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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魯迅和孔子,誰可以信奉?

  王得後

  本文是作者為自己的新著《魯迅和孔子》一書所寫的“自序”,曾四易其稿,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問題。這本新著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現征得作者的同意,本書率先刊登此文。限於篇幅,編輯對文章略作刪節,並另加了標題。

  我這一生,自大學畢業,一直在研讀魯迅,從業餘到專業,迄今五十二年。“子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樂之”而閱讀,是人生一大快事。我樂於研讀魯迅。研讀魯迅使我感到充實,感到痛快,感到希望。雖然,當我想寫點魯迅時,我感到沒有什麽話還要我來說了。

  魯迅是新文化先驅,是終身守護新文化,創造新文化,為掃蕩妨害新文化成長的謬見而不遺餘力、奮鬥不息的一個先驅,又是新文化先驅中最富思想、最有思想業績的一個。

  新文化的濫觴,我認為是陳獨秀發表於當年《新青年》的《一九一六年》。因為他提出了對於舊文化的根本挑戰。他指出:“儒者三綱之說,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為臣綱,則民於君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父為子綱,則子於父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夫為妻綱,則妻於夫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為臣,為子,為妻,而不見有一獨立自主之人者,三綱之說為之也。緣此而生金科玉律之道德名詞,——日忠,日孝,日節,——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為以己屬人之奴隸道德也。人間百行,皆以自我為中心,此而喪失,他何足言?奴隸道德者,即喪失此中心,一切操行,悉非義由己起,附屬他人以為功過者也。自負為一九一六年之男女青年,其各奮鬥以脫離此附屬品之地位,以恢複獨立自主之人格!”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孔子和他的門徒安身立命的學說精魂,是儒家學說的根基,是“不可得與民變革”的根本特質。這一點,在《禮記·大傳》中說得斬釘截鐵:“聖人南麵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是“三綱”的精髓。朝代可以更迭,它是“不可得與民變革”的。正是這“三綱”,自孔子以來兩千多年成為我國的“正統思想”——“主流思想”——“統治思想”。挑戰儒家的“正統思想”,反對儒家的“正統思想”,是新文化的立意、主旨,也是新文化提出的根據。新文化是對人的奴隸地位提出挑戰、堅決反抗的文化,是呼喚人格獨立的文化,是爭取人成為人的文化。

  在中國,現代的人的覺醒,現代的人道的訴求,興起於晚清。魯迅並不是最早的。魯迅是光緒三十三年,公元一九〇七年,二十七歲的時候,在日本作《人間之曆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才提出了“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文化偏至論》)的“立人”思想,確立了“立人”思想的基礎框架。但那時人心追求的是暴力革命,是用武力外抗強權,內革清廷,魯迅提出的這一思想革命,文化革命,如“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呐喊·自序)》)不合時宜,唯有寂寞。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皇朝,結束了綿延兩千多年的皇權專製製度,建立了民國。但五年過去,“五族共和”的、“民主”的政黨政治混亂不堪。陳獨秀有鑒於此,作《一九一六年》,一麵挑戰儒家“正統思想”,一麵挑戰“政黨政治”。風雲際會,第二年,一月,胡適在《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二月,陳獨秀接著發表《文學革命論》,再一年,魯迅發表《狂人日記》,對於儒家設計並實行了兩千多年的“家族製度”的弊病,“憂憤深廣”地予以暴露。新文化——新文學衝破儒家“正統思想”的牢籠,競走於神州大地。

  還是魯迅,早在一九一二年七月,中華民國成立剛過半年,在《哀範君三章》中,就表達了對於政治的失望,他寫道:

  風雨飄搖日,餘懷範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世味秋荼苦,人聞直道窮。奈何三月別,竟爾失畸躬!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場。故裏寒雲惡,炎天凜夜長。獨沈清泠水,能否滌愁腸?

