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一節

  門前流水白蘋花,

  岸上無人小艇斜;

  商女經過江欲暮,

  散拋殘食飼神鴉。

  唱歌的人載歌載舞,一手橫笛,一手擊鼓,身後眾兒揚聲以和,飛袂雎舞,其音協黃鍾羽末,如吳之聲,含思婉轉,有淇濮之豔,而少北地之慷慨激昂,間以眼前之皚皚白雪,大地冰封,卻是大相徑庭。

  除了為首狀似瘋癲的歌者之外,身後眾兒男女,盡是本地人家,當此殘雪未融,冬陽初現的一霎,一行人舞竹擊節,踏著眼前這條蜿蜒的青石板道,一徑地迤邐而下,載歌還舞,漸行漸遠。歌聲下,那裂人肌膚的冬風也似欲振乏力。

  兩隻灰毛狗奪門而出,直認著前行人狺狺而吠,闊口獠牙,十分猙獰。

  有人聞聲而出,卻似晚了一步。

  “咦,這是從何說起?”管二老爺直著一雙眉毛,嘖嘖稱奇地道:“這是皇甫鬆的‘竹枝’令,巴蜀之音,怎麽會在咱們這個地頭上流行起來?怪事怪事,那領頭唱歌的人好嗓音,是誰?你們誰見過?”左右看了一眼,無人搭腔。

  “咳!二老爺是說那唱歌的君探花?小人倒是見過幾次。”擱下了手上的煤車,老劉打對邊走了過來,一麵向發須斑白、衣著講究的管二老爺拱手問安。

  “君探花?”二老爺臉上透著稀罕,“難道他還是個探花?”

  “這就不清楚了。”老劉搓著生有厚繭的一雙粗手訥訥道,“反正大家都這麽稱呼他,有人還管他叫狀元呢,說是這個人學問可大了。”

  “荒唐,”管二老爺一麵扣好了身上的扣子,“這個人以前怎麽沒見過,他是打哪裏來的?”

  “回二爺的話,這可就不清楚了。”老劉擠巴著一雙見風流淚的火眼,思索著,“許是南邊來的,來了總有個把月了,就住在河對邊,說是寫得一手好字。隻是人怪得很,不太愛搭理人。二老爺是不是要傳他到衙門裏問話?”

  “那倒不必,人家也沒犯案。”

  說著,管二老爺揮揮手,支開了老劉。身邊的跟班兒趕上來遞上了一袋子煙,二老爺接過來抽了一口,一徑地邁著八字步,踱向麵前白雪覆蓋著的流花河岸。

  河水冰封,像是千萬裏長的一條大銀龍,一徑地迤邐而西,把眼前大地雪原,一切為二。

  長久以來,這流花一河,無負於河西四郡,給了當地居民多少富庶!土壤賴以滋潤,人民賴以為生。春化之後的河水,永遠是那麽清澈,清得連水底遊魚都曆曆在眼,更別說綿延兩岸的千裏杏花所賦予人們的詩情畫意了。

  冰封的河麵上,有人用冰橇子在載運東西,老大的紅木樹幹,總有一人來高,拉拖在冰上□□作響,真怕那將解的春冰不勝負荷,一下子裂開來,連人帶牲口全數完蛋,人的命恁地不值錢哪。

  管二老爺一袋子煙下了肚,算是過足了癮,啐了一大口濃痰,這才想起來回頭招呼小跟班兒套車,卻不知一陣子寒風襲來,打樹梢上簌簌落下了一天的花瓣兒,散落了他滿頭滿身。

  仰起頭來看看,花色嫣然,紛紅一片,卻不是那幾株老樹盤根的臘梅,敢情是早生多情的桃花綻放了。

  “這才多早晚,怎麽連桃花都開了?老天爺,時令不對呀……”

  看著,想著,管二老爺滿臉透著古怪。

  也說不上是什麽真的古怪,隻是管二老爺心裏卻久懸不下,他疑惑著像是有什麽禍亂,即將要在這片平靜的地方發生了。

  手裏提著隻活蹦亂跳的兔子,這個人老遠地打山那邊過來,時間總是在“未”時前後。

  一身灰布長襖,像是名貴的“灰背”裏兒,卻有好些地方都已光板少毛,灰色的罩袍,都已磨得發了白,可是穿在他身上,倒也不顯得寒酸。

  固然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可是穿衣服總得要有個架子,有了架子再看氣勢,也就是所謂的“氣宇”,這一點最重要。否則徒具其表,而無內涵,可就是所謂的“穿上龍袍不像皇帝”了。

  皇帝不見得個個漂亮,更不一定身材魁梧,有的甚至於還很醜,其貌不揚,隻是有一樣——“穿上龍袍就是像皇帝!”

  這陣子雪下了總有個把月了。

  好像就是在開始下雪的那一天,這個人就來了,一頭紮進了老梅盛開的山窪子裏。動手搭了兩間竹屋,他就住了下來,再也懶得動彈,一住個把月,直到現在為止,卻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流花河岸盛產名貴的紅毛兔子,就是所謂的“赤兔”,小小一塊兔皮,隻要腹背無損,總能值上兩把銀子。運氣好的獵戶,若能整個冬季收集到百張赤兔皮,製成整張的皮裘筒子,隻此一筆生意,一家大小來年全年衣食無缺,說是發上一筆小財,應該不為過。隻是細數流花河岸,每年來因以致富的獵人,卻是鳳毛麟角,簡直未之聞也。整個冬季下來,即使最稱幹練的獵人,能夠有上十張八張的赤兔兔皮,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比較起來,倒是“狐”還要好獵些,即使上好的“銀狐”也遠比赤兔要好獵得多。人稱狐狸最狡猾,這小小的“赤兔”卻比狐狸更為狡猾,妙在聰明的人,卻偏偏放它不過,要吃它的肉,剝它的皮。

