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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潁濱遺老傳下

  還朝,為禦史中丞。命由中出,宰相以下多不悅。所薦禦史,率以近格不用。自元祐初,革新庶政,至是五年矣。一時人心已定,惟元豐舊黨分布中外,多起邪說以搖撼在位。呂微仲與中書侍郎劉莘老二人尤畏之,皆持兩端,為自全計,遂建言欲引用其黨,以平舊怨,謂之“調停”。宣仁後疑不決,轍於延和麵論其非。退,複再以劄子論之。

其一曰:臣近麵論君子小人不可並處朝廷,竊觀聖意,似不以臣言為非者。然天威咫尺,言詞迫遽,有所不盡,退伏思念,若使邪正並進,皆得預聞國事,此治亂之幾,而朝廷所以安危者也。臣誤蒙聖恩,典司邦憲。臣而不言,誰當救其失者。謹複稽之古今,考之聖賢之格言,莫不謂親近君子,斥遠小人,則人主尊榮,國家安樂。疏外君子,進任小人,則人主憂辱,國家危殆。此理之必然,非一人之私言也。其於《周易》,所論尤詳,皆以君子在內,小人在外,為天地之常理,小人在內,君子在外,為陰陽之逆節。故一陽在下,其卦為《複》;二陽在下,其卦為《臨》。陽雖未盛,而居中得地,聖人知其有可進之道。一陰在下,其卦為《姤》;二陰在下,其卦為《遁》。陰雖未壯,而聖人知其有可畏之漸。若夫居天地之正,得陰陽之和者,惟《泰》而已。《泰》之為象,三陽在內,三陰在外。君子既得其位,可以有為,小人奠居於外,安而無怨,故聖人名之曰“泰”。《泰》之言安也,言惟此可以久安也。方泰之時,若君子能保其位,外安小人,使無失其所,則天下之安,未有艾也。惟恐君子得位,因勢陵暴小人,使之在外而不安,則勢將必至於反複。故《泰》之九三曰:“無平不陂,無往不複。”竊惟聖人之戒,深切詳盡,所以誨人者至矣。獨未聞以小人在外,憂其不悅而引之於內,以自遺患者也。故臣前所上劄子,亦以謂小人雖決不可任以腹心,至於牧守四方,奔走庶務,各隨所長,無所偏廢。寵祿恩賜,彼此如一,無一可指,如此而已。若遂引而置之於內,是猶畏盜賊之欲得財,而導之於寢室,知虎豹之欲食肉,而開之以坰牧。天下無此理也。且君子小人,勢同冰炭,同處必爭。一爭之後,小人必勝,君子必敗。何者?小人貪利忍恥,擊之難去,君子潔身重義,知道之不行,必先引退。故古語曰:“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蓋謂此矣。

先帝以聰明聖智之資,疾頹靡之俗,將以綱紀四方,追跡三代。今觀其設意,本非漢、唐之君所能仿佛也。而一時臣佐,不能將順聖德,造作諸法,率皆民所不悅。及二聖臨禦,因民所願,取而更之,上下欣慰。當此之際,先朝用事之臣,皆布列於朝。自知上逆天意,下失民心,彷徨踧踖,若無所措。朝廷雖不加斥逐,其勢亦自不能複留矣。尚賴二聖慈仁,不加譴責,而宥之於外,蓋已厚矣。今者政令已孚,事勢大定,而議者惑於浮說,乃欲招而納之,與之共事,欲以此“調停”其黨。臣謂此人若返,豈肯徒然而已哉!必將戕害正人,漸複舊事,以快私忿。人臣被禍,蓋不足言,臣所惜者,祖宗朝廷也。

