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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19)

(2009-03-13 07:43:24) 下一個

正文 第五章(7

“對不起,”他說,“我不簽名。”幾天後,他從報紙上讀到了有關請願書的一些文章。

當然,那些文章裏,沒有一個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禮地呼籲釋放政治犯。沒有一份報紙引用那篇短文的隻言片語。相反,它們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嚇之詞,談著一份旨在為一場新的反社會主義運動奠定基礎的反政府宣言。它們還列舉了所有的簽名者,每個人名下都伴有使托馬斯起雞皮疙瘩的誹謗與攻擊。

這並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當局組織的公開活動(會議、請願、街頭聚眾),都理所當然地視為非法,所有參與者都會陷入危險,這已成為常識。但是,也許這會使托馬斯對自己沒有為請願簽名更加感到歉疚。他為什麽沒有簽?他再也記不起是什麽原因促成了他的決定。

我再一次看見他,象小說開頭時那樣出現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過庭院落在那邊的牆上。

這就是產生他的意象。我前麵指出過,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出來的,他們誕生於一個情境,一個句子,一個隱喻。簡單說來那隱喻包含著一種基本的人類可能性,在作者看來它還沒有被人發現或沒有被人扼要地談及。

但是,一個作者隻能寫他自己,難道不是真的嗎?

穿越庭院的凝視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熱戀中的女人聽到自己胃裏頑固的咕咕聲響;缺乏意誌拋棄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偉大進軍中與人們一起舉起的拳頭;在暗藏的竊聽器前的智慧表演——我知道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經曆過,但這一切未能產生我提綱勾勒中和作品描繪中的人物。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種種可能性。正因為如此,我對他們都一樣地喜愛,也一樣地被他們驚嚇。他們每一個人都已越過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線。對界線的跨越(我的“我”隻存在於界線之內)最能吸引我,因為在界線那邊就開始了小說所要求的神秘。小說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對人類生活——生活在已經成為羅網的世界裏——的調查。但是夠了,讓我們還是回到托馬斯吧。

他一個人在公離裏,目光越過庭院,落在對麵那幢建築的髒牆上。他想念那高個;駝背以及大下巴的編輯,還有他的朋友們。他並不認識他們,他們甚至從未進入他的生活圈子。他感到自己仿佛剛在火車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還來不及跟她說什麽,她就步入臥車廂,去了伊斯坦布爾或裏斯本。

他再一次極力想著自己應該怎麽辦。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點感情上的因素(比如他對那位編輯的崇拜以及兒子給他的惱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在他們給的文件上簽名。

萬馬齊喑時的大聲疾呼是對的嗎?是的。

從另一方麵講,為什麽報紙提供這麽多篇幅對請願書大做文章呢?新聞界(全部由國家操縱)畢竟可以保持沉默,沒有比這更明智的了。他們把請願書大肆張揚,請願書隨即被統治者玩於股掌之中!真是天賜神物,為一場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極好的開端和辯解詞。

那麽他該怎麽辦?簽還是不簽?

用另一種方式提出問題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滅亡好呢,還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緩死期強呢?

這些問題還有其他答案嗎?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思索:人類生命隻有一次,我們不能測定我們的決策孰好孰壞,原因就是在一個給定購情境中,我們隻能作一個決定。我們沒有被賜予第二次、第三次或第四次生命來比較各種各樣的決斷。

在這一方麵,曆史與個人生命是類似的。捷克隻有一部曆史,某一天它將象托馬斯的生命一樣有個確定的終結,不再重複。

1618年,捷克的各階層敢作敢為,把兩名高級官員從布拉格城堡的窗子裏扔了出去,發泄他們對維也拉君主統治的怒火。他們的挑釁引起了三十年戰爭,幾乎導致整個捷克民族的毀滅。捷克人應該表現比勇氣更大的謹慎麽?回答也許顯得很簡單:不。

三百二十年過去了,

1938年的慕尼黑會議之後,全世界決定把捷克的國土犧牲給希特勒。捷克人應該努力奮起與比他們強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嗎?與1618年相對照,他們選擇了謹慎。他們的投降條約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繼而喪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權幾十年,或者甚至是幾百年之久。他們應該選擇比謹慎更多的勇氣嗎?他們應該怎麽辦呢?