  這個世界上,誰要是與人鬥智,肯定是要失敗的。因為被稱為“萬物之靈”的人,才是最狡猾的。

  “他”捉兔子手法甚為巧妙,可以稱得上一手“絕活兒”,在細長的竹竿尖上,打上一個如意繩結,往兔穴附近雪地裏一插,附近撒上一些玉米星子,這就得了,第二天過去看看,準有一隻活蹦亂跳的紅毛兔子吊在那裏。

  一天一隻,多了他也不要。

  別人看在眼裏,硬是羨煞,想學樣,也來上這麽一手,偏偏就是不靈。不要說一點點玉米星子了,就是整筐地往地上倒,也是白搭,還蝕了許多糧食。看看不是好買賣,也就沒人再能學樣了。

  他一徑地來到了“流花酒坊”。

  三五麵粉紅布招獵獵作響,鬥大的“酒”字,在風勢裏真是施出了渾身解數。此時此刻,誰要是停下腳步來,抬頭向它多看上一眼,準能引動了那條蟄伏在胃裏的“饞”蟲。

  把兔子交到了左手,右手掀開了厚厚的老棉布門簾子,那股子濃重的酒肉香氣,便撲麵直襲了過來。

  “君爺,您來了,請坐,請坐。”

  不隻是酒保曹七、二掌櫃的,所有座頭上二三十雙眼睛,情不自禁地全數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身上。

  二十來歲的年紀,挺斯文潔淨的一張臉子,濃黑的一頭長發,綁紮成兒臂粗細的一截短辮子,斜甩在右麵肩上,俊俏中不失英挺,那麽魁梧的身子骨,端的是一條好漢子。

  “好一張‘玉兒紅’!好貨色!”

  接過了對方手上的兔子,高舉當前,二掌櫃的直眉瞪眼地隻管打量著手上的那一身上好兔皮,滿臉覬覦神態。

  “我給您一兩八,連同過去的三十張一總是五十兩銀子,您就賣給我吧!這個價碼不低了!”

  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就著他慣常坐的位子坐了下來,酒保曹七忙不迭地送上了蓋碗香茗,問道:“還是老樣?”

  客人又點了一下頭:“一半熱炒,一半火鍋!小心下刀,別損了這身好皮!”說著,將兔子交給曹七,提到後麵廚房裏。

  孫二掌櫃的賠著笑臉搭訕著坐下來,想著要跟客人套上幾句交情,無論如何也要把那三十張兔皮弄到手,怎知來客卻轉過頭去,管自向著窗外眺望著,那棵綻開著鮮豔蓓蕾的老梅,似乎還比二掌櫃的那張風幹橘子皮的臉,要討人喜歡得多。

  說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對方壓根兒也沒有答茬兒,自己也覺著怪沒意思,方待告退,不經意卻為對方手指上,亮晶晶、黃澄澄老大的一顆“貓眼玉”戒指吸住了眼神兒。

  “嘿!好一顆‘貓兒眼’,怕從京裏流出來的吧!”

  算他二掌櫃的有些見識,那個年頭,民智未開,能認識“貓兒眼”這類稀罕物什的已是不多,更別說還知道是來自西域的“貢品”了。

  姓君的客人笑了笑,略似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爺你覺著奇怪是吧?”孫二掌櫃的算是找著了話題,“不是吹的,能認識這玩意兒的,整個河西,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賞個臉,您就讓我開開眼吧!”

  說著,二掌櫃的那雙眼珠子,硬是跟對方手上那顆“貓兒眼”對上了,有如“磁石引針”再也分不開來。

  君客人一笑點頭,倒也不心存忌諱,落落大方地自手上摘下了戒指,孫二掌櫃的,兩隻手跟捧鳳凰蛋似的小心接了過來,嘖嘖有聲地看了又看。

  他果然是識貨的,臉上神色緊接著為之一變,隨即恭謹地原物奉還。

  “果然是宮裏……這東西戴不得的,爺,您小心收著吧!”

  忽然他把臉湊近過去,聲音壓低了:“八成兒是聖上的恩賜,不用說,府上出身宦門,老太爺可是在朝當官?”

  眼珠子骨骨碌碌直打轉,一霎間在對方身上看了十萬八千轉,真像是要把這個人看個透穿。

  君客不經意地笑了,一嘴牙既齊又白。

  “我這個樣子?像麽?”

  “誰說不像?”二掌櫃的心裏卻嘀咕著“可真不像!”一雙眼珠子不自禁地又落在了對方洗得發白的藍布罩袍上,“這就不像!”真要是出身權宦之家,豈能這等打扮?再看對方少年那等氣宇神采,果真又像是大有來頭。可真是把他給弄糊塗了。

  一霎間酒菜齊備,算是暫時打亂了孫二掌櫃的思維。

  黃銅火鍋開得“嘎嘎”直響,生片的兔子肉紅彤彤的,往鍋子裏一下,加上些酸菜粉皮、腐乳大料,隻那香味兒,就讓人垂涎三尺。

  君客人顧不得再跟二掌櫃的說話,獨自享受他的美食。孫二掌櫃還不識相,猶自想著那三十張上好的紅毛兔皮,無如那邊櫃上招呼著有人要會賬,他隻好暫時告退離開。

  姓君的年輕人,確是好飯量,一口氣吃了三張餅,其勢未已。客人中有人認得他就是慣常與孩子們玩耍、載歌載舞的那個君探花,不免交頭接耳,有些好奇。隻是這好奇緊接著卻為傳自窗外的一陣子馬蹄聲所吸引,大家紛紛改了視線,向外尋聲望去。

  亂蹄踐踏聲裏,間雜著坐馬的長嘶,七八騎快馬,風馳電掣般已來到眼前。

  接著小夥計的一聲“客來……”,七八個身披甲胄,頭戴皮盔的軍爺武士,已自門外蜂擁而入。

  近年來朝廷對北方瓦剌用兵頻繁,這裏適當過往,倒也不足為奇,隻是眼前這幾個軍爺,卻顯得行止有異。倒不是他們長相奇怪,而是隨著他們一行所帶來的那個“戰俘”,大大引起了人們的好奇。

