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ane

花開的聲音

最後登錄:2012-01-29 10:00:55

頭像照片
Ariane的個人信息
性別:
筆名: Ariane
個人描述: 花開的聲音
 
發送悄悄話 給我留言
Ariane的個人簡介
Life is beautiful and wish you the best!!!
Ariane的朋友圈
-Dave02- -ice3-
Dave02 ice3
 
-tangxiaobaobao- -巴黎來的MM-
tangxiaobaobao 巴黎來的MM
 
點擊查看更多...
 
Ariane的最新博客
 
Ariane的最新博客評論
 
Ariane的群組
Ariane的留言薄 (最近5條留言)
-旁白- 留言於:2009-01-01 08:31:25
旁白
May the coming New Year bring you joy, love and peace. 願新年為你帶來快樂,友愛和寧靜。
-旁白- 留言於:2008-02-05 11:57:57
旁白
新年萬福,好運不斷!
-glass_view- 留言於:2007-12-23 18:26:11
glass_view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旁白- 留言於:2007-09-20 21:56:08
旁白
《普羅旺斯的一年》   彼得·梅爾夫婦在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地區第一年的生活實錄。他們住在偏遠的鄉村,努力修葺終於買下的曆經兩百年的老房子。從一月裏,咆哮直下隆河河穀的西北季風凍裂他們的水管開始,他們與當地的泥水匠、水管匠打起交道。月複一月,他們受夠了工匠們的推拖遲延。他們想出的種種應付辦法則讓我們捧腹大笑。一年裏,他們和獵野豬的農夫、采鬆露的鄉人及其他鄉下鄰居們交上了朋友,知道了操縱山羊賽跑的秘密,避免毒蛇追蹤的妙法,對於打擾他們寧靜生活的觀光客,也愈來愈敬而遠之。 [英]彼得·梅爾/著 一月   這一年的記憶是由一頓午餐開始的。   以往的新年前夜對我們來說,總是意味著過度並且千篇一律式的應酬。那些無法推辭的酒宴,以及午夜時分人們相互間公式般的敬酒和祝福,對我們來說,可絕對不是什麽令人歡喜的體驗。 因此,當聽說在幾裏之遙的拉考斯特村,西蒙餐廳的老板將特別推出配有粉紅香檳酒和六道特製大菜的新年午餐,我們不禁心中暗喜。相比之下,以這樣一頓佳肴來揭開未來十二個月的序幕,肯定令人身心愉快得多了。 聖誕前夜的饕餮大餐   大約十二點半左右,這個外牆用石頭砌成的小餐館已經座無虛席了。在這裏,著實可以看到一群法國飲食的狂熱追求者――他們傾巢而出,一伺入座便立刻進入一種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的虔誠狀態。任何話語在這個法國人最偏愛的儀式進行前,都顯得是多餘的。這群可愛的食君子那一身身健碩的體態使人一望而知,他們每天至少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是全身心地在餐桌旁度過的。   餐館的老板體態肥碩,卻練就了一身絕技,能夠在餐桌之間狹窄的空間裏穿梭往來而遊刃有餘。由於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他特意穿了件橄欖色天鵝絨上裝,打著蝴蝶結領帶,嘴唇上方的兩撇小胡子用發臘梳理得油光可鑒。他宣讀菜單的方式十分特別,可謂聲情並貌,胡尖會拌隨著嘴唇的開闔興奮地上下抖動:鵝肝、奶油龍蝦、牛肉脆餅、橄欖油沙拉、精選乳酪,還有各式各樣的鬆軟細膩、美味可口的甜點,由他朗讀出來就像是一首動人的美食詠歎調。他像真正的男高音大師那樣,不時地親吻著自己的指尖,使我幾乎可以準確地推斷,他的嘴唇應該早已磨出水泡來了。   終於到了上菜的時刻,互道好胃口的喧囂聲漸趨安靜,一片安逸祥和的氣氛籠罩了整個餐館。在進食過程中,我和妻子想起了前些年在英國度過的新年時光:那裏通常都是密雲壓頂、陰霾競日。很難讓人聯想到同一時節的這裏,卻是陽光普照、天色蔚藍。而所有我們遇到的本地人都不斷地告訴我們,這樣天氣在這裏是再正常不過了。畢竟,這裏是畢加索畫筆下的普羅旺斯啊。   過去,我們經常在假期時以遊客的身份迫不及待地來這裏享受一年一度的兩、三周溫暖明媚的陽光。每次滿懷遺憾地將要離去時,我們都頂著曬脫了皮的鼻頭發誓:總有一天,我們要定居在這裏。在英國漫長灰暗的冬日和霧氣彌漫的夏季,我和妻子不時談論著這個想法,同時以無限向往的目光反複欣賞鄉下農場和葡萄園的照片,夢想著清晨在斜身入窗的陽光中醒來。而現在,有時連我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們的夢想就在眼前。我們兌現了對自己許下的諾言:在普羅旺斯買下了一座房子,開始勤學法文,告別了過去的一切,還把兩條狗運來,在這裏悠閑地作起外國人來了。 陽光下的石屋   事情發生得很快,可說是一時衝動,而其中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那座房子。我們在下午的斜陽下第一次看見她,當天晚餐時分,我們的心便已經提前入住了。   房子坐落於一條連接兩座中世紀山村的鄉村道路的上方。門前一條土徑穿越櫻桃樹叢和葡萄園與外界相連。確切地說,這是一間農舍,用本地產的石材建造而成。兩百年的滄桑風雨、日曬寒潮把石頭染成了泛白的似灰非灰、似黃非黃的某種顏色。18世紀初建時,她隻是 一間按農舍樣式隨意搭建的小屋;隨著人畜的增加,逐漸向四麵擴建,蔓延開來,終於變成現今這座三層樓高、外形呈不規則形狀的房子。然而,房子的每一部分都十分結實,連從酒窖盤旋而上頂樓的階梯都是由整片整片的石板鋪成。牆壁有的地方足足有一公尺厚,號稱是為了抵禦此地的西北季風。據說,這風猛得能吹掉騾子的耳朵。屋後是一個用圍籬圈住的小小院落,院落的盡頭有一座用白色石頭砌成的遊泳池。屋前屋後總共有三口水井,掩映在幾株綠蔭庇地的大樹和高大的翠柏下,由一叢一叢的迷迭香點綴其間。此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棵巨大的老杏樹。在午後陽光的掩映下,半開半閉的木製百葉窗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瞼,卻不經意間透射出這座房子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同於其他房子的是,我們的石屋還可以免受地產開發熱潮的騷擾。法國人有一個毛病:隻要建築法規許可,他們就四處搭建別墅。在風景優美且未經文明汙染的鄉間更是如此,有時即便法規不允許,他們也一樣照蓋不誤。我們在附近的艾普鎮(Apt)就見識過這種以草菅人命的方式搭起的水泥盒子。水泥的顏色是特別的鉛粉色,不論季節如何變幻,始終無法褪去那層凝重的鉛色。法國鄉間未經政府特別保護的地區,很少能夠幸免於難。而我們這座房子的妙處就在於,她坐落在法國國家公園區內,屬於法國文化保護的聖地,周圍嚴禁亂搭亂建。   屋後,盧貝隆山拔地而起,最高處可達三千五百英尺,由西而東蜿蜒64英裏。參天的杉樹、鬆樹和橡樹使盧貝隆山終年鬱鬱蔥蔥,為野豬、野兔及各類鳥獸提供了理想的家園。濃蔭之下,岩石之間,野花、麝香草、熏衣草和蘑菇隨處可見。如果在天高氣爽之時,站在山頂登高遠眺,目力可及之處,一邊可遙望阿爾卑斯山(Basses-Alps)潔白的雪峰,另一邊則可將蔚藍的地中海盡收眼底。一年的大多數時間裏,在山區散步八、九個小時,可能都見不到一輛車、甚至一個人影。無形之中,我們的後花園向外擴充了二十四萬七千英畝,這裏儼然形成了一片狗兒的天堂,隱居者的天然屏障。   我們發現,在鄉間,鄰居的意義遠非城市可比。住在倫敦或紐約的公寓裏,你也許在一年裏麵都不會與六英寸之外、相隔一牆的鄰居說上兩句話。可在鄉下,雖然最近的鄰居也許離你也有幾百公尺,但他們卻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剛好是外國人,在當地人眼中有點兒異國情調,他們對你的興趣就更高了。又譬如,如果你除此以外還與房子一起接手了一片有年頭的豐沃農田,你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你的一切態度和決定,都直接影響另一個家庭的生計。   賣房子給我們的那對夫妻把我們介紹給我們的新鄰居。大家共進了一頓長達五個小時的晚餐。席間,所有在座的人都表現出無比的友善,隻可惜他們說的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當然,大家說的還都是法文,但絕不是我們在課本上學的和跟著錄音帶念的那種法文。那是一種含混高亢音符的組合,從喉嚨深處發出,通過鼻腔時升高,加上濃重的卷舌音,最後把音節都粘在一起噴射而出。本來用正常的說話速度,並且不外加裝飾音的話,對我們的理解倒也造不成很大問題,偏偏他們說起話來像機關槍發射子彈一般,還要在句尾多添一個母音以示美好的祝福。以至於"要不要再來一點兒麵包"這樣一個初級法文第一課就教的句子,我們竟然聽得一頭霧水。   幸好,鄰居們究竟說了些什麽雖然是迷霧一團,但他們的樂天善良的性格卻顯而易見。安莉是位皮膚黝黑的漂亮女士,臉上總掛著笑容,說起話來像短跑選手,一經啟齒,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或福斯唐,我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搞清楚他名字的正確發音,個頭很大,人卻十分溫和,舉止從容,言語的速度也比他的太太略微舒緩。他就在這個山穀裏出生,生活,也準備終老於此。他的父親安德烈老爹就住在他們隔壁,據說八十歲那年還上山獵得一頭野豬。當然,他現在已經告老封刀,閑暇時改為騎著腳踏車在山裏轉轉。每周兩次,安德烈老爹會踩著自行車到村裏采辦點雜貨,順便搜集搜集家長裏短的小道消息。在我們看來,他們是幸福和睦的一家人。   他們對我們特別關注,不隻因為是鄰居,還因為我們可能會成為他們將來的合夥人。這一點,我們透過重重的煙草味和更濃的鄉音,總算弄明白了。   原來,我們連房子一起買下的六畝地種滿了葡萄。以前,這塊地都是依照傳統的租佃法,地主出資金買新品種葡萄藤和肥料,由佃農負責耕作。采摘之後,佃農拿取利潤的三分之二,地主則可分得三分之一。按照法國法律,如果土地轉手,以前簽訂的契約需要重訂,而這正是福斯坦所關心的問題。眾所周知,許多人在盧貝隆山區購買房地產是當作別墅,用來度假或招待朋友。本來很好的農地,於是便成了精巧別致的花園。甚至還有人挖掉葡萄藤,改建為網球場--這在當地農民看來簡直是褻瀆神明的事。 網球場!一想到有人居然會用珍貴的串串葡萄來換取在烈日下追逐一粒小球這種奇怪的樂趣,福斯坦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聳聳肩膀,眉毛也以一致的角度高高挑起。   