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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6) -- 作者:米蘭•昆德拉

(2009-02-06 04:05:45) 下一個

正文 第二章( 2 )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貝多芬的音樂,火車下的死亡)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恒的位置。安娜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自殺,但死和火車站的動機,與愛的誕生有著不可忘懷的聯係,並且在她絕望的時刻,以黑色的美誘惑著她。人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各人總是根據美的法則來編織生活。

指責小說中用神秘的巧合來迷惑人,是錯誤的(象安娜與沃倫斯基相遇,火車站,死,或者貝多芬,托馬斯,特麗莎以及那白蘭地)。指責人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視而不見,倒是正確的。他們這樣做,把美在生活中應占的地位給剝奪得幹幹淨淨。

機緣之鳥落在肩頭,驅使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也沒跟母親說,便登上火車夫布拉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間照鏡子,乞求自己的靈魂不要離棄她身體的甲板,這是她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呀。她仔細瞧著自己,突然驚慌地感到喉頭有些癢,在性命攸關的日子裏她會碰上什麽惡運嗎?

可是沒有轉回的餘地了,於是她從車站向他掛了電話。在他開門的那一瞬間,她的肚子卻開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來。她努力克製著,感到自己似乎把母親藏在胃裏帶來了,是母親的狂笑企圖毀了她與托馬斯的相見。

幾秒鍾了,她害怕對方會因為自己肚子裏粗魯的聲音把她攆出去,可是,他把她攬在懷裏。她感激對方不計較可恨的咕咕聲,淚眼模糊,熱烈地吻他。還不到一分鍾,他們便做起愛來。她在做愛時發出尖叫,以後就發燒。她被流感擊倒,那根往肺裏送氧氣的排氣管給堵住了,紅了。

她第二次來布拉格,帶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裏麵了,她決意不再回那個小鎮。他邀請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當夜,她便住進一間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在車站後,腋下夾著那本《安娜 . 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遊蕩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門鈴以及他打開門之後,她都不願丟開這本書。這本書就象是進入托馬斯世界的通行證。她明白,除了這可憐的通行證以外,她一無所有。一想到這兒她就想哭。為了不使自己哭出來,她大聲說了那麽多話,還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擁抱了她,然後做愛。她象進入一片茫茫雲霧,除了能聽見自己的尖叫聲外,什麽也看不見。

這不是歎息,不是呻吟,是一種真正的尖叫。叫得那麽厲害,托馬斯不得不把頭偏離她的臉,惟恐聲音太近會震破耳膜。這叫聲不是一種肉欲的發泄。

肉欲是各種感覺的總動員:當一個人激動亢奮地觀察對象時,會極力捕捉每一種聲響。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種感覺,消除聽力和視力。事實上,她所叫喚的是她那純真理想主義的愛情,並試圖以此來消除一切矛盾,消除靈與肉的雙重性,甚至消滅時間。

她的眼睛閉上了嗎?沒有。但它們沒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頂的一片空白之中。不時瘋狂地把自己的頭從一邊扭到另一邊。

她叫完了,便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睡著了,整夜地握著,還在八歲時,她便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睡覺,並使自己相信,她握的這隻手屬於她愛的一位男人,她的終身伴侶。所以,我們可以理解了,她夢中如此頑強地握著托馬斯的手,是因為從孩提時代起就訓練出了這一習慣。

一個被迫終日給人上酒、給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進”——勢必積存著極大的生命潛在力。這種力是那些一讀書就昏昏欲睡的大學生們做夢都想象不到的。特麗莎讀得比他們多,也從生活中學到了許多,隻是自己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大學生與自學者的差別與其說在於知識麵,還不如說在於他們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麗莎投入布拉格新的生活中,其熱情是狂亂而不穩定的。她似乎在等待著某一天,什麽人過來說:“你在這兒幹嘛?回你的老地方去吧!”