  說到“戰俘”,直覺地就使人聯想到來自蒙古瓦剌的那些野蠻韃子,而眼前的這一位,一不野蠻,更不是什麽“韃子”,卻是個花不溜丟、模樣兒姣好、十足逗人的大姑娘家,莫怪乎整個酒坊數十雙眼珠,這一刹那全數都被她給吸住了。

  七八個身高體壯的軍爺,一個個如狼似虎,想是走了長遠的路,早已饑腸轆轆,疲憊不堪,進得店來丟盔擲甲,稀裏嘩啦亂成一片。

  為首一個四旬左右,麵有刀疤的黑壯漢子,姓戚名通,身當一個小旗的鎮撫,正是一行之首,身未坐定,先自大聲嚷了起來:“有什麽好酒好菜,統統給我們搬出來,要快!”

  隨行各人,一個個更像是餓虎凶神,呼酒喚茶,有人更嚷著生火打洗臉水。隻把孫二掌櫃的與酒保曹七忙得團團打轉,嘴裏慌不迭地連聲應著。

  流花酒坊先時的冷清,由於眼前這一批不速之客的忽然來臨,頓時為之熱鬧起來。為了打點這一筆上門的好生意,二掌櫃的由廚房臨時抽調了兩個小廝,幾個人一陣子大忙,才算把生意給照顧下來,容到酒菜上來,情勢才為之略見緩和。

  像是被冷落了,又像是無暇顧及,除了入門之初的那一刹那,似乎誰也沒有再去留意那個不幸的姑娘一眼。這年頭,不幸的事多啦,一個落難被俘的姑娘又算什麽?像是一隻待宰的羊,身上是五花大綁,入門之初,她就被重重地擱在生硬的地上,現在,她兀自不著聲息地靜靜躺在那裏。

  一頭長發倒似規則地攏著,白淨的肌膚也還不曾弄髒了。她有著長長的身材,細細的腰肢,單眉杏眼,模樣堪稱動人。卻不像兵荒馬亂、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家出身,一身翠綠長衣,連帶著大紅織錦緞的馬甲兒,無論質料手工都很不錯,這身打扮,雖非大家小姐出身,看來卻也並不寒磣,尤其是腳下的一雙虎皮快靴,式樣裏透著古怪,絕非時下江湖女兒穿著。不經意,她偏過頭,才會發覺到,在她右耳下,垂著一枚製錢兒大小的閃閃金環,卻隻是一隻,左耳朵卻是空著,是掉了呢?還是原本就是一隻?

  總之這個姑娘的出現,令人大費思忖,致人頓生疑竇,隻是誰又會煞費心思地去分析這一切?隻瞧著那一身五花大綁,外加繞體的一圈鋼鎖鏈,這一切,用來對付一個身無寸鐵的少女,似乎太過分了,不經意地看上一眼,也令人輒生同情。

  麵對著滿屋子的男人,這個綠衣姑娘卻也並不怯場,那雙烏油油的大眼睛,其實一直也沒有閑著,東瞧瞧西瞧瞧,現場每一個人,都似乎在她的觀察之列,就連獨坐一隅的君先生也不曾放過。

  “隻顧了咱們自家吃喝,倒是忘了她了!”

  說話的軍爺,有著老長的一張馬臉,酒喝多了,看上去連眼睛都紅了,吃飽喝足了,才似忽然想起了地上還有這麽一個人躺在那裏。

  半擰過身子來,馬臉人打量著地上的這個姑娘,有些眉飛色舞:“我說,大姑娘你八成也餓了吧!隻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喂你,怎麽樣?”

  “得了吧老馬!你小子是吃飽了撐的!”

  另一個貌似李逵的黑大個子冷森森地笑道:“也不拿眼瞧瞧,這可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憑你老馬那兩下子,怕是罩不住吧!不信你就試試?”

  滿桌子的人都被逗笑了。

  “嗬!叫你說的!”老馬挺了一下肚子,“左不過是個雛兒,她還能吃人!”說著,他真的就站了起來。

  “給我坐下!”“戚鎮撫”總算開了腔。這個率先進入,四旬左右,麵有刀疤的漢子,是這一行的頭兒。

  被他這麽一叱,老馬悻悻然地又自坐好。

  “兩碗黃湯一灌,你他娘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罐兒裏養王八’,我看你是越活越抽抽啦!”

  姓“戚”的嘴上夠損,倒也有些子威風,老馬被損得動也不敢動一下,就隻有翻白眼的份兒。

  戚鎮撫把麵前半碗殘酒一飲而盡,這才轉過臉,朝著地上的姑娘冷冷笑道:“大姑娘,人是鐵,飯是鋼,餓壞了身子,犯得著麽?再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們隻是奉命交差,你又何必跟我姓戚的過不去?”

  地上的姑娘,猶自一聲不吭。四隻眼睛逼視之下,她可一點兒也沒有示弱的意思。

  戚鎮撫頗感為難地擰著一雙濃眉,打著一口濃重的北地鄉音道:“當初的事我們是一概不知,劉千戶怎麽交代,我怎麽聽令,把姑娘你往蘭州王府裏一送,我們也就交了差,想必王爺也不會難為你,弟兄們即使多有得罪,姑娘你也犯不著拿自己身子賭氣,這不是存心跟我姓戚的過不去麽?”