 如果捷克的曆史能夠重演,我們當然應該精心試驗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較其結果。沒有這樣的實驗,所有這一類的考慮都隻是一種假定性遊戲。

Einmal ist Keinmal。隻發生一次的事,就是壓根兒沒有發生過的事。捷克人的曆史不會重演了,歐洲的曆史也不會重演了。捷克人和歐洲的曆史的兩張草圖,來自命中注定無法有經驗的人類的筆下。曆史和個人生命一樣,輕得不能承受,輕若鴻毛,輕如塵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複存在的任何東西。

托馬斯再一次懷著愛情般的懷念之情,想起了高個駝背的編輯。那個人於起來似乎把曆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圖畫而不是草圖。他於起來似乎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永無休止地重演,會永劫回歸,絲毫也不懷疑自己的行為。他自信自己是對的,在他看來,那不是一種心胸狹窄而是美德的標誌。是的,那人生活在與托馬斯不一樣的曆史之中:一部不是草圖的曆史(或者沒有意識到而已)。

幾天後,他又被另一種思想所打動,我把它記在這裏作為上一節的補充:在太空以外的什麽地方有一顆星球,所有的人都能在那裏再生,對於自己在地球上所經曆的生活和所積累的經驗,都有充分的感知。

或許還有另一顆星球,我們將在那兒帶著前兩次生命的經驗,第三次再生。

或許還有更多更多的星球,人類將在那裏誕生於更成熟的層次(一個層次即一次生命)。

這就是托馬斯版本的永劫回歸觀。

當然,我們立足於地球(第一號星球,無經驗的星球),對於其他星球上的人將會如何,隻能杜撰出朦朦朧朧的異想。他會比我們更聰明?人的能力中有更多的成熟?他能通過重複經驗獲得這種成熟?

隻有從這樣一個烏托邦的觀念出發,才有可能充分正確地使用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的概念:樂觀主義者無非是認為第五號星球上的人類史將會少一些血汙,悲觀主義者則不這樣看。

朱爾斯.弗恩的一部著名小說《兩年的假日》,是托馬斯少年時最愛讀的。兩年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數字。托馬斯當窗戶擦洗工已逾三年了。

幾個星期以來,他漸漸意識到(半悲哀、半自嘲地)自己正在變得精疲力竭(他每天有一次甚至有時是兩次的性約會)。他並末失去對女人的興趣,但發現自己已將氣力使到了極限。(讓我補充一下,極限是指他的體力,不是指他的性功能;他的問題是氣喘籲籲,而與生殖器無關,事物狀態都有其喜劇性的一麵。)

一天,他正為自己下午要抽空子了願赴約而遭難,看上去象要度一個稀罕的假日。他渴望以極,給一個年輕女人打了差不多十次電話。對方是個嫵媚的表演專業學生,皮膚在南斯拉夫平整的裸泳海灘上曬得黑黝黝的,那種海灘使人聯想起機動烤肉板上慢慢的旋轉燒烤。

他幹完活,打了最後一次電話,四點鍾動身去辦公室遞交自己的工單。在布拉格市中心,他被一位未能認出來的女人攔住了:

“你究竟躲到哪兒去啦?我八輩子都沒見到你啦!”