其實他大可不必擔心。我們喜歡葡萄藤,喜歡它們按特有的規律隨山壁伸展的婀娜姿態,愛看它們由春天的鮮綠變成夏天的深綠再變成秋天的橙黃與暗紅,也喜歡在剪枝的季節看燃燒枯枝時的蔚藍色煙靄和冬天剪枝後的藤蔓傲然地挺立在空曠的土地上--它們生來就是這裏的主人。相反,網球場和精致的私家花園本就不屬於這裏(就這點而言,我們的遊泳池也是如此,可是至少它沒有奪取葡萄藤的空間)。 再說,葡萄還可以釀酒。我們出租土地,可以收取現金,也可以換算成酒,即便在一般的年景,我們也能夠分到將近1000公升上乘的紅葡萄酒和香檳酒。 有鑒於此,我們操著我們所掌握的那不怎麽靈光的法語所能表達出的最堅定有力的語氣告訴福斯坦,我們很願意續約。微笑立刻在他敦厚的臉上蕩漾開來。他可能已經感覺出我們兩家人未來的相處將十分融洽。說不定有一天,我們真的能聽得懂對方的話呢。 普羅旺斯的季風歲月   西蒙餐廳的老板送我們出來,站在店門口對我們表達著新年祝福。我們站在狹窄的街道上,全身沐浴在午後耀眼的陽光中。由於身材實在過於肥碩,老板不得不一麵和我們搭訕,一麵不時舞蹈般扭動著腰身為進出餐館的人們讓出一條縫隙。   "不壞吧!能住在普羅旺斯可真是福氣。" 他揮舞了一下緊繃在那件本村自製的天鵝絨外衣內的一條手臂說道。 薩德侯爵(Marquisde Sade)城堡的廢墟從他身後的群山上俯視著 他,背景襯托著湛藍湛藍的天空。他這麽隨隨便便的一揮手,那感覺好像是在介紹自家院落的一角。   確實,如果整個冬天都像今天這樣,我們從英國帶來的那些預防嚴冬的行李,那些靴子、大衣和厚毛衣,就都用不著了。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們感到暖洋洋的,肚子裏裝滿了剛吃下去的美味,心中盤算著什麽時候可以下水遊今年的第一次泳。想到這個世界上現在還有些可憐的家夥正忍受著真正寒冬的煎熬,不禁竊竊自喜起來。   其時,在千裏之外的北方,西伯利亞來的寒風正加速進行著最後一段旅程的衝刺。在這裏,我們也聽當地人說過一些號稱令人畜喪膽的西北風的故事。那簡直是一場場駭人聽聞的暴力事件,隻不過由於是大自然在背後操縱而使其顯得情由可原罷了。傳說中的大風一刮就是十天半月,狂飆猶如厲鬼一般挾呼嘯之聲穿門過戶,不光能吹破玻璃窗,還能將樹木連根拔起,將汽車掀個底兒朝天,甚至把電線杆撕成碎片。更加有趣的是,據說還經常發生把老太太吹到水溝裏的惡性襲擊人類事件。此外,西北風還能導致家庭失和、人們無心工作、牙疼和頭痛等毛病--總之,凡是不能怪罪政府的問題,普羅旺斯人都以一種略帶驕傲和受虐狂似的語氣說成是冬季狂風的傑作。   典型的高盧人(法國)愛吹牛的表現,我們心中暗想。他們若是領教過英倫海峽那頭的強風和幾乎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的暴雨,就不會這麽自誇自擂了。但為了不掃他們的興,我們在聽故事時故意裝出一副震驚的樣子,在心裏卻早就偷偷笑出了聲。   於是乎,我們的報應很快到來了。當今年第一場季風咆哮直下隆河河穀時,我們全無準備。狂風沿河而下時,順便向左兜了個小彎,直撲向我們新宅的西牆。其所裹挾的力量已經足以使它毫不費力地掀起屋瓦並隨手拋進遊泳池。一扇由於疏忽而沒有鎖好的窗子也被徹底吹掉。氣溫在24小時內驟降20℃;先降到零度,然後是零下6℃。馬賽氣象局觀測到的風速達每小時180公裏。老婆大人不得不穿著大衣做飯,而我則不得不戴著手套打字。我們不再談論遊今年第一泳的事,倒開始熱切地考慮要不要安裝中央供暖係統。一天早晨,屋外傳來像是樹枝折斷的劈啪聲,那是水管受不了水凍結為冰而帶來的壓力,一根接一根地爆裂了。   爆裂的水管塞滿冰塊,觸目驚心地懸在牆上。我們可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狀況,急忙打電話招來當地的著名水管工曼尼古希先生。   "哎呀呀,"曼尼古希先生以一位專業人士的眼光對我們可憐的水管進行了一番研究後,感慨地說道:"哎呀呀。" 他扭過頭看著他一貫稱為‘年輕人’的學徒工:"你看看這是怎麽回事,年輕人。水管居然沒包隔溫材料。這種管子,在坎城、在尼斯,都還沒什麽問題,可是在這兒嘛......"   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種表示不以為然的聲音,伸出一根手指在學徒的鼻子前左右搖晃著,重點闡述起地中海岸的暖冬和此地的嚴寒是如何的不同。為了使自己的話顯得更加生動形象,他還誇張地把頭上戴的那頂羊毛軟帽拉下來緊緊地捂住耳朵。 此君生得短小結實,照他自己的話說,天生就是做水管工的料,因為他可以擠進別人無法進入的狹小空間。   在等候學徒準備乙炔焊槍的時候,曼尼古希先生對我們發表了第一場演講。在以後的一年中,類似形式的演講他又陸續發表了多場,而我聽講的興趣也愈來愈大。今天演講的主題是:從地球物理學的角度,分析普羅旺斯的冬天為什麽一年比一年冷。   過去連續三年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寒冷,連一些頗有年紀的橄欖樹都凍死了。普羅旺斯流傳著一句話:隻要太陽不露臉,災難必然降臨。持續變冷的原因是什麽呢?曼尼古希克先生特意留給我兩秒鍾思考這個問題。接著,演講正式開始。為了確保我專注聆聽,他時不時用手指敲打我一下。   原因是顯而易見的,他說,西伯利亞刮來的風,速度顯然更快了,抵達普羅旺斯所需的時間也就比以前短,以至於中間來不及變暖。那麽是什麽原因使風速加快了呢?在這裏,他作了一個短暫但頗具效果的停頓之後,接著說道:“是因為地殼的結構改變了。就這麽回事。” 他的理論是:從西伯利亞到我們住的村子間,有些地方變得平坦了,使季風得以更直接地南下。這話聽起來完全符合邏輯。可惜講座的第二部分(有關地殼何故會變平)卻被又一聲水管爆裂打斷,我受教育的權利也不得不讓位於對焊接藝術的鼓吹。 沉睡的山穀   天氣對普羅旺斯居民的影響是迅速和明顯的。他們期望每天都是晴天,否則,便怏怏不樂。雨水對他們簡直是一種粗暴的人身攻擊。下雨天他們在咖啡館裏唉聲歎氣,憂慮不安地仰望藍天,仿佛會有蝗蟲隨著風雨一同落下,填滿人行道上的泥坑似的。如果除了下雨之外,氣溫還要糟糕地降到冰點以下,效果就更駭人聽聞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將足不出戶。   隨著寒意漸漸吞噬著一月,鎮上和村裏開始變得沉寂無聲。原本一貫擁擠嘈雜的每周集 市,隻剩下少數勇敢的攤主還在堅守著,為了生計而甘冒凍傷之險。他們在寒風裏跺著腳,不時啜上一口酒暖和一下。顧客們則來去匆匆,買了東西就跑,連找回的零錢也顧不得數。酒吧門窗緊閉,在氣味熏人的房間裏繼續著生意。平時馬路上遊手好閑的人這會兒一個也見不到了。   整個山穀都進入了冬眠。我開始想念每天像時鍾般準時傳來的聲音:清晨,福斯坦家公雞報曉的啼鳴;中午,農夫駕著雪鐵龍小貨車回家吃午飯時,車身上每一顆螺絲釘、每一個零件都想要脫離鐵皮逃去而發出的叫囂聲;午後,在對麵山坡狩獵的獵人,忽見獵物而亂彈齊發的聲音;還有遠處樹林裏電鋸發出的悲吟;以及農場內群狗每逢黃昏和黎明哼唱的小夜曲。現在,這些生機盎然的聲音全部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沉默,山穀長時間地陷入萬籟俱寂。我們不禁好奇起來:大家現在都在做些什麽呢?   據我們了解,福斯坦這種時候通常遊蕩在鄰近農場充當訪問殺手。凡是誰家有需要屠宰的兔子、鴨子、豬和鵝什麽的,就一刀割斷它們的喉嚨或扭斷它們的脖子,以便做成醃肉之類的食品。對於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寵壞了的人來說,這項職業似乎不合本性。但他顯然技術高超、動作敏捷、而且像每一個道地的鄉下人一樣,絕不心慈手軟。我們也許會把兔子當成寵物,或對一隻鵝產生感情,因為我們來自都市。在超級市場買東西,肉類都是在很遠的屠宰場處理好了的,包裝好的豬肉塊看起來幹淨又抽象,與溫熱肮髒的活豬毫不相關。可是在鄉下,死亡與晚餐之間的關聯是那樣直接而冷酷。或許將來我們還少不得要感謝福斯坦在冬季兼營的這項副業呢。   其他人又在做什麽呢?大地冰封,剪過枝的葡萄藤已經進入休眠,連打獵都嫌太冷。他們難道都去別處度假了嗎?不,絕對不是。他們可不是冬天出去滑雪或駕船出遊地中海的那種鄉紳。他們的假日就是待在家裏,飽食終日,再美美地睡個午覺,等待漫漫冬日過去。以前,我們一直搞不懂,為什麽這裏那麽多人的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這時,忽然一個十分可能的答案閃現腦海:或許,一月間他們都忙著在家裏製造孩子呢!普羅旺斯人做什麽都依節令,每年的頭兩個月想來一定是生育的季節吧。雖然合乎邏輯,但我們可從來不敢向當地人求證我們的這一猜想。   寒冷的季節使個人的情趣減少了許多。除了空曠寧靜的風景外,普羅旺斯的冬天有一種特有的氣息,在寒風和清爽的空氣中變得格外明顯。在山間散步時,我常能在看見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氣味--那是某處煙囪飄出的焚燒木柴的香氣,一種生活中最原始、最樸素的氣味,卻是都市人久違了的。受限於消防法規和室內設計師的安排,都市裏的壁爐不是被堵死就是變成特意留下的裝飾景觀。但是在普羅旺斯,人們仍然用壁爐來燒烤、圍聚、取暖和享受感官幸福。爐火通常會在清晨生起,終日不斷。所用的木柴則是盧貝隆山區采來的橡樹枝或是凡杜山(Ventoux)所產的山毛櫸。薄暮時分,在狗兒簇擁下回家,我總喜歡站在山上俯瞰山穀,欣賞農舍屋頂彎曲如絲帶的縷縷白煙。這景象總讓我聯想到溫暖的廚房和汁濃味厚的肉湯,而每次,這種感覺都毫無例外地激起我無比旺盛的食欲。   普羅旺斯的佳肴美點多產在夏季,品種繁多,包括各種瓜類、桃子和蘆筍、長筍瓜、茄子、胡椒、蕃茄、蒜泥蛋黃醬、蒸魚、橄攬沙拉、鵜魚、鮪魚、萵苣馬鈴薯片拌白煮蛋,還有新鮮羊乳酪。這些,都是我們在英國餐館裏盯著菜單上僅有的幾樣選擇時,可想而不可及的回憶。我們從未想到,普羅旺斯冬季的食物也是如此豐富,美味可口。 美麗而漫長的晚宴   冬天的菜肴是典型的鄉下食物。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讓人們變得更結實、更強壯,同時還兼具保暖的功效。幾乎沒有人能夠抵受得了這種食物的誘惑,於是,也就幾乎沒有人的腸胃在晚上就寢前不是鼓鼓脹脹的。也許和時髦餐館裏用漂亮盤子小心翼翼盛著的、份量纖巧但製作精美的菜肴相比,冬季的菜肴在長相上是略顯寒酸了些,可是在這天寒地凍的晚上,屋外又刮著剃刀般刺骨的寒風,能躲在屋裏飽餐一頓農家的美味佳肴,可算得上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了。有天晚上,有位鄰居請我們過去吃飯。由於天氣的原因,我們不得不以衝刺的速度 來完成這短短的一段路程。   鄰家的壁爐幾乎占據了房間的整整一麵牆壁。剛一進門,壁爐散發出的熱氣立刻霧了我的鏡片。等到眼前的迷霧完全消散時,我才看見已經蒙上桌布的一張巨大的餐桌上安放了足足十副刀叉。