  這麽一說,大家夥兒可就全明白了。聽說這姑娘是被一個姓劉的千戶轉交下來,由眼前這個戚鎮撫奉命押解前往蘭州,聽口氣像是押向王府,交與王爺發落。

  大家心裏俱都有數,當今“漢王”高煦最是性好漁色,也最得寵,幾次隨父禦駕親征,父子在蘭州均布置有華麗別宮,不用說,底下人為了討好這位王爺,特意獻上了這麽一位美女,供他享用,也在情理之中。至於眼前這個姑娘,究竟又是一個什麽來路,何以又會落在他們手中,可就費人思忖,不得而知。

  姓戚的鎮撫說了半天,無如地上那位姑娘端的是好涵養,仍然是一聲不吭。大家的眼睛反倒全集中在這個戚通身上,倒要看他進一步怎麽發落對方姑娘。

  倒是先時發話的那個黑大個子“嗬嗬”有聲地笑了,“總爺你也真是,不瞧瞧人家姑娘,這麽一身大綁,你叫人家怎麽吃?怎麽下咽?”

  “對啦!”另一個麵生黃須的漢子笑道,“總爺你就行行好,先開了她的鎖,讓她吃飽了再鎖上!”

  姓戚的冷冷一笑,一時沒有搭腔。當初接下差事時候,劉千戶可是囑咐過了:“小心著,這丫頭身上有功夫,一個鬆了綁,老神仙也沒辦法,你可千萬留意!”那道鋼鎖鏈就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加上去的。隻是現在,戚通在兩相權衡之下,為示懷柔,不得不慎重考慮,暫時把這道鋼鎖鏈子拿下來了。

  “頭兒,你放一百個心吧,還怕她能跑了?”

  說話的黑大個兒,一麵說一麵自位子上站起來,就手操起了一口大砍刀,站向姑娘左側方。

  又站起兩個人,兩口刀殿了姑娘的後路。

  看到這裏,戚鎮撫禁不住微微笑了,自己想想,也覺著有些小題大做。雖說地上姑娘身上有功夫,到底不曾眼見,就算她有些身手,當著自己一行八條大漢麵前,她又能如何施展?更何況除了鋼鎖鏈之外,猶自還有那一身五花大綁,又怕她何來?索性就放漂亮點。

  戚鎮撫“嗬嗬”有聲地笑了:“給大姑娘看個座!”

  有人立刻搬過了椅子。過去兩個人把大姑娘的身子抬起來,讓她坐好了。

  戚通嘻嘻一笑,上前道:“把鎖先卸下來,大姑娘你舒坦一下,吃飽了咱們再上道兒。”

  一麵說,他隨即由身上取出了開鎖的鑰匙。這個戚通早年綠林出身,擅使一對流星飛錘,兩膀子力氣十足驚人,有一身精練功夫,在他眼皮子底下,實在難以想象對方一個小女娃子還能鬧什麽玄虛?

  話雖如此,戚通卻也做了必要的防範,眼睛向著各人一掃,示意手下人注意了,一麵力聚左臂,右手開鎖,左手蓄勢以待,一有不對,立刻隨時擊出,綠衣姑娘一身大綁,諒是無能為力。

  這一瞬顯然饒富趣味。

  熱鬧人人愛看,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向著對方那個綠衣姑娘注視著,雖然並不以為她真的有那麽大本事,能夠掙斷一身繩索,但是哭鬧一陣,撒上一陣子潑,卻是可能的,果真這樣,倒也有樂子好瞧了。

  整個酒坊一下子靜寂了下來。

  眼看著戚通在為綠衣姑娘開鎖,將開未啟的一霎間,卻有人在此一刹那發出了一聲歎息。歎息聲顯然出自一隅座頭上那個君先生嘴裏,像是有感而發,他隨即離座站起,放著熱鬧不看,轉身向外步出。

  幾乎是同時之間,綠衣姑娘身上的鎖鏈子開了。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霎,隨著鎖鏈嘩啦啦掙開的一聲脆響。綠衣姑娘一隻皓腕,卻由密綁緊捆的繩索圈裏,怒蛇也似的掙飛而出,隨著尖銳的一聲嬌叱之聲,直向戚通臉上襲來。

  這一手太快了,快到出人想象,加以事發突然,大多數的人簡直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綠衣姑娘宛若春蔥也似的一雙玉指,已自深深插入戚鎮撫的雙瞳。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石火。

  怒血飛濺裏,戚通“啊呀”一聲大呼,隨著綠衣姑娘回收的玉腕,一雙鮮血淋漓的眼珠,已自脫眶而出。

  綠衣姑娘顯然蓄勢以待,即在其出手的同時,一麵施展內氣玄功,隨著她伸展的軀體,身上繩索驀地寸斷而開。

  像是疾風一陣,“呼——”,又似飛雲一片,帶著綠衣姑娘翩然而起的軀體,已自戚鎮撫頭頂上掠了過去。

  一起乍落,正好迎上了一旁掄刀而上的黑大個兒。動作太快了,黑大個兒的刀還來不及掄起,已迎著了綠衣姑娘春風一掬的來勢,這丫頭確是夠狠的,以手代刀,隨著她玉女投梭的出手之勢,一隻尖尖素手,已自黑大個前胸直穿了進去,“撲哧”,血如泉湧裏,黑大個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倒了下來。

  這番殺著,太過離奇,像是晴天一聲霹靂,每個人都嚇傻了。

  綠衣姑娘其勢未已,伎倆更不隻此,緊接著雙手同出,已按在了另兩個持刀軍爺的前胸之上,後者二人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自雙雙麵條人兒似的癱軟了下來。

  八名軍差不過交睫的當兒,已自倒下了四人,剩下的一半,目睹及此,嚇了個魂不附體,慌不迭紛紛離座,作鳥獸散。

  綠衣姑娘像是恨透了這群軍差,出手之毒,觸目驚心,猶似有趕盡殺絕之意。嘴裏清叱一聲,身形猝然騰起,兔起鶻落地已趕到了一名軍差身後,右手猝出,待將向對方背上擊去,猛可裏,似有一縷尖風,直向著她後腦部位襲來。綠衣姑娘一隻手原已遞出,猝然驚覺之下,不及回身,先自打了個旋風,怒鷹也似的旋了出去。食堂裏卷起了一陣狂風,眼看著對方姑娘騰起的身勢,有似展翅雄鷹,一隻腳在台麵上不過輕輕沾了一沾,再一次掠身而起,已是丈許以外。

