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齋

每個人都是王子或公主, 心靈是我的王國
個人資料
正文

【小說】 詩的用途(二)

(2012-06-20 07:21:16) 下一個
                                 
                 詩的用途(二)

                                         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翻譯:十三姨夫



按當年的標準,邁克爾上牛津大學的時候算是早熟的孩子。他已經和兩個女孩子發生過性關係。有一輛自己的莫裏斯牌小型轎車,前擋風玻璃分成兩塊那種。車平常停在考利路邊上一間帶鎖的車庫裏。他從父親那裏得到的零用錢遠比其他學生多。他聰明,友善,但固執己見,不羨慕甚至有些瞧不上那些從貴族學校出來的男孩。他是那種不招人喜歡卻又不可或缺的類型。排隊總搶到前麵,總能搞到倫敦大型活動的票,幾天就可以結識重要人物並發現所有街上的近路和生活中的捷徑。他看上去比十八歲的實際年齡成熟許多,學習認真努力,生活井井有條,甚至還記日記。人們找他是因為他會修理收音機和電唱機,而且房間裏總有把電烙鐵。當然,他幫別人做這些事從來不要錢。但是也知道怎樣在必要的時候要求回報。


安頓下來才幾個星期,他已經有了女朋友,一個牛津高中的“壞女孩”,蘇珊•多迪。其他數學物理專業的男生都是內向膽小的一類,在教室和實驗室之外邁克爾和他們保持距離。他也不和那些搞藝術的人混在一起。這希爾隨口引經據典的能力讓比爾德望而生畏。他更願意和工程專業(那些能把他帶進車間的),地理專業,動物學專業,和人類學(特別是那些在稀奇古怪地方有過野外工作經驗的)學生為伍。比爾德認識很多人卻沒有知近的朋友。準確地說他並不在很受歡迎 的學生之列。人們都認識他,也常常談起他,都知道他是個有用的人但對他又有點不屑。


第二學年末,正在試著接受母親即將去世的事實,比爾德在酒吧偶然聽別人談起瑪格麗特學院有個叫梅西•法莫的“下流女孩”。“下流”一詞聽起來相當肯定,仿佛某種確診的病症。這個略帶田園風格的名字和“下流”聯係在一起激起了他的興趣。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大方健碩的姑娘,衣服上帶著肥料的斑駁,雙腿分開跨坐在拖拉機上,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也就淡忘了。學期結束,回家,母親病逝,整個夏天都在悲傷,厭倦,麻木以及和父親的相對無言中度過。父子之間過去從未談及感受,現在更失去了這種語言能力。有一次,他從屋子裏看到父親在花園盡頭抵近檢視那些玫瑰。從父親肩膀的顫動他意識到父親在哭泣。他覺得尷尬,不,應該是驚駭,但沒想走過去安慰父親。知道母親曾有過眾多情人,而不知道父親是否知悉此事(他猜父親可能不知道)是兩人之間另外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九月份回到牛津,他在帕克小鎮租了間房。房間在四層,房子是一座維多利亞中期破舊的老樓,環抱著一座中央花園。每天去物理實驗樓,都會經過“下流女孩”所在學院的前門,就在通往學院公園通道旁邊。某天早上,他心血來潮,溜達進了女子學院的門房打聽到那個叫梅西•法莫的女孩確實存在。同一星期,他發現她是個主修英語的三年級學生,她的專業並沒讓他失去興趣。有那麽一兩天他對她還真很好奇,但學習和其他事情忙起來以後,就把她全忘了。直到十月底,才有個朋友在自然曆史博物館外麵把梅西和另外一個女孩介紹給他。


她和想象中的不一樣,第一眼甚至讓他失望。她身材小巧,甚至有些纖弱。不過,她相當漂亮:深色的眼睛,稀疏的眉毛,悅耳的嗓音。但口音很奇怪,聽起來像考克尼(倫敦東部工人區)口音,而這種口音在大學生裏相當罕見。當他報上自己的專業,她變得麵無表情,和女友很快離開了。兩天後,他單獨碰到她並請她喝一杯。可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口回絕了。這對比爾德的自信是個意外打擊。她眼裏的他是什麽樣子呢?一個會計模樣的矮胖子,一副一絲不苟的樣子,短頭發偏分著,居然還帶了條領帶(那可是1967年!)更可怕的是細節,胸前的口袋裏還別了支鋼筆。而且他是學理科的,隻有傻子才學的專業。她禮貌地告別走自己的路。但比爾德追上去,明天後天或者周末有空嗎?沒空,沒空,沒空。最後他機靈地問道:“永遠都沒空嗎?”這個家夥的執著把她逗笑了,事情似乎有轉圜的餘地。她說:“永遠有多遠?你能等到永遠嗎?”他說:“那我該沒空了。”她又笑出聲來,在他的翻領上輕輕給了一記粉拳就走掉了。他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她有幽默感,他能把她拿下。