原來是鄰居的親戚朋友也都要趕來探望探望我們這對外鄉人。這屋子裏可是夠熱鬧的:一台電視機在屋子的一角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後麵的廚房裏還有一台收音機不甘示弱地應和著,主人費盡了氣力才把成群的貓狗噓出門外,一轉身,它們又隨同下一位客人的光臨悄悄溜了回來。主人家端來了一盤飲料,供應男人的是茴香酒,為女士提供的則是甜葡萄酒。滿屋子的人都在抱怨天氣。有人問道:“英國有這麽冷嗎?” 我回答:“隻有夏天才會像今天這樣。” 他們開始一定沒聽懂,以為我說的是真的。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笑出聲來,緩解了我的困窘。座位的安排又引發了好一陣爭執--我也弄不清他們是爭著要坐在我們旁邊呢,還是離我們愈遠愈好。反正我們總算是坐下了。   這是我們永遠難以忘懷的一頓飯。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好幾頓飯,因為其豐盛和漫長是我們從未經曆過的。第一道菜是自製比薩餅--不是一塊,而是三塊,上麵分別鋪滿魚子醬、蘑菇和乳酪,每個人都有義務各吃一塊。餐桌中央擺了一大籃麵包,我們剛撕下麵包把盤子擦幹淨,下麵的菜便一道接一道地緊跟著上了。有兔肉餡餅、野豬肉餡餅,有水果醬點綴的豬肉沙鍋,還有點綴著胡椒粒的香腸片和一種需要蘸新鮮蕃茄醬吃的小洋蔥。盤子再次擦幹淨後,鴨子端上來了:鴨肉切成長條形,成扇狀排列,澆著油亮的醬汁--這種新式菜肴,是別處見不到的。蘸著濃黑的肉汁,再配上野蘑菇,我們吃了整塊胸肉和整條鴨腿。   謝天謝地,我們終於吞下了眼前的食物。誰知,就在我們剛剛靠在椅背上準備喘息一下的時候,卻近乎驚恐地發現主人又再次收拾幹淨盤子,將一隻巨大的烘盤端上桌來。這回是女主人精心特製的紅酒洋蔥燒兔肉,料酒是特選最醇最厚的佳釀。我們小心翼翼地提出分一小塊便好的請求被主人滿麵笑容地輕鬆拒絕了。我們隻好吃掉它。除此之外,我們又吃了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胖大的羊奶乳酪麵包,吃了主人家女兒特意精心製作的杏仁奶油蛋糕。我發誓:那天晚上,我們是為了捍衛英格蘭的榮譽而吃!   隨咖啡一起上的,還有幾瓶本地自產的"消化酒"。我倒是很願意痛飲一次,隻是肚子裏實在一點空隙也沒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辭。他一定要我品嚐一種根據11世紀下阿爾卑斯山區僧侶的配方製成的調和酒。倒酒時,主人要我閉上眼睛;等到再睜開時,隻見滿滿一大杯濃稠的黃色液體放在麵前。我絕望地環顧全桌,每個人都以飽含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既不可能偷偷喂給狗兒,也沒辦法順著褲腿流進鞋子裏去,我隻好一手緊抓桌緣以防不支倒地,一手持杯,閉著眼睛往喉嚨裏猛灌。   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原本以為酒會灼傷我的舌頭,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讓它永久性地破壞我的味覺器官吧。結果證明,這是一隻魔術杯,而我喝下的隻是空氣。這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因為少喝一杯酒而深感寬慰。旁觀的人們笑聲停歇之後,真正的勸酒再次構成威脅。好在主人家的貓咪及時伸出了援助之爪。為了追趕一隻飛蛾,她從位於大衣櫃頂端的總指揮部一躍而下,跌落在餐桌上的咖啡杯和酒瓶之間,一時間搞得杯盤狼藉。這顯然是起身告辭的適當時機。我們腆著肚皮漫步回家,居然忘了天氣的寒冷。回到家已無力說話,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美食家傳統   就算依普羅旺斯標準,這樣的一餐也絕非尋常家宴。在土地上工作的人們通常中午飯吃得比較豐盛,晚餐則簡單樸素。這種習慣健康又合理,但我們卻做不到。我們覺得豐盛的午餐隻會讓晚餐的胃口更好。不過,這一定與我們住在盛產美味食品、居民精通飲食的地方脫不了關係。就拿肉販來說吧,光賣肉給你他是不會滿足的。盡管排隊等著買肉的人很多,他仍會長篇大論地告訴你,這肉要怎麽調理、上桌時用什麽餐具,搭配哪些食物和飲料等等。   第一次遇到這情況,是我們上艾普鎮去買小牛肉,準備燉一鍋普羅旺斯式肉湯。有人指點我們去舊城區找一位肉店老板。據說他是個大行家,做事既認真又可靠。他的店麵很小,他和老板娘卻長得牛高馬大,我們四個人已經足以把他的小店擠得滿滿當當。他專注地聽我們說明想做的這道名菜;我的感覺是,他好像已經聽說我們的打算了。   老板義憤填膺般地摸出一把大刀來,開始使勁地磨,這使我們不由自主地嚇得倒退了一步。他說,我們算是問對人了,站在我們麵前的,是堪稱本地區燉肉湯的第一高手。我們注意到,他說這話的時候,老板娘在旁邊仰慕地不住點著頭。為什麽這麽說呢?老板一邊在我們眼前揮舞著那25公分寬的利器,一邊解釋說,他本人曾就這道菜的做法專門寫過一本書,書中詳盡介紹了基本烹飪技巧之外的20種其他方法。老板娘再次不住地點頭,像是位首席外科醫生身旁的資深護士,在手術前滿懷崇敬地將刀遞給醫生進行檢查。   我們敬佩不已的樣子一定贏得了老板的讚許和動力,因為他接著就切下了一大塊小牛肉拋在案板上,語氣也變得更加權威起來。他麻利地把肉仔細切成小方塊,另裝了一袋子切碎的草藥,還告訴我們到哪兒去買最好的辣椒,並一再強調辣椒要四根綠的配一根紅的,這樣做出的菜才有美感。最後,他又把菜的做法複述了兩遍,直到確定我們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這才滿意地和我們點頭作別。   普羅旺斯的美食家遍地都是,而獨到的烹調技藝往往來自最意想不到的人士。我們已經慢慢習慣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法國人對食物的熱情,就像某些其他國家的人對體育和政治無比熱心一樣。話雖如此,當我們聽到擦地板的巴諾先生頭頭是道地評論三星級餐廳時,仍不免大吃一驚。巴諾每天來為我們清洗石質的地板,我們從一開始就看得出他是那種對自己的口腹之宜決不草率從事的人物。每天中午準十二點,他都會換下工作服,到附近一家餐廳去消磨兩個小時。   據他評斷,這家餐廳的菜還不壞,但是,當然比不上雷伯鎮(Les Baux)的博馬奈餐廳。博馬奈餐廳經《米其林餐飲指南》(Guide Michelin――1 法國著名餐飲旅遊指南數,分為綠色和紅色指南兩大係統,綠色的主要是景點介紹,紅色的以餐廳和旅館為主。)評定為三星級,在戈米氏指南(Gault-Millau Guide)的20級評分表中則列為17級。據說,在那兒,他吃過真正鮮美異常的鱸魚。不過,合奈(Roanne)的特魯瓦(Troisgros)餐廳菜色更佳,隻不過位於火車站對麵,房屋建築不如博馬奈美觀。特魯瓦被《米其林餐飲指南》評定為三星級,被戈米氏評為19.5級。 就這樣,巴諾一麵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一麵向我們評價了法國最昂貴的五到六家餐廳,所有的餐廳都是他每年外出旅行時親身造訪過的。   他也到過英國,在利物浦的一家酒店裏吃過烤羊肉。那肉色灰灰暗暗,吃起來非但不夠火候,甚至連一點味道也沒有。當然啦,他深表同情地說,大家都知道英國人宰羊要宰兩次:第一次屠宰時奪去生命,第二次則是烹任時奪去滋味了。我見自己國家的烹調術遭到如此侮辱,大感臉上無光,隻好悄悄退出,留下他在洗洗刷刷中夢想著下次旅行和飲食的目的地。 隱居的獵人   天氣仍然寒冷。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燦爛,日出的景象更是美不勝收。這天清晨,太陽顯得異常地低沉和碩大。迎著晨曦走去,遠山近樹不是一片耀眼的明亮便是陰影朦朧。狗兒們遙遙跑在我的前方,聽到它們的叫聲後,要過上好一陣子才能看見引起它們吠叫的原因。   樹林裏有一處地層下陷,狀似深碗。上百年前,曾有個不明狀況的農夫在裏麵蓋了一座 房子,由於四周林木蔥蘢,房子總是陰陰暗暗的。我多次路過這裏,總是見到門窗緊閉,惟一有人居住的跡象僅是煙囪裏偶爾升騰出來的煙霧。屋外的院子裏,總有兩隻大狼狗和一隻黑色雜種狗在那裏徘徊、咆哮,揪扯著鎖鏈,要阻止任何人或動物經過。這幾條狗惡名昭彰,有一隻曾經掙脫索鏈,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開了一條大口子。我們自家的狗兒,在溫馴的小貓麵前神氣十足,而一旦麵對那些不懷好意的利齒,便明智地選擇了退避三舍的戰略。久而久之,它們養成了繞道而行的習慣,選擇了屋旁一條陡峭的小山坡作為行軍路線。現在,它們就站在那條陡坡的頂端,神經緊張地狂吠著。那是一種犬類在熟悉的領地遭遇不速之客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奪目,但仍能依稀辨別出樹林中一個人的身影。他的頭頂在晨曦的照射下籠罩著一圈白霧,狗兒們在安全距離之外虛張聲勢地監視著。我走上前去,他向我伸出一隻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那人將煙蒂從嘴角抽出,自我介紹道:"我叫安東?馬索。"   馬索一身戰時打扮。身穿一套泥汙斑駁的迷彩外套,戴著叢林野戰軍的帽子,子彈帶斜掛在肩上,用單手擎著一支獵槍。他臉上的膚色和紋理恰像一副倉促起鍋的牛排,鼻鋒突出,下麵是一綹淩亂的、被煙熏黑的山羊胡子,赤黃的眉毛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部分灰藍的眼睛。這副尊容就算不笑,也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不期然笑起來,更是露出一口能讓最樂觀的牙醫感到絕望的爛牙。話雖如此,他卻給人一種狂野的溫和親切之感。   我問他是否有所收獲。"一隻狐狸。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自己顯然並不滿意,聳聳肩膀,點燃了另一支香煙。那是一種又粗又長的老牌勃耶德香煙,用米黃色的煙紙包裹著,在清晨的空氣裏點著後,散發出一股篝火燃燒的氣息。"不過,"他說,"至少它不會再招惹得我的狗在夜裏吵個沒完沒了啦。"他朝樹林裏那座房子點了點頭。   我說他的狗好像很凶,他聞言得意地笑了。"頑皮而已,"他說。"那怎麽會有一隻掙脫索鏈,咬傷了老人家呢?""哦,那個啊,"他搖搖頭,像是觸動了痛苦的回憶。"問題在於,"他說,"你永遠不要背對著一條調皮的狗,而這恰恰是那可憐的老人犯的錯誤。那可真是一場災難啊。"一時間,我以為他在為安德烈老爹受傷的事遺憾。老爹那次傷得可不輕,到醫院去打了好幾針,也縫了許多針不說,腿上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疤。