蓋自熙寧以來,小人執柄二十年矣,建立黨與,布滿中外,一旦失勢,晞凱者多。是以創造語言,動搖貴近,協之以禍,誘之以利,何所不至。臣雖未聞其言,而概可料矣。聞者若又不加審察,遽以為然,豈不過甚矣哉!臣聞管仲治齊,奪伯氏駢邑三百,飯蔬食,沒齒無怨言。諸葛亮治蜀,廢廖立、李嚴為民,徙之邊遠,久而不召。及亮死,二人皆垂泣思亮。夫駢、立、嚴三人者,皆齊、蜀之貴臣也。管、葛之所以能戮其貴臣,而使之無怨者,非有他也,賞罰必公,舉措必當,國人皆知所與之非私,而所奪之非怨,故雖仇讎莫不歸心耳。今臣竊觀朝廷用舍施設之間,其不合人心者,尚不為少,彼既中懷不悅,則其不服固宜。今乃直欲招而納之,以平其隙,臣未見其可也。

《詩》曰:“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陛下誠以異同反複為憂,惟當久任才性忠良、識慮明審之士,但得四五人常在要地,雖未及皋陶、伊尹,而不仁之人知自遠矣。惟陛下斷自聖心,不為流言所惑,毋使小人一進,後有噬臍之悔,則天下幸甚。臣既待罪執法,若見用人之失,理無不言,言之不從,理不徒止。如此則異同之跡,益複著明。不若陛下早發英斷,使彼此泯然無跡。可見之為善也。

奏入,宣仁後命宰執於廉前讀之,仍諭之曰:“蘇轍疑吾君臣遂兼用邪正,其言極中理。”諸公相從和之。自此參用邪正之說衰矣。

轍複奏曰:

聖人之德,莫如至誠。至誠之功,存於不息,有能推至誠之心而加之以不息之久,則天地可動,金石可移,況於斯人,誰則不服?臣伏見太皇太後陛下、皇帝陛下,隨時弛張,改革弊事,因民所惡,屏去小人。天下本無異心,群黨自作浮議。近者德音一發,眾心渙然,正直有依,人知所向。惟二聖不移此意,則天下誰敢不然?衛多君子,而亂不生,漢用汲黯,而叛者寢。苟存至誠不息之意,自是太平可久之功。此實社稷之福,天下之幸也。然臣以謂昔所柄任,其徒實繁,布列中外,豈免窺伺?若朝廷施設必當,則此輩覬望自消。昔田蚡為相,所為貪鄙,則竇嬰、灌夫睥睨宮禁。諸葛亮治蜀,行法廉平,則廖立、李嚴雖流徙邊郡,終身無怨。此則保國寧人之要術,自古聖賢之所共由者也。

臣竊見方今天下雖未大治,而祖宗綱紀具在,川郡民物粗安。若大臣正己平心,無生事要功之意,因弊修法,為安民靖國之術,則人心自定,雖有異黨,誰不歸心。向者異同反複之心,蓋亦不足慮矣。但患朝廷舉事,類不審詳。曩者,黃河北流,正得水性,而水官穿鑿,欲導之使東,移下就高,汩五行之理。及陛下遣官按視,知不可為,猶或固執不從。經今累歲,回河雖罷,減水尚存,遂使河朔生靈財力俱困。今者西夏、青唐,外皆臣順,朝廷招來之厚,惟恐失之。而熙河將吏創築二堡,以侵其膏腴;議納醇忠,以奪其節铖。功未可覬,爭已先形。朝廷雖知其非,終不明白處置,若遂養成邊釁,關陝豈複安居?如此二事,則臣所謂宜正己平心,無生事要功之意者也。