她對生活的全部渴望都係在一根繩子上:托馬斯的聲音。因為正是這個聲音曾經把她那怯懦的靈魂從她體內深處召喚了出來。

特麗莎在一間暗室裏有了一份活,但這不夠,她還想拍照,而不光是衝衝洗洗。托馬斯的朋友薩賓娜借給她三、四本著名攝影家的專著,又邀她去一個咖啡館,給她解釋書上的照片,使她對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興趣。她靜靜地凝神傾聽,那模樣,教授們從他們學生的臉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虧薩賓娜,她漸漸明白了照片與繪畫之間的關係。她還常常讓托馬斯帶她參觀布拉格舉辦的每一個展覽。不久,她的攝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務的那份圖片周刊上,最後,她離開暗室定進了專業攝影師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馬斯與幾個朋友一起去酒吧,慶賀她的升遷。人人都跳了舞,托馬斯卻開始生悶氣。回家後經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為看到她與他的同事跳舞而嫉妒。

“你說你真的是嫉妒嗎?”她不相信地問了十多次,好象什麽人剛聽到自己榮獲了諾貝爾獎的消息。

然後,她把一隻手放在他肩上,一隻手摟著他的腰,開始在房子裏跳起舞來。她不是采用她在酒吧裏的那種舞步,更象村民的波爾卡舞或一種瞎鬧時的歡蹦亂跳。拖著托馬斯,腿在空中飛揚,軀身滿屋子亂轉。

不幸的是,沒過多久,她自己也開始妒嫉起來。而托馬斯沒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諾貝爾獎,卻看成了負擔,一個直到他死都壓著他的負擔。

她赤身裸體與一大群裸身女人繞著遊泳池行定,懸掛在圓形屋頂上籃子裏的托馬斯,衝著她們吼叫,要她們唱歌、下跪。隻要一個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開槍。

讓我回到這個夢裏。夢的恐懼並不是始於托馬斯的第一聲槍響,而是從一開始就有的。與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隊行進,這在特麗莎那裏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裏的時候,母親就不讓她鎖浴室門,這種規定的意思是說:你的身體與別人的沒什麽兩樣,你沒有權利羞怯,沒有理由把那雷同千萬人的東西藏起來。在她母親眼中,所有的軀體並無二致,一個雙一個地排隊行進在這個世界上麵已。因此從孩提時代起,特麗莎就把裸身看成集中營規範化的象征,恥辱的象征。

夢的開頭還有另一種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們不僅僅身體一致,一致得卑微下賤;不僅僅身體象沒有靈魂的機械裝置,彼此呼應共鳴——而且她們在為此狂歡!這是失去靈魂者興高采烈的大團結。她們欣然於拋棄了靈魂的重壓,拋棄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絕無僅有的幻想——終於變得一個個彼此相似。特麗莎與她們一起唱,但並不高興,她唱著,隻是因為害怕,不這樣女人們就會殺死她。

可托馬斯把她們一個個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麽意思呢?

那些女人為她們的共同劃一而興高果烈,事實上,她們又在慶賀麵臨的死亡,行將在死亡中實現更、絕對的同一。托馬斯的槍殺,隻是她們病態操演中的極樂高潮而己。每一聲槍晌之後,她們爆發出高興的狂笑,每一具屍體沉入水中,她們的歌聲會更加響亮。

但為什麽執行槍殺的是托馬斯呢?又為什麽托馬斯一心要把特麗莎與那些人一起殺掉呢?

因為他是送特麗莎加入她們一夥的人。這就是這個夢所告訴托馬斯的,而特麗莎自己所不能告訴他的。她來到他這裏,是為了逃離母親的世界,那個所有軀體毫無差別的世界。她來到他這裏,是為了使自己有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取代的軀體。但是,他還是把她與其他人等量齊觀:吻她們一個樣,撫摸她們一個樣,對待特麗莎以及她們的身體絕對無所區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圖逃離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間,與她們赤身裸體地走在一起。

她老是夢見三個連續的場景:首先是貓兒的狂暴,預示著她生活中的苦難;接著是幻想中多樣無窮的死;最後便是她死後的生存,其時,恥辱已變成了一種永恒狀態。

這些夢無法譯解,然而給托馬斯帶來了如此明白無誤的譴責,他的反應隻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撫摸著她的手。