可是我錯了。馬索真正遺憾的是:他不得不去買一條新狗鏈,而狠心的鐵匠竟然為此敲詐了他250法郎。這痛苦比狗咬的齒痕更深。   為了不讓他繼續傷感,我換了個話題,問他是否真的痛恨狐狸?他似乎很驚訝有人提出這種愚蠢的問題,瞪了我好幾秒鍾沒回答,好像懷疑我在開玩笑。   "英國人不吃狐狸肉嗎?" 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反獵殺協會成員寫給泰晤士報的文章。文中一致聲討這種沒有體育精神、而且顯然是來自異邦的不道德行為。   "不吃。英國人會穿著紅色上裝,帶幾條狗,騎上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 我盡量追索著記憶中的片段。   他微微昂起頭,表現出一副震驚的模樣:"你們這些英國人可真奇怪。" 接著,他興高采烈地用誇張至極的手勢向我說明,文明人是如何對付狐狸的。   馬索的獨門技藝   首先,找一隻年輕的狐狸,要準確命中頭部,因為頭上可沒什麽好吃的。子彈若   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的部分會造成傷口,而且使狐肉變硬不好吃。馬索說著向我展示   他那隻狐狸身上的兩個彈痕。我猜這一定是反麵教材了。   接下來,要剝去狐皮,肢解成數塊。馬索作了個用手砍下自己胯骨的動作,又做   了幾個拉扯的手勢,以使我能夠了解取出內髒的過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動的冷水中浸泡二十四小時,除去狐臊味。擦幹後,再用   袋子裹起來,在屋子外麵吊一夜,如果那天晚上有霜凍就更好了。第二天早晨,把狐   肉放入砂鍋,淋上狐血和紅酒混合液,加入藥草、洋蔥和蒜頭,文火慢燉一兩天(馬   索抱歉地說他不能確切地說是一天還是兩天,因為那要根據狐狸的大小和年齡而定)。   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麵包和炸薯條。現在時代進步啦,改良式燉鍋能把肉燒得   不油不膩,隻需配上馬鈴薯就行。   說到得意之處,馬索神采飛揚,唾沫四濺。他告訴我,他一個人住在這兒,冬天裏很少有人做伴。在山裏過了半輩子,他現在考慮是不是要搬到村子裏去住,跟大夥兒在一起。當然,這座房子漂亮,安靜,冬季的西北風吹襲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陽也曬不到,他在這裏度過了許多年快活的日子,要離開還真舍不得,會讓他心為之碎的。除非--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灰藍色的眼睛中泛著誠懇的淚光--除非是看在我麵上,讓我的朋友買下它。   我向下麵望去,看見那搖搖欲墜的建築零亂地矗立在樹影之中,三條狗拖著鏈條無休無止地來回踱著步,像三隻流浪的幽靈。在整個普羅旺斯隻怕再難找到比這更讓人不願意住的房子了:沒有陽光,沒有風景,也沒有空間的感覺,而且內部一定既潮濕又陰森。我實在不忍心掃了這位初次見麵的朋友的興,於是答應馬索會把這事放在心上。他向我眨眨眼睛,說道:"100萬法郎,最低價。" 好像我已經占了大便宜。此外,馬索還表示,在他離開這天堂一角之前,我若想知道有關鄉村生活的任何細節,他都願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裏的每一寸土地,例如:蘑菇長在何處,野豬到哪裏喝水,打什麽獵物用哪一種槍,如何訓練獵犬等等,隻要我想了解,他沒有不知道的。我對他的友好表達了謝意。"這沒什麽。"他說著,蹣跚地步下山坡,向他那價值百萬的“豪宅”走去。   我告訴村子裏的一位朋友,我遇見了馬索。他笑了。   "他有沒有教你怎麽燒狐狸?"   我點點頭。   "他有沒有向你推銷他的房子?"我又點點頭。   "這個家夥,滿嘴胡說八道。"   我倒不在乎。我喜歡他。我有一種感覺,覺得他能為我提供充滿幻想、且具有高度可疑性的各種信息。有了馬索指引我領略山村狩獵的樂趣,又有曼尼古希先生負責在科學領域對我進行教導,現在,我需要的就隻是一位宦海領航員了。我衷心地希望有人能夠指引我渡過法國官僚機構濃霧迷漫的水道。這水道之錯綜幽深,迂回曲折,足以讓一顆芝麻大綠豆膨脹成攔路巨石。 法蘭西的官僚模式   買房子時,手續繁雜冗長就已經應該讓我們心生警惕了。我們想買,房主要賣,價錢雙方一致同意,事情照理說不是很簡單嗎?可是,我們卻馬上被迫參加了法國人熱衷的文件搜集運動。需要出生證來明確證明我們的存在;需要護照說明我們是英國人;需要結婚證書才能用兩個人的名義合買房屋;要前次婚姻的離婚證書用以確定目前的婚姻有效;提供文件證明我們在英國有固定住所(我們的駕駛執照上明明白白寫著地址,卻被判定證據不足;有沒有更正式的文件,像是電費收據之類的,可以證明我們真的住在那兒呢?)。雪片般的各式 證明和文件於是在英國與法國之間飛來飛去,資料巨細靡遺,隻差沒要血型證明和指紋打印。終於,當本地律師把我們一生的紀錄都搜羅到一個檔案夾裏的時候,房子可以過戶了。   想來,我們受到官府這等盤查,是因為我們兩個外國人蓄意要買走法國的一小部分,於是,國家安全當然必須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那麽,比較不重要的業務應該辦得快些,文件也不要那麽多了吧?帶著這個念頭,我們安心地去購買汽車。   我們看上的是一輛很普通的雪鐵龍雙門式轎車。這款車25年來很少變更設計,因此,每一個村落裏都找得到它的零配件。它的機械構造不會比縫紉機複雜多少,任何一個稍微稱職一點的鐵匠都懂得修理。它既便宜,最高速度也不會太快,除了防震彈簧像是麵粉做的,使人坐在上麵會產生一種暈船的感覺之外,它相當漂亮而又實用,並且車行剛好有現貨。   業務員看著我們的駕照:歐洲共同市場的國家通用,公元2000年以後才到期。然而,他聳聳肩,萬分抱歉地抬起頭來,說道:"不行。"   "不行?"   "不行。"   我們搬出秘密武器:兩本護照。   "還是不行。"   我們開始東翻西找各種可能的文件。他會要什麽呢?結婚證書?英國那邊的電費收據?都不是?我們放棄了努力,抬頭問他,除了錢之外還需要什麽才能買到車呢?   "你們在法國有地址嗎?"   我們取出地址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抄在銷貨單上,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第三張複寫紙看不清楚。   "你能證明這是你們的住址嗎?有沒有電話費賬單?水電費賬單?"   我們解釋說,因為剛搬進去,還沒收到任何賬單。他解釋說,要有地址才能發行車證,沒有地址就沒有行車證,而沒有行車證就沒有車。   幸好,他推銷員的本能壓倒了對官僚主義的偏好。他傾身向前,提出了一條解決之道:隻須提供房屋買賣契約書,一切便可圓滿完成,我們就可以有車開了。契約書在律師那兒,距汽車公司足有15英裏。我們跑去拿了來,耀武揚威地放在他桌上,另附支票一張。好啦,現在可以把車開走了吧?   "可惜,還是不行。" 原來我們還得等支票兌現,即便是在本地銀行辦理,這也大約需要四、五天時間。   “為什麽本地銀行開的支票需要那麽久才能兌現?我們能不能一起到銀行去,當場辦理兌現呢?”   “對不起,這我們可辦不到。”   現在是中飯時間。法國在兩方麵領先全球--官僚主義和美食主義,現在兩者聯手,使我們陷入了莫大的困境。   這次經驗讓我們變得有點神經質。有好幾個星期,我們出門一定攜帶所有證件,見到任何人都趕緊出示護照和出生證明,也不管對方是超級商場的收銀女郎,還是幫我們運酒上車的合作社老頭,而對方也總是對我們的文件甚感興趣,因為證明文件在這裏是神聖而值得尊敬的。不過他們也不懂我們為什麽帶著證件到處跑,經常聽人問道:“是不是在英國都得這樣呢?英國真是太奇怪,太無聊了。” 麵對以上問題,我們隻能無奈地聳一聳肩。在這裏,我們對這個動作已經練得滾瓜爛熟了。 朦朧春意   寒冷的天氣一直持續到一月底,之後,天氣明顯地轉暖了。我們期待著春天,而我,更急著想聽聽專家怎麽預測。於是,我決定去請教那位林中賢者。   馬索習慣性地揪著他的小胡子,沉吟著,表示是有春天的跡象可循。像是怕我質疑他的論斷,馬索緊接著隆重推出了令我印象深刻的老鼠學說。根據馬索的觀察,老鼠能比精密的人造衛星更早察覺出春天的到來。這幾天,他家屋頂下的老鼠便異常活躍,事實上,有一天 晚上還吵得他簡直睡不著覺,朝天花板開了好幾槍才讓它們安靜下來呢。   馬索在展示了他博大的動物學知識之後,又向我顯示了他對天文學的精深研究。他說,新月就要出現了,而每年這個時候,新月也常常會帶來變化。根據這兩個明顯的預兆,他預測今年的春天會來得早,也來得暖。我聽了急忙趕回家,看看院子裏的杏樹有沒有開花的跡象,同時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清洗清洗遊泳池了。 二月   我們的山穀在一月的寒冷中就已經變得沉寂落寞。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肅靜,整個地區仿佛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似乎為我們所獨有,隻是在雪地上有時可以發現偶然經過的鬆鼠和野兔的足印。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痕跡。 冰封雪埋的日子   當地小報《普羅旺斯日報》的頭版通常刊登的都是些諸如本地足球賽的成績,地方小政客不著邊際的言論,以及發生在素有“普羅旺斯的芝加哥”之稱的卡維隆(Cavaillon)小鎮上,號稱驚心動魄的超市搶劫案等無足輕重的瑣碎小事。偶爾也能看到一些當地人開著他們的小雷諾轎車,因試圖模仿一級方程式冠軍車手阿蘭·普羅斯特未遂而釀成的血案。   二月初的一天,所有尋常新聞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頭版頭條與體育、犯罪、政 治等一概無關。“普羅旺斯銀裝素裹!” 標題赫然醒目,字裏行間潛藏著一分喜悅。而這種喜悅似乎多少都與下文中因為天氣反常而造成的種種事故有關。這類故事包括:母嬰深夜受困大雪包圍中的汽車,居然神奇地安然無恙;老人險些凍僵,幸得具有助人為樂之精神的警覺鄰居發現,方得脫險;直升機從凡杜山淩空搶救被困登山者;郵差克服重重險阻,忘我遞送電費賬單等動人事跡;另外還有白頭老翁憶往昔冬日,崢嶸歲月愁的懷舊情懷。總之,關於這場大雪的文章幾天幾夜也寫不完。讀者完全可以想見寫稿的記者是如何摩拳擦掌地在文章中鋪撒驚歎號的情景。   節日般熱鬧的新聞旁邊還附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尼斯蔚藍的海岸邊,人行道上棕桐樹覆滿雪花,像一列白羽織成的巨傘。另一張是在馬賽街頭,一個衣著臃腫的身影,用繩子努力牽動著一個帶滑輪的暖氣片在雪地中行走,活像拉著一條寧死不屈的狗在散步。