昔嘉祐以前,鄉差衙前,民間常有破產之患。熙寧以後,出賣坊場以雇衙前,民間不複知有衙前之苦。及元祐之初,務於複舊,一例複差。官收坊場之錢,民出衙前之費,四方驚顧,眾議沸騰。尋知不可,旋又複雇。雇法有所未盡,但當隨事修完。而去年之秋,複行差法。雖存雇法,先許得差。州縣官吏利在起動人戶,以差為便。差法一行,即時差足,雇法雖在,誰複肯行。臣頃奉使契丹,河北官吏皆為臣言:“豈朝廷欲將賣坊場錢別作支費耶?不然,何故惜此錢而不用,竭民力以供官?”此聲四馳,為損非細。又熙寧雇役之法,三等人戶並出役錢,上戶以家產高強,出錢無藝,下戶昔不充役,亦遣出錢。故此二等人戶不免谘怨。至於中等,昔既已自差役,今又出錢不多,雇法之行,最為其便。及元祐罷行雇法,上下二等,欣躍可知,唯是中等則反為害。臣請且借畿內為比,則其餘可知矣。畿縣中等之家,例出役錢三貫,若經十年,為錢三十貫而已。今差法既行,諸縣手力,最為輕役;農民在官,日使百錢,最為輕費,錢一歲之用,已為三十六貫。二年役滿,為費七十餘貫。罷役而歸,寬鄉得閑三年,狹鄉不及一歲。以此較之,則差役五年之費,倍於雇役十年。賦役所出,多在中等,如此安得民間不以今法為害而熙寧為利乎?然朝廷之法,官戶等六色役錢,隻得支雇役人。不及三年,處州役而不及縣役,寬剩役錢,隻得通融鄰路鄰州,而不及鄰縣。人戶願出錢雇人充役者,隻得自雇,而官不為雇。如此之類,條目不便者非一,故天下皆思雇役,而厭差役,今五年矣。如此二事,則臣所謂宜因弊修法,為安民靖國之術者也。

臣以聞見淺狹,不能盡知當今得失。然四事不去,如臣等輩猶知其非,而況於心懷異同、誌在反複、幸國之失有以藉口者乎。臣恐如此四事,彼已默識於心,多造謗議,待時而發,以搖撼眾聽矣。伏乞宣諭宰執,事有失當,改之勿疑,法或未完,修之無倦。苟民心既得,則異議自消。陛下端拱以享承平,大臣逡巡以安富貴,海內蒙福,上下所同,豈不休哉。

然大臣怙權恥過,終莫肯改。

比轍為執政,三省又奏除李清臣為吏部尚書,給事中範祖禹封還詔書進呈,不允。祖禹執賽如初,左正言姚麵力亦言不當,三省複除蒲宗孟兵部尚書。轍謂諸公:“且候邦直命下,然後議此,如何?”皆不應。及簾前,微仲奏:“諸部久闕尚書,見在人皆資淺未可用,又不可闕官,須至用前執政。”上有黽俯從之之意,轍奏:“前日除李清臣,給諫紛然爭之未定。今又用宗孟,恐不便。”宣仁後曰:“奈闕官何?”轍曰:“尚書闕官已數年,何嚐闕事?今日用此二人,正與去年用鄧溫伯無異。此三人者,非有大惡,但昔與王珪、蔡確輩並進,意思與今日聖政不合。見今尚書共闕四人,若並用似此四人,使互進黨類,氣勢一合,非獨臣等耐何不得,亦恐朝廷難耐何矣!且朝廷隻貴安靜,如此用人,台諫安得不言?臣恐自此鬧矣。”宣仁後曰:“信然,不如且靜。”諸公遂卷除目持下。轍又奏:“臣去年初作中丞,首論此事,聖意似以臣言為然。今未及一年,備位於此,若遂不言,實恐陛下怪臣前後異同。”上曰:“然。”乃退。

六年春,詔除尚書右丞,轍上言:“臣幼與兄軾同受業先臣,薄祐早孤。凡臣之宦學,皆兄所成就。今臣蒙恩與聞國政,而兄適亦召還,本除吏部尚書,複以臣故,改翰林承旨。臣之私意,尤不遑安,況兄軾文學政事,皆出臣上。臣不敢遠慕古人舉不避親,隻乞寢臣新命,得與兄同備從官,竭力圖報,亦未必無補也。”不聽。

