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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湖遊記

(2010-11-19 21:37:30) 下一個
 
           



青山湖遊記
  

在英特網上,你輸入“青山湖”三字,立刻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青山湖介紹,有文字也有圖片,一時半刻,你弄不清中國到底有多少青山湖。這不要緊,我認識雲南楚雄的青山湖,於我而言,這足夠了。

楚雄青山湖在青山嘴。幾年前聽說政府要興建青山嘴水庫,去年趕去看,大壩雛形已具,攔住了一點龍川江水。今年去看,基本完工了,出乎意外的是,壩堤上赫然嵌著“青山湖”三個大字。不叫水庫而叫湖,有點雅,隨即憶起一首詞的句子:“水庫情深,林園恨重,血汗澆出春意濃”,階級鬥爭的印記很顯然,心想,這新水庫叫湖,也好,軟和些,秀麗些,更與上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的通行叫法拉開距離,讓人心安。向一位正在觀景台掃地的水庫工作人員打聽,他說,青山湖之名,是州委書記兼州長給起的,並說他自己的感覺:湖聽上去比水庫寬闊。

當然啦,青山湖是如今楚雄最寬闊的水域,設計總庫容一億多立方米,是前此楚雄最大水域九龍甸水庫的將近兩倍。

回想1958年興建九龍甸水庫,那真是人山人海,全州十四個縣民工萬人上陣,此外還有各縣中學、師範兩千多師生參加施工,約經一年,大壩才基本完工。如今起建青山湖,由專門的公司承包,機械化,所以城鄉老百姓隻聞其事而不與其事,坐亨其成,有點過意不去。

雖說坐亨其成,但也要百姓配合。最要配合的,莫過於湖麵所在地的村民搬遷。你看,青山嘴、龍腳灣、丁旗屯等村民1831戶、7214人,不是分別遷住栗子園、康家村、永興、興隆四地了麽。這樣大規模的搬遷,即便在楚雄城鄉的耄耋眼中,也從沒發生過。

要村民搬遷,他們樂意嗎?我對此一向持懷疑態度。

我雖然住在楚雄城,但對青山嘴一帶也熟悉。遙想五十餘年前,因為母親在龍腳灣中心小學教書,我也在那所小學讀書,上二年級,期間到過青山嘴、宋家灣、傅家屯、丁旗屯、象房,那些村落,散布在龍川江兩岸,而龍腳灣、楊家嘴等村落又分布於龍川江支流寨子河兩岸,都是些青碧山水的所在。當時,作為一個七齡少年的我,曾對“青山嘴”那樣一個名詞感動,尤其那個“嘴”字,讓人覺得連帶山是一個活物,勾下臉龐,親吻江水。而龍腳灣呢,那是把寨子河比喻為龍川江的一支腳,幾十戶回族村民就在龍腳上世代生息繁衍。

如今,因為要建水庫,那些洪武年間從南京應天府到此開辟草萊的屯戶的後代們,必須“背井離鄉”,必須告別“墳墓之地”,必須與世代熟悉的田園生活說拜拜,他們願意嗎?

我估計他們中的多數不願意,尤其是老人。為什麽?因為“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以往此類的搬遷,村民損失太大。此類損失,現在六七十歲的人還記憶猶新,而《楚雄市誌》記述“二五”期間(1958年至1962年)楚雄水利建設時說:“移民的問題也比較多。”就我所知,因為修《楚雄市誌》時,國家地方誌指導委員會的要求是,對於錯誤,其記載“宜粗不宜細”,於是可以推斷,在這“移民的問題也比較多”幾個字背後,定然有許多叫人感歎的故事。