夢是意味深長的,同時又是美的。這一點看來被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給漏掉了。夢不僅僅是一種交流行為(如果你願意,也可視之為密碼交流);也是一種審美活動,一種幻想遊戲,一種本身有價值的遊演算我們的夢證明,想象——夢見那些不曾發生的事。是人類的最深層需要。這裏存在著危險。如果這些夢境不美,它們就會很快被忘記。特麗莎老是返回她的夢境,腦海裏老是舊夢重溫,最後把它們變成了銘刻。而托馬斯就在特麗莎的夢囈下生活,這夢囈是她夢的殘忍之美所放射出來的催眠迷咒。

“親愛的特麗莎,甜美的特麗莎,我正在失去你嗎?”有一次,他們麵對麵地坐在一家酒店裏,他說,“每一夜你都夢見死,好象你真的願意告別這個世界……”那是在白天,理智與意誌又回來了。一滴紅色的葡萄酒饅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無辦法,托馬斯,嗬,我明白,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對我的不忠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她望著他,眼裏充滿了愛,但是她害怕即將到來的黑夜,害怕那些夢。她的生活是分裂的,她的白天與黑夜在抗爭。

不論誰,如果目標是“上進”,那麽某一天他一定會暈眩。怎麽暈法?是害怕掉下去嗎?當了望台有了防暈的扶欄之後,我們為什麽害怕掉下去呢?不,這種暈眩是另一種東西,它是來自我們身下空洞世界的聲音,引誘著我們,逗弄著我們;它是一種要倒下去的欲望。抗拒這種可怕的欲望,我們保護著自己,

那些裸體女人圍著遊泳池行進,那些棺材裏的屍體為她也是死人麵欣喜——這就是她害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經逃離,但這個世界神秘地召喚她回來。這些就是她的暈眩:她聽了一種甜美的(幾乎是歡快的)呼喚,重新宣讀了她的命運和靈魂,聽到了沒有靈魂者的大聚集在召喚她。虛弱的時候,她打算響應這一召喚,回到母親那裏去;打算驅散她身體甲板上靈魂的水手們;打算趨就到母親的朋友們中間去,當有人放響屁時跟著笑;還打算和她們一起圍著遊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的確,直到特麗莎離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親。可我們也不要忘記,她同時沒有一天不是愛她的。隻要母親用一種愛的聲音說話,她願意為母親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氣離開母親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從未聽到那種聲音。

特麗莎的母親意識到自己的專橫對女兒不再起作用時,便開始給她寫一些發牢騷的信,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體以及孩子,並讓特麗莎相信她是她一生中唯一的親人。特麗莎想到,二十中後她終於聽到了母親愛她的聲音,她想回到母親身邊去。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眼下感到如此虛弱,被托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這暴露了她的無能,這種無能總是導向暈眩,導向不可戰勝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她身患癌症,隻能活幾個月了。消息變成了她對托馬斯不忠的絕望反叛。她自責地對自己說,她為了一個男人背叛了母親,可那個男人並不愛她。她願意忘記母親對她施及的一切磨難。她現在已能設身處地對母親有所理解;她們置身於同樣的處境:母親愛她的繼父,正如她愛托馬斯,而繼父用不忠的行為來折磨母親,正如托馬斯用同樣的方式來傷害她。造成母親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麗莎告訴托馬斯她母親病了,她要花一個星期去看她。她的聲音裏充滿惡意。

托馬斯反對她去,感覺到她回到母親那兒去的真正動因不過是暈眩。他給那個小鎮的醫院掛了個電話,查找全鎮關於癌症的詳細記載,不難發現特麗莎的母親根本沒有癌症的懷疑,甚至一年多來從未看過病,特麗莎順從托馬斯沒有去探視母親。可幾個小時之後,她摔倒在大街上,傷了膝蓋。她走路開始步履不穩了,幾乎每天都摔交,或者碰到什麽東西,至少也得給什麽東西絆一下。