  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茗芋,微醉自沈淪。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雲散盡,我亦等輕塵!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場”是異常敏銳的政治洞察力。有學者認定新文化的興起是追求“文化解決問題”,這是沒有細心考察新文化的文獻,完全不顧新文化先驅者隨後的分道揚鑣,有的熱衷政治,有的組織政黨的事實的結論。

  魯迅參與新文化的建設,接續著他青年時期“立人”的思想。一九一八年四月發表《狂人日記》暴露儒家的“仁義道德”的根本特質是“吃人”:呼喚“真的人”:呼籲“救救孩子!”七月發表《我之節烈觀》,痛批儒家鉗製與摧殘婦女的“節烈觀”。九月發表《隨感錄二十五》,暴露儒家“父為子綱”把子女當做“福氣的材料,並非將來的‘人’的萌芽”的根本特質,呼喚“因為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後是隻要‘人’之父!”魯迅和陳獨秀一樣,首先集中反抗的是儒家的“正統思想”,即儒家的“三綱”。

  然而,曆史歸曆史,孔子歸孔子,孔子是我國曆史上的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孔子的偉大,我認為:

  一,在他的思想不但傳承了兩千多年,曆遭攻擊而不衰敗,不斷分化而保持著根本特質,顯示出驚人的生命力。

  二,主要在孔子抓住了人類社會穩定的三個根本問題,即男女問題,父子問題,君臣問題,為此提出了他的處置方法。人類男女異體,為優化傳宗接代,而有夫婦;有夫婦而有子女;人類群居,在家庭之外,進入社會,是各種群體的人際關係,最高即君臣。在君臣這一體係,這一本位之中,是各級“頭頭”。這三種根本關係如何處理?如何求得穩定?最簡單的原則就是一方服從一方,不得有異議,不得有異動。於是乎“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被設計出來。這是為強者設計的方案,為權勢者設計的方案。弱者一方是被壓迫、被鉗製、被束縛的一方,是被迫的人身依附,失去了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思想的一方。我曾經指出,這是繼承動物的法則,森林的法則,“弱肉強食”的法則。但是,在兩千多年前,在人類的童年,文明社會的“初級階段”,是勢所必至的。

  三,孔子是一個有理想的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在為權勢者設計治國的方案之外,對於人生諸多問題提出了一些原則,可供後人借鑒,是有可資借鑒的寶貴的思想在。

  不過,孔子畢竟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的人物。他的根本性的思想已經嚴重阻礙中國人民族性的現代化。當中國進入二十世紀,人的覺醒早已是世界潮流,蔚為大觀的時候,我中國人還保守著儒家的“三綱”,讓大多數人沒有人身自由,沒有人格獨立,沒有思想獨立,是無論如何沒有道理,沒有合法性的了。新文化是順應世界潮流的產物。是合乎人情、人心、人性的文化。

  新文化的誕生,快要一百年,快要一個世紀了。早在十年前,一股弘揚傳統文化的思潮興起,不十年而幾乎席卷我中國。新文化被指責為“徹底反傳統”,割斷文化傳統,敗壞人心,導致“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魯迅是毀滅中國傳統文化的民族罪人。這是完全違背事實,違背新文化根本特質的不實之論。一種呼喚人的覺醒,倡導人道,倡導人格獨立,思想自由,尋求“理想的人性”(魯迅語)的文化,怎麽會是滅絕人道,摧毀文化的“大革命”的思想資源呢?

  一個曆史悠久的民族,一種曆史悠久的文化,“傳統”是單一的嗎?我華夏大地,春秋戰國時代,即有“百家爭鳴”。到漢武帝,才強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輿論一律”。即使這樣,老子的思想,莊子的思想,法家的思想,時起時伏,並未斷絕,難道他們的思想遺產不算傳統文化嗎?佛教傳人中國,經過“漢化”,漢傳佛教也曆經艱辛,站穩腳跟,得到發展與傳承,難道不算傳統文化嗎?我們土生土長的道教,難道不算傳統文化嗎?孔子,儒家,不過是我國傳統文化中的一端,被統治者禦定為“正統”的一端而已矣,豈有他哉。“正統”之外必有“異端”:“異端”也是一種傳統。把“正統”當做唯一的傳統,當做“中華文化的標誌”,於事實不合,於理也不安。何況倡導新文化的先驅們,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鍾情的傳統文化,姑不論陳獨秀、胡適、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即如最嚴厲抨擊儒家正統,“絕望於孔子和他的之徒”的魯迅,不是也輯校了大量古籍,搜集了大量石刻拓片,撰寫了《中國小說史略》麽?清朝翰林、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挽魯迅聯,寫著:“著述最謹嚴,豈徒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難道清朝的翰林,對於“國學”,“儒學”,不如當今的教授,學者嗎?