托馬斯搜索枯腸,想記出她是誰。是他以前的一位病人嗎?那樣子倒象個親密朋友。他盡力搭著腔以掩蓋自己沒認出她來的事實。好一陣,他才從一個偶然的記號認出了那姑娘:曬得黑黑的小演員,就是他成天一直在找的那一位。他這才著手打主意,如何把對方引誘到朋友的公寓裏去(他口袋裏有鑰匙)。

這段插曲使他好笑,又使他害怕:這證明他的腦力和體力一樣都消耗殆盡了。兩年的假期不能再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告別手術台的假日,也是告別特麗莎的假日。六天很難見麵的日子後,他們最終能充滿著愛欲在星期天相聚;但是象托馬斯從蘇黎世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們顯得疏遠,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能接觸和親吻。生理的愛給他們愉悅,但沒有慰藉。她不再象以前那樣大聲喊叫,高潮時臉上的扭曲,在他看來是痛苦的表示和奇怪的心不在焉。隻有在夜裏睡著了,他們才溫柔地依偎在一起。握著他的手,她忘記了那一道將他們隔開的深淵(白晝的深淵)。夜裏,托馬斯既沒時間也無辦法去保護她和關懷她。而早上,看見她是令人傷心和害怕的:她顯得又悲哀又虛弱。

一個星期天,她請他開車把她帶到布拉格城外去。他們去了一個礦泉區,發現那裏所有的街道都換了俄國名字,還碰巧遇到了托馬斯以前的一位病人。托馬斯被這次招見擊垮了。他在這兒突然作為一個醫生與別人談起話來,能感覺出以前那種生活,帶著按部就班看見病人的愉悅,帶著病人們信任的目光,正跨越歲月的斷層向他撲來。他曾經裝作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事實上他是滋滋有昧,現在更是極其思念。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著,這一災難性的大錯都是從蘇黎世回布拉格造成的。他老盯著路麵,避免去看特麗莎。他對她很惱火。她在身邊的出現比往日更顯得是一種忍受不了的偶然。她在他身邊幹什麽?是誰把她放在草籃裏並讓她順水漂下來?為什麽把他的床選作了堤岸?為什麽是她而不是一個別的女人?

一路上誰也沒講一句話。

回到家裏,他們也默默地吃飯。

沉默,象一片雲海橫在他們中間,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越來越沉重。他們逃離這片苦海,徑直上了床。半夜裏他把她叫醒了。她正在哭。

她告訴他:“我被埋掉了,給埋了許久許久。你每周來看我一次,每次你都敲敲墳墓,我就出來了。我眼裏都是泥。”

“你總是說,‘你怎麽會看得見的?’你想把我眼裏的泥擦掉。”

“我總是說,‘我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成了空洞。’

“後來有一天,你要去長途旅行。我知道你是同另一個女人一起去的。幾個星期過去了,不見你的影子。我害怕同你錯過,就不睡覺了。最後,你又敲著墳墓,但是我整整一個月沒有睡覺了,已經累壞了。我想我是不能再從那裏出來了。我終於又出來的時候,你顯得失望。你說我看來不舒服。我感覺得出,我下塌的兩頰和緊張的姿態使你覺得多麽難看。

“我道歉說,‘對不起,你走以後我沒合一下眼。’“是嗎?你的聲音裏全是裝出來的高興。你需要好好的休息,需要一個月的假期!”

“好象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麽!一個月假,意味著你一個月不願來看我,你有另一個女人。你走了,我又掉進了墳墓。心裏完全明白,我又會有不能睡覺的一個月來等著你。你再來的時候,我會更加醜,你會更加失望。”

他從來沒聽到過比這更令人慘痛的東西,他緊緊摟著她,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哆嗦。他想,他再也不能承受這種愛了。

讓炸彈把這個星球炸得晃蕩起來,讓這個國家每天都被新的群蠻掠奪,讓他的同胞們都被帶出去槍斃——他更能接受這一切,隻是比較難於大膽承認。但是,特麗莎夢中的悲傷之夢卻使他承受不了。

他企圖重新進入她講述的夢,想象自己撫摸她的臉龐,輕巧地——一定不讓她知道這一點——把她眼窩裏的泥擦掉。然後,他聽到她話中難以置信的悲愴:“我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成了空洞。”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處於心肌梗死的邊緣。

特麗莎又睡著了。他睡不著,想象著她的死亡。她帶著可怕的題夢死了,由於她死了,他再也不能把她從噩夢中喚醒。是的,這就是死亡:特麗莎帶著可怕的噩夢睡著了,而他再也不能將她喚醒。

