有皇帝的車馬才能走,別人哪裏敢踏上半步。”
趙龍細利說:“哦,你要不說,我一個人來時,就走上去了。這寬寬的大街隻讓一個人走,可惜了。”
大家笑起來。
閣羅鳳說:“張大爹,我們到東市去吧?”
張羅疋說:“行。揀個清靜去處。”
閣羅鳳說:“那就到菊香樓吧。”
於是,四人騎馬朝繁華的東市走去。
與張羅疋並轡而行的閣羅鳳問:“張大爹,家中一切都好吧?”
張羅疋聽了,忍了一忍,說:“還是到菊香樓再說。”

臨河的菊香樓,十分清靜,但陳設富麗。
店家上過茶,閣羅鳳就急著問:“張大爹,家中一切都好麽?”
張羅疋說:“公子,我們急著找你,是要告訴你一件大事……”
“何事?”
張羅疋才說:“郡王他過世啦。”強忍著的眼淚就撲蔌蔌掉了下來。
“啊,郡王過世了?”兩個少年異口同聲問。
一旁的趙龍細利點點頭。
閣羅鳳忙問:“發生了什麽事?!”
張羅疋也不擦眼淚,就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閣羅鳳。
閣羅鳳看那封皮上什麽也沒寫,抽出信,隻見是父親皮羅閣的真跡,寫著:
鳳兒:
你老爹不幸於六月二十四日辭世,因選越賧驄五十匹及珍寶、犀角等進貢,而姚州都督府已向朝廷呈文,襲位之事似不必擔心。
吾兒在京,務必廣聽博學,以待大用,切不可荒廢時日。
不及細談,凡事可問張軍將。
涼秋已至,吾兒及儉魏並平安好。
開元十六年七月初一
閣羅鳳把書信看了幾遍,而後遞給段儉魏,又默默地看著儉魏看信。
儉魏看過,問張羅疋:“郡王才四十五歲,怎麽突然就辭世了呢?”
張羅疋說:“公子、儉魏,你們離開南詔一年多,大概不知道雲南的形勢有了變化:吐蕃勢力日愈南下,洱河各部落都很緊張,積極忙著備戰。台登郡王日夜操勞,心血不繼,六月二十四日那天中午,正在演武場觀看羅苴子④操練,太陽又辣,又因一個騎士射箭連連落靶,郡王發怒,大叫著要把那騎士斬首,卻不料心血上湧,跌下馬來,當時身亡。”
段儉魏問:“是中風吧?”
張羅疋和趙龍細利都說:“是。”
閣羅鳳問:“老爹有什麽遺言麽?”
張羅疋說:“遺言倒沒有,不過他過世前一天,還問有沒有公子你的書信。聽說沒有,他自言自語‘我孫兒閣羅鳳回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獵。要是不能打獵,就沒用了。’要說遺言,這也算是給公子的遺言。”
“打獵?”閣羅鳳一驚,略一思索,說:“我知道老爹在想什麽了。”
閣羅鳳聽了,默不作聲,而一個青年卻問:“現在,皮羅閣大爹繼位了麽?”
段儉魏也說:“我也知道了。”
閣羅鳳問:“你說是什麽?”
段儉魏:“要公子學文不廢武。這國子學學禮儀,學《詩》、《書》,就是不習武。”
閣羅鳳說:“是不能偏廢。不過隻有等到回南詔以後,才能繼續習武啦。”而後又問:“聽父親的語氣,好象襲位還不能確定?你們看,信上說:‘襲位之事似不必擔心。’”
張羅疋說:“皮羅閣大哥是長子,襲位沒有問題,隻是要等皇帝正式冊封,雖然隻是個手續,但也難說萬一有什麽變故,所以這次準備了這麽多貢品。”
閣羅鳳問:“貢品要交禮部,交了麽?”