  更有甚者。遙想當年,在國民黨政府的門色恐怖下生活,翻譯、創作和輯校古籍的魯迅,高歌:“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一九三五年亥年殘秋偶作》)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場“狂飆”,卻是“無邊落木蕭蕭下”!少的老的識時務者,紛紛譴責新文化,特別著重譴責魯迅“激烈”,“激進”,“極左”。一群年輕的俊傑高呼:“五四‘是弑父!我們要弑’五四!”要填補“五四”斷裂了的中國傳統文化。可惜,他們沉迷於書本,悠然於書房,完全忽視了社會的現實,忘記了文化是人們行為的規範,文化是化人的東西;文化的存在與斷絕,要看現實社會人們的思想,行為。掙紮了近一百年的新文化,成功是很有限的。最大,最顯著的,是用門話文代替了文言文:儒家的“三綱”,除了在大城市,在一部分人中,實行了一點“男女平等,自由戀愛”之外,我們的農村還在“初級階段”。即使是“男女平等”,即使在大城市,即使在“首善”之都,對於女性的歧視,從被受胎的性別鑒定,“做掉”,到上學歧視,就業歧視,同工不同酬,還多得很。至於其他,何嚐有多少實質性的改變?“必也正名乎”?新詞換舊詞而已矣!談什麽“斷裂”?“弑”什麽“新文化”!毀什麽魯迅!

  而且,魯迅是最痛恨專製的一人,最洞察專製的禍害的一人。魯迅早年即指出:“托言眾治,壓製乃尤烈於暴君。”(《文化偏至論》)“群眾專政”與魯迅水火不相容。魯迅曆數各種專製的惡果是:

  約翰·穆勒說: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製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於正經的活人。(《忽然想到(五至六)》)

  約翰·穆勒說: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們變成沉默。(《小雜感》)

  更何況,魯迅在回應對他的批判中闡釋他的革命觀,是:“再則他們,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凶惡的麵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隻抱著恐怖。其實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上海文藝之一瞥》)魯迅的文化,魯迅的思想,魯迅的左翼文學思想,能夠導致“文化大革命”嗎?誰是中國文化的“民族罪人”,捫心自問吧!

  為了檢視魯迅和孔子這兩位我漢族偉大思想家的思想的根本特質,為了探查“弘揚傳統文化”的底細,我決心編寫這本書。我之所以敢於以《魯迅與孔子》為書名,是因為我發現,孔子的偉大,在掌握著人際關係中君臣、父子、夫婦的三個根本關係,在人際關係中定位人的社會地位,規範人的社會生活。孔子的這三種關係,是封閉性的,家長製的,服從性的,抹殺個性,扭曲人性的,甚至於達到“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男的隨意三妻四妾、休妻,而女性隻能“從一而終”、守寡,乃至殉夫的地步。

  而魯迅的偉大在“立人”,為“立人”掌握著人一要生存並不是苟活,二要溫飽並不是奢侈,三要發展並不是放縱。在以人的每個個體的生存為本位,然後在人際關係中定位人的社會地位,社會生活,發展個性。而且,生存、溫飽和發展,是開放性的,有最廣闊的自主性的選擇空間,獨立的,平等的,最切合人性與人情;“不是苟活”,“不是奢侈”,“不是放縱”,才在更高的層次追求“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見《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追求“理想的人性”。