  眾食客眼看著對方綠衣姑娘這般神威,宛若殺神附體,早已嚇破了膽,一時秩序大亂,叫嚷著紛相回避,作鳥獸散。

  亂囂之中,對方姑娘卻已人神知鬼不覺地遁出酒坊之外。

  亂雪紛飛,紅梅吐豔。

  姓君的灰衣客人一腳踏上這片雪嶺,隨即轉過身來。像是旋風一陣,綠衣姑娘已自其身後襲向眼前。迎接她的是君客人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眼睛,平靜的臉上雖不現絲毫怒容,偏偏就有“幽幽難量”的懾人之感,比較起來綠衣姑娘的淩厲,倒似多餘的了。

  “你是誰?”劈頭蓋臉地先來了這麽一句,她像是勉強壓製住一腔激動,“暗算了人,想一走了之?沒這麽好的事,你跑不了的,哼!”

  “我根本就沒想跑。如果我真的要跑,你也追不上。”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君客人輕輕抖了一下衣服上的雪,他的目光不再向對方姑娘注視,隨即落在了麵前的一株紅梅上。

  “你……是誰?”綠衣姑娘嗔道,“為什麽要暗算我?”

  “我是我。”君客人說,“我也沒有暗算你。”

  綠衣姑娘微微冷笑著,一雙大眼睛左右轉了一轉,心裏盤算著什麽,臉上驀地罩下了一層冷漠。

  姓君的客人偏偏不曾注意到。“如果我真的有心暗算你,你也活不了。”說到這裏,他才直直地向對方姑娘臉上逼視過去,“我隻是不願意見你殺太多人,你身手不錯,但並非全無破綻,一旦遇到了厲害的對手,難免就要吃大虧。我這麽說,你可同意?”

  綠衣姑娘“白”著他,冷冷地道:“這麽說,你就是那個厲害的對手了?”

  “不,”姓君的微微搖了一下頭,“我是不輕易與任何人結敵的,隻是……”

  “隻是什麽?”

  “我不免對你有些好奇!”

  “好奇?”

  “像……你是哪裏來的?為什麽用這般殘忍的手法殺人?還有……”

  “夠了!”綠衣姑娘微微一笑,“這些問題你靜下來好好自己想吧,也許你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想了!”

  灰衣客人不免莞爾地笑了,露出了整齊複潔白的牙齒:“這意思是你即將向我出手?”

  “你以為呢?”綠衣姑娘緩緩向前踏近一步,她早已注意到了,對方這個人,絕非易與之輩,是以多加了幾分仔細。然而,最終仍將是出手一搏,也就無須多加掩飾。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勸你大可不必!你不會得手的。”他犀利的目光,再一次向她注視著,“方才我注意到你的出手,刁鑽、冷酷,你曾兩次施展出本門秘傳的掌功,看在我的眼裏,早已心裏有數,這是你的經驗不足。”

  綠衣姑娘神色變了一變,臉上殺機益著。

  姓君的灰衣客人,猶自點頭道:“我猜想你出身於一個神秘的武林組織,你的出現,當然負有重要的任務,隻可惜,由於你的上頭輕敵,而致落入敵手,現在你應該知道,這個天底下能人異士到處都有,如果你沒有必然製勝的把握,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綠衣姑娘“咦”了一聲,眼神裏滿是疑惑,“好像你什麽都知道一樣,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麽了不起的本事,敢教訓我!”

  話聲甫落,但見一片白雪,霍地由她腳下疾翻湧起,緊接著噴珠濺玉一般,直向著姓君的客人連頭帶臉地撲蓋過來。

  綠衣姑娘的伎倆,當然不僅如此。隨著這片乍起的白雪之後,她本人同時間已躍身而前,混身於萬千點飛雪之間,一雙纖纖細手,直向著對麵姓君的灰衣客人兩處肩窩上力紮過來。

  灰衣客人像是早已防到了對方有此一手,便左手輕拂,發出了袖風一片,迎麵而來的萬千點飛雪,忽然間像是遭到了抵擋,就空微頓,刷然作響,全數墜落下來。緊接著身形略略向側麵微閃,對方綠衣姑娘,那麽疾快的出手,竟自會雙雙落了個空。

  確是險到了極點。看起來,大姑娘的手就像是擦著對方的衣邊滑了過去,兩條人影明明是撞在了一塊,偏偏都是差之毫厘,就這麽交叉著,疾如電光石火般地分了開來。

  綠衣姑娘斷斷不會就此甘心。一招擊空之下,她身子極為矯健地已自翻轉過來,眉挑眼瞪,那副樣子簡直像是要吃人。分明不給對方喘息之機,綠衣姑娘身子一個倒擰,已貼向對方迂回的身勢,右手前穿,直循著灰衣人背上擊去。這一手似曾相識,正是先前在流花酒坊掌斃軍差的辣手毒招,敢情她不再手下留情,要奪取對方性命。

  偏偏這一掌又走空了。“哧——”掌風一片,破空作響,掌風疾勁裏,幻起了灰衣人冷漠的臉影,分明近在咫尺,貼臉而現。

  綠衣姑娘一掌失手,就知道不妙,卻是萬萬沒有料到,對方灰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妙在無跡可循,如影隨形,令人防不勝防。一驚之下頓時冷汗淋漓。一個精於技擊的高手,最是忌諱敵人貼身而進,這種情形之下,如果不慎走了空招,便是死路一條。綠衣姑娘顯然知道厲害,正因為這樣,才自著了慌,急切之間,再要抽招換式,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這時就在灰衣人貼身而現的一刹那,綠衣姑娘的一隻右手脈弓,已經為他緊緊捉住。

