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遷居
給我取名為霞,是因為我是早上出生的,父親說,我出生時,天上朝霞絢麗得出奇。而且按媽媽前兩個孩子的名字:莎、葭,霞也押著啊韻。
那個令人難忘的一九五七年,父親現在憶起來,說當時幸虧我出生了,全家人都在忙我,父親也沒多大精力去“大鳴大放”,隻是散步一些“右傾言論”,被劃成為右傾分子,不然他也少不了會有頂“右派”的帽子的。
那期間媽媽的好朋友劉永珍阿姨也先後生了兩個姑娘,餘勝春為了紀念這“大鳴大放”的年月,給兩個女兒起名為“鳴”和“放”。老大叫餘鳴,長得跟媽媽一個樣子,高鼻子、凹眼睛,新疆人一般,簡直就是劉永珍之二。她性格溫柔,精明能幹,雖隻比我大一歲,可在我眼裏她就是個老大姐了。記得我還在上小學時的一個暑假裏,媽媽帶著我回北京,回到中央民院,看望劉阿姨一家。那天大人們都出去了,就剩我們三個孩子在家,中午小鳴給我們住了麵條,用醬油香油等調味,味道好極了。老幺叫餘放,酷似她老爸,笑起來,那雙迷人的眼睛就彎成了兩條月牙,她那張典型江南人的臉型看上去很溫和,可她發起小性子來,卻是一點兒也不饒人的,受寵的老幺就是這個樣子吧;我雖然也是老幺,可是並不像小放那樣受寵,所以沒有她那麽“霸道”。
小鳴、小放後來當然都上了大學,我記得小放上的是北京人民大學。她比我小好幾歲,是八十年代後期上的大學,那時的大學比我們上大學時開放得多了,小放的衣兜裏幾乎每天有男生給她遞來的條子,有時候還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可見小放在大學裏的人氣改有多高了。後來才知道劉永珍阿姨有一絲西方人的血統,與她有血緣關係的一位親戚在美國,後來小鳴、小放先後都去美國留學了—這是後話了。
蘇聯的反目導致了三年連續的“自然災害”,反右運動也暫告一個段落,1960年,父親就被從中央民院下放到中南民院,美其名曰:支援地方。父親的助教級別也毫無改動地“一鍋端”到了中南民院。
那時我才三歲,母親已經是講師級了,工資待遇應該是不錯的。但母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還要工作,丈夫又不在身邊,可以想象那時母親生活的艱難。兩年後,1962年年初,母親為了顧全這個家,舍棄了自己住慣了的北京、離開了她的母親、弟弟和姐妹們,帶著我們三個孩子,來到了她舉目無親的、陌生的武漢。
那時我已經四歲多近五歲了,多少有些記事了。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乘火車。四個人在一間包廂裏(估計是軟臥吧),看著鐵路兩旁樹木房屋向後奔跑,十分不理解,但覺得很好玩,就趴在車窗旁看了個夠。
到了武漢,我們暫時被安置在武昌首義路省委招待所住下。在我的印象裏,當時的首義路是武昌繼司門口之後的第二個繁華街道。出了省委招待所的巷子,就是閱馬場。首義路據說是孫中山第一次起義的地方,並在閱馬場檢閱了他的兵隊,附近還有軍校的舊址。
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中,商店裏的東西很少,糖塊都是奢侈物。一天早上,媽媽帶我上街,因為我吃飯吃得慢,早飯時的麵窩沒吃完,就拿在手上,邊走邊吃。突然迎麵跑過來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小男孩,奪過我手裏的麵窩就往他的嘴裏塞。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驚呆了,連哭都沒想到。看到那小男孩狼吞虎咽地吃著麵窩的樣子,媽媽歎了口氣,說:“怎麽讓孩子餓成了這個樣子了!”就牽著我離開了那男孩。
當時的中南民院,沒有藝術係,因而無法安排媽媽的工作,湖北省教育部便將媽媽安排到省實驗師範學院去教聲樂。當然工資還是按原來的級別發放,加上地方補助,每月能有八十多元人民幣。