報上見不到鄉村雪景的照片,原因是鄉間的道路全部被大雪封斷,而最近的鏟雪機具也在300公裏以北的裏昂才有。習慣了在灼熱的柏油馬路上駕車奔馳的普羅旺斯人,既便是勇猛無畏的攝影記者,也不敢冒冰上華爾茲的危險,而寧肯待在家中或隔壁的小酒館裏打發時日。不管怎麽說,冰封雪埋的日子畢竟不會太久。這是氣候偶爾的失常,就像老天爺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卻使頂著風寒準備出門的人有了借口,在咖啡裏多加一匙奶末,或是喝一杯濃烈的酒,壯壯膽氣。 沉寂落寞的山穀   我們的山穀在一月的寒冷中就已經變得沉寂落寞。眼下,冰雪覆蓋更增添了一份額外的肅靜,整個地區仿佛與世隔絕。陰鬱美麗的盧貝隆山似乎為我們所獨有,隻是在雪地上有時可以發現偶然經過的鬆鼠和野兔的足印。除我們之外,再沒有人類的痕跡。天氣稍暖時還經常見到全副武裝的當地獵人們,趾高氣揚地在山中巡視,現在連他們也深居簡出,完全屈服於大自然的威力了。我們也曾自以為聽到過幾聲槍響,後來發現,原來那不過是樹枝不堪白雪的重壓而折斷時發出的聲音。 除此之外,周遭全然寂靜一片——馬索後來形容,那會兒靜 得連老鼠放屁都聽得到。   我們家的附近已經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在陣陣凜冽北風的助威下,雪漸漸堆積得淹沒了膝蓋。出門步行往梅納村(Menerbes)買一條麵包變成了一項曆時需近兩個小時的探險。來回的路上見不到一輛移動的汽車,蓋滿白雪的汽車比溫順的綿羊還老實而安靜地停在傍山的路旁。這種平日在聖誕卡中才會出現的風景感染了村裏的居民們,他們興衝衝地在光滑的街道上嚐試著行走和滑行,腳步錯亂,個個像醉漢溜冰。太陽終於從雲端深處探出頭來。村政府的清潔隊,實際上也就是兩個由普通掃把武裝起來的小夥子,在村中的幾個重要據點——肉店、麵包店、雜貨店和咖啡館前掃出一條無雪的道路,供人們進出。村裏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慶賀彼此以堅忍不拔的精神度過了這場浩劫。一個腳踩滑雪板的人從市政廳方向出現,與村裏除他之外、惟一的輔助交通工具擁有者發生了不可避免的碰撞。那位仁兄在事故發生時,正得意洋洋地安坐在一輛古老的雪橇上招搖過市。可惜《普羅旺斯日報》的那位記者不在場,否則,他很可能會寫下這樣的標題:“大雪再次釀出重大車禍”。而他大可以坐在溫暖舒適的咖啡館裏現場報道整個事情的經過。   狗兒們很快適應了雪地,它們像小熊似地鑽進雪堆,染白了身子再鑽出來,然後在空曠的雪野上大呼小叫的蹦跳起來。它們甚至還學會了滑冰。幾天以前我還打算好好清洗一番的遊泳池,現在完全凍結成一塊藍綠相間的堅冰。這一發現讓狗兒們興奮不已,它們先是放兩隻前爪上去看看,接著是小心翼翼地放上第三隻,終於最後一隻也跟上來了。突然,它們的動作停住了,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想來,它們一定是在思考,為什麽頭一天還是能喝的東西,第二天卻能夠站在上麵了?但不一會兒,它們的尾巴便又開始興奮地打起轉來,不久後,它們滑冰的技術更是得到了飛躍式的發展。我以前總覺得狗的身體是依據四輪驅動汽車的原理設計的,每一隻腳都有同等的推進力。這會兒我才發現,我可能是錯了,狗兒們力量最大的也許還是後腳。它們在冰上滑動時,前半身可能還在打算直線前進,但後半身卻會完全失去控製,尾巴左搖右擺,有時候幾乎還有翻車的危險。   我們像是被放逐到景色如畫的冰海上漂流,放眼望去,景色令人心曠神怡。白天,周圍的一切都使人愉快。我們到遠處散散步,砍砍柴,再來一頓豐盛的午餐,絲毫不覺得冷。但到了晚上,即便穿著毛衣坐在火堆旁,再用更加豐盛的食物填充腸胃,還是能夠感覺到寒意不斷從腳下的石板和四周的石牆滲出,凍麻了腳趾、凍僵了肌肉。我們常常九點鍾就上床,而清晨坐在早餐桌上,一呼吸便形成一團霧氣。如果曼尼古希的理論正確,這世界比以前平坦了,那麽以後的冬天怕是都要像這麽冷啦。這會兒,我想我們已經不能再假裝自己住在亞熱帶,而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是向中央供暖係統的誘惑投降的時候了。   我打電話給曼尼古希先生,他不無擔心地問起我家水管的狀況。我告訴他,水管還好好地掛在那兒。“那我就放心了,”他說:“因為現在氣溫是零下5℃,開車太危險了,而我已經58歲了,還是待在家裏的好。”旋即他又說:“我在家裏吹笛子呢。”據他說,每天吹吹笛子,不僅能讓手指保持敏捷,還可以忘掉管道疏通工作的煩惱。接著,他開始大談巴赫、亨德爾等作曲家。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的思緒引到我們需要暖氣這個世俗的問題上。終於,我們達成了協議,等馬路上的雪一掃幹淨,我就上他家去一趟。他家裏存有各式各樣的暖氣設備——用瓦斯的、用油的、最近更是引進了一種新式太陽能暖氣板,都可以展示給我看。我還可以順便見見他的老婆,一位出色的女高音。看來,我勢必要在眾多暖氣機和水龍頭的環繞中欣賞一場音樂會了。 石桌方案的誕生   對溫暖氣候的渴望讓我們聯想到夏日的美好時光,於是,我們開始計劃把有圍牆的後院改建成露天茶座。院子的一頭原來就有一隻烤肉爐和一個吧台,所缺的隻是一張堅固耐用的大桌子。我們站在15公分厚的積雪中,想像著八月裏在這裏吃午餐的情景:桌子應該至少有五英尺半見方,才坐得下八個古銅色肌膚的赤足漢子,放得下大盤大碗的沙拉、餡餅夾乳酪、橄欖油烘麵包,還有一瓶一瓶的冰鎮葡萄酒。北風呼嘯著吹掃過庭院,將院子裏的積雪揮灑得漫天飛舞。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中做出了決定:那必須是一張方桌,桌麵應該是一整 塊巨大的石板。   盧貝隆山區盛產石材,種類很多,應用廣泛,令人歎為觀止。塔佛采石場出產的寒石平滑細密,色呈灰褐;拉考斯特村產的火石則粗糙質軟,呈乳白色。除此之外的石材尚有約二十種,顏色深淺與質地各異。從做壁爐和遊泳池、砌牆、鋪地板,到花園涼椅和廚房水槽,都有合適的石材可用。在英國或美國可能會使用木材、鐵材或塑膠的地方,在這裏全部用石頭代替。據我們發現,使用石材的惟一的缺點是,冬天裏石頭是冰冷冰冷的。   更讓我們驚奇的是石頭的價格。按麵積計算,石材比油毛氈還便宜。這一大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以至於非常輕易地就忽略了放置石頭的代價。我們決定不等大地回春,就在風雪漫天的日子裏,親赴采石場,尋找合適的石頭。朋友們向我們推薦了拉考斯特村一個叫皮埃羅的石匠,說他除了手藝好,價格也公道外,還很富有創意及個性。我們跟皮埃羅約好,第二天大清早八點半,趁著采石場還沒開工便去他那裏碰頭。 石材的世界   遵照路標指示,我們從拉考斯特村彎上一條小道,穿過橡樹林,便來到一片開闊的曠野。這裏幽靜整潔,看起來絲毫不像印象中的工業礦區。正當我們打算掉頭回去的時候,卻差一點跌進我們要找的地方——一個散放著各類石塊的大坑。這裏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石材原料,有的已做成墓石、紀念碑、花壇、帶翅膀的天使、小型凱旋門或者粗短的圓柱。一間小屋瑟縮在大坑的一角,窗戶上落滿陳年的石塵,早已經混沌一片了。   敲門進去,發現皮埃羅正坐在裏麵。他頭發蓬鬆地隨意攤在頭頂,留著一嘴黑色的大胡子,眉毛濃密而烏黑發亮,頗有一股海盜的氣勢。他一邊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一邊用一頂揉得不成形狀的呢帽撣去屋內兩張椅子上的塵土,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桌上,蓋住那裏的一部電話機。   “英國人,嗯?” 皮埃羅顯然對我們早有耳聞。我們點點頭。他傾身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我有一輛英國車,阿斯頓·馬丁老爺車,棒極了。”他把指尖放在唇邊略微思考了一下,這使得他肮髒的大手在他的大胡子上留下了少許白色的石灰粉塵。接著,他便開始在桌上的紙堆裏東翻西找,掀得塵土飛揚。據他說,汽車照片明明就放在那堆圖紙下麵。這時候,電話鈴驟然響起,皮埃羅飛快地從帽子底下掏出話筒,臉色愈聽愈顯得沉重起來。   “又有人定做墓碑,”放下電話,他說道:“都是天氣不好。老年人受不了這鬼天氣。”他四下尋找那頂帽子,最終在自己頭頂上找到,並再次放回電話機上,像是要把壞消息遮蓋起來。   他的注意力終於轉了回來,說道:“聽說你要一張桌子。”   我已經把心目中的理想桌子畫成了一幅詳細的草圖,大小尺寸標明得清清楚楚。我對這張圖的製作相當自豪,至少我敢肯定,任何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孩子看到我的繪畫藝術,都一定會以為是一幅傑作。皮埃羅顯然與我們不在同一個認識水平上,他略微看了看我畫的草圖,又掃了一眼圖上的數字,搖了搖頭。   “不行。這麽大的一塊石板,厚度得加倍。而且,用不了五分鍾,你的桌腳就會“砰”地一聲垮下來,因為你這桌麵的重量起碼也得有……”他在我的草圖上潦草地進行了一些演算後,說道:“...三四百公斤。”他把紙翻過來,開始在背麵一陣塗抹。“呶,你要的是這個。”他把繪好的圖樣推過來給我們看。的確比我畫的高明多了,簡直是一件完美的雕塑品:線條簡單,明了,比例精確。“怎麽樣,1000法郎,含運費。”   我們敲定了價錢,我答應幾天以後把支票送過來。   送支票的那天,已是傍晚時分。我發現皮埃羅整個人完全變了一個顏色,從頭上那頂呢帽到腳下的靴子,通體灰白,好像剛在粉糖堆裏打了個滾似的。他是我生平所見過的第一個因為一天的工作便老了25歲的人。據我們的朋友說,皮埃羅每晚回家,他太太都要用吸塵器吸遍他的全身。朋友們還說,他家所有的家具,從搖椅到浴盆,無一不是用石頭做成的。這些話我原來還將信將疑,但此時此刻,卻確信無疑了。 奇異的虛幻世界   普羅旺斯的深冬有一種奇異的虛幻氛圍。寂靜加上空曠,給人一種與世隔絕之感,像是脫離了正常的生活軌跡。人生活在這種特殊的氛圍裏,竟然會產生一種奇幻的心境。這時,即便在森林裏迎麵遇見精靈,或在月圓的晚上看到雙頭山羊,我們似乎也不會覺得驚訝。這種感覺與過去夏天裏來度假的情形相比,自有另一番意趣。   不過,對這裏的其他人來說,冬天可能意味著無聊、沮喪,甚至更糟——沃克呂茲省的 自殺率據說是全法國最高的。住在三公裏外的一個男子,便在某天夜晚懸梁自盡了。消息傳來,所謂自殺率對我們便忽然有了一種超越統計數字之外的震撼。   地方上如果有人過世,商店和一些人家的窗戶上會貼出小小告示。教堂則會用鍾聲為死者送行。送葬的人穿著不經常穿的正式服裝,列隊緩步向山村墓地行進。墓園通常位於村子裏景致最好的地段。當地一位老人就這一點解釋道:“死人應該擁有最好的景觀,因為他們要在那裏待很久很久。”說罷,他為自己的幽默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簡直岔了氣,以至於我一時間不禁擔心他是否大限已到,也會就此加入被葬者的行列。