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軼事(4):鄉居詩草

插隊軼事(4):鄉居詩草

我對古體詩詞的興趣源於高中時讀郭沫若的《李白和杜甫》。文革期間，除了毛詩，看不到什麽古體詩集。郭沫若的《李白和杜甫》因為抑杜揚李，投毛所好，得以出版，是當時僅見流行的談詩之作。郭著中很多生拉硬拽，牽強附會之處，連我這個初學者也看了不以為然。但郭著中引用了不少李杜詩作，並稍作講解，成為了當時文化專製下接觸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窗口。後來又借到一本《唐詩三百首》，抄錄了其中不少喜歡的詩。這時又重讀《紅樓夢》，其中的詩詞讓我很感興趣。久讀能詩，不禁手癢，開始學寫起來。第一首詩是拉練去農村割麥子時，晚上想家難寐，和睡在一張炕上的同學聯句寫出來的。題目是“夜思”；頭三句是“初更明月泛銀光，寂寞村莊滿地霜。輾轉反側不得眠，” 最後一句久思不得。有一同學順口接道：“不如家鄉飯菜香。”大家大笑，喝道打回去。最後改成“倚窗抱膝思家鄉。” 顯然帶有李白“靜夜思”的痕跡。

自此上癮，和二三同學唱和酬作頻頻。到插隊時，吟詠已是積習難改。插隊第一天，看見梨花被風吹落如雪鋪地，觸景傷情，即作“詠落花”(見前篇“初到山村”)。開始被分到科技組，說是科技組，也沒有科技。隻做一些給土豆剪花，為棉花打杈的零活。不和大撥社員一起幹活，因此不甚累，略有陶令閑心。田中遇雨，吟成一首“暮春山雨”： 

山色飄渺隱無全，暮春小雨送輕寒。
扶鋤佇立衣盡濕，持笠漫步趣亦鮮。
鳴蛙喜雨聲愈暢，碧柳滴淚姿堪憐。
初到鄉村逢山雨，濕衣雖寒也開顏。

雨後新晴，空氣清新，心情大暢，又詠“雨後”：

山居景色何稱佳？雨後新晴不勝誇。
遠山曆曆浮翠微，嵐光淡淡舉素霞。
紫燕低掠碧禾畦，紅蜓輕翔積水窪。
風雨浴洗塵埃後，芙蓉出水看紅花。

新鮮感很快消失了。麥收時節，農活忙起來了。科技組解散，參加大撥幹活後，農活繁重，再加上思家心切，好心情不再。作“籠鳥”一首，詠物抒懷。

四寸鐵網羈一身，鳴憶林棲自在心。
聞客濫誇陽春曲，誰人堪解變徵音？
誌躍青雲難舒翅，心逐雪浪屢撞門。
林鳥莫倨天地廣，行即有礙網無痕。

流露出對毛的指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不讚同。

夏夜澆地。拎著鐵鍬，提著馬燈，象鬼火一樣地遊蕩。把水渠改好之後，就可以在地頭偷著和衣睡一兩個小時。一不小心睡過了，水漫金山，第二天就要挨隊長罵了。黎明時，拄鍬矚望東方天色一點點變白。一輪旭日從運河上躍起，不禁詩興大發，得詩兩首。

“不寐”
入夏清宵舞流螢，兩三星火走行燈。
臥聞蛙聲夢魂遠， 坐臨溪流詠思成。
時羨星河傾銀波，又歎絕峰立墨屏。
詩思屢為困意擾，強振精神吟三更。

“夏夜澆地觀日出”
廣野久立過半宵，東天透白興愈高。
銀河隱退啟明爍，紅霞淺染雲色嬌。
黎鳥百囀殘寂破，天雞一唱夜色消。
倏然東昊紅轉紫，指看一輪躍河皋。

日未出而做，日已落才息。收工後還讀書，終日忙碌。故有“詠忙”詩為證：

聞雞即起披星忙，衣食枉費好時光。
詩書久怠積灰埃，壯心長抑入黃粱。
憾惜白駒過隙疾，怒令青發不染蒼。
性喜千鍾銷日月，珠峰累我日遑遑。

幹活休息時，仰見藍天白雲，馳翔如意。對比我輩羈於山村一隅，身心俱無自由，不禁心向往之。

“白雲”
行止隨意任去留，離豈戀棧留何憂？
初春降霖浥輕塵，盛夏蔽炎護涼幽。
冰雪清質易為彩，素潔輕魂難成囚。
心輕萬事如浮雲，悠悠馭氣超濁流。

夏夜將寐，不知何方傳來一曲音樂，聞曲觸情，感懷而作。

拋卷滅燭將成眠，忽聞琴箏驚夢殘。
平池投石蕩碧波，靜思聞曲感華年。
合節共鳴心底聲，觸情重彈寂冷弦。
彈者豈知聽者苦，枕上玉容淚闌幹。

喜好文學，以此為抱負。讀杜詩言誌而作，

既耕文苑更無求，三年攜酒看紅榴。
隅荒方驚一枝豔，園繁不折百花稠。
鴻腑常蘊珠峰雲，秋鬢怕見無名丘。
子美名句口時頌，“語不驚人死不休” 。

又是一年梨花開，我在鄉村已一年。展望未來，希望渺茫。這是插隊周年時的寫詩自勉。

去年此時花正凋，今年未歸仍蕭條。
溯行一載煙波闊，文峰千丈絕頂遙。
偷閑破書一萬卷，乏困墾田十分勞。
一年一春春已闌，雨打梨花一樣飄。

其二
去年花下詩吟豪，來春芬芳衝九霄。
今年未豔明年豔，冰心仍存誌未消。

正是風華少年，性喜嬉遊。與二三子同遊昆明湖。作桂枝香紀興。

湖中擊楫，正斜風細雨，愁人天氣。
綽約萬壽雨中，蒙紗處子。
幾度湖上醉春風，何曾見，煙織十裏？
水鳥低徊，垂柳相迎，別生幽意。

遊侶雙依，恰情話切切。粲然一笑，舟中歌起。
更思一身孤孑，青春能幾？
景色惱人人惱景，逐波去，急飛雙楫。
杯中求樂，醉歡醒愁，悵惘更厲。

摘完梨，農活不太忙。我就請了假，南行一遊，去了南京，無錫，蘇州，上海。江南的好山好水，風土人情，都是吟詠的好題材，一路上得詩38首。其中

"長江大橋上觀江"
一派濁浪天際來，水氣澄朦一江白。
憑欄俯看恍如飛，激蕩波濤湧入懷。

"舟發黿渚向梅園"
漁舟輕發向梅園，憑窗指點數白帆。
笑聽舟工誇年景，自覺此渡亦新鮮。

"留園"
涵碧山房香風飄，荷花池中萬柄搖。
九曲路盡想回頭，“又一村”中花色嬌。
注：涵碧山房和又一村都是留園的景點名。

插隊將近兩年。突然結束。工作分配時，又一次經曆了命運不被自己控製的無奈。我被分到一個外語師範中專上學。不喜歡，曾打算不去。但是當時知青幾乎走光，留下來更是前途渺茫。有詩兩首，紀念知青生活的結束並記當時的心情：

投筆屯田年有餘，忽從篋底發舊書。
江頭佇望幾徘徊，此去龍門虯或魚？

夢別諸友轉側頻， 神思不定昧舊魂。
踏爛鄉陌痕仍在，汗沃原野香猶聞。
識盡人生真與偽，嚐遍塵世苦和辛。
莫憾山鄉六百日，東風送我躍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