托馬斯的祖國被侵占已經五年了,布拉格發生了可觀的變化。托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一樣了,朋友們有一半去了國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經死去。將來不為曆史學家們記載的事實是,入侵後的這些年是一個葬禮的時代:死亡率急劇上升。我不是說人們都是象小說家普羅恰茲卡一樣,是被逼致死的(當然不多)。這位小說家的私人談話在電台播了兩個星期之後,他便住進了醫院。到那時為止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的癌細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樣開放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術。他們發現他危在旦夕,才對他失去了興趣,讓他死在他妻子的懷裏。但有許多並沒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絕望之感在整個國家彌漫,滲入人們的靈魂和肉體,把人們摧垮。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從當局的寵愛下逃出來,不願意接受與新領導人握手言歡,充作展品的榮幸。詩人赫魯賓正是這樣死的——他逃離了當局的愛。他盡一切可能躲著那位文化部長,而部長直到他的葬禮時也沒能抓住他,隻能在他的墓前演說中大談詩人對蘇聯的熱愛。也許他希望自己的話會虛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魯賓從死亡中震醒過來。但這個世界太醜陋了,沒有人決意從墳墓中重新站出來。

一天,托馬斯到火葬場去參加一位著名生物學家的葬禮,此人曾被大學和科學院趕了出來。當局禁止在訃告中提到葬禮的時間,害怕葬禮會變成一次示威。哀悼者們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屍體將於清晨六時半火化。

進入火葬場,托馬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大廳裏亮極了,象是個攝影棚。他迷惑地看了看四周,發現有三處地方設置了攝像機。不,這不是拍電視,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禮去研究是哪些人參加葬禮。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現在仍然是科學院的成員,足夠勇敢地作了墓前演講。他從沒打算過要成為電影明星。

葬禮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屬致敬。托馬斯發現大廳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個駝背的編輯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馬斯感到自己是多麽想念這些無所畏懼情同手足的人。他笑著打招呼,開始朝編輯那邊走去。編輯看見他便說:

“小心!不要靠近!”說來真是一件怪事。托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這句話理解為一句誠懇友好的忠告(“看著點,我們正在被拍照;你與我們講話,又會卷入另一次審訊。”),或者把它理解為一句嘲諷(“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請願書上簽名,那就始終如一吧,別同我們攀老交情了。”)。無論這話是什麽意思,托馬斯聽取了勸告,走開了。他感到那月台上的漂亮女人不僅僅步入了臥車廂,而且,正當他要表示自己是多麽崇拜她時,對方卻把手指壓在他嘴上,不讓他說出來。

那天下午,他還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個大商店的櫥窗,一個小夥子在他右邊站住,靠近櫥窗,開始細細查看牌價。

“漲價啦。”托馬斯沒停下手中衝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馬斯。他就是托馬斯在醫院時的同事,曾經以為托馬斯寫了自我批評的聲明而加以譏笑的那個人。我曾經把他稱為S。托馬斯很高興見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們對沒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興一樣),但他從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麵前,他有機會使自己鎮定一下),是一種不甚愉快的驚訝。

 

正文 第五章(8

“你好嗎?”S問。托馬斯還沒應答,就看出S對這樣提問頗覺羞愧。一個幹著本行的醫生問一個正洗著櫥窗的醫生近來如何,顯然是可笑的。

為了消除緊張氣氛,托馬斯盡可能輕鬆地說出幾個字來:“好,還好!”他馬上感到,無論他說得多麽費力(事實上,因為他太費力),他的“好”聽起來象是苦澀的反語。他很快加上一句,“醫院裏有什麽新鮮事?”