我告訴他美國加州的墓園是錢付得多風景便好,否則便蕭落冷漠。他聽罷並不怎麽驚奇。“到處都有傻瓜,”他說:“死人和活人都一樣。” 深冬裏的一絲暖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一點也沒有冰融雪化的跡象。不過,農夫們已經駕駛著拖拉機把路麵清出兩條黑色的軌跡,汽車可以在兩側雪堆之間單線行駛。我因此有緣見識到法國人開車的習性和風範――極有耐心,甚至可以說是固執,與他們參加賽車時的那份勇往直前和毫不畏懼的雄風相去十萬八千裏。我是在村外的馬路上目睹了這種景況:一輛車沿著路中央的清晰軌跡小心行駛,另一輛車這時從對麵開來,兩車鼻子對鼻子停住,互不相讓,誰也不肯冒陷入積雪之險讓到路旁。司機們隻是隔著擋風玻璃互相瞪視,默默期待第三輛車開到自己身 後,形成數量上的優勢,勢單力孤的對方便不得不退後,讓路給多數者先行。   我旁觀了一陣,便自顧自輕踩油門,往曼尼古希先生珍藏著暖氣片的家駛去。他在貯藏室的屋門口迎接我,羊毛軟帽拉下來遮住耳朵,圍巾直纏到下巴上,戴著厚厚的手套、足蹬長靴,一副用個人絕緣法的科學手段力抗寒潮的模樣。在他稱讚了我家的管道,我也對他的笛子絕技表示仰慕之後,他引我進屋,檢閱整齊排列的各式管狀物,和堆放在牆角、用途不明的各種器械。曼尼古希宛如一台活動式錄放機,滔滔不絕地講述每一個機種的功能和熱能,這些大大超乎我理解能力之外的東西。我隻得如聞梵音,諾諾不已。   不知過了多久,天使梵唱終告結束。“好,就是這樣啦。”曼尼古希說完,期待地看著我,好像全世界的中央供暖係統已經全部擺在麵前任我挑選。而他則相信我已掌握了全部資料,抉擇必然明智無比。我無言以對,隻好問他自己家裏裝的是哪一種。   “啊,”他拍打著前額,故作欽佩地說:“這可真是個聰明的問題。賣肉的自己吃哪一種肉呢?”留下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徑自帶我到隔壁他的住家。真的很暖和,甚至有點令人昏昏欲睡。曼尼古希三下五除二地脫去兩三層衣物,誇張地抹著額頭,同時把帽子上翻,露出耳朵。   他走過去,拍拍暖氣頂部:“摸摸看,鑄鐵的喲,可不是他們現在用的那種廢料。還有鍋爐——你一定要看看鍋爐。不過請注意,”他忽然停頓下來,用他那隻演說家的手指戳戳我,說道:“這可不是法國貨。隻有德國人和比利時人才真正會造鍋爐。”我們進入鍋爐室,那上了點年紀的機器正靠著牆邊噴雲吐霧,氣勢不凡,引得我不禁由衷地稱讚了一番。“有了它,就算外麵溫度降到零下6℃,室內也總能夠保持在21℃。”說到這兒,他故意推開屋門,放進一點點零下6℃的空氣。這位天才演說家非常善於因地製宜地運用各種實物範例來表達自己的理論和思想,好像站在他麵前的是個愚不可及的孩子(不過談到鉛管啦、暖氣啦什麽的,他對我采取這種方式倒還真是對症下藥)。   見過了鍋爐,下麵該回屋去見見曼尼古希夫人了。她是個個頭矮小的女人,說話聲很大,但很動聽。她問我要不要來點藥草茶、杏仁餅幹,還是一杯葡萄酒?我其實真正想要的,是觀看曼尼古希先生戴著軟呢帽吹笛子。可是,看來這事兒得改天再說。我今天需要考慮的問題還真不少呢。告辭出門,我抬頭望向屋頂,竟然發現那使用中的太陽能暖氣板也已經被凍得結結實實。不禁突生一個念頭:應該還是裝鑄鐵暖氣更保險吧。 石桌的魅力   回到家,赫然發現一件形如史前巨石的東西安置在車庫外。我訂製的桌子送來了。 1.5公尺見方,13公分厚,巨大的基部呈十字形。它被安放的位置與我們期望的位置雖然相去僅十幾公尺,搬運起來卻不啻十幾公裏之遙。院門不寬,容不得任何機械運輸工具進入,高高的院牆和傾斜的廊簾也讓起重機毫無用武之地。皮埃羅說過,這桌子會重達六百到八百磅左右。在我看來,它可遠不止此數。   當晚,皮埃羅打來了電話。   “怎麽樣,桌子還不錯吧?”   “是啊,桌子很棒,不過有個問題。”   “你們把它擺好沒有?”   “沒有,這就是問題所在。你有沒有什麽好建議?”   “多找幾個人幫忙,”他說:“想想金字塔是怎麽建成的。”   “那當然。如果我們能夠找到一萬五千多個埃及奴隸,這事兒不消片刻便能辦成了。”   “好吧,如果你們實在沒有好辦法,我倒是認識卡卡鬆尼城的橄欖球隊。”他大笑著掛斷了電話。   我們無計可施。隻好又走到後院去瞻仰那龐然大物,設想著要多少人才能把它搬到院子裏去。六個?八個?必須側著搬,同時保持充分平衡才通得過院門。我們腦中簡直可以想像人們被砸斷腳趾、還有人力盡腸脫的景象。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麽在我們選定放置這個巨大紀念碑的地方,以前的房主隻擺了一張輕便、可折疊的桌子。我們別無良策,隻得回到屋裏,在爐火前斟上一杯酒,尋找靈感。至於桌子,就留在外麵吧,料想沒人偷得走。 廚房的改造工程   人算不如天算,援助人員不久便意想不到地出現了。早幾周我們決定改建廚房,為此與建築師進行了多次商談,期間掌握了許多法文的建築術語,從廚櫃、加高、天花板、垃圾管道,到粉刷、鋪石板、上工字小梁和未加利用的角落空間等,不一而足。起先我們熱情萬丈,到後來卻因改建計劃一再受阻而漸漸興味索然了。廚房始終原封未動,內中的原因包括:天氣不佳而延期施工,泥水匠去滑雪度假了,磚石工騎摩托車或者玩足球摔斷了手臂,還有材料商冬季懶得出門等等。建築師是從巴黎移居而來的,他警告過我們,在普羅旺斯蓋房子 好比進行冗長的防禦持久戰,長日無聊,隻會偶然被爆發的槍戰打斷一會。現在,我們陷入西線無戰事的階段已經很久了,正期待著槍戰發生。   攻擊部隊終於抵達,帶來了震耳欲聾的機械聲。那是一天清晨,曙光剛剛劃破黎明的昏暗。我們睡眼惺忪地跑出屋,想看看是什麽東西倒下來了,卻模模糊糊辨認出一輛卡車的輪廓,凸露出載運的長條材料。一個公牛似的壯漢從駕駛座上跳下來,顯得心情非常愉快。   “是梅爾先生嗎?”   我回答道:“是我,沒錯!”   “太好了,動手修廚房吧!”   後麵的車門打開,一隻長耳獵犬先跳了下來,後麵跟著三個男人。工頭兒走上前,一陣刮胡子水的香味緊跟著撲麵而來。他胡亂握著我的手,自我介紹並引見他的夥伴:他叫狄第埃,這是助手艾裏克,還有那壯實的年輕人是學徒克勞德。芳名叫潘妮的那隻母狗,當即在屋前撒了一泡長尿,宣告工程正式開始。   我從沒見過建築工人這麽拚命的,每一件工作都在高速中進行。太陽還沒完全露臉,梁木已經豎起,厚木板的斜坡也已鋪成;再過幾分鍾,廚房的窗子和水槽都不見了。十點鍾,第一層石子地麵已經平整鋪好,狄第埃開始向我們解說施工計劃。他敏捷強悍,留著小平頭,腰杆兒挺直,像個軍人。我可以想像他如果在軍中擔任士官長,會怎樣操練那些懶散的海外軍團士兵們,直到他們哭著求饒為止。他說話衝擊力強,話語間夾雜著許多擬聲字如tok, crak,boum等法文裏用來形容撞擊或破裂的字眼。而此刻,他將這兩種情形發揮得淋漓盡致。   天花板要拆,地麵要墊高,廚房裏所有的陳設都要移出去,這可是一次大工程。經由那剛才還是窗戶的洞口。一麵三夾板的薄牆豎了起來,封住了通往其他房間的通道。至於飲食大計,隻好轉移到後院的烤肉爐那兒了。   看著三位工匠心情愉快地使用大錘殘酷地粉碎著一切,是一件令人心驚肉跳的事。他們在掉落的石塊和懸垂的梁柱之間敲打、吹口哨、唱歌、講髒話,隻在中午時分才不大情願似地停下來吃飯。不過,吃飯時,他們也投注了同樣的熱情,風卷殘雲,一掃而光——為他們準備的可不是寒酸的三明治,而是大籃的雞塊,以及用全套的瓷器和餐具盛著的香腸、酸菜,外加沙拉和麵包。他們都不喝酒,這一點頗讓我們寬慰。否則,一把將近四十磅重的大錘子握在了一個醉醺醺的工匠手裏,想起來就膽戰心驚?他們清醒的時候就夠危險的了。   午飯後,重新開工,一直到將近七點,他們沒有休息過一次。我問狄第埃,他是不是經常一天工作十到十一個小時。他說,隻有冬天才如此。而在夏天,他們通常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到十三個小時。我告訴他,英國人做工時開工遲,收工早,中間還停下來好幾次,喝點兒茶,吃點兒點心。他樂了:“這日子可真好打發。”他問我有沒有認識的英國建築工人願意和他一道工作一段,沒別的意思,就是來體驗體驗。我心中暗想,這樣的人怕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   收工之後,我們夫婦二人按北極探險隊員的標準用重重衣服武裝了自己,開始準備我們在臨時廚房的第一頓晚餐。這裏有烤肉爐和冰箱,吧台後還有一個洗手池和兩個瓦斯爐座。基本道具倒還齊全,隻是沒有牆壁。在這種零度以下的天氣裏,一麵牆的存在對我們將是一個多麽大的安慰啊。還好,葡萄藤枝在爐子裏燒得旺旺的,燉羊肉的香味混合著迷迭香的氣息飄散在寒風中,紅酒在身體裏緩緩地變成熱流,我們漸漸開始覺得自己既耐霜寒,又富於冒險精神了。這份錯覺一直持續到吃完飯、該去洗碗碟的時候才驟然消失。 來自故鄉英倫的聲音   春天到來的第一個信息,既沒有展現在鮮花盛開的枝頭,也並非來自馬索家屋簷下的老鼠,而是來自英國。抑鬱的一月過去了,倫敦的人們開始研究度假計劃,你想像不到會有那麽多人把普羅旺斯列入計劃之中。電話聲愈來愈常在我們剛坐下來進晚餐時響起——打電話的人漫不經心地忽略了法國與英國之間的時差。話筒內經常會傳來一個個似曾相識的人語調輕快的詢問。有人甚至還問到我們是不是已經開始遊泳了。我的回答盡可能地含糊其辭。因為如果據實告訴對方我們正坐在冰天雪地之間,聆聽寒風從廚房的窗洞呼嘯而入,而屋外臨 時搭建的三夾板牆隨時有傾覆的危險,則無疑便會破壞了他們的幻想。我們一致認為,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電話內容大多有著固定的模式,很快就變得可以預測了。首先,對方會問,複活節或勞動節(或其他任何對方心目中的理想日子)我們在不在家。這一點確定之後,接下來便是我們已經聽怕了的句子:“我們正考慮那時候來玩……”句尾留下一段空白,滿懷希望地停在那兒,等待任何一個微小而友善的回答。   這些人在我們居留英國的那麽些年裏,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看我們,現在卻忽然表現出對我們的極端熱情,這很難讓人覺得是一種榮寵。然而,我們卻不知如何應付――對享受陽光之後還要求免費食宿的這些厚臉皮的家夥,一般的社交推辭令是不管用的。“你們那星期恰好另有客人?沒關係,我們延後一周來。”“你家有好多建築工人在施工?不要緊,反正我們白天都待在遊泳池裏。”“什麽?你們在遊泳池裏養了食人魚,車道上挖了大坑,坦克車都掉得進去?你現在吃全素,一點葷都不沾?你怕你家的狗身上帶有狂犬病毒?都沒有關係,我們不介意!” 不管我們製造什麽樣的障礙,對方都會找到相應的理由加以克服。真可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們把有人要來騷擾的事告訴較早遷來此地的人們。原來他們個個都已身經百戰,說,遷來的第一個夏天,總是猶如生活在地獄一般。那以後,你就學會了拒絕。否則,你會發現自己從三月的複活節直到九月,仿佛經營著一家小旅館,隻是絕無利潤可言。   說得有理,現實卻令人無可奈何。