逾年遷門下侍郎。時呂微仲與劉莘老為左右相。微仲直而暗,莘老曲意事之,事皆決於微仲。惟進退士大夫,宰老陰竊其柄,微仲不悟也。轍居其間,跡危甚。莘老昔為中司,台中舊僚,多為之用,前後非意見攻。宣仁後覺之,莘老既以罪去,微仲知轍無他,有相安之意,然其為人則如故,天下事卒不能大有所正,至今愧之。蓋是時所爭議,大者有二:其一,西邊事。其二,黃河事。

初,夏人來賀登極,相繼求和,且議地界。朝廷許之,本約地界已定,然後付以歲賜。久之,議不決。明年,夏人多保忠以兵襲涇原,殺掠弓箭手數千人而去。朝廷隱忍不問,即遣使往賜策命。夏人受禮倨慢,以地界為詞,不複入謝,且再犯涇原。四年,乃複來賀坤成,且議地界。朝廷急於招納,疆議未定,先以歲賜予之。尋覺不便,乃於疆事多方侵求,不守定約。而熙河將佐範育、種誼等,又背約侵築質孤、勝如二堡,夏人隨即平蕩。育等又欲以兵納趙醇忠,又擅招蕃部千餘人。朝廷卻而不受,西邊騷然。轍力言其非,乞罷育、誼,更擇老將以守熙河,宣仁後深以為是,而大臣主之。轍麵奏:“此輩皆大臣親舊,不忍壞其資任,雖其同列,亦不敢異議。陛下獨不見黃河事乎?當時德音宣諭,至深至切,然非大臣意,至今不了。人君與人臣事體不同。人臣雖明見是非,而力所不加,須至且止。人主於事,不知則已,知而不得行,則事權去矣。臣今言此,蓋欲陛下收攬威柄,以正君臣之分而已。若專聽其所為,不以漸製之,及其太甚,必加之罪,隻如韓維專恣太甚,範純仁阿私太甚,皆不免逐去。事至如此,豈朝廷美事?故臣之意,蓋欲保全大臣,非欲害之也。”宣仁後極以為然,而不能用。

六年六月,熙河奏:“夏人十萬騎壓通遠軍境上,挑掘所爭崖巉,殺人三日而退。乞因其退軍未能複出,急移近裏堡寨,於界上修築,乘利而往,不須複守誠信。”諸公會議都堂,轍謂微仲:“今欲議此事,當先定議,欲用兵耶,不用兵耶?”微仲曰:“如合用兵,亦不得不用。”轍曰:“凡欲用兵,先論理之曲直。我若不直,則兵決不當用。朝廷頃與夏人商量地界,欲用慶曆舊例,以漢蕃見今住坐處當中為界,此理最為簡直。夏人不從,朝廷遂不固執。蓋朝廷臨事,常患先易後難,此所謂先易者也。既而許於非所賜城寨,依綏州例,以二十裏為界,十裏為堡鋪,十裏為草地。非所賜城寨,指謂延州、塞門、義合、石州、吳堡、蘭州諸城寨,通遠軍定西城。要約才定,朝廷又要於兩寨界首相望侵係蕃地,一抹取直,夏人黽俯見從。要約未定,朝廷又要蕃界更留草地十裏,通前三十裏,夏人亦又見許。凡此所謂後難者也。今者又欲於定西城與隴諾堡相望,一抹取直,所侵蕃地凡百數十裏。隴諾,祖宗舊疆,豈所謂非所賜城寨耶?此則不直,致寇之大者也。今雖欲不顧曲直,一麵用兵,不知二聖謂何?”莘老曰:“持不用兵之說雖美,然事有須用兵者,亦不可固執。”轍曰:“相公必欲用兵,須道理十全。敵人橫來相加,勢不得已,然後可耳。今吾不直如此,兵起之後,兵連禍結,三五年不得休,將奈何?”諸公乃許不從熙河之計。明日,麵奏之,轍曰:“夏人引兵十萬,直壓熙河境上,不於他處作過,專於所爭處殺人、掘崖,此意可見。此非西人之非,皆朝廷不直之故。”微仲曰:“朝廷指揮,亦不至大段不直。”轍曰:“熙河帥臣,輒敢生事奏乞,不守誠信。乘夏人抽兵之際,移築堡寨。臣以為方今堡寨雖或可築,至秋深馬肥,夏人能複引大兵來爭此否?”諸人皆曰:“今已不許之矣。”轍曰:“臣欲詰責帥臣耳,若不加詰責,或再有陳乞。”諸人皆曰:“俟其再乞,詰責未晚。”宣仁後曰:“邊防忌生事,早與約束。”諸人乃聽。已而蘭州又以遠探為名,深入西界,殺十餘人。轍曰:“邊臣貪功生事,不足以示威,徒足以敗壞疆議,理須戒敕。”不聽。既又以防護打草為名,殺六七人,生擒九人。微仲知不便,欲送還生口,因奏其事。轍曰:“邊臣貪冒小勝,不顧大計,極害事。今送還九人,甚善。可遂戒敕邊臣。”微仲不欲,曰:“近日延安將副李儀等深入陷沒,已責降一行人,足以為戒。”轍曰:“李儀深入,以敗事被責。蘭州深入得功,若不戒敕,將謂朝廷責其敗事,而喜其得功也。”宣仁後曰:“然。”乃加戒敕。