張羅疋:“昨天就交了。禮部要我們等候皇帝召見。”
閣羅鳳:“那你們剩此機會在京城玩一玩,我們買些紙錢銀錠,到道觀裏去祭奠老爹。三天後是國子學修假日,那天中午我們在朱雀門外左邊一條街上的天寶酒樓會麵。把另外幾個軍將也請了來,一起樂樂。”
張羅疋說:“那不成,要祭奠,我們一起去。”
閣羅鳳:“不用了,你們難得到京城,還是抓緊時間到處走走看看,這可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

豪華的天寶酒樓,酒旗迎風,笙歌回旋。樓上,閣羅鳳與段儉魏坐在一間屋裏,等候張羅疋等人。
旁邊一個於闐樂隊,五人,有男有女,此時一個披莎的女子正在演奏琵琶。
閣羅鳳說:“儉魏,你出去看看,是不是他們找不到地方。”
段儉魏去了一個時辰,果然把一夥南詔軍將帶上樓來。
眾年輕軍將一見了閣羅鳳,歡天喜地,忙不迭地叫:“公子。”
段儉魏說:“他們正逛街呢,一個個看得眼花繚亂,忘了時辰了。若不是我去叫,怕要讓公子等到天黑呢。”
年輕軍將聽了,嘿嘿笑起來。
玩笑間,酒菜已上好。
閣羅鳳說:“張大爹在上,各位兄長,閣羅鳳和你們分別一年半,雖非朝思暮想,卻也是時常掛懷。你們在家鄉流血流汗,我卻在京城讀書,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太陽也曬不著,享著老郡王的福,真是安逸啊,所以很是抱愧。老郡王生前擔心我學文棄武,今天我當著南詔的軍將們說,閣羅鳳絕不會學文棄武,隻等三年學成,報效南詔,要和各位馳騁疆場,作一番男子漢的事業。我等雖有長幼之序,可是情同手足,肝膽相照,無論何時何地,也要生死與共,南詔的事業是我們大家共同的事業,我們唯一的心願就是南詔的興旺發達。來,為了我們的兄弟之情,滿飲此杯!”
年輕軍將們叫道:“好!好!好!”都一飲而盡。
而後,閣羅鳳示意,段儉魏從旁邊拎過一個包袱,解開來,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閣羅鳳說:“各位遠道而來,身邊難帶多餘銀倆,而這京城裏又是無奇不有,樣樣都引人去買,所以閣羅鳳把老郡王給的筆墨費,贈給各位去買點小禮品,帶回家去給你們的父母妻兒,不過略表寸心而已。”
眾年輕軍將大笑,叫道:“哦喲,有錢使了,有錢使了。”隻有張羅疋說:“公子,你城京城花銷大,還是留著吧。”
閣羅鳳說:“這點銀兩,不算什麽。閣羅鳳要是有多餘的,那怕一擲千金,也不在乎。”
段儉魏先後奉送給張羅疋和趙龍細利每人一百兩,其餘四個年輕軍將,每人五十兩。
而後,段儉魏說:“奏樂——”
於是,在歡快的於闐音樂中,觥籌交錯……
吃了一陣酒菜,年輕軍將們要段儉魏給大夥講點京城的事情聽聽,段儉魏略想了想,說:“京城中最有意思的事,莫過於皇帝的事了。我給你們講一講當今皇帝玄宗的事吧。
“玄宗皇帝雄才大略,這是天下共知的,但你們知道玄宗最愛的幾樣東西是什麽?