出於對移民問題的擔心,前年,我曾前往栗子園看究竟。

栗子園在楚雄老城南郊,原是一片農田和農家,我去時,隻見一座座樓房拔地而起,雖然有些攢簇,卻也街道縱橫,尤其顯眼的是聳起一座阿拉伯建築風格的清真寺。我想,這是為龍腳灣的回族村民準備的,政府想得也還周到。從栗子園移民新區往西走,一箭之遙,到了山下一個村子,問農民,回答村子叫白龍箐。跟白龍箐的村民交談,發現他們對將要搬遷到栗子園的移民不無欣羨,說:“人家農轉非了嘛,得的錢也不少。” 我問給多少錢。回答是“不清楚,隻是聽說給得不少呢。”我那回是詫意了。我知道“農轉非”是許多中國農民的夢想,但卻沒料到政府居然會給移民不少的錢。

前幾天,在楚雄電視中見有青山嘴水庫的報道,畫麵是一些幹部模樣的人在向水庫裏投放魚苗。雖說叫魚苗,卻都有半尺長,畫麵音說是本地品種,投入金沙江水係。那不假,龍川江是金沙江水係,發源於南華縣苴力鋪,自牛鳳龍村入楚雄市境,東流經呂合、東瓜、鹿城,由南轉北,此後經牟定、祿豐、元謀三縣入金沙江,全長375公裏,在楚雄市境內流域40公裏

由於這電視報道的引發,我決定擇日前往青山嘴水庫遊觀,拍幾張照片,體會一番故地重遊的感受,如果高興了,說不定寫篇遊記之類玩玩。

十月的最後一天,星期日,天不亮起了床,帶上相機和三腳架,坐三路公交車北行,到了終點站上章村,下車一看,天剛亮,漫天大霧,沒有車,隻得徒步而行。

步行於我而言,本是家常便飯,然而我幾個月前因骨質增生,左腿臗關節和右腿膝蓋疼,別說走路,就是翻身都難,吃了四個月中藥,如今基本痊瘉,走起來略痛,隻能緩步而行。能慢走也不錯了,又有的是時間,於是冒著濃霧,朝東瓜進發。

我曾在東瓜林機廠工作過十年,於這一帶簡直熟悉透了。我知道從東瓜北上青山嘴有兩條路,分別在龍川江東西兩麵,我打算去時走西路,回來走東路,那樣看到的風景更多一些。

往西路,穿過衛生學校和楚大公路,踏上芧草坪的馬車路。那天是霜降節令第九日,不見霜,蛛網上掛滿銀露,水稻多半收割了,田地裏,蠶豆已然青綠。

馬車路是一條大溝的堤,而大溝是從青山嘴到鹿城南門坡的引水渠。這條渠,叫東瓜大溝,我也是熟悉得很。因為這麽一條區區19公裏的溝渠,從195911月搞到到196111月,整整三年才建成,不但調動民工,而且楚雄城裏的師生也參加開挖。那個時代,搞一點水利建設,幾乎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誰能不知道。

東瓜大溝原來的設計目的,是通過它水運呂合的柴煤到鹿城,供發電廠作燃料,但後來沒有達到這個目的,而當1970年代東瓜漸成一個工業小區之後,這大溝之水就是成了當地居民的飲用水,而且工廠也用,農田也用,這大溝的功勞不小。

眼下,我沿著大溝北進,一路上所見農民,沒有徒步行進的,隻有來來往往的摩托,間或有一兩輛馬車和自行車,使我這個徒步行走者,反而成了他們的一道景觀。這幾年,我常在鄉間走路,我知道,農民都不走遠路了。青年騎摩托,老人坐馬車,小學生騎自行車,下鄉的幹部呢,全都坐小汽車,隻有如我一般的“退休幹部”,間或走在鄉間小道上。

茅草坪之後是劉家村,劉家村之後是沙邑村,然後就是青山嘴了,這是我五十多年前,跟著母親的腳步行走過一年的路。想當年,從城裏出發,沿龍川江而上,好不容易走到東瓜,然後還要踏著這條路上的泥土和石子走到龍腳灣,多少烈日,多少風雨,多少回五六小時的途程,那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少年,多少有些“鍛煉”的意義了。大概正是由於當年的“鍛煉”,所以,這條路成為我刻骨銘心的記憶。隨著時光的流逝,那記憶中淡去了當年的汗水,留下的是藍天麗日,是金翻稻浪,是夕陽下的牛羊下山,是夜幕裏的蛙群合唱……如今,人老了,這記憶成了自我饋贈的最好禮物。

才過沙邑村,前方出現一道白色大堤。大堤把西邊的青山嘴和東邊大屯的山巒連接起來,共同攔截住龍川江水,這景象,不能誇張成“截斷巫山雲雨”,但說是“高峽出平湖”,卻沒有疑問。這麽著,跟詩拉上關係啦,你能說這青山湖沒有詩情畫意?