而爸爸隻是個助教級,每月工資隻有六十多元。因為級別不夠,也沒有分到像樣的住房,隻在一棟靠山邊的平房裏分到裏一個半間的房間,估計房間的大小隻有十幾個平米,卻要住下一個五口之家。
好在我的兩個姐姐分別上中學了,都住校,隻有周末回家,家裏平時隻有我和爸爸媽媽。爸爸上班就在院內,很方便,而媽媽每天要乘兩站路的公共汽車,去付家坡的省實驗師範學院上班。我則每天由媽媽送到爸爸學院門口的幼兒園。
媽媽的適應能力很強,很快就熟悉了新的環境,她全心撲在新的工作上,她的熱心教學不僅取得了學院的好評,也贏得了學員們衷心的愛戴。
一位名字叫餘新鬆的男學員,人靦腆得像個大姑娘,平時說話的聲音都很小,課堂上發言時總是紅著臉,回答問題的聲音隻有他自己和他的同位的學生才能聽到。師範學院的學員,將來是要當老師的,這樣的聲音,如何能給學生講好課?他自己也很苦惱。媽媽就給他“開小灶”,從最基本發聲方法教起,教他如何用氣,教他怎樣發音。餘新鬆學得也很努力,漸漸他的聲帶得到了開發,人也不像原來那麽扭捏了。後來在學院的匯報演出會上,餘新鬆竟能獨唱一首難度很高的歌曲。聽著他那洪亮的聲音,奔放的演唱,怎麽也想像不到他曾經是那麽靦腆、說話聲音像蚊子叫似的一個人。
人獲得了一種能力,同時自信心也增強了許多,對生活的態度也有了巨大的改變。餘新鬆很感激媽媽為他做的這些努力,一直尊媽媽為他的啟蒙老師,總是很恭敬地聆聽媽媽對他的開導和教誨。每逢年過節,都拎著大包小包地來看望媽媽,送上他的一片尊敬之心。他雖不是媽媽的“顯門弟子”,但也可以說是媽媽教學的一個活生生的成果。
媽媽對她的每個學生都很用心,即使他們已經畢業,隻要他們還來找媽媽,媽媽都會熱情接待,聽聽他們的聲音和歌聲,再給他們一些指點。文革中,學生們也常來媽媽這裏,一起談論世事。後來改革開放後,餘新鬆去了一段時間深圳,回來後也來跟媽媽講述她在那兒的見聞。如今,餘新鬆也已是六十多歲的退休老師了。我前幾次回國,還碰到過他來看望媽媽呢。
還有一位名叫宋凱國的學員,是個專業軍人。開始,他說他自己是個粗人,不會跟歌曲有什麽緣分,上媽媽的課總是心不在焉。媽媽就用美妙的民族曲調吸引他,在音樂欣賞課上,媽媽找來一些樸實而歡快,抒情又深沉的樂曲,給他們講解每首歌曲內涵的意義和它們所表達的感情。漸漸,宋凱國喜歡上了這些樂曲,後來每次上了媽媽的課後,都央求媽媽給他們唱一首歌。宋凱國說,媽媽是他的音樂啟蒙老師,很感謝媽媽讓他能欣賞到這麽美妙的歌曲和音樂,他對媽媽崇敬無比,當他得知媽媽沒有兒子時,一定要給媽媽當幹兒子,拜媽媽為自己的幹媽媽。退休後的宋凱國,還是那種軍人的氣魄,他看到媽媽現在是一個人生活,每年春節都接媽媽去他家,跟他的家人一起過年。他還召集過他們班上的同學一起聚會,當然邀請媽媽也去參加他們的聚會,一起唱卡拉OK,一起回憶當年的事情,。。。這是後話了。
1962年的夏天,是媽媽在武漢的第一個夏天。由於不適應氣候,媽媽渾身長了痱子,還患了腳氣病。那個夏天,爸爸對媽媽是頭等照顧,每天早上買來媽媽愛吃的早點,晚上用扇子給媽媽扇著風,撓著癢,守候媽媽入睡。
對我們幾個孩子爸爸也很上心。那時大姐莎開始上高中,在武漢市第十五中學,離媽媽上班的地方很近;二姐葭,還在上初中,在華中農學院第一附屬中學上學。華農附中離家較遠,後轉到離家稍近一些的馬房山中學。假期裏,爸爸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幾隻白兔,讓我們幾個孩子喂養著玩,他自己也在學院的後山(就是洪山)上找了塊空地,種上了芝麻。那時的爸爸是一心全撲在這個家上來。那個夏天是全家最幸福的一個夏天。
第二年,1963年,媽媽調到了大姐上學的十五中,分配在體音美教研組,負責教音樂。這樣也好照顧在那裏上學的大姐。當時的十五中是武漢市的重點學校,還設有滑翔班,即培養未來的飛行員的。滑翔班的學員都很傲氣,因為他們是百裏挑一挑選出來的,身體要好,家庭出身也要祖孫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純紅”的苗子。因而給滑翔班的學員上課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兒,但媽媽也都挺下來了。