“沒什麽,”S回答,“還是老樣子。”

他回答得盡可能不失分寸,但也顯得極不合適。兩人都知道這一點,兩人都知道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他們中的一個正在洗窗戶,怎麽能說“還是老樣子”呢?“主治大夫怎麽樣?”托瑪斯問。

“你是說你沒有見過他羅?”S問。“沒有。”托馬斯說。

這是真的。從他離開醫院那天起,他一次也沒見過主治醫生。他們曾一起工作得那麽好,甚至都開始把對方視為自己的朋友。所以無論他怎麽說,他的“沒有”中有一種悲涼的震顫。托馬斯懷疑S對他提出這個話題頗覺慍怒:象主治醫生一樣,S也從未順路探訪過托馬斯,沒問他工作怎麽樣或者是否需要什麽。

兩位老同事之間的任何談話都是不可能的,盡管雙方都感到遺憾,特別是托馬斯。他並不因為同事忘記了他而生氣。如果他能對身邊的年輕人說清楚什麽的話,他真正想說的是:“沒有什麽可羞愧的,我們各走各的路這完全正常。也沒有什麽可以不安的,我很高興見到你!”

但他不敢這麽說。到眼下為止,他說出來的一切都好象出於某種心計,這些誠懇的話在他的同事聽來,也同樣是嘲諷。

“對不起,”S停了很久才說,“我實在是有急事,”他伸出了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那陣子,同事們假定他為懦夫而對他嗤之以鼻時,他們都對他微笑;現在,他們不能再鄙視他了,不得不尊敬他了,卻對他敬而遠之。

還有,即使是他的老病人,也不再邀請他了,不再用香檳酒歡迎他了。這種落魄知識分子的處境不再顯得優越,已變成了一種必須正視的永恒,以及令人不快的東西。

他回到家裏躺下來,比往常睡得早,一小時之後卻被胃痛醒。每當他消沉的時候,老毛病就冒了出來。他打開藥箱,罵了一句:箱子裏空蕩蕩的,他忘了給它配藥。他試圖用意誌力控製住疼痛,也確實相當有效,但再也無法成眠。特麗莎一點半鍾才回家,他覺得自己想跟她閑聊點什麽,於是講了葬禮,講了編輯拒絕跟他講話,還有他與S的相遇。

“布拉格近來變得這麽醜惡了。”特麗莎說。

“我知道。”托馬斯說。

特麗莎停了一下,溫柔地說:“最好的辦法是搬走。”

“我同意,”托馬斯說,“但是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他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她也過來坐在他旁邊,從側麵摟住他的身體。

“到鄉下去怎麽樣?”她說。

“鄉下?”他感到驚訝。

“我們可以獨自在那裏過日子,你不會碰到那個編輯,或者你的老同事。那裏的人是不一樣的。我們回到大自然去,大自然總是原來的樣子。”

正在這時,托馬斯又一陣胃痛,感到全身發冷,感到自己渴望的莫過於平靜與安寧。“也許你是對的。”他艱難地說,疼痛使呼吸都很困難。

“我們會有一所小房子,一個小花園,但要足夠的大,給卡列寧一個象樣的活動場地。”

“是的。”托馬斯說。

他努力想象搬下鄉去以後生活將是個什麽樣子。他很難每個星期都找到新的女人,這意味著性冒險的終結。

特麗莎象猜透了他的心思:“唯一的問題,在鄉下,你會對我厭煩的。”

疼痛更加劇烈了,使他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女色追求,也是一種“非如此不可!”——一種奴役著他的職責。他渴望假日,然而是一個絕對的假日,從所有職責中解脫,從一切“非如此不可”中解脫。他能告假離開醫院的手術台(一種永久的休息),為什麽不能告假離開世界的手術台?離開女人們那百萬分之一的虛幻的差異?離開那把想象中切開女人們保險箱的解剖刀?