“玄宗皇帝一愛樂曲,二愛書畫,三愛好馬,你們知道麽?不知道。
“這裏隻說玄宗愛馬。
“玄宗剛繼位的開元初年,朝廷隻有牧馬二十四萬匹,其中閑廄裏有一萬多匹。什麽是閑廄?就是禦馬廄。玄宗有個寵臣叫王毛仲,原來不過是奴仆,後因參與討伐皇後韋氏有功,玄宗撥擢他當了從三品太仆卿,隨後又兼內外閑廄使。閑廄使既管天下馬匹,又管五坊,以供皇帝狩獵之用。哪五坊?一個叫雕坊,二個叫鶻坊,三是鷂坊,四是鷹坊,第五是狗坊。狩獵時,騎著俊馬,帶著這些猛禽走狗,什麽樣的野獸也逃不脫,那才好玩呢。
“王毛仲既是奴才出身,很會迎逢主子。他知道玄宗愛馬,就著實下了些功夫,到了開元十三年,內外有馬四十三萬匹。玄宗大喜,一下子把王毛仲提升為開府儀同三司。開府儀同三司,是從一品官,比我們老郡王那特進⑤官階,還高一級呢。養馬也能當大官,你們說,這算不算希奇?”
年輕軍將們聽了,連連說:“真是希奇。”
閣羅鳳說:“儉魏你這點常識,長安城裏誰不知道,張大爹也早就曉得。張大爹第一回來長安進貢時,你可能還光著屁股蛋呢。”
大夥一陣笑起來,而張羅疋則說:“公子你莫說,我雖說來過兩次京城,可這些宮廷奇事,還真是聞所未聞呢。儉魏這一年多跟著公子在國子學,知道不少東西了,將來回南詔,很有用處呢。”而後又對段儉魏說:“儉魏,再講兩段給大夥聽聽。”
大夥也說:“再講兩段來聽聽。”
段儉魏說:“我講點宮廷奇事給大夥聽聽,也算是向大夥會報我跟著公子學習的成績嘛。好,再接著講那個王毛仲。
“王毛仲得寵,滿朝文武都去趨附,隻有開元八年罷了宰相、時為開府儀同三司的宋璟不理他。有一回,王毛仲嫁女兒,玄宗問他要點什麽。王毛仲頓首說:‘臣萬事具備,但是有的客人請不來。’玄宗曉得他說的什麽意思,就說:‘張說、源乾耀之輩,難道不能呼而致之?’王毛仲說:‘這些人當然請得來。’玄宗說:‘朕知道有一人你請不來,那就是宋璟。對不對?’王毛仲說:‘是。’玄宗笑笑,說:‘朕明日幫你召客。’第二天,玄宗對尚書左丞相源乾耀及宋璟等說:‘朕的奴仆王毛仲有婚事,卿等與諸達官貴人,都去作客吧。’當天中午,賓客都到齊了,但等著宋璟到來,誰也不敢舉箸。過了好久,宋璟到了,王毛仲大喜,趕快為他倒了一杯酒,宋璟先舉起酒杯,向西麵拜謝,喝了一口,那意思誰都明白,就是表示在執行皇帝交給的任務,後來突然推說肚子疼,打道回府了。”
在大夥的笑聲中,段儉魏卻故作嚴肅地問幾個年輕軍將:“你們說,我講這事,是什麽意思啊?”
眾年輕軍將搖頭不知。段儉魏說:“我們南詔皮羅閣大爹也是個不得了的人,他遠在邊地,卻也深知玄宗愛馬。這不是,進貢越賧驄五十匹……”
張羅疋說:“啊,你這小子,繞山繞水說半天,原來是這意思。”
閣羅鳳說:“儉魏自進長安城以來,勾欄瓦舍、花街柳巷跑了不少,什麽樣的民間故事、宮廷奇聞,都被他聽進去了。可不得了,將來回南詔,就算是博士了。”
段儉魏說:“噫,公子,莫亂栽汙我嘛。要說跑,我可是跟著公子你跑的喲。”
大夥又笑了一回。

等了一旬,還不見禮部來傳皇帝接見的消息。閣羅鳳要段儉魏外出打探消息。
晚間,段儉魏回來告訴閣羅鳳和張羅疋,說了兩條消息。一條是說,玄宗皇帝於九月底幸驪山溫泉,不日回宮。另一條說,左金吾衛將軍杜賓客於八月間,在祁連山甘州張掖縣擊破吐蕃軍,獲其大將一人。
閣羅鳳和張羅疋隻好耐心再等。
一天,閣羅鳳張羅疋說:“張大爹,有一件事要求你。”
張羅疋說:“公子有什麽事,隻管說。”
閣羅鳳說:“我到長安一年多,見過的文人、官員不少,就是沒進過承天門,沒見過皇帝。張大爹如今是南詔的大使,過幾天受皇帝召見。我能不能跟你一起進去,看一看天子的豐彩啊?”