青山湖是宏偉壯麗的,但時至十點,太陽仍然被濃霧擋在天外,拍不出好照片啊。

好在大堤西段的溢洪道旁,巍然聳起一個山頭,遠觀,其上碧樹亭台,想來應該是設計者有意留下的一座孤峰,大壩落成後加以培植,以為觀景之用。

沿溢洪道旁的柏油路而上,兩旁一些農民模樣的人在做著最後的修整培植工作,故意走近了,聽聽他們口音,是當地人。看他們對我無所謂的神情,可以判斷這裏常有遊客,隻不過,今天到此為止,隻有我一個遊客而已。我喜歡隻有我一個遊人。

過溢洪道,上觀景台。旋轉而上的水泥路有兩丈寬,出乎意料的是,夾道的盡是桂花,小孩那樣高了,簇擁著排成隊,開著細碎的淡黃花,香氣襲人。“這手筆不俗”,我心裏讚歎。再上,看那些建築,居高一個亭子,南北兩麵低下一層,相連著遊廊,間架也大。全部建築材料隻有兩樣,一是青瓦,二是木材,既不髹漆,也不雕飾,簡直大方極了。啊哈,這是高手運作,我心裏又一喜。

過遊廊,進亭子,坐下吸煙。這是最高處,要極目遠眺,濃霧卻不讓步,隻讓你觀賞近旁的幾株連蕊茶。那是一種比較原始的茶花,花朵小,但卻潔白得叫人不忍移開視線。看著它,你會想,在當今這個萬紫千紅才是春的天下,這裏的養護人居然選擇與淡雅為伍,應該算是個奇跡。

下亭子,過遊廊,再下草坪,到了一個平台。平台中央聳起一個巨石,那形狀,那氣度,多少有些像新拍電視劇《紅樓夢》中,青埂峰上那一塊,隻不過,眼前這一方,兩麵直書“青山嘴水庫”五個大字,行書,填了朱漆。為何這裏不叫青山湖呢?我猜想,若隻寫三個字,填不滿這塊石麵,再說,也許立這塊石時,州長還沒指示改名青山湖呢。你再看,這周圍的天地裏,全是青山綠水,隻有這幾個字用了朱紅。說它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是再貼切不過了。那麽,這主題不是自然突出啦?也妙。

十點多了,濃霧開始消散,但太陽還躲藏著不肯出來。能拍照嗎?我看能。那山水是水墨畫啊,拍出來是黑白照啊,於是支起三腳架,開拍。

正在拍照之際,一位水庫工作人員來打掃落葉,交談中,我問他這石上的字是誰書寫的,為什麽不落款。他說是雲南省書法協會主席的字,至於為何不落款,他不知道。我說不落款是個缺憾,於章法上有所不足,但轉念一想,也許是為了避免宣傳個人吧。我又讚歎那巨石,他顯得高興,說是從麗江弄來的,八十萬元。我說,也要這樣,才能與湖班配。

俯身看,下層也有幾人掃地,就說,這麽大的區域,掃起來也不容易,真是大有大的難處。他笑了,說,也不是天天掃,今天是因為有領導要來視察。問他是什麽領導。回答是國家水利部副部長。我也笑了,說,介時我就是“閑雜人等”,要回避的吧?他也笑了,沒回答。

