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鈴聲
(2004-11-20 05:23:35)
下一個
“鈴……”電話鈴聲準時在這個時間響了起來,仿佛象預定好的鬧鍾。伸手過去拿起話筒的時候,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我真的害怕。
“我恨你!”又是這句一模一樣的開場白,果然,還是她。“你這個卑鄙的男生!你比那些家夥更可恨!”她的沙啞又有些萎靡的聲音帶著咬牙切齒,那種深入骨髓的恨意讓人從頭涼到腳。
然後,她又開始了絮絮不停地嘮叨。我的腦海裏跟著了魔似地又出現了10年以前的情景。
“好臭啊!”我咕噥著,不禁捏住了鼻子,這股氣味從我被老師安排在這個座位以來就一直散發在我周圍,一種類似於廁所許久未刷發出的惡臭,除之不盡,揮之未去。我一直在試圖尋找這股氣味的源頭:我懷疑自己的木質課桌椅因為年代久遠而發出黴味兒——可是不是,我懷疑自己運動過後的汗水透過衣服發出汗酸味兒我盡量每天衝兩遍澡勤換衣服——可是還是有味兒,我懷疑哪個懶家夥打完球回來上課脫鞋晾腳——可是也沒有……我每天跟條狗似地東聞聞西嗅嗅尋找著臭源,可是一直也找不到。
難道是我有幻覺?我問前座的阿楠,她說她也有聞到;我問後座的阿睿,他說他被熏得已經快沒知覺了——但是他們又都不知道這是哪裏散發出來的。“真是他媽的奇怪!”下課後我跟幾個哥們抱怨道,“我就納悶兒怎麽會隻有我坐的那個地方有味兒!到底是哪裏飄過來的呢?”阿迪看看我,把我拽到一邊沒人的角落:“你旁邊坐那個芳芳,就那個新轉來的女生,知道麽?”嗯?那個又胖又黑又醜然而學習成績卻很好的女生?“對,就是她。她原來和我妹是一個學校的。你知道她為什麽轉到我們學校來麽?”為什麽?“她在原來那個學校呆不下去了。她的那裏……”阿迪指了指自己的下身,打了個手勢,“她那裏有臭味兒,坐在她周圍的學生都受不了。一開始本來沒人知道,後來不知道怎麽傳開了,大家都避她。你想想,一個女孩子被人說成那樣兒,還能呆下去麽?”
哦!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上次我問她有沒有聞到臭味兒的時候,她板著臉沒理我呢,原來她就是臭源啊!媽的強奸了我的鼻子這麽長時間!我想想就有氣。
回到教室的時候,我刻意地看了看她:一頭又卷又亂的頭發,跟幾個月沒洗似的,衣服袖口磨得發亮,髒兮兮的,書桌上的書都卷起了書角,白白的書麵已經被她翻成黑灰色的了……這也太惡心了,哪個女孩子這麽邋遢?難怪會有臭味兒。她仿佛感覺到了我的注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靦腆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我突然感覺我自己的目光有點太怨毒。
後來,很自然地,坐在我周圍的同學就都知道了這臭味兒是從哪裏來的,有幾個女孩子開始在自己的課桌裏擺上了幾盒固體熏香,男生則幾乎人手一把扇子,大冬天的也不怕冷,就在屋裏狠命地扇了起來——當然我沒有,我是班長,我得注意影響。
這樣的誇張的情景很快就被全班同學注意到了,所以慢慢地,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一些人很慶幸自己沒有象我這麽倒黴坐到芳芳的旁邊,另一些人則每當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就很誇張地掩著鼻子快步跑過,意思再明顯不過。芳芳似乎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因為大家都沒有挑明了說,所以她也就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的模樣,隻是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再後來,就有些謠言傳了出來,有人說她從小就有婦科病,還有人說是她的腎抑或是膀胱有病,甚至有人說她什麽病也沒有就是不講衛生,內褲從來不洗……那天甚至連那個文質彬彬的化學課代表幫著老師從試驗室拿來作試驗用的燒瓶和酒精燈時,特意地倒了瓶醋架在酒精燈上放在我座位邊上燒,她很甜地對我說:“班長我來幫你除除這裏的味道,燒醋最有助於去除異味兒了……”說完還拿眼睛瞟了一下坐在我旁邊的芳芳。芳芳的臉憋得跟豬肝兒似的,她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頭垂得幾乎要貼到桌麵上。