然七年夏人竟大入河東,朝廷乃議絕歲賜,禁和市,使沿邊諸路為淺攻計,命熙河進築定遠城。夏人不能爭。未幾,複大入環慶,複議使熙河進築汝遮。中書侍郎範子功獨不可。轍度其意,昔延安帥臣趙踈,範氏姻家也。方議地界,以綏州二十裏為例,議出於踈。熙河斥其不可。議久不決,而竦死,故子功持之。轍謂之曰:“綏州舊例施於延安可耳,熙河遠者或至七人十裏,其不從宜矣。方論國事,親舊得失,不宜置胸中也。”眾皆稱善,而子功悻然不服。會西人乞和,議遂不成。未幾,右相蘇子容以事去位。子功以同省得罪,因遂其請,實以汝遮故也。

轍自為諫官,論黃河東流之害。及為執法,最後論三事:其一,存東岸清豐口;其二,存西岸披灘水口;其三,除去西岸激水鋸牙。朝廷以付河北監司,惟以鋸牙為不可去。轍於殿廬中,與微仲論之。微仲曰:“無鋸牙,則水不東。水不東,則北流必有患。”轍曰:“然北京百萬生靈,歲有決溺之憂,何以救之?且分水東入故道,見今淤合者多矣,分水之利亦自不複能久。若俟漲水已過,盡力修完北流堤防,使足勝漲水之暴,然後撤去鋸牙,免北京危急,此實利也。”莘老曰:“河北監司不如此言,奈何?”轍曰:“公豈不知外官多所觀望耶?”微仲曰:“河事至大,難以臆斷。”轍曰:“彼此皆非目見,當以公議參之耳。”及至上前,二相皆以分水為便。轍具奏前語,且曰:“必欲重慎,候漲水過,故道增淤,即並力修完北堤,然後撤去鋸牙,庶幾可也。”近至都堂,二相遽批聖語曰:“依都水監所定。”轍語堂吏,適所奏不然。莘老失措,微仲知不可,乃曰:“明日別議。”卒改批“不得添展”乃已。