張羅疋一聽,忙說:“噫,這個可不是鬧著玩的。禮部對進貢人的情況一清二楚,交割貢品時,我的名字上是按了手印的,若被發現,那不成了欺君之罪,豈不是要掉腦袋瓜。”
趙龍細利一聽,也說:“噫,公子,搞不得。”
隻有段儉魏說:“有什麽搞不得。就說公子是副使,跟著進去不就行了。”
閣羅鳳說:“是啊,你現在封我個副使頭銜,也是順理成章。他就知道了又怎樣?”
張羅疋:“副使?名單上倒是沒有副使……”
段儉魏說:“張大爹,朝廷對南蠻的情況,也不過一知半解,大半是道聽途說,比起對突厥、吐穀渾和契丹的了解,也不見得多一些,就是比吐蕃也多不了多少。再說一個沙壹州,在大唐也不過一粒沙子那樣大,他們能知道些什麽?你不用怕嘛。”
張羅疋:“我怕什麽?我是為公子擔心。”
閣羅鳳說:“張大爹也有道理。不過嘛,出了事我一人擔著,決不敢連累張大爹和其他人。”
張羅疋隻得點了點頭。

九月十二日一早,禮部丞來傳:著沙壹州進貢使張羅疋進殿。
閣羅鳳和張羅疋即跟著禮部丞進了承天門,宮人來傳說皇帝在興慶宮召見。禮部丞說:“你們跟這公公進去吧。”於是兩人跟著宮人穿花過水,到了丹鳳門,卻被守門小太監阻住,說隻能一人進入。
張羅疋正想跟小太監分辯,閣羅鳳問太監:“我是正使,他是副使,誰進去啊?”
小太監說:“自然是正使進入,副使可到門旁屋內吃茶等候。唉呀,你們邊疆來的小吏,真是一點規矩也不懂得。”
閣羅鳳向張羅疋作了個鬼臉,轉身進了丹鳳門,跟著小太監走了。
閣羅鳳跟著小太監,繞過含元殿,隻見北麵不遠處高阜上,一座嶄新的宮殿橫絕天宇,殿門上方匾書“興慶宮”三字。此時,初升的太陽正好斜照在匾上,鎦金的“興慶宮”三字金光閃閃,耀人眼目。
閣羅鳳沿著漢白玉石階拾級而上,一陣晨風把銅香爐裏的香煙送過來,使人頓覺神清氣爽,又聽得見兩側花樹中的鳥鳴和宮裏傳出的人聲。
上完石階,正要往宮裏走,一個年約四十餘的大太監急步迎上來,隻聽小太監恭敬地說:“稟報高總管,這就是沙壹州進貢的使節。”
高總管身形圓胖,穿著繡金紫袍,目光和善,“嗯”了一聲,隨即問閣羅鳳:“叫什麽名字?”
“閣羅鳳。”閣羅鳳坦然回答,心想,說不定此人就是高力士了,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高總管迅速思索了一下,又問:“不是說姓張,叫什麽張羅疋嗎?”
閣羅鳳說:“那是漢名,我現在說的是夷名。”
“哦,原來如此。哪個閣字?”
“樓閣的閣。”
“哪個羅?”
“羅列的羅。”
“哪個鳳?”