慢慢地,坐在我周圍的同學開始把自己的桌椅搬遠了,前麵的椅子不碰她的桌子,後麵的桌子也盡量離開她的椅子,這樣她的周圍留出了一個很大的空間,在本不太大的教室裏顯得那麽突兀——當然,這些人中並不包括我,我還是坐在她的旁邊,我並沒把我的桌椅搬遠一寸。
其實,芳芳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最起碼,她的學習成績很好,在我們那個年代,成績好有時就代表一切,更何況她還很樂意幫助別人,尤其是對我。任何時候,隻要我有遇到難題,她都很耐心地為我講解,有時放學了她還幫我複習到很晚,她的嗓音常常因為過於勞累而顯得沙啞又有些萎靡,但是她不管不顧、一如既往。坐在她旁邊的這段時間,我的成績進步得飛快,班上除了她,幾乎沒人能和我相媲美。所以,我並不打算作出什麽過激舉動——雖然晚上回家吃飯的時候,我常常因為那種味道在我鼻子前晃悠而吃不下飯。
班裏那幫家夥有時難免過火一點。有一次班裏組織植樹活動,我說請大家各自配組,每組至少6個人,要有一半是男生。我這樣做是想讓他們和自己比較合得來的同學搭夥幹,比較能調動勞動積極性。但是最後配來配去卻剩了一個平時挺懶的男生沒人配,當然女生也隻剩下芳芳一人。我剛想說芳芳你就來我的組吧,結果那男生以為自己會落到和芳芳一組的悲慘命運,跳上講台大聲宣布:“我覺得班長這樣作根本不公平!憑什麽都自己配組啊?那個芳芳誰願意和她一組啊?熏都被熏死了……”我當下覺得熱血往頭上衝,揪住這家夥就給了他兩拳,打得他差點沒滾下講台。我指著他說:“你丫他媽的要不是懶能沒人理麽?你給我滾到第二組去,那組男生少,你給我多幹點!別在這兒跟個娘們兒似地唧唧歪歪!”罵的時候我掃了一眼芳芳,她趴在桌子上,臉埋在臂彎裏,肩膀聳動的厲害——她哭了,沙啞而又萎靡的嗓音嗚嗚咽咽。
高考成績出來以後,我如願以償地考上夢寐以求的那所大學。班上同學畢業前聚會,我們都喝了很多酒。散會的時候,芳芳走過來遞給我一張粉紅色的卡片,然後很害羞地逃也似地跑走了。我醉醺醺地回到家裏,打開卡片,卻意想不到地看到那些似是而非、頗有些肉麻的情話。我象被澆了冷水一樣當即清醒過來,我怎麽也想不到象芳芳那樣的女生也敢跟我告白。我一想到要和她那樣的女生每天朝夕相處、耳鬢廝磨,胃裏的酒精都要翻滾出來。我跑到衛生間一陣好吐,那曾經熏得我食不下咽的臭味兒更像夢魘一樣又飄浮在我的鼻子裏。說實在的,要不是衝著她在學習上能給我很大的幫助,這種女生我連一眼都不想多看,我是堂堂班長,長得又帥頭腦又好,怎麽會和這種女生交往?天大的笑話!我惡心得當即就給她打了個電話,很幹脆地拒絕了她,而且可能因為酒後吐真言,我還把剛才心裏想的那些話一股腦的全吐了出來,然後就懶得聽她再說什麽,撂了電話美美地睡覺了。
十年以後,我畢業了,去了外地工作,卻不知道芳芳怎麽知道了我的聯係方式,從我第一天工作那天起,就每天準時在夜裏12點打我的電話。她每次的開場白一定是“我恨你”,然後就象個祥林嫂似地絮絮叨叨以前的同學怎樣欺辱她,千篇一律。我快被這個電話折磨瘋了。我想我該跟她說個明白,或者道個歉也好,隻要她不再騷擾我——正好昨天老同學通知我說要同學聚會,我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來到聚會碰頭的大酒店,看到很多老同學,他們很響應,幾乎都來了,看到我來都跟我打招呼聊天。我一邊應付他們,一邊四下搜尋芳芳的蹤跡,可是,她沒有來。甚至我們的宴會進行了一半,她還是沒有出現。
難道沒人約她?我捅了捅坐在身邊的這次聚會的主辦者——我們班原來的班副:“你沒找芳芳麽?”“芳芳?……”班副一臉茫然的樣子,然後象突然想起似地大聲說:“你昏了頭啦?我找她幹嘛?”“找她怎麽了……”“我的大班長,你怎麽還能想起這個人?她那時因為植樹活動沒人跟她一組的事兒,回到家以後想不開,自殺了嘛……你那時還因為這個事兒自責呢,畢業宴會的時候還喝了很多酒那……你真是忙工作忙得都昏頭了……”
什麽……那是誰送我的卡片,它至今還保存在我的箱子裏……那又是誰打我的電話,那樣沙啞的又有些萎靡的聲音……
夜裏12點,電話鈴聲準時響起。我拿起話筒,沙啞而又萎靡地說:“芳芳,你真的那麽恨我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