  像是春風一掬,又似冰霜一片,霎時遍體生麻,饒是力道萬鈞,卻是打心眼兒裏絲毫也提不起勁道來,就這樣硬生生的站立在當場,半點也動彈不得。

  姓君的年輕人,果真有心取她性命,隻需內力一吐,將本身勁道,透過對方手上脈門,直攻對方體內,定將使綠衣少女頓時血脈迸裂,濺血當場,他卻是不此之圖。

  話雖如此,心惡對方的手狠心毒,卻也不能太便宜了她。隨著灰衣人的一聲冷笑,右手輕撩,旋腕微振,綠衣姑娘已自被擲了出去。

  “撲通”摔了個四仰八叉。

  像是兔子般,在雪地裏快速打了個滾兒,一跳而起,容得她站起來以後,才自覺出了半邊身子像是不大對勁兒,敢情一隻右手,連胳膊帶肩像是扭了筋,總是抬也抬不起來。

  值此同時,對方灰衣人有似清風一襲,極其輕飄瀟灑地已來到了麵前。

  隨著灰衣人前進的身子,先自有一股堅悍力道,像是一麵無形的氣罩,驀地將她緊緊罩住,綠衣姑娘休說是跑了,霎時,即使想轉動一下也是萬難。

  隻當是對方意欲毒手加害,綠衣姑娘一時嚇得麵色慘變,顫抖著說了一個“你”字,下麵的話,可就無以為繼。眼睛裏滿是驚悸、害怕地向對方直直盯著。

  麵前的灰衣人,用一種特別的眼神兒,也自在打量著她。“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想要跟我動手,你還差得遠!”臉上不著一些兒怒容,他緩緩地道,“這一次我饒過了你,下一次可就沒這麽便宜了。”話聲方頓,那麵透體而出的無形氣罩,霍地自空收回。

  綠衣姑娘頓時就覺出身上一輕,才像是回複了自由,隻是一隻右臂,一如先前情況,仍是動彈不得。連急帶氣,差一點兒連眼淚都滾了出來。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對你已是破格留情,你師門既能傳你摧心掌,到處傷人,當非無能之輩,這點傷在他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麽,一定能為你治好,我也就不再留你了,去吧!”

  綠衣姑娘啐了一口道:“誰稀罕你手下留情,有本事你幹脆就殺了我算了!幹嗎活擺治人玩兒,我家小姐要是知道了,第一個就饒不了你。”說時眼淚漣漣,便自墜落下來。

  灰衣人聆聽之下,倒似怔了一怔,冷冷說道:“這就對了,我說你哪來這麽大的膽子,原來背後有主子給你撐腰,上梁不正下梁歪,什麽主人調教出什麽奴才,看來你家小姐,也不是什麽……”話到唇邊留半句,下麵的話他忽然吞在了肚裏。警覺到自己嘴下積德,不可大意樹敵。無如對方綠衣姑娘卻已經聽在耳朵裏。她似乎極為驚訝,在她印象裏,這個天底下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敢對其主人失禮,恭敬巴結尚恐不及,對方這等出口,簡直不可思議,絕未所聞。

  “你的膽子不小。”綠衣姑娘幹脆也不再哭了,睜大了一雙圓眼,“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路,你可以自由選擇,現在還來得及。”

  說時,綠衣姑娘顯然是由於過度的震驚,由不住向後麵退了一步,但是她卻也並沒有想逃走的意思。

  姓君的那雙奕奕神采的眼睛,直直地向對方姑娘逼視著,臉上帶著微微的笑。也許他的生命裏,海闊天空慣了,從來也沒有俗世間的這些人為糾紛,自不曾怕過誰來。綠衣姑娘這幾句話,不但沒有嚇著他,反而使他感覺到很有興趣,“兩條路我可以走?”他搖搖頭,“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哼!不明白!”綠衣姑娘說,“那我就告訴你,一條路你現在就殺了我,這麽做最幹脆,神不知,鬼不覺,也最方便。”說時,她真的往前麵走了幾步,眼睛一閉,脖子一偏:“來呀,我等著你的!”

  灰衣人微微一笑:“我要殺你,也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了,看來這第一條路是行不通了。”

  “我看你也是沒這個膽子!”綠衣姑娘說著隨即睜開了眼睛,“現在就隻有第二條路,你就自己死吧!”

  灰衣人自了解對方綠衣姑娘的真實身份之後,反倒豁然大度,不與她一般見識了。

  “這就是你的第二條路?”

  “不錯!”綠衣姑娘憤憤地說,“如果你不殺我,便隻有這一條路好走,事實上這條路,也是你唯一能走的路。哼哼,你知道麽?還有什麽好猶豫的?你就死吧!”說得好輕鬆,反正命是人家的,死了也是活該。

  灰衣人淡淡地笑了:“隻可惜我還不想死,這可怎麽辦?”

  “不想死也不行!”綠衣姑娘豎起了一雙眉毛,“如果你現在不自殺,便隻有別人來殺你了,那時候你就會覺得還是自己殺死自己滋味要好得多。”

  “橫豎都是一死,還有什麽好壞之分?”灰衣人輕鬆地道,“還是人家代勞吧!”說到這裏,由不住自嘴角牽出了一絲微笑。他把目光轉向當前梅花,不再打量麵前的她了。

  綠衣姑娘直直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恨恨地道:“不要以為我是跟你說著玩兒,你等著瞧吧,等著吧!”