一天媽媽送我進了民院門口的幼兒園,就上班去了。我因為到武漢的時間不久,還不怎麽會說武漢話,幼兒園裏的小朋友們都笑話我說話,幼兒園的阿姨對我也不是那麽上心地關注,我在幼兒園裏感到很不自在。這天我被媽媽送剛進幼兒園,就被幾個大班的孩子圍住,其實他們也隻是想逗我玩,可我卻對他們充滿敵意,但見他們是好幾個,我雖然個頭跟他們差不多大,但一下子也對付不了好幾個。看看身邊幼兒園的院牆也很矮,我就翻身出了幼兒園,去追走向公共汽車站的媽媽。可這時正好來了一輛12路公共汽車,媽媽並沒有看到我,就上了車。我眼看著媽媽被公共汽車載走,就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追著公共汽車,一直沿著公共汽車開過的馬路(武珞路),走了兩站多的路程,途中還得過一個丁字路口(付家坡),終於找到了媽媽的學校。門房的老頭兒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疼地問我是怎麽一回事兒,我結結巴巴地說出了媽媽的名字,他才把我帶到了媽媽所在的體音美教研組。媽媽正在上課,不在教研室裏。跟媽媽同一教研室的幾個沒課的老師接待了我。可我是不見媽媽就眼淚不止,誰說什麽我都聽不進去。等到媽媽下課了,我才像見到了救星一般撲向媽媽懷裏,細聲細氣地跟媽媽訴說了一路的經曆。媽媽聽完後,好一陣後怕:一個五、六歲的小孩,一個人在大街上哭著走著,萬一有了個什麽閃失,。。。
爸爸得知此事後,估計也找幼兒園的阿姨抱怨了。幼兒園的一位叫楊侯鳳的阿姨,對爸爸顯得特別上心,甚至允許我將爸爸給我撲捉到的麻雀帶到幼兒園去玩。
一次在午睡時間裏,我的麻雀掙斷了栓在它腳上線繩,在午睡間裏來回飛,弄得全班的孩子都無法睡覺,都想撲捉到那麻雀,可那麻雀卻找到了奔向自由的路徑,飛跑了。回家後,我找爸爸抱怨,爸爸說沒關係,他教我怎麽撲捉麻雀:一把米,一個簸箕,一根長為三米左右的線繩,一根短棍。將線繩的一端栓在短棍上,用短棍將倒扣在那一把米上的簸箕支撐起來,留一道麻雀可以看到簸箕下麵的米的縫隙。等麻雀鑽到簸箕下麵吃米時,迅速拉線繩,短棍便倒下,簸箕就將麻雀扣在其中了。隻是我用此方法試著撲捉麻雀總是沒能成功。
後來我也在幼兒園裏也有了一位好朋友:忠民,她是我爸爸所在的數學係的係主任的女兒,跟我同年,隻比我大幾個月,但身體比我健壯,她圓圓的臉蛋兒總是紅撲撲的。她家自然住在教授樓裏。她第一次帶我去她家,很細心地告訴我記住她家的樓棟,還告訴我怎麽樣找到哪個門是通往她家的。她也有個已經在上中學的姐姐,平時我很少見到她姐姐,因為她姐姐也是住校,偶爾見到她幾次,也隻是看到她姐姐座在寫字台前看書、寫字,很少跟我們說話。忠民的媽媽胡爾康阿姨是個熱心人,每次我去她家,她總是笑眯眯地歡迎我來。一次她還教我如何疊衣服呢。忠民家有好幾間房間,她父母的臥室,她爸爸的書房,她姐姐也有一間自己的房子,而我們隻在忠民的房間玩,更多的時間我們是在外麵玩,在後山上,在草坪裏,。。。。忠民的膽子比我大,後山她很熟悉,哪裏有什麽菜地,哪裏有野果子都知道。帶著我漫山遍野地玩啊,找野果子吃。隻是有一次,她誤食了一種有毒的野果子,我看著她的嘴唇開始發青,她自己也感覺不妙,我們倆趕快去了學院的醫務所。到了醫務所,她都說不出話來了,醫務所的醫生看到她的樣子,也不知所措,聽了我的講述後,馬上就給她洗了胃,接著又輸液,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但這並沒有讓她變得小膽起來,她還是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文革中帶著我去揭另一派別剛剛貼出來的大字報;我父親帶著我倆去橫渡東湖,她也是遙遙領先於我;。。。
經媽媽向學校提出要求,十五中分給了媽媽一間房間,就在媽媽上班的體音美教研室的樓頂上,這樣媽媽就不用每天乘公共汽車往返在付家坡-街道口之間了。但每周的周末,媽媽還是回民院的家來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