八年正月,都水吳安持乞於北流作軟堰,定河流以免淤填,時微仲在告。轍奏曰:“先帝因河決大吳,導之北流,已得水性,惟堤防未完,每歲不免決溢,此本黃河常事耳。是時北京之南,黃河西岸,有闞村、樊村等三鬥門,遇河水泛溢,即開此三門,分水北行於無人之地,至北京北,合入大河,故北京生聚無大危急。自數年來,大臣創議回河,水官王孝先、吳安持等,即塞此三門,貼築西堤,又作鋸牙馬頭,約水向東,直過北京之上,故北京連年告急。然約水既久,東流遂多於往歲。蓋分流有利有害。秋水泛漲,分入兩流,暫時且免決溢,此分水之利也;河水重濁,緩則生淤,既分為二,不得不緩,故今日北流淤塞,此分水之害也。然將來漲水之後河流東、北蓋未可知,臣等昨於都堂問吳安持,安持亦言:‘去年河水自東,今年安知河水不自北?’”宣仁後笑曰:“水官尚作此言,況他人乎!”轍又奏曰:“臣今但欲徐觀夏秋河勢所向。水若東流,則北流不塞,自當淤斷;水若北流,則北河如舊,自可容納。似此處置,安多危少,行之無疑。若行險徼幸,萬一成功,如水官之意,臣不敢從也。乞先令安持等結罪保明河流所向,及軟堰既成有無填塞河道致將來之患,然後遣使按行,具可否利害。”後複笑曰:“若令結罪,必謂執政脅持之,且水官猶不保河之東、北,況使者暫往乎?姑別議之可也。”

二月,微仲乃朝,轍具以前語諭之。微仲口雖不伏,而意甚屈。曰:“軟堰且令具功料申上朝廷,更行相度。”轍曰:“如此終非究竟,必欲且爾亦可。”八日,轍方在式假,三省得旨批曰:“依水監所奏,下手日具功料取旨。”轍以非商量本意,以劄子論之。微仲即日在告。十二日,轍入對奏曰:“自去年十一月後來,至今百日間耳。水官凡四次妄造事端,搖撼朝廷。第一次安持十一月出行河,先乞一麵措置河事。舊法,馬頭不得增損。臣知安持意在添進馬頭,即指揮除兩河門外,許一麵措置。安持奸意既露,第二次乞於東流北添進五七埽糸軍。臣知安特意欲因此多進埽糸軍,約令北流入東。即令轉運司同監視,不得過所乞糸軍數。安持奸意複露。第三次即乞留河門百五十步。臣知安持意在回河,改進馬頭之名為留河門即不許。安持計窮。第四次即乞作軟堰。凡安持四次擘畫,皆回河意耳。臣昨已令中書工房問水監兩事:其一,勘會北流元祐二年河門元闊幾裏?逐年開排,直至去年,隻闊三百二十步,有何緣故?其二,勘會東流河門見闊幾步?每年漲水東出,水麵南北闊幾裏?南麵有無堤岸?北京順水堤不沒者幾尺?將來北流若果淤斷,漲水東行,係合並北流多少分數?有無包畜不定?今兩問猶未答,便即施行,實太草草。”後嗟歎久之,深以所言為然。

二十四日,與微仲同進呈,微仲曰:“蘇轍所議河事,今軟堰已不可作,無可施行。”轍曰:“軟堰本自不可作,然臣本論吳安持百日之間四次妄造事端,動搖朝聽,若令依舊供職,病根不去,河朔被害無已。”微仲曰:“水官弄泥弄水,別用好人不得,所以且用安持。”轍曰:“水官職事不輕,奈何以小人主之?《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未聞小人有可用之地也。”此後是非終不能決,會宣仁晏駕。

九年正月,安持奏乞塞梁村口,縷張包口,開清豐口以東雞爪河。八日,轍以祈穀宿齋三省,即令安持與北京留守司相度施行。時微仲為山陵使,行有日矣。轍見之待漏,語及河事。微仲直視曰:“此大事,不可不慎。”轍曰:“誠然,公亦宜慎之。”時範堯夫為右相,舊不直東流。轍告之曰:“當與微仲議定,乃令西去。”堯夫曰:“命已下,奈何?”轍曰:“事有理,誰敢不從?”議於皇儀門外,再降指揮,使都水與本路安撫提轉同議,可即施行,有異議,亟以聞。堯夫自外來,始意轍與微仲比。及此,大相信服。既而安撫許衝元,乞候過漲水,因河所向,閉所不行口。堯夫奏,乞令許將與吳安持同議,一麵施行。轍曰:“河勢難定,恐須令諸司共議,乃得共實。”上以為然。既行,上特宣喻曰:“河事不小,可遣兩製以上二人,按行相度。”堯夫曰:“河役已起,方議遣官,恐稽留役事。”上曰:“但使議論得實,雖遲一年何損?”乃遣中書舍人呂希純、殿中侍禦史井亮采往視之,二人歸,極以北流為便,方施行,樞密簽書劉仲馮援舊例,乞與河議。仲馮本文潞公、吳衝卿門下士也,其言紛然,呂、井之議遂格,而轍亦以罪見逐,於是河流遂東。凡七年,而後北流複通。