“你的胃又搗蛋了!”特麗莎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頭,叫了起來。

他點了點頭。

“打針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忘了給藥箱補充藥品。”

她顧不上嗔怪他的粗心大意,摸了模他的前額,那裏有因為痛楚而冒出來的密密汗珠。

他的頭沒有離開枕頭,朝她轉過來,幾乎是氣喘籲籲:對方眼中燃燒著不堪忍受的悲傷。

“告訴我,特麗莎,怎麽啦?最近你有心事,我能感覺得出來,我知道。”

“沒有,” 她搖搖頭,

“沒有什麽事。”

“你否認也沒有用。”

“都是些老事情。”她說。

“老事情”意味著她的嫉妒和他的不忠。

但托馬斯不願意收場:“不,特麗莎,這一次有點不同。以前從沒有這樣嚴重。”

“那好吧,我來告訴你,”她說,“去,洗洗你的頭發吧。”

他不明白。

她解釋的語調是傷感的,沒有敵意的,差不多是柔和的:“幾個月了,你的頭發上有一種強烈的氣味,是女性生殖器的氣味。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一夜又一夜,我一直聞著你某個情婦下體的氣味。”

聽她說完,他的胃又開始痛起來。簡直要命。他總是把自己洗得很徹底!身上,手上,臉上,確認沒有留下絲毫她們的氣味。甚至避免用她們的香皂,每次都執行自己種種苛刻的規程。但他忘記了自己的頭發!居然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他回憶起那個女人衝著自己的臉叉開雙腿,要他用臉和頭頂跟她幹。多麽愚蠢的主意!他現在恨她。他看出抵賴也沒有用處,所能做的事,隻是傻傻地笑笑,去浴室裏洗頭發。

她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呆在床上吧,別費心去洗那東西了,我現在都習慣了。”

他的胃真是痛殺了他,他渴望平靜與安寧。“我會給我那位病人寫信的,就是我們在礦泉遇到的那位。你知道他村子的那個地區嗎?”

托馬斯極難談下去了,所能說的隻是:“樹林子…環繞的山…”

“沒有關係,這是以後的事。我們要離開這裏,但現在別說了……”

她還是一直摸著他的額頭。兩人並排躺在那兒,不再言語。慢慢地,痛感消退了,他們很快進入夢鄉。

半夜裏他醒來了,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做著一個又一個的春夢。唯一能回想清楚的是最後一個:一個巨大的裸體女人,至少是他體積的五倍,仰浮在一個水池裏。從她兩腿分叉處一直到臍眼的小腹部,都蓋著厚厚的毛。他從池子一邊看著她,亢奮以極。

身體被胃病折騰得虛弱不堪之時,他怎麽亢奮得起來?看到一個他清楚地意識到會拒絕自己的女人,怎麽會使他亢奮?

他以為:在人腦機件裏,有兩個朝相反方向轉動的齒輪。一個載著想象,另一個載著肉體的反應。載有裸身女人想象的齒輪,帶動著相應的勃起指令齒輪。但有些時候,由於這種或那種原因,齒輪錯位了,亢奮齒輪會與一個載著飛燕想象的齒輪相配合。一隻燕子的景象會帶來陰莖的勃起。

此外,托馬斯的一位同事是研究人類睡眠的專家。他的研究表明,在任何一種夢境中,男人們都有勃起現象,這說明勃起現象與裸體女人之間的聯係,隻是造物主塞進入腦機件中一千種運動方式中的一種。

那麽愛情與這有什麽關係呢?什麽關係也沒有。托馬斯頭腦中的齒輪不協調了,他會因為看見一隻燕子而亢奮,這對他與特麗莎的愛絕對沒有影響。

如果說,性亢奮是我們的造物主為了自己取樂而用的一種裝置,那麽愛就是唯獨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能使我們擺脫造物主。愛情是我們的自由,愛情處於“非如此不可”的規則之外。

雖然這不完全是真的。即使愛情有別於造物主為自己取樂而設置的機件,愛仍然是從屬於它的。愛從屬於性,象一位秀美的裸體女人服從一座巨鍾的鍾擺。

托馬斯以為:使愛從屬於性,是造物主最稀奇古怪的主意之一。

他還認為,把愛情從愚蠢的性愛中拯救出來,辦法之一就是在我們頭腦中設置某種機件,能讓我們看見一隻燕子也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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