他雖然沒回答,卻告訴我,這個水庫是中央、省、州三級財政投資。這麽說我明白了,中央既然給了錢,那麽水利部來人視察也是情理中事。我又想,看來今天日子好,我和那個副部長多少有點縁份,隻不過,他是辦事,我是觀景,他看到的是新落成的工程,我看到的景致中還有曆史。

這景致中不是有曆史嗎?當工作人員指示我看何處是宋家灣,何處是龍腳灣時,浮現在我眼前的是幾十年前的農舍、田莊、許多人的麵孔和姓名,以及我平生第一次在龍腳灣後山拾菌子的欣喜情形。

看風景而不知其曆史,一如鏡裏看花,雖有形色而不能嗅其香,如今的旅遊,往往如是。然而我了解自己家鄉的曆史,我知道家鄉人飲水和工農業用水的過去與現在。

遙想1950年代,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知道城內外的許多水域:城中有朱家壩、灌塘子,銀泉街的流水長年不斷;東城外有袁家壩,大東門外是東清壩,南門外是陳家漕子,頭塘外古山寺下有和尚壩。所謂“半城水域半城寺”,一點不假。這些水域,保證了菜農的灌溉,又調節了氣溫和濕度。飲水呢?有的是四五百眼井。那時鹿城人不知道什麽叫自來水。

此後,聽說過“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也見到大興水利建設的壯舉。多少水庫——九龍甸水庫、尹家嘴水庫、中石壩水庫、團山水庫——一個個進入我們的視野。然而這些水庫所要解決的問題是灌溉。到了八九十年代,城市迅速發展,人口暴增,飲水成為問題,於是政府先後組織興建九龍甸輸水工程、西靜河引水工程,基本解決鹿城人民的飲水問題。

然而一個城市的持續發展必須有持續供給的水電,於是,2004年,州委、政府決定興建青山嘴水庫,用以保障楚雄今後的工業用水。

對於這個決定,我第一感覺是:水也需要,但青山嘴一帶的百姓要遭殃了。然而我一個退休幹部,能有什麽置喙的餘地?我隻能觀望。這麽著,觀望了幾年,情況似乎不如我擔心的那樣糟,心也就漸漸放下來。

眼前,看到已被水淹沒了的青山嘴、宋家村、龍腳灣,我對那位掃地的水庫工作人員又提起移民的事,沒想到他居然說:“移民比我們還劃算。”我吃了一驚,說:“不可能吧?”他說:“給他們每家百多平米的住房,每人每月還給三百元,給到死。那不是比我們工作的人還劃算麽?”我沒話說。我覺得他是仔細對比過,才有這樣的結論。

近十一點鍾了,太陽開始露臉,但躲閃著不肯全出,象什麽呢?“尤抱琵琶半遮麵”,對囉,就是這模樣。

太陽不肯全出,水利部的領導卻來了。七八輛小車,從溢洪道旁的柏油路駛上來,停在觀景台下部。不一會,幾個穿製服的小夥子匆匆走上來,其中一個要求我暫時離開平台,到後麵的亭子休息。我笑了,心想,我真是“閑雜人等”,如此一來,與那位老遠來視察青山湖的副部長,象兩列錯過的火車,看來我們的縁份不到。

太陽也曉得湊趣,車隊駛上觀景台時,它一下子躍出雲霧,明顯晃把湖山照得青碧。

我坐在亭子裏吸煙,看著許多人下了車,循著觀景台的漢白玉欄杆眺望,心想,整個湖區向領導的匯報應該相當不錯吧。

十多分鍾後,領導視察完畢,一夥人陪同著步行到觀景台下層,小車隊在後麵跟進。我乘機走出亭子,到平台抓拍。

先前的水墨畫現在變成了水彩畫,遠山如醉,連白雲也沉醉在碧水裏。攝影畫麵的要求之一是單純,而眼前一景也確實單純:下方是水,中部是山,上部是天空和雲層,沒有任何點綴,然而如果你了解她的曆史,清楚她的來龍去脈,你就知道,單純背後是豐富。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三日星期三於鹿城東山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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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 悄悄話 好文!圖片在多一些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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