微仲之在陵下也,堯夫奏乞除執政,上即用李邦直為中書侍郎,鄧聖求為尚書石丞。三人久在外,不得誌,遂以元豐事激怒上意,邦直尤力。舊法,母後之家,十年一奏門客。時皇太妃之兄朱伯材,以門客奏徐州富人竇氏,堯夫無以裁之。一日日中,請轍於都堂與邦直議之,轍曰:“上始親政,皇太妃閤中事,當遍議之,車服儀製,已付禮部矣。皇太後月費,尚書省已奏,乞依太皇太後矣。皇太妃宜付戶部議定,至於奏薦,亦當議,有所予,付吏部可也。凡事付有司,必以法裁處。朝廷又酌其可否而後行,於體為便。”明日,奏之,上曰:“月費俟內中批出,奏薦,皇太後家減二年,皇太妃十年。”議已定,邦直獨曰:“此可為後法,今姑予之可也。”上從之。邦直之附會類如此。

會廷策進士,邦直撰策題,即為邪說,以扇惑群聽。轍論之曰:

伏見禦試策題曆詆近歲行事,有欲複熙寧、元豐故事之意。臣備位執政,不敢不言。然臣竊料陛下,本無此心,其必有人妄意陛下牽於父子之恩,不複深究是非,遠慮安危,故勸陛下複行此事。此所謂小人之愛君,取快於一時,非忠臣之愛君,以安社稷為悅者也。

臣竊觀神宗皇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誌,其所施設,度越前古,蓋有百世而不可改者也。臣請為陛下指陳其略:先帝在位近二十年,而終身不受尊號。裁損宗室,恩止袒免,減朝廷無窮之費。出賣坊場,雇募衙前,免民間破家之患,罷黜諸科誦數之學,訓練諸將慵惰之兵,置寄祿之官,複六曹之舊,嚴重祿之法,禁交謁之私。行淺攻之策,以製西戎,收六色之錢,以寬雜役。凡如此類,皆先帝之睿算,有利無害,而元祐以來,上下奉行,未嚐失墜者也。至於其他,事有失當,何世無之?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前後相濟,此則聖人之孝也。

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昭帝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光武、顯宗以察為明,以讖決事,天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即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弟之政,後世稱焉。及我本朝,真宗皇帝右文偃革,號稱太平,群臣因其極盛,為天書之說。及章獻明肅太後臨禦,攬大臣之議,藏書梓宮,以泯其跡;仁宗聽政,亦絕口不言。天下至今韙之。英宗皇帝自藩邸入繼,大臣過計,創濮廟之議,朝廷為之洶洶者數年。及先帝嗣位,或請複舉其事,寢而不答,遂以安靜。夫以漢昭、章之賢,與吾仁宗、神宗之聖,豈其薄於孝敬而輕事變易也哉!蓋有不可不以廟社為重故也。是以子孫既獲孝敬之實,而父祖不失聖明之稱,此真明君之所務,不可與流俗議也。臣不勝區區,願陛下反複臣言,慎勿輕事改易。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歲不用之人,人懷私忿,而以先帝為詞,則大事去矣。

奏入不報,再以劄子麵論之,上不悅。李、鄧從而媒蘖之,乃以本官出知汝州。居數月,元豐諸人皆會於朝,再謫知袁州。未至,降授朝議大夫,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居三年,責授化州別駕,雷州安置。未期年,或言方南行,兄弟相遇中塗,賃富民屋以居,複移循州。今上即位,大臣猶不悅,徙居永州。皇子生,複徙嶽州。已乃複舊官,提舉鳳翔上清太平宮。有田在潁川,乃即居焉。居二年,朝廷易相,複降授朝請大夫,罷祠宮。