  正是在人的“生存,溫飽,發展”這樣三個根本問題上,魯迅與孔子,有充分的可比性。而且,對於人的這三個根本問題的思考,思想,才是文化的根基;才顯示出思想的根本特質。

  於是,我鬥膽幹了。

  我要把資料一一呈現在讀者麵前,請讀者自己閱讀原資料,自己思索,自己判斷。研究問題不能從原則出發,從預設的原則出發,從自己的好惡出發;隻能從事實出發,從資料出發,公開全部資料最有利於和讀者交流。研究問題,搜集資料是第一步。資料是研究的基礎。資料越完備,研究的基礎越堅實。至少也得有充分的資料,否則,結論是靠不住的。

  搜集好資料以後,是解讀資料,是發現資料之間的內在聯係。特別是像魯迅和孔子這樣的偉大思想家,沒有闡述他們思想的專門著作;他們的思想分散在單篇著作或語錄中。

  我要請讀者審視我讀到的資料,鑒定我使用的資料的真偽,資料是否充足,有什麽缺失,我的結論是否從資料中引申出來,是否合乎事實,是否成立,是否可信,至少是否可作參考?

  研究同一個問題,不同資料固然得出不同的結論;同一的資料,由於理解不同,也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人非草木,對於自己研究的作者,著作,問題,是各各帶著自己的情感的。我酷愛魯迅,信奉魯迅。自知可能帶著情感的偏愛,思想的偏向,特別要請讀者來鑒定我的意見,我的研究結論。

  我覺得如今年輕的讀者,閱讀《論語》也許文字上會有很多困難,把專家的譯文編輯出來,有利於理解原文。我的感覺也許低估了當下的青年,特別是大學文科的學友們。經過近十年的“弘揚傳統文化”,“國學悄然在燕同興起”,國學院如雨後春筍在大學建立,兒童有誦讀經典的熱潮,壯年有量身定做的國學班,央視有《論語》的心靈雞湯,連孔子將她們和“小人”——“小孩兒”——歸入“問題人物”的少女,也身穿不知道哪朝哪代的“國服”,在孔子像前跪拜而行“成年禮”了。我想,文言文的功力,也許高漲起來了,不用說一部《論語》,就是《尚書》、《易經》也不在話下了吧?不過,我記得魯迅的意見,他說:“清朝的考據家有人說過,‘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妄行校改。我以為這之後,則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亂點一通,佛頭著糞: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病後雜談之餘》)看當今報紙對於學術明星而又美女的開講《論語》的評點,似乎也有大講《論語》而《論語》亡的危機似的呢?然而,我國還有數目嚇人的文盲,高中生據說還有“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的頭痛經,他們在“國學”的熱潮中,應試的偷閑時,如果有興趣翻翻這本書,還是需要《論語》的譯文做參考吧?何況,就是專家學者,他們也並不完全一致,他們也常常各有各的解讀呢?

  《魯迅和孔子》這個書名,似乎可以有兩種解釋,而又肯定會受到非議。

  一種解釋,是“魯迅與孔子的比較研究”,沒有暗示褒貶取舍,是中性的。但是,這樣,不如幹脆加上“比較研究”四個字,消除歧義。可是,如果加上,理應擴大研究的內容,必得涵蓋政治、經濟、軍事、法律、宗教、道德、文學、藝術等等諸多和他們倆有關的方麵,才名實相符。而我,目前還不願意這樣麵麵俱到地評議。

  另一種解釋是:“要魯迅,還是要孔子?”暗示褒貶取舍的趨向。於是,三十年來致力於破除“二元對立思想”,破除“非此即彼”的考量與選擇的讀者,就要提出批評了。他們要追問:為什麽一定要不是要魯迅,就是要孔子呢?他們倆不能並存,不能兼容並包嗎?是的,在不少方麵,他們倆的觀點,思想有相同、相近或相通的地方。魯迅肯定過,稱讚過,甚至讚美過孔子的“偉大”。但是,在根本特質上,是不能兼容並包的。魯迅參與革皇帝的命,終身極力維護辛亥革命的成果,維護革除皇權專製的、實行“共和”的民國,這和孔子的“君君臣臣”能夠兼包並容嗎?有所謂“創造性的轉化”一說,但三十年來,我並沒有看到教授學者論述“君君臣臣”如何“創造性的轉化”為現代民主的論述。新儒家所謂儒家和現代民主如何如何,那是新“儒僧”,新“道虛”。至於“父為子綱”和“夫為妻綱”,似乎更少有論述了。是不?