這一點,更讓人沮喪。我們隻有神經緊張地等候一次次電話鈴的響起。 工匠們盡顯英雄本色   我們的生活因建築工人的出現而發生了改變。早上,隻有在六點半前起床才能吃一頓安靜的早餐。稍有遲延,廚房傳來的音響便會阻止一切的交談。一天早晨,鑽子和錘子叮當作響,不絕於耳,我明明看到妻子的嘴唇在動,卻一個字也聽不到。最後,她隻好遞過一張字條:趁著灰塵沒掉進杯子,趕快把咖啡喝了吧。   不過,工程確有進展。廚房被剝成空殼之後,工人開始以同樣的喧囂展開重建工作。所 有的材料都經由木板搭成的斜坡,從離地三公尺高的窗口運進來。他們力大無窮,而狄第埃似乎一個人便可以充當一架起重機的功用。在把裝滿濕水泥的獨輪手推車推上斜坡時,他一邊的嘴角銜著煙,另一邊嘴角卻怡然自得地吹著口哨。我實在難以想像,這三個人在如此局促的空間、寒冷的天氣或者其他惡劣的環境下工作,居然仍能保持絕對愉快的心情。   當廚房的結構初具規模時,第二批增援部隊開到了。他們對房屋進行了一番簡單的審視,然後便開始在廚房狹小的空間中各施絕技,大顯神通。他們中有泥水匠雷蒙、油漆工馬斯托、瓷磚工特律斐、木匠詹奇,當然也少不了那位親率學徒、耀武揚威地前來助陣的水管師傅曼尼古希先生。他們常常六七個人同時聚在碎石破磚之間,七嘴八舌地爭論哪一天誰該來當班。這時候,普天之下,恐怕隻有建築師克裏斯蒂安才能夠充任他們的調節人。   我們心中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如果這些人能夠騰得出一點點時間,憑他們強壯的筋骨,一定可以把石桌搬進院子裏去。我一提出這個要求,立刻得到他們的合作。“何不現在就動手?”他們說。是啊,為什麽不呢?我們爬出廚房的窗洞,圍在鋪了一層白霜的石桌旁。十二隻手緊緊抓住桌板,十二隻臂膀同時發力往上抬,可這塊倒黴的頑石居然絲毫不動。每個人都狐疑地咂著舌頭,繞著桌子打量。最後,還是曼尼古希一語道破天機。這石頭是透水的,他說,像海綿一樣吸滿了水。水結成冰,石頭跟著也被凍住,和地麵連成了一體。天哪!那可是無論怎樣也奈何它不得了。看來,隻有等它自然解凍了。也有人陸陸續續提到用焊槍燒、用鐵鍬鏟等一係列優劣難辨的點子,但曼尼古希出麵“嘰哩呱啦”地說了些什麽,製止了爭論。我雖然聽不懂,但多少也能猜得出,那大概是“亂彈琴”之類的意思。隊伍散去了,而我也隻好把心願暫時重新擱置在心底。 酒美菜香人好的伊鳳阿姨餐廳   周一到周六,家裏都充斥著噪音和灰塵。於是,星期天便像沙漠中的綠洲,備受歡迎。我們可以奢侈地在床上酣睡到七點半,直到狗兒們吵著要出去散步為止;我們隨時可以交談,而不必走到屋外,尋個安靜的角落;我們還可以安慰自己,距混亂與騷擾的結束又近了一周。不過,有一件事我們做不到。由於廚具不足,我們不能像一般法國人那樣花很長的時間烹調一頓盛宴來慶賀周末。於是,我們以臨時廚房太簡陋為借口,欣然養成了周日外出就餐的習慣。   身為美食愛好者,我們不時參閱各類對餐館的評介,而且愈來愈信賴戈米氏指南。米切蘭雜誌的美食指南也是無價之寶,在法國旅遊不可不隨身攜帶它。美中不足,它隻列舉了各家餐館的價位、級別和當家菜,猶如有骨無肉。戈米氏指南則不然,它會告訴你有關廚師的各種信息――多大年紀,在哪兒學的手藝,是否已成大師,目前是停滯不前還是仍在不斷進取。書中甚至還談到了廚師們的妻子,告訴你她們會是笑臉相迎還是冷若冰霜。如此,你就能了解這是一家什麽樣特色的餐廳了――窗外有沒有好風景,有沒有漂亮的花園陽台。作者評斷餐館的服務和顧客水準,議論價格高低和氣氛好壞,還常常詳細討論菜單和酒單。書中所述不見得絕對正確,作者一定也無法避免個人偏見,但內容確實十分精彩、引人入勝。同時,由於是用法文書寫,對於這種語言的初學者(譬如說我)來說,絕對是難得的課外讀物。   1987年版的戈米氏指南介紹了五千五百家餐館和旅店。我們發現,有一家本地餐館居然也赫然名列其中。看來非得去拜訪一下不可。餐館坐落在蘭貝斯村(Lambesc),距此僅半小時的車程。廚師是位女子,根據書中的描述,她“善做普羅旺斯最著名的佳肴美點”,烹調手藝“富於陽光的熱力”,而她的餐館最初是由一間磨坊改造而成的。這些評語無疑已經充滿了誘惑,但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更是廚師的年齡:她已經80歲了。   開車到蘭貝斯那天,是多雲有風的天氣。晴朗的日子如果待在家裏,會讓我們深感內疚。對當地人來說,這個星期天蕭瑟而又淒涼,街道上還鋪著一層薄薄的陳年積雪。村民們從麵包店買了麵包,都是抱在胸前急匆匆地往家裏趕,雙肩盡力瑟縮向前以禦風寒。而這恰恰是享用豐盛午餐的理想天氣。   我們來得很早,拱圓形屋頂的大廳裏空空蕩蕩,靜謐無聲。大廳中陳列的家具是漂亮的普羅旺斯古董,厚重,黝黑,光可鑒人。大餐桌的擺設錯落有致,桌與桌之間的空間恰到好處,讓人絲毫不會感到擁擠。這種奢華的氣派通常隻在豪華的大餐館裏才會見到。廚房傳出人聲和鍋鏟的鏗鏘聲,香味撲鼻而來,使人饞涎欲滴。顯然,營業時間還沒到。我們踮起腳尖,打算悄悄地退出去,先找家咖啡館喝點東西再來。   “是誰呀?”一個聲音說道。   廚房裏走出一個老人,打量著我們,門口射進來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我們告訴他我們預訂了午餐的桌位。   “那麽,請坐吧。你們總不能站著吃啊。”他輕快地朝空著的桌子揮了揮手。我們順從地坐下。他步履蹣跚地拿來兩份菜單,也在我們身旁坐下。   “美國人?德國人?”   “英國人。”   “很好,”他說:“戰時我和英國人並肩作過戰呢。”   我們覺得自己像是通過了第一場測驗。隻要再答對一題,就能有幸看到老人一直抓著不放的那份菜單。我問他可否推薦什麽拿手菜。   “樣樣都好,”他說:“我太太做的菜沒有不好的。”   一對新來的客人使我們意外地提前得到了菜單。老人起身去招呼他們,不得不將菜單留在桌上。我們興奮地指點著“燒小羊肉”、“紅燜牛肉”、“木耳炒牛柳”,還有一道“主廚奇想”,卻不知是什麽。老人回來坐在我們身旁,一邊聽我們點菜,一邊點頭。   “哦,這道菜就是主廚最拿手的例盤,從來就沒有變過。”他說:“就像男人都喜歡奇思怪想一樣,永遠也不會改變。”   我請他在上第一道菜時來半瓶白酒,以後再來些紅酒。   “不對,”他說:“你們這樣點酒水有問題。你們該喝維善(Visan)產的隆河坡地紅酒。好酒和好女人都產在維善。”他說著站起身來,從一個黑色的大櫥櫃裏掏出一瓶酒來。   “就是這個。你們一定喜歡。”(後來我們發現,每位客人桌上都擺上了這種酒。)   這位全世界最老的領班走進廚房,把我們點的菜單拿去傳達給大約是法國最老的現役主廚。我們仿佛聽見廚房裏有第三個人的聲音,卻見不到其他服務員。於是,我們不禁開始猜想,這兩位年齡加起來超過160歲的老人,如何能應付長時間的辛苦工作呢。而且,賓客漸多時,上菜並未延誤,也沒有哪一桌遭到冷落。老人以他一貫遲緩而莊嚴的方式周旋往來,不時坐下來與客人交談幾句。一道菜做好了,老太太會按響廚房裏的一個鈴鐺,她的丈夫便會暫時停下聊天,故作惱怒地把眉毛揚一揚。如果他還坐著說個不休,鈴聲會再次響起,帶幾分堅持的意味。這會兒,他便不得不起身離去,嘴裏還不忘記嘀咕著:“我來了,我來了。”   食物恰如戈米氏指南誇讚的那般美味,老人推薦的酒也妙不可言。我們真的非常喜歡。當老人送上浸了藥草和橄欖油的乳酪切片時,我們已經把酒喝完了。我還想再來半瓶,他不讚許地看著我,說道:   “等會兒誰開車?”   “我太太。” 我早有準備。   老人這才走到黑櫥櫃前。“沒有半瓶酒,”他說:“但你隻能喝到這兒。”他的手在新拿出來的那瓶酒的中段比劃了一下。   廚房的鈴聲不再響起,主廚老太太終於從廚房走了出來,問大家是否吃得愉快。她那被爐火熏得紅通通的臉上掛著微笑,看上去隻有60歲。夫婦倆幸福地站在一起,他則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上。她開始興奮地談論起屋裏的古董家具,說那可是她的嫁妝,老先生則不時從旁打趣。看得出,這老兩口融融樂樂,非常喜愛他們的工作。離開這家餐館的時候,我們不禁感到,歲月的逝去也許並不那麽可怕。 春天降臨普羅旺斯   泥水匠雷蒙仰麵躺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工作台上忙碌著,他身下一臂之遙就是我家廚房的天花板。我欠身遞上一罐啤酒,他側過身,用一隻手肘支撐著身子仰起脖子往肚裏灌。這樣的姿勢不管是喝東西或是做工都好像很不舒服,但他說他早就習慣了。   “反正,”他說:“你總不能站在地板上把水泥往上甩吧。給基督大禮拜堂油漆天棚的那位老兄——你知道嗎,那個意大利人——他一定這樣仰著幹了好幾個星期呢。”   雷蒙喝完今天的第五罐啤酒,遞下空罐子,打了個嗝繼續開工。他做事雖然緩慢,但極富韻律,泥刀一下一下地在天花板上來回塗抹著水泥,之後用手肘充當滾筒,在水泥上平滑地推來拉去。他說,完工以後,天花板看起來要像一百年以來一直就是那樣的才算過關。除了泥刀和自己的眼睛以外,雷蒙不用其他任何曲直測量工具,他說他的眼睛一準錯不了。一天晚上,在他收工回家後,我用水平儀細心檢查他的成績:果然平直無暇,而又確乎出於人手,非任何機器所能為。我服了,這人是個藝術家,有資格消耗大量啤酒。   微風從廚房牆壁上的窗洞鑽進屋裏,竟帶著幾分溫柔。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我走出屋外,發現季節已經變換,院外的石桌正不斷滲出水來。可以肯定的是,春天降臨了。 三月   屋外杏花已經開始嚐試著爭奇鬥妍。白晝也變長了,黃昏裏的晚霞常常被夕陽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宛如在天空中綻放出層層波浪。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旺盛鬥誌迎接著春天,仿佛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春季到來農夫忙   屋外杏花已經開始嚐試著爭奇鬥妍。白晝也變長了,黃昏裏的晚霞常常被夕陽渲染成壯麗的粉紅色,宛如在天空中綻放出層層波浪。狩獵的季節已過,人們紛紛將獵犬拴好,把獵槍束之高閣,期待著6個月以後再行啟用。葡萄園裏又開始見到忙碌的身影,勤勞些的農夫已經開始修整土地,而散漫懶惰的農夫這時候也不得不慌慌張張地開始修剪葡萄枝——按理說,這本是十一月就該做的事。普羅旺斯人以一種難於言表的旺盛鬥誌迎接著春天,仿佛大自然給每個人都注射了一針興奮劑似的。   市集的麵貌也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攤位上原本擺的釣魚用具、子彈帶、雨靴和清理煙囪用的長柄刷子等物,現在被各種各樣形狀古怪猙獰的農具所取代――鐮刀、鏟子、鋤頭、耙子,還有農藥噴灑器,如有野草或昆蟲敢於威脅葡萄的生長,這些東西會無情地揮灑下致命雨霧。   外麵的世界充滿了生機與活力,隨處可見花的海洋,以及遍野的植物和新生的蔬菜。咖啡館紛紛把桌椅擺到人行道上來招徠生意,而少數特別樂觀的人已經開始從鞋店外形形色色的小攤檔上購買了平底的帆布便鞋。 