“鳳凰的鳳。全部加起來就是有鳳來儀的意思。”
“哦,你這邊疆少年,還真有點學問嘛。你這一說我就不會忘記了。台登郡王晟羅皮是你什麽人?
“是我的老爹。”
“老爹?”
“就是北方人叫的爺爺。”
“哦,是你爺爺。你是長孫麽?”
“是的。”
“多大年紀?”
“十六。”
“好年輕。”高總管又問:“懂得朝廷規矩吧?你們南蠻不行跪拜之禮,到這裏可不行哦。”
“是不是孔子那一套?我老爹十多年前就在南詔建了孔子廟,叩拜之禮我小時候就學會啦。”
高總管笑了,連聲說:“對對對,就是那一套。進宮以後你先要叩拜天子,講話要慢一點,你這口音講快了聽不清。記好啦。”
“記好了。”閣羅鳳愉快地回答。
接下來,高總管帶著閣羅鳳進入興慶宮。
他們進門之時,朝臣們正在議論什麽問題。高總管提高嗓門稟報:“雲南沙壹州進貢使節閣羅鳳朝見皇上。”於是,朝臣們靜下來。
閣羅鳳一看,興慶宮十分高敝寬大、富麗堂皇。他還從沒有從內部看過這樣宏偉的建築。再看遠處丹墀上,龍案後坐著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那自然是玄宗皇帝啦。丹墀下麵兩側,穿紫袍的大臣們排列得很整齊,都把目光投在閣羅鳳身上。
閣羅鳳一麵觀察著這大唐的宮廷,一麵跟著高總管走近丹墀。離得近了,高總管示意他停下,於是閣羅鳳站住。這時,他看清楚了,眼前這個玄宗皇帝,跟他平時聽說過的沒有多大差別:年齡四十四,眉目清朗,儀範偉麗。閣羅鳳知道,眼前這個李隆基,早在七歲時就以楚王身份開府置官屬,二十五歲時以臨淄王的身份掃除臨朝聽政的韋後及其一黨,恢複李唐天下,二十六歲繼睿宗之位而君臨天下,是一個文武全材、極有英斷的君王。閣羅鳳平素就十分敬佩玄宗,此時見麵,自自然然流露出一派天真的景仰之情。
閣羅鳳正回憶思索間,高總管示意他講話,於是朗聲說:“臣閣羅鳳叩見皇帝。祝皇帝萬壽無疆。”言畢下跪。
不知道是由於他講話不得體,還是口音的問題,複不知是隻要頓首而無須下跪,總之是朝臣列中發出一陣輕微的笑聲。這笑聲使閣羅鳳的臉一下子紅起來。
隻聽玄宗濃重的洛陽口音說:“平身吧。”待閣羅鳳站起身,玄宗又問:“是第一次到京城吧?”
閣羅鳳一陣緊張,想要撒謊,卻不敢,隻好直說:“臣閣羅鳳在國子學學習,到京城已有一年半了。”
玄宗問:“那你是沙壹州剌史晟羅皮的什麽人啊?”
閣羅鳳回答:“是長孫。”
玄宗說:“你爺爺忠心為國,實堪嘉獎。姚州都督黎渡遠說他死在演武場上,很壯烈啊。朕諡他為武王。當年,你曾祖父羅晟任巍州剌史,他很識大體。當姚州、嶲州⑤諸蠻部反叛時,他能獨奉正朔,並在永昌元年(689年)來朝京師,朝庭賜給金帶錦袍。那時,朕才四五歲呢。那金帶錦袍,應該還在吧?”