  像是氣不打一處來,樣子極其認真,重重地在雪地上跺了一腳,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又掉回頭來,“你就是跑到天邊,我們也會找到你,你……還是自己抹脖子吧!”說罷,驀地掉頭而去。

  雪地裏隻剩下了一個小黑點,很快地便自消逝無蹤。

  一口小小匕首,插落在雪地裏。

  顯然綠衣姑娘走得匆忙慌張,或是剛才動手過招時,一時大意,無暇顧及,而失落在現場的。總之,那是由她身上遺落下來的,是無可疑。現在它正在灰衣人的手上,被仔細地端詳著。

  說是一口匕首也許還不大恰當,其實那隻是一口十分小巧的“飛刀”而已。刀身不過五寸左右,一指來寬,其薄如紙,一陣風就能把它給刮飛了。作為暗器來施展可是太輕了,隻是果真內功精純者用來施展,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這麽小巧玲瓏的暗器,端的武林罕見,試著往指甲上一貼,如是附骨,十分稱手,揮手即出,若乘以風,其勢力蹁躚,勁道更形尖銳,雖是小小體積,殺傷之力卻十足驚人。自然這般施展,大為不易,非高明者授以獨門秘傳,不足為功。武林之中,若幹秘門,每有獨特暗器行施江湖,一支暗器常也是一件信物,代表著某一門派的聲望與威信。

  灰衣人似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特別是那小小刀身上幾個凸出的陽文篆書,給了他相當大的震驚——“搖光殿秘製”。所謂“搖光”者,北鬥之標星也,位在第六,罡星在前,衡星在後,運四時而行造化,行一歲,即為一周天,星之魁罡也。以號而思,這“搖光”二字所顯示的意義可也就大了,倒是不曾想到過,武林中竟然還有這麽一個秘密門派,以之設想,這搖光殿主人,必係一非凡人物,勢將大有可觀了。

  灰衣人還在思索著這個神秘的武林門戶……

  燈下,那口纖細薄韌的小小飛刀,閃爍著銀樣的光華,每一閃動,都似含蓄著幾許神秘,啟發著人類的靈性與睿思。

  他的年歲不大,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可是腹中詩書,超人奇技,早已把他淬礪成熟。儼然洵洵君子,較之暴虎馮河的赳赳武夫,實在不可同日而語。他已是一個有足夠智慧,遇事深思而不盲從衝動的智者,特別是近十年以來給他的風塵曆練,啟發了他多麵的人生感受。如果以豐富的閱曆來論,實在已遠遠超過了他年歲的範疇,這一方麵,即使久曆風塵的白發老者,或是博學多聞的飽學之士,也難以望其項背。

  然而,眼前“搖光殿”這三個字,卻把他帶入到玄奧的困境。憑他的豐富閱曆,竟然對這個武林中的一派門戶,昧然無知,實在是使他自己也難以理解之事。

  自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生也有涯,一人之見,畢竟有限,想要了解天下事,巨細盡知,簡直幾近幻想。然而,他卻深以對於“搖光殿”的“無知”為一大缺憾,不能自解。

  在他寓意裏,這個剛入意識的“搖光殿”絕非等閑之武林門戶,它的存在,值得推敲深究,也許那個綠衣姑娘說得不錯,自己無知之間,已為未來種下了可怕的殺機。

  雪花繼續飄著,寒夜裏傳來了淒涼的狼嗥聲。

  今夜,他無疑為過多的思慮而困擾。也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日間事排解開,甚至於連令人費解的“搖光殿”事也不再思索,隻是他卻永遠也揮不去長久以來一直占據著他內心的另一大片陰影……無日、無時、無影、無形。隻要一經觸念,立刻他就能感覺到那陣子急劇的心痛,感覺到鮮血正在滴流,從而引發起他莫名的惆悵與恐慌。

  ……

  那是一張早已退了色的錦繡。石榴紅的緞麵上,精針鉤刺著一個美麗少女的形象。繡像中的美麗少女,其實應該說是“少婦”更為妥當一些,未婚的少女與已婚的少婦,就發式上來說,是有著很大區別的。而其中一般的民婦與朝廷的命婦穿著打扮上,自然區別就更大了。繡像中的美麗婦人,是屬於身受封誥那一類型的朝廷命婦,或許是她的身份更見特殊,這一切隻需由像中婦人那一頭繞首的珠翠,特殊的冠戴上即可判知。

  灰衣人眼睛裏立刻透露出濃重的情意,卻又含蓄著萬般的無可奈何。緩緩伸出手來,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在畫中婦人的發上觸摸著,這一霎他臉上所顯示的愛慕,有如緬懷慈顏的天涯遊子,卻似更具有刻骨銘心的悵惘離情。那雙含著瑩瑩淚光的瞳子,一忽兒放大,一忽兒又收小,神馳到無極忘我之境,眉發皆似俱有異動,細致的情思,牽動著眉梢眼角,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為一襲看不見的情所籠罩。

  也許這便是他唯一的安慰了。每天,他都不曾忘記觀賞一次這幀繡像,長久以來,已成了例行之事,即使在寒冷的冬夜,這幀繡像也永遠安置在他的貼身衣袋裏,從而賜予他無限溫暖。

  他也曾不止一次,在深宵練劍,像是有滿腔讎仇,假想著每一次揮出的劍鋒,都劈刺在萬惡的敵人身上,這樣的結果,使他無限鼓舞,信心百倍。

  然而,以上兩種感觸,顯然是不同的。

  即使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人,卻也不能完全脫離感情的支配,保持著絕對的超然,無論愛人或為人所愛,其為“情”者,理由則一。

  他的愛卻是如此的貧瘠……

  似乎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失去了母親,往後的日子,幾乎不忍卒思……

  二十多年以來,也隻有從這一幀退了色的繡像裏,才能捕捉到兒時的一點兒趣味,對於母親的一份殘缺舊憶。那是因為,繡像中的女人,正是他自幼即遭割舍、離散的母親。

  即使在睡夢之中,他亦聽得十分真切,像是小小的折竹聲,但絕非是落雪所致。灰衣人卻已從夢中驚醒,映入眼簾的是一色的白,敢情是雪又下大了。由睡眠中忽然驚醒,觸目著窗上的“白”,真有“刺目難開”的感覺。

  正當他待仔細地去分辨聲音的來源時,意外地卻發覺到了映現在紙窗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那是一個略形佝僂,有著瘦長身材的影子。初初在窗前一現,隨即迅速地閃了開來。

  灰衣人的反應是出奇的快,然而,他卻極度冷靜。隨著他躍起的身勢,並非直撲窗前,卻向著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風門微敞複閉,他卻已來到了戶外。