他做到了。他仔仔細細研究了她。有人告訴他這個女孩對約翰•彌爾頓有特殊的偏好。沒費多大力氣他就知道了彌爾頓是誰。一個文學係三年級的學生欠比爾德一個人情(比爾德曾幫他搞到過克裏姆音樂會的票)。這個男生花了一個小時給比爾德上了一堂彌爾頓啟蒙課,告訴他去讀什麽書,從那些角度理解作品。讀了彌爾頓的《科莫斯》,他被這本書的愚蠢所震驚;又讀了《立迪達斯》,《力士參孫》和《沉思的人》,他覺得某些章節寫得很做作且神經質。讀到《失樂園》的時候他有點入門了,和許多讀者一樣,更喜歡書中的撒旦而不是上帝。比爾德記住了那些睿智而朗朗上口的段落。他還讀了關於彌爾頓的一本傳記和四篇被認為是經典的評論。讀這些書花了他整整七天時間。在特爾街的一家古董書店,因為隨口問了一句有沒有第一版的《失樂園》,他幾乎被扔了出去。比爾德找到了一位很懂古書的導師,吐露了自己想買本書打動一個女孩的願望。在這位導師介紹的科芬園的一間舊書店,他花了半學期的生活費買了一本十八世紀版的《論出版自由》。從倫敦回牛津的火車上他匆匆翻看這本書的時候,一張書頁居然碎成兩半,他隻好隨手用透明膠帶把它重新粘起來。


後來,他們很自然地再次偶遇,這次是在她學院門口。其實他已經在那兒等了兩個半小時。他問能否和她一起步行穿過學校公園。她沒拒絕。她穿了一件開領羊毛衫,外罩軍大衣,黑色百褶裙和帶著奇怪銀扣子的漆皮鞋。她看上去比想象中更漂亮。他們並肩而行,他試探著問她一些有關學習的情況,她的回答仿佛是對一個鄉下文盲:她說她在寫關於彌爾頓的文章,彌爾頓呢,是英國著名的十七世紀詩人。他問了問文章的詳情,她講了些細節。他鬥膽提出見解讓她很驚異,於是她談了更多。為了表明他理解她的觀點,他引用了彌爾頓的詩句“從破曉到正午”,她接上去“從正午到露濕的夜晚”。他繼續試探地談到彌爾頓的童年,然後是內戰。有些內容居然連她也不知道而想進一步了解。令人驚訝的是她對彌爾頓的生平知之甚少,彌爾頓生活的時代背景居然不在她的學習範疇。比爾德又把話題不留痕跡地轉回她熟悉的領域。他們又引用了一些心愛的詩句。他問她還讀過哪些彌爾頓研究學者的作品。其中一些書他也讀過,便謙遜地作出肯定。談話前,他曾掃過一眼參考文獻目錄,他還有好多貨沒賣出去。她居然比他還討厭《科莫斯》,他假意為《科莫斯》辯護了一下,然後賣了個破綻讓她贏了這場辯論。


然後他談到《論出版自由》及其與現代政治的聯係。談到這她停下來詳細詢問理科生到底在研究什麽以至於對彌爾頓了如指掌。他覺得自己露餡了,於是假裝有點被侮辱地說:”我對所有知識都感興趣,其實學科的劃分隻是基於方便性,或是出於某種巧合和習慣。”為了證明他的博學,他又賣弄了一些從人類學和動物學朋友那兒聽來的奇聞軼事。她的聲音第一次柔和下來,盡管對物理毫無興趣,她開始問他一些個人問題,。你在哪兒出生的?埃塞克斯郡。我也是!埃塞克斯什麽地方?清福德!我也是!他幸運地打破了堅冰,他抓住機會請她吃完飯。她答應了。