閣羅鳳說:“金帶錦袍,從來供奉在堂上,每逢七月初三,也就是受賜的日子,全族人就要燒香叩頭呢。臣從小就見過,隻不過沒有親手摸過。”
玄宗一笑,說:“朕念你一門忠勇相繼,故而繼續冊封你父親皮羅閣為沙壹州剌史。”
閣羅鳳說:“謝皇帝。”又叩了一回首。
玄宗又說:“你們進貢的馬,朕聽說是雲南最良的一種,可見皮羅閣的忠心。但是以後不必貢那麽多,你們留著跟吐蕃打仗用吧,朕也不缺這幾匹馬。朕也給你們一些東西,多半是書籍、樂器。既然你在國子學學習,那些書你看得懂,回去以後好好教沙壹州的人,還要教整個雲南的人,要他們虛心向著朝廷。你記住朕一句話,隻要雲南的各部族忠心對待朝廷,朕決不會虧待他們。”
閣羅鳳感動地說:“皇帝的教導,臣銘記在心,決不辜負皇帝的期望。”
群臣中又發出一陣輕微的笑聲。
玄宗問大臣:“列位臣工,還有什麽話要說的?”
幾位大臣回答說沒什麽了,而後玄宗又對閣羅鳳說:“以後你們可以多送一些學生到國子學來,朕不收你們的學費。你回去告訴其他部族,就說朕說了,要他們也送一些學生來,同樣免費。你們那裏的人很聰慧本份,但是缺乏教化。聽說近些年從吐蕃、天竺傳進了佛菩薩,朕很擔心。朕早在開元二年就下令有司沙汰天下僧尼,一些僧尼就跑到雲南去了。要知道,隻要能使蒼生安樂就是福身,用不著妄度奸人,使他們壞了正法。你讀儒書,應該知道這些道理。”
閣羅鳳回答:“臣知道,臣一定努力宣揚儒道以僻佛。”
玄宗笑了,說:“你這樣的年齡,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你讀好了書,將來應該對你的族人,對雲南,對唐朝作出貢獻,那樣才不至於虛度此生啊。”
閣羅鳳心想,自己除了從書上讀過聖人的教誨外,還沒聆聽過別人的教誨。現在,玄宗這樣的勉勵真是語重心長啊。怪不得人們都說唐朝的天子是曆代皇帝中心胸最寬廣的,他們對所謂“夷狄之防”確實是比較淡薄啊。於是,閣羅鳳透過盈眶的熱淚看著玄宗,看著興慶宮那高敝的穹頂,深情地說:“天恩浩蕩,皇帝的聖言,臣閣羅鳳銘記終身。”
這一次,群臣沒有笑,大概他們已被這個邊疆少年的深情所打動,而發出了一陣讚歎之聲。

注釋:
①、越賧驄:樊綽《蠻書·物產》第七載:“馬出越賧(騰衝)東麵一帶,岡西向,地勢漸下,乍起伏如畦畛者,有泉地美草,宜馬。初生和羊羔,一年後細莎為攏頭縻係之。三年內飼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尾高,尤善馳驟,日行數百裏。本種多驄,故代稱越賧驄。近年以白為良。”
②、軍將:也就是內地所謂將軍,這是南詔的一種特殊稱謂法。
③、姚州都督府:唐初以嶲州都督府為據點經理洱海地區,但後來由於唐在這一地區的統治不穩固,吐蕃勢力又南下洱海地區,故於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五月設姚州都督府,以經理洱海地區。其所轄州縣時有變化,大體說,其地包括今之楚雄州、大理州和麗江地區。
④、羅苴子:南詔常備軍中之精兵,戰時為先鋒。
⑤、特進:唐代文官階,正二品。
⑥嶲州:即嶲州都督府。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置嶲州總管府,七年改為都督府,用以經營雲南洱海地區各部族。其地包有今四川西昌地區和涼山州的西部,即:越嶲(西昌南部)、蘇祁(西昌禮州)、台登(瀘沽、喜德)、西瀘(德昌)、會川(會理、會東、寧南)、昆明(鹽源)、邛部(越西)、昌明(鹽邊)、和集(黎溪)。麟德元年(公元664年)設姚州都督府後,嶲州都督府不再直接管理洱海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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