  三十多年來,思想解放,提出了“二元對立”的思想問題。這大概是對於中國特色的辯證法——“一分為二”的反撥。所以有“一分為三”的哲學問題的提出,有“一分為多”的哲學筆記的記憶。

  “二元對立”的思想,是一元與多元問題中的一個子問題。多元是客觀存在的。自然是多元的,人類是多元的,社會是多元的。人本身的多元,產生人所創造的一切都是多元的。文化的多元性,思想、觀點、學說、主義、道德等等都是多元的。不僅是多元,而且是多樣的。因之價值的多元性隨之而來。二元是多元中的一種;“二元對立”也是一種常態。是非,利害,對錯,愛憎,好惡,美醜,高尚與卑鄙等都是“二元對立”的。人,隻要保有自己的個性,就有獨立的自己的思想,獨立的愛憎,就有自己的選擇。選擇往往是一元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人的一生,常常發生“是,還是不”;“要,還是不要”的選擇。孟子清楚地闡述了這一點:孟子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孟子·告子上》)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就是“多元”和“多樣”。但在“百家”中人是有選擇的。孟子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下》)就是一種選擇,一種在儒家和儒家之外的根本特質的思想,即“為我”,還是“為君”;“兼愛”,還是“親親”的思想方麵,孟子就作出了“非此即彼”的選擇。這種選擇,不能責怪他的“二元對立的思想”,隻能批評他的選擇是否正確。

  自然,“二元”並非必然對立。“二元”之間有相當的空間。“革命”和“反革命”之間,有“不革命”;“左”和“右”之間,有“中左”,“中左偏右”。“二元對立”的選擇,必須審慎分析。

  特別是對於“人”,又特別是對於“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家”如魯迅與孔子。他們思想豐富,複雜,涉及範圍非常廣泛。魯迅沒有研究過經濟,但魯迅在論及婦女的解放問題的時候,始終強調必須掌握“經濟權”,有獨立的經濟力量,在家庭有平等的經濟分配權利。孔子沒有研究過軍事,“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日:‘俎豆之事,則嚐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論語·衛靈公》)但孔子說出了一段至理名言:“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論語·子路》)從社會、人文的不同方麵,以“不以人廢言”,“不以言廢人”的原則,思想豐富、複雜的偉大思想家,都是總有可取之處的,都是可以“擇善而從”的。在這一方麵,魯迅和孔子也不另外。我是要魯迅,也要孔子的。

  但是,在思想的根本特質方麵,即在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方麵,我是隻要魯迅,而不要孔子的。並且認為,凡是不願作奴隸的人,不願從家裏到社會甘願臣服他人的人,大概不會選擇孔子吧?我是信服魯迅的一個人。我也時時警惕自己對於魯迅是否“偏愛”而產生“偏至”。

  孔子當今在我中國的複活,並且不是“乘桴浮於海”,不是隻有一個“由”跟隨著他,而是乘風破浪,舉國護駕,落戶世界各國,似乎真的要在彼岸開建“中華文化標誌城”的樣子了。然而,孔子的核心思想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麽?那個預言二十一世紀是我中華文化的世紀的長者,不是明確坦承“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門虎通》三綱六紀之說”麽!既然“三綱”是中華文化的“定義”,我期待今天的國學家不要“王顧左右而言他”,而直截了當地闡釋這“三綱”的內涵、意義、作用,對誰有利,為什麽今天還是治國的寶典,國家的“軟實力”?為什麽世界各國將會信奉孔子,並改弦易轍實行孔子和他的之徒的“三綱”?

  我期待青年朋友,想想孔子和他的之徒的“三綱”,想想魯迅向你們建議的當下的三個當務之急,冷靜地想一想:在當今之世,誰是可以信奉的?誰對於我們自己的生存和成長有益,有利?

  二○○九年八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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