凡居筠、雷、循七年,居許六年,杜門複理舊學,於是《詩》、《春秋傳》、《老子解》、《古史》四書皆成。嚐撫卷而歎,自謂得聖賢之遺意。繕書而藏之,顧謂諸子:“今世已矣,後有達者,必有取焉耳。”家本眉山,貧不能歸,遂築室於許。先君之葬在眉山之東,昔嚐約祔於其庚,雖遠不忍負也,以是累諸子矣。

予居潁川六年,歲在丙戌,秋九月,閱篋中舊書,得平生所為,惜其久而忘之也,乃作《潁濱遺老傳》,凡萬餘言。已而自笑曰:“此世間得失耳,何足以語達人哉!”昔予年四十有二,始居高安,與一二衲僧遊,聽其言,知萬法皆空,惟有此心不生不滅。以此居富貴、處貧賤二十餘年,而心未嚐動,然猶未睹夫實相也。及讀《楞嚴》,以六求一,以一除六,至於一六兼忘,雖踐諸相,皆無所礙,乃油然而笑曰:“此豈實相也哉!夫一猶可忘,而況《遺老傳》乎?雖取而焚之可也。”

巢穀傳

巢穀,字元修。父中世,眉山農家也,少從士大夫讀書,老為裏校師。穀幼傳父學,雖樸而博。舉進士京師,見舉武藝者,心好之。穀素多力,遂棄其舊學,畜弓箭,習騎射。久之業成,而不中第。聞西邊多驍勇,騎射擊刺為四方冠,去遊秦鳳、涇原間,所至友其秀傑。

有韓存寶者,尤與之善。穀教之兵書,二人相與為金石交。熙寧中,存寶為河州將,有功,號熙河名將,朝廷稍奇之。會瀘州蠻乞弟擾邊,諸郡不能製,乃命存寶出兵討之。存寶不習蠻事,邀穀至軍中問焉。及存寶得罪,將就逮,自料必死,謂穀曰:“我涇原武夫,死非所惜,顧妻子不免寒餓,橐中有銀數百兩,非君莫使遺之者。”穀許諾,即變姓名,懷銀步行往授其子,人無知者。存寶死,穀逃避江淮間,會赦乃出。

予以鄉閭故,幼而識之,知其誌節,緩急可托者也。予之在朝,穀浮沉裏中,未嚐一見。紹聖初,予以罪謫居筠州,自筠徙雷,自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遊,平生親友無複相聞者。穀獨慨然自眉山誦言,欲徒步訪吾兄弟。聞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遺予書曰:“我萬裏步行見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見,死無恨矣。”予驚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見,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厭。時穀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複昔日元修也。將複見子瞻於海南,予湣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則善,然自此至儋數千裏,複當渡海,非老人事也。”穀曰:“我自視未即死也,公無止我。”留之不可,閱其橐中,無數十錢,予方乏困,亦強資遣之。船行至新會,有蠻隸竊其橐裝以逃,獲於新州,穀從之至新,遂病死。予聞,哭之失聲,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誌也。

昔趙襄子厄於晉陽,知伯率韓、魏決水圍之。城不沉者三版,縣釜而圜,易子而食,群臣皆懈,惟高恭不失人臣之禮。及襄子用張孟談計,三家之圍解,行賞群臣,以恭為先。談曰:“晉陽之難,惟恭無功,曷為先之?”襄子曰:“晉陽之難,群臣皆懈,惟恭不失人臣之禮,吾是以先之。”穀於朋友之義,實無愧高恭者,惜其不遇襄子,而前遇存寶,後遇予兄弟。予方雜居南夷,與之起居出入,蓋將終焉,雖知其賢,尚何以發之。聞穀有子蒙,在涇原軍中,故為作傳,異日以授之。穀始名榖,及見之循州,改名穀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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