散漫的工匠們   與這種生機勃勃的情緒相反的是,我家廚房的改造工程開始變得停滯不前。受到初春信息的幾次催促之後,工人們像候鳥一樣遷徙而去,留下幾袋水泥、幾堆沙子,作為有朝一日還將重返的物證,表示他們到時一定完成工作的決心。工人們突然消失的現象在全世界普遍存在,不過,它在普羅旺斯的發生更有明顯的季節性。   每年的複活節、八月盛夏和聖誕節,本地一些別墅的主人會從巴黎、蘇黎世、杜塞爾多 夫等地紛至遝來,過上幾天到幾周不等簡樸的鄉村生活。而每當他們到來之前,總會想到,別墅需要經過稍加整修之後,假期才能稱得上圓滿和愉快――比如,在浴室裏加裝一套淨身設備啦,在遊泳池邊架上一支探照燈啦,在花壇裏重鋪一層花磚啦,給傭人房的屋頂換換屋瓦啦等等,操心的事情種類繁多。如果缺少這些必要的設施,他們怎能安享短暫的鄉居快樂呢?於是,他們紛紛在同一時間打電話給本地的建築商和工匠,提出要“在我們抵達之前必須做好”之類的指示。而這種指示的背後,通常都意味著慷慨豐厚的報酬。速度最重要,至於錢,根本不成問題。   這個誘惑無疑太大了。大家對密特朗總統剛上任時的景況都還記憶猶新。那陣子,財政緊縮,有錢人都死守著錢不肯輕易花掉一個大子兒。普羅旺斯的土木工程當然也跟著清淡下來。這樣的景況,天知道什麽時候又會再來?所以,有活幹的時候就必須先接下來再說,比較不嘮叨的顧客便隻好暫且擱在一旁,伴著休眠的水泥攪拌器和未完成卻遭遺棄的房間了。麵對此情此景,有兩種方式做出反應,但都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其一可減輕挫折感,而另一種方式則隻能徒增煩惱而已。   我們兩種方式都嚐試過。起初,我們努力扭轉時間觀念,試圖依照普羅旺斯的習俗,耐心等待時光流逝。享受陽光吧,何必像城裏人那樣心急火燎?這個月,下個月,有什麽不同呢?來一杯茴香酒,輕鬆一下嘛。這法子管用了一兩周。但後來,我們注意到堆在屋後的建材已經逐漸變綠,開始長出野草來了。於是,我們決定改變策略,要求工人訂出一個確切的日期。而這段體驗對我們來說可以算是極具教育意義。   我們了解到,時間在普羅旺斯是一種極富彈性的商品,即使再清楚明確的詞匯也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實含義。“馬上”可能是指今天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明天”則是說本周內不詳的某個時日;最富彈性的莫過於“半個月”這一詞語了,它也許是三個星期,也許是兩個月,甚至可能是明年,反正絕對不會是15天的意思。   所以,我們學會了在討論期限問題時,必須能夠看懂對方的手語。當普羅旺斯人看著你的眼睛向你保證他本周二一定來敲你家門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手上的動作是至關重要的。若是平直不動,或拍著你的臂膀,他星期二大概會來;若有一隻手提升到胸前,手掌向下,左右搖擺,則表明,他有可能會把時間調整到周三或周四;若搖擺得厲害,變成晃動時,他的意思其實是下個星期,或天曉得什麽時候,全要看那些不在他控製之內的因素而定。這些否定式言語的手勢,似乎出自本能,因此比言語更能透露實情。有時,手勢之外還會加上一句奇妙的詞兒:“正常情況下。” 這是應用極廣的托詞,值得為它投保。“正常情況下”,那是說天沒下雨,卡車沒拋錨,姐夫或小舅子沒把工具箱給借去等等情況。普羅旺斯建築工人好像把這句話當成合約中天經地義的一項條款,而我們卻越來越對這句話產生了無限的狐疑。   但是,雖然他們如此不守承諾,又從不肯打個電話說聲能不能來,我們對他們這種行為的憤怒卻從來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他們總是那麽和善,那麽開心;而且隻要一開工,他們總是長時間賣力地幹活,工作品質又無可挑剔。綜合評價起來,他們還是值得等待的。所以,我們漸漸修煉出一點點修養,開始學會依從普羅旺斯人的習慣行事。我們告訴自己,從現在起,隻要對於希望達成的事根本不抱任何希望;那麽事情隻要出現一丁半點的進展,我們就會喜出望外了。 田園沉思錄   福斯坦最近行為古怪。兩三天來,他駕駛著那輛鏗鏘作響的拖拉機,後麵拖著一具金屬肚腸似的奇怪機器,在整齊的葡萄藤之間來回穿行。那機器不停地向兩邊噴灑出肥料似的東西。他時不時地停下車,走向一塊過去用來種瓜、現在長滿野草的荒地,先是從一頭打量一會兒那塊荒地,然後爬回拖拉機,噴灑一陣肥料,又停車走到荒地的另一頭去研究它,還不時地來回踱步,低頭沉思,抓耳撓腮。趁他中午回家吃飯的時間,我走過那片荒地去看看究竟是什麽東西使他產生了那麽大的興趣。可是在我眼裏看來,那就是一塊休耕的瓜田,地上 除了野草之外,有一些去年用來保護作物的塑料薄膜碎片,不過是普通的半畝荒地而已。據我猜測,福斯坦一定是認為地底下埋藏了什麽金銀財寶吧?我們自己已經在房子的旁邊挖出過兩枚拿破侖時代的金幣了,而據福斯坦說,這一塊地方可能還有更多財寶。可是一般的農民是不會把金子埋在農田裏的吧?藏在石板底下或沉入井中不是更安全?此事大有蹊蹺。   那晚,福斯坦偕同夫人安莉來訪,打扮得異乎尋常的整潔,白皮鞋、桔色襯衫,顯得頗有幾分商人氣質。他還隨身帶了一罐安莉燒的兔肉。啜了幾口酒之後,他神秘地傾身向前:“知道嗎,你們葡萄園裏種的葡萄生產的酒,就是著名的盧貝隆坡地葡萄酒,馬上就可以獲準擁有自己的品牌啦?” 他靠回去,緩緩點著頭,在我們慢慢品味這條新聞的價值的同時,他不停地以十分肯定的語氣嘟囔著:“是呀”,“是啊”。確認我們已經完全吸收了剛才的新聞,福斯坦才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下去:這就意味著酒價會提高,葡萄園的主人可要賺大錢了。而且,葡萄種得愈多,錢賺得愈多。   我們對此並無異議,福斯坦於是端起了第二杯酒——他喝酒幹淨利落,總是比我預期的速度更早飲完——提出了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們的瓜田可以做更經濟有效的利用。在他啜了一大口酒的當兒,安莉從皮包裏取出一份文件,那是政府頒發的特別許可證,準許我們在瓜地上種植葡萄。在我們閱讀文件時,福斯坦在旁不斷地自責那塊地本來就不應該繼續種瓜了。種瓜既費時又費水,夏天山裏的野豬還經常跑來偷吃。就在去年,福斯坦的弟弟傑奇所種的瓜就被野豬吃掉了三分之一。好好的收成莫名其妙地進了野豬的肚子!福斯坦似乎一時沉浸在這痛苦的回憶中,直到一口喝下第三杯酒,才回過神來。   福斯坦接著說道,他不經意地已經計算過,如果不種瓜,我們那塊田可以插一千三百枝葡萄藤。聽到這話,我和妻子彼此會心地互望了一眼。我們都喜歡酒,也同樣喜歡福斯坦,而既然他顯然心意已定,我們對改種葡萄也就沒什麽意見了。福斯坦走後,我們也就沒有再去想這件事。福斯坦是人類之中的反芻動物,做事從不匆忙冒進。再說,在普羅旺斯哪會有什麽能夠快速完成的事情?也許明年春天他會著手進行也未可知。 葡萄種植軍團   誰知第二天早晨七點鍾,一架拖拉機已經開始在瓜田裏進行翻土作業了。兩天後,插枝隊正式抵達。這是一支由五個男人、 兩個女人以及四條狗組成的混合軍團。領隊的是葡萄種植專家鮑琪先生。他在盧貝隆地區種葡萄已有40年的經驗了。鮑琪先生登著一雙帆布靴子,親自跟在拖拉機後麵,深一腳淺一腳地推動小犁,以便確定犁線筆直,間隔恰當。他皮革一般堅韌的古銅色麵龐上透著專注的神情。每條犁線的兩端各豎著一根竹竿,以麻繩連接,麻繩上每隔若幹距離都畫上一定的記號。終於,整塊田地被切割成若幹細長的條狀分布,可以 插葡萄枝了。   小型貨車運來新鮮的葡萄枝,大約隻有我的大拇指大小,上端塗滿了紅色的蠟。鮑琪先生親自在旁邊檢閱他的插枝裝備。我原以為會用機器插枝,結果卻隻看到幾支中空的鋼管,和一個木頭做的大三角。插枝隊短暫地圍成一圈,接受任務分派,然後散開,各自組編隊形。   鮑琪像握著方向盤一樣手持那個木頭三角在前開路,在地上量出等距的三個點,並留下記號。他身後的兩個人便用鋼管按照鮑琪的記號打出葡萄藤將要生長的孔洞,而插枝和填土的工作則由後麵的人來完成。福斯坦的太太和女兒負責運送藤枝,順便評論男人們頭上戴的帽子---尤其是福斯坦戴的那頂時髦的遊艇帽。狗兒們則歡快地在每個人的腿邊躥來躥去,跟麻線糾纏不清。   工作時間長了,隊形漸漸散開,鮑琪竟領先後麵的人兩百公尺遠。可是距離絲毫沒有構成聊天的障礙,而且還總是相去最遠的兩個人聊得最帶勁,直到位居隊伍中間的人一邊趕狗,一邊插進來抱怨說線不夠直。就這樣,聒噪不休的隊伍在田間不停地移動,直到大約下午三點鍾光景,安莉提來了兩隻大號的籃子,大夥兒才停工,開始坐下來享用普羅旺斯式的下午茶。 田間小憩   大夥兒散坐在田地上方的草坡上,向籃中的食物發起了進攻。從遠處看來,這情景酷似布瑞鬆的素描畫。大籃子裏裝的是四公升的酒和滿滿當當沾糖油煎的法國麵包,顏色金黃,吃起來香脆可口。這時,安德烈老爹也來了。似乎他是來視察工作進展情況的。我們看見他一到田邊便挑剔地用手杖敲打著種植了葡萄藤的泥土,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之後,老人走過來加入了大夥的行列。他先喝了一杯酒,隨後也坐下和我們一起曬太陽。善良溫和的老人一副無所適事的樣子,用沾滿泥巴的拐仗摩擦著狗的肚皮,開始問安莉今晚吃什麽。他想早 點開飯,好接著看他最喜歡的肥皂劇《聖塔巴巴拉》。   酒喝光了。男人們伸伸懶腰,把牙縫裏的麵包屑剔幹淨,又回去工作了。傍晚時分,葡萄枝已經全部插好。原本崎嶇不平的瓜田現在平整無暇,新插的幼小枝條在夕陽下若隱若現。插枝隊開拔到我家後院,大夥兒一邊舒展著脊背,一邊再喝上幾杯茴香酒。我趁機把福斯坦拉到一旁,問他該付多少工錢。使用了三天拖拉機,再加上幾十小時的人工,我們想必要攤上一筆不小的數目了吧?福斯坦連忙解釋,急得把手中的杯子都放下了。他說,藤枝的錢我們是要付的,至於其他的就不用了。這山穀裏有一套合作製度,哪家的葡萄需要重新栽種時,大家就來義務幫忙。算起來誰也不吃虧。他說,這倒省了填寫發票、繳稅什麽的。他笑著用一根手指敲打著鼻梁,又以“小事一樁、不值一提”的語氣問道,趁著拖拉機和農夫們還都在這裏,要不要再種上250棵蘆筍呀?第二天,蘆筍就種好了。我們那套“普羅旺斯凡事慢吞吞”的理論,此刻似乎已經宣告無效了。 誓死捍衛家園   盧貝隆的春天流露出不同的聲息。獵人離去之後,潛伏了一冬的鳥兒便從藏身的林中鑽出來,用它們悅耳的鳴叫取代了槍聲。我沿著山徑走向馬索家時,惟一刺耳的動靜是一陣猛烈的敲打聲。我暗想,會不會是馬索眼看觀光季節將至,決定趁機豎起“吉屋出售”的牌子呢?   我在他家附近的山徑上看到馬索時,
-ice3- 留言於:2007-08-15 08:04:54
ice3
謝ArianeMM的來訪和熱情留言!! *^ο^*
點擊查看更多...
給 Ariane 留言
注意: 請不要在留言中留下不友好信息或者類似侮辱性的言辭。
本留言簿隻允許文學城注冊筆名留言,遊客不可以留言。 如果您還沒有注冊, 請點擊這裏注冊文學城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