  好大的雪,目光所及,滿是刺目的白,天地間一色朦朧,玉宇無聲,大地沉眠。猝然驚飛而起的夜鳥,鼓扇著的雙翅,破壞了這一天的寧靜,就在那棵高擎當空的老榕樹下,佇立著那個來意不明的夜行不速之客。

  來客沒有要逃走回避的意思,否則他也就不來了。

  四隻眼睛在初見的一霎,已緊緊地對吸住。對於姓君的灰衣人來說,這一霎,十分令他詫異,對方的傑出,超人一等,幾乎在他第一眼,就已認定。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在自己身邊,竟然存在著如此可怕的人物。

  那個人身材高頎,背形微佝,正如方才窗前映現的,隻是在那頂防風氈帽的掩飾下,除了那一雙光華閃爍的眼睛以及下巴上一叢凸出的亂須之外,想要看清他是個什麽長相,卻是不能。

  “你就是那個叫君探花的人吧?”

  聲音異常淒涼,卻不易分出籍貫是哪裏,像北京官話,卻又雜有南邊的口音。尾音部分更摻有來自關外的蒙族音色,真個南腔北調,可是出自對方嘴裏,另成音韻,又似極其自然。

  說時,他的一雙明亮眼睛,靜靜地由“君探花”臉上掠過,落在了對方居住的兩間竹舍,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灰衣人身上。

  “這裏不是你應該久住的地方,還是早日遷地為良吧。”頓了一頓,訥訥道,“都怪我,都怪我,回來得晚了……晚了。”

  末後的一句話,倒像是在自言自語。一麵說時,也習慣性地揮舞著左手,連帶著牽動身上像是氈子又似大氅的一襲長衣。

  “今天晚了,明天天亮就動手拆房子吧,走了好,走了好……要不然……”

  一連歎了好幾口氣,卻沒有把話接下去,要不然怎麽樣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像是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要離開的樣子。

  “你還不能走!”說話時,“君探花”身形輕聳,有似清風一襲,已落在對方身前。

  “唔……”那人後退了一步,“怎麽……”

  “這地方是你的麽?”姓“君”的灰衣人,用著冷銳的一雙眸子,直向駝背長人逼視著。

  “不是的。”駝背長人輕輕哼了一聲,“我隻是這麽勸告你而已,聽不聽在你。”

  灰衣人搖搖頭:“我不會離開這裏的,最起碼暫時不會,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哼哼……”駝背長人一連哼了兩聲,“外麵傳說你行為怪誕,你果然是個不近人情的人,算了,算了,聽不聽在你,我去了!”搖搖頭,他徑自掉過身來,舉步待去。卻在這一霎,姓君的灰衣人已自向他出手。

  一連向前踏了兩步,灰衣人陡地探出了右手,直向著對方背上拍來。

  駝背長人身子已經轉過,猛可裏“刷”的一聲掉過頭來,一隻右手掌心朝上,直向對方掌上迎去。

  對方的攻勢都快到了極點,看上去幾乎已迎在了一塊,忽然間卻分了開來。

  可真是快到了極點,灰衣人的右手向駝背長人身際插去,駝背長人的手卻向灰衣人肩上切來,無獨有偶,卻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裏兩隻相撲的鷹,尤其是駝背長人身上那一襲長衣,舞動之間,帶出了大股風力,卷起了漫天飛雪,隨著他雷霆萬鈞的淩厲身勢,一拳直向著灰衣人身上攻了過去。

  “啪!啪!啪!啪!”極短的一霎間,卻是出了雙手交接的四聲脆響。緊接著,兩個人影有似猝分之鷹,“呼”地又分了開來,各自飄落於丈許開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這一霎都極感震驚,以至於四隻眼睛裏,滿是迷惘。

  無論如何,這已經足夠了。

  良久,駝背長人鼻子裏才自輕輕哼了一聲:“閣下武功高強!莫怪有此自負。有一句話要向你請教,君探花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灰衣人麵色沉著,似乎為對方不可思議的武功所震驚,兀自在費神思索。聆聽之下,不禁怔了一怔,卻似莞爾地笑了:“你以為呢?”

  “當然是假的了!”

  灰衣人又自一笑,卻似諱莫如深。

  “哼哼……”駝背長人習慣性地又自哼了兩聲,“我看恐怕連姓也是假的吧?”

  灰衣人沉聲道:“你很聰明!”

  “那麽是我猜對了?”說時駝背長人踏前一步,“你根本就不姓君,是不是?”

  “你說呢?”

  “我看……哼哼……你的身世大是可疑,隻怕……”隻怕什麽,他卻是沒有說出來,又自哼了兩聲,一雙眸子光華閃爍,顯示著此一霎,這個人的極具心機。

  灰衣人驀地興起了向對方猝下殺手的衝動,然而方才的出手,已證明了對方的“高不可測”,是友是敵,甚至於對方的一切,仍都在未知之數,這是個大大的謎,卻是冒失不得。

  短短的一刹那,他腦子裏閃爍著這些問題,卻是逃不過對方那雙明銳的眼睛。

  “你還殺不了我。”駝背長人森森地笑著,露出了一嘴白牙,“我們的武功不相伯仲,無論誰想要勝過對方,勢必都將要大費周章,再說我們之間根本無冤無仇,是不是?”

  灰衣人不得不佩服對方敏銳的觀察,先時念頭一線興起,隨即打消不見。倒是對方這個人,引發了他的極度好奇。

  “你呢?”灰衣人冷冷地說,“你也該有個名字吧?”

  駝背長人搖搖頭:“很久就沒有了,我們或許還有再見麵的時候,我走了。”說完掉頭而去。

  雪很大,走了沒有幾步,幾乎已失去了他的身影,卻傳過來他的聲音:“君探花,我勸你還是早一點兒搬走的好,這是我對你好意的忠告……”

  尾聲裏,人跡已遝。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