他應該記住那個霧蒙蒙卻陽光充足的十一月下午,在查威爾河畔彩虹橋邊,他的第一場婚姻從那裏開始。三天後,他帶她去魯道夫酒店吃晚飯。之前他又花了一整天時間在彌爾頓身上。那時的他他已經確定自己的專業方向是光物理學,因此也自然被彌爾頓那首《光》所吸引,並把最後十二行爛熟於胸。在喝第二瓶紅酒的時候,他向她講述詩歌裏的悲傷,一個盲人感傷自己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繼而歡慶想象的翅膀終於可以彌補這一缺憾。在漿過的桌布上,手持紅酒杯,他背誦了彌爾頓的《光》:“請你照亮我的內心/用你的萬能驅散迷霧/賜我一雙慧眼/洞悉肉眼無法看到的一切”。伴隨著這些詩句,梅西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把手伸到椅子底下取禮物:彌爾頓的《論出版自由》,小牛皮封麵,1738年版。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周以後的一個下午,在她宿舍裏,剛修好的丹塞特牌電唱機正在播放甲殼蟲樂隊的《佩珀中士》,空氣中飄著電烙鐵的味道,兩個人終於偷嚐禁果。“下流女孩”暗示她是輛公共汽車,這個外號現在讓他聽起來不舒服。和以前的女朋友相比,在性愛上她更大膽,更狂野,更加毫不吝嗇,更敢於嚐試。另外,她還做得一手好牛排腰子餡餅。他覺得自己戀愛了。


追求梅西的行動不折不撓組織嚴密讓他很有成就感,也成為了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經過一周對彌爾頓的研究,再聰明的藝術專業三年級學生也不能像唬其他理科生一樣在他麵前裝模作樣了。他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彌爾頓周讓他明白文科生不過是虛張聲勢。閱讀雖然艱苦,但他並未遇到任何智力上的挑戰,理解這些內容根本無法和他每天的物理研究相提並論。在魯道夫酒店吃飯的那一周,他鑽研了裏奇曲率張量並終於弄懂了其在廣義相對論中的作用。至少,他覺得自己掌握了這些非凡的公式。相對論已不再抽象,它觸手可及。他能感時間和空間交織成無形的網被物質充滿,這張無形的時空網又是如何影響物體運動。重力如何在旋轉中產生。他能盯著場公式關鍵部分的條件和注腳看半個小時,理解為什麽愛因斯坦稱這些公式具有“無與倫比的美”,明白為什麽馬科斯•伯恩說這是人類曆史上探索自然最偉大的成就。


理解相對論同挑戰舉重極限一樣,第一次試舉很難成功。他和理科同學們朝九晚五從教室到實驗室,努力去掌握世界上最難懂的理論。而文科生中午十二點才起床,參加每周兩次的專題報告。他懷疑他們課上談的內容是個人就能聽懂。他讀過四篇關於彌爾頓作品最艱深的論文。他已經了解了什麽是文學。那些故作高深居高臨下的文科生不過是一些賴床的懶蟲。雖然過去被這些家夥唬住,但是現在,自從她贏得梅西的一刻,在知識上他已經所向披靡。


很多年後,比爾德在香港對一位英語文學教授講了這個故事和自己的結論。那個教授說:“但是,邁克爾,重點不在這兒啊:如果你能用九十位詩人的作品把九十個女孩騙上床,而且最終記住這些詩人而不是女孩。每周一個,三年下來,再把閱讀過的作品綜合成一部文學評論,你都可以拿一個英語文學學位了。但別把這事兒說得那麽輕鬆。”


但當時的確很輕鬆,四年級的他身心益發愉悅,梅西也是。她說服他蓄起長頭發,放棄西褲改穿牛仔褲,不再幫別人修這修那,因為修東西一點都不酷。然後他們就酷了,盡管兩人個子都不高。他搬出帕克小鎮,在傑裏科找了間小公寓,兩個人住在一起。她的文學係和曆史係的朋友也成了他的朋友。這些新朋友比他原來的朋友幽默,當然也懶很多,而且深諳尋求快感之道,這種本領仿佛與生俱來。他接觸了很多新觀念,關於財富的分配,越南戰爭,巴黎大事記,即將到來的革命和迷幻藥。盡管他聲稱迷幻藥非常重要但堅決拒絕嚐試。他試過大麻但非常不喜歡,抽大麻讓他記憶混亂。聽到自己大聲說話時,他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但是竟然沒人識破。盡管參加了很多充斥著聲嘶力竭的音樂和劣質紅酒的聚會,他和梅西並沒有耽誤學業。夏天來了,期末考試,然後他們驚訝地發現:一切就這麽結束了,所有人做鳥獸散。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