一種無法克製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著她。她生活在不斷暈眩的狀態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總是說:“扶我起來吧。”托馬斯不斷地耐心把她扶起來,“我想與你在我的畫室裏做愛。那兒象一個圍滿了人群的舞台,觀眾不許靠近我們,但他們不得不注視著我們……”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景觀對特麗莎來說已失去了初始的殘酷,甚至開始使她有些興奮。她與托馬斯做愛,總是小聲地向他叨念那些細節。

隨後,她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馬斯的不忠而不去責怪:他隻須帶著她,帶著她去與情婦幽會!她的身體也許又會成為她們中間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體將成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另一個自我。

“我會為你去給她們脫衣服的,給她們洗澡,然後把她們帶給你……”他們緊緊樓抱在了起時,她總是如此低語。她期望著他們兩人融合成一個兩性人,其他女人的身體將成為他們的玩物。

嗬,成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個自我!托馬斯根本不願理解這一點,特麗莎卻無法擺脫它。她試圖培養自己與薩賓娜的友誼,開始主動為薩賓娜照相什麽的。特麗莎應邀去薩賓娜的畫室,終於看到了這間寬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寬,講台一樣的床。薩賓娜把斜靠著牆的畫展示給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沒到這裏來過。”

她甚至搬出她在學校時畫的一張舊畫:正在建設中的煉鋼廠。那時是最嚴格的現實主義教育時期(據說非現實主義的藝術是在挖社會主義的牆腳)。以當時爭強好勝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師還“嚴格”,作畫時隱藏了一一切筆觸,畫得幾乎象彩色照片。

“這張畫,我偶然滴了一點紅色顏料在上麵。開始我叫苦不迭,後來倒欣賞起它來了。它一直流下去,看起來象一道裂縫。它把這個建築工地變成了一個關合的陳舊景幕,景幕上畫了些建築工地而已。我開始來玩味這士道裂縫,把它塗滿,老想著在那後麵該看見什麽。這就開始了我第一個時期的畫,我稱它為‘在景物之後’。當然,我不能把這些畫給任何人看,我會被美術學院踢出來的。那些畫,表麵上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現實主義世界,可是在下麵,在有裂縫的景幕後麵,隱藏著不同的東西,神秘而又抽象的東西。”停了一下,她又說:“表麵的東西是明白無誤的謊言,下麵卻是神秘莫測的真理。”

特麗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傾聽,那模樣,教授們在他們學生的臉上是不常看到的。她開始領悟薩賓娜的作品,過去的和現在的,的確在處理著同一觀念,融會著兩種主題,兩個世界。它們正如常言所說,都有雙重暴光。一張風景畫同時又顯現出一盞老式台燈的燈光。一種由蘋果、堅果以及一小梯綴滿燭光的聖誕樹所組合的田園寧靜生活,卻透現出一隻撕破畫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對薩賓娜的傾慕之情,因為薩賓娜把她當一個朋友。她的傾慕使畏怯和猜疑緩解了,變成了友誼。

她幾乎忘記了自已是來拍照的。薩賓娜不得不提醒她。特麗莎終於把視線從那些畫上移開,投向那張擺在房子中央的、講台一樣的床。

床的旁邊是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個人頭模型,那種理發師們用來放假發的頭型。薩賓娜的假發架上沒有假發,倒套著一頂圓頂禮帽。

“這原是我祖父的。”她笑笑說。這是一種黑黑的、硬硬的圓頂禮帽——特麗莎隻在電影裏見過,就是卓別林戴的那種。她也笑笑,把帽子拿起來打量了一陣,說:“願意讓我拍一張你戴著它的照片嗎?”這個主意讓薩賓娜笑了好久。特麗莎把禮帽放下,拿起照相機開始拍。

約摸拍了一個小時,她突然問:“照點裸體的怎麽樣?”“裸體照?”薩賓娜笑了。

“是的,”特麗莎更大膽地重複她的建議,“裸體的。”

“那得喝酒。”薩賓娜把酒瓶打開了。


第二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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