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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濁酒一杯風景異

  密不透風的四簾隔絕了外間的陰暗,淅淅瀝瀝的雨聲時不時敲打車壁,顛簸起伏在泥濘濕地上,如風波裏的一夜扁舟,耳邊除了馬蹄嘚嘚、車輪隆隆,便隻有車夫的叱喝與後麵沉悶齊整的鐵蹄聲。

  並不寬敞的車內,隻有沈青顏與寧紅袖二人緘默以對。車子搖搖晃晃走了大半天,月吟仍處在昏睡中,沉睡的容顏亦美麗之極,十日內若不得解藥,這副熟睡的睡臉將是她最後的姿容。沈青顏撫額,隻覺頭痛欲裂,看不清這趟風鈴穀之行,是福還是禍?

  疾馳的馬車猛一顛簸,隨後馬蹄漸緩,徐徐停了下來。

  不知不覺中,車外竟已是黃昏,蜜暈色的餘暉斜斜映落,拖長身後人影,昏黃沁染眾人眼眉發梢、廣袖寬袍。

  寧紅袖屏手遠眺,不遠處的山林中,偶見間間吊腳樓竹簷相依,環顧四周,隻覺周遭景色似曾相識。還沒等她細想,隻聽身後有女子高喚:“恩人!”

  她詫異回望,光影逆射下,可見女子身影肩背竹簍娉娉立著,衝馬車方向招手,待走近再看,女子簇花溢彩的右衽上衣配暗色百褶褲,顯是苗顯族女子的典型裝扮。細碎的金色陽光在她睫毛上跳躍,如天使般頑皮嬉戲的孩子,眼瞼上投下暗影,見寧紅袖惶然不識,她也不惱,嗬嗬直笑,笑聲如銅鈴響,爽朗悅耳:“恩人,不認識我了麽?”

  “芙雅?”還是沈青顏聞聲凝望,端詳片刻方認出眼前的苗顯族美貌女子竟是曾被他們救下的自縊怨女。可看她眯眼笑成線,嘴角彎如月牙,哪還看得出曾經尋死覓活的頹唐。

  寧紅袖愣了愣,終憶起舊識,訝異相望:“你是芙雅?”

  芙雅甜笑,點頭應聲,探視沈青顏與寧紅袖身後數人,轉而問道:“這些人都是你們的朋友麽?”得到肯定回答後,她也不認生,極親近的向眾人招手問好:“你們好,我是芙雅。恩人這是要出遠門?”她自言自語,一手舉遮眉眼,眺天邊天色,“看樣子晚些時候還會有場大雨,我家就在前麵,如果恩人不介意,可到我家暫住一晚。”

  天陰沉沉,翻滾的厚重雲層帶來豐沛雨水,澆注在吊腳樓絲簷上,寬綽的走欄邊沿欄汲水。芙雅所居村落的吊腳樓皆臨水而建,飛簷高低錯落,一呼百應。

  寧紅袖、沈青顏等一行數人圍桌而坐,除郎觴軒外,其餘四人與芙雅皆是舊識,麵對眼前又驚又喜的一幕,也隻有郎觴軒一人麵無表情,坦然以對——

  芙雅羞紅臉,挽著一個黝黑男子擋在身前,藏青織貢尼對襟上裝襯出他麥色健康的膚色和一雙炯炯有神的亮眼,他一臉幸福地笑著,轉頭低視害羞得不敢抬頭的芙雅,自我介紹道:“你們就是救下芙雅的恩人吧?我叫景泰,是芙雅的……”關鍵二字,他含糊笑過,卻由寧紅袖脫口而出:“你就是那個險令芙雅殉情相隨的‘亡夫’?”她嗬笑揶揄,“芙雅當時可是為你連性命都不要了,我和她……”她努嘴指向沈青顏,笑道,“我和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攔下。”她半眯眼戲謔挑眉,反問芙雅,“掌摑那一下,疼麽?”

  寧紅袖隻覺連日來壓抑,現今終有一事遂人心願,自是喜上眉梢,那抹調笑仿若山野玫瑰吐芯綻放,豔光照人,生生牽掣她旁側兩名男子的目光,久久不離。她無心一句“當時可是為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在境遇截然不同的容逸之和蕭烈聽來,各懷心事,心底隱隱泛出的澀然卻如出一轍。

  窗外大雨滂沱,濡濕的空氣宛如親手埋葬她的那個雨夜,本該是永別,豈知再相見時,竟能如此親密的同桌而食。蕭烈嘴角一抿,那絲慶幸的情緒牽動他隱晦的笑意。他知她曾為另一個男人無顧性命,卻也想起她亦曾為他與那個男人刀劍相向。他的餘光本能瞥視端坐左側的容逸之,見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寂然,想到入神處猛然抽離,又長呼一口氣,掩飾自己一時失神,雙臂平舉,端起桌上斟滿的碗酒,恭賀道:“景泰兄弟平安歸來,總不枉芙雅三年苦等,此乃喜事,容某先幹為敬!”說罷,咕咕幹下半斤白幹,豪爽令寧紅袖咋舌,關切偷睨,眼神遊移的那一瞬,恰被沈青顏看在眼裏。

  她莞爾一笑,學容逸之同舉酒碗道賀,作勢要幹,剛抬起的手肘硬生生被郎觴軒壓下:“我來。”他不由分說執起酒椀,起身敬酒,一字未吐,便痛快幹杯。

  寧紅袖怎容自己落於人後,斟滿一碗,正要痛飲,卻被蕭烈攔下:“紅袖,”他盯著她的眼欲接過酒碗代飲,豈知紅袖毫不猶疑痛擊在他手背上,任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進退不得,且見她順勢一推,格開他的好意,斜睨著他半開玩笑道:“蕭烈,你這是小瞧我的酒量不是?”她不等蕭烈辯駁,徑自大口飲下,蹙緊的彎眉糾結漸深,好不容易喝下半口,即已被嗆得猛咳,邊咳邊抱怨,“這酒……辣……”

  “這是苗顯族特釀的阿刺古酒,又名汗酒,酒性烈,初來西楚的人不知,自詡酒量千杯,也敵不過三碗阿刺古酒下肚。”郎觴軒淡漠開口,似早料定寧紅袖必吃此虧,淡淡一眼掃來,隻道,“這酒不適合女子飲,你該讓他代你喝了。”他虛指“你”字,像是暗示容逸之,又像在說蕭烈,曖昧言辭教寧紅袖手足無措,瞥了瞥蕭烈,垂眸不敢看容逸之。

  還是沈青顏機敏應對,扭身喚鷹準,親自斜滿一碗酒,雙手捧至鷹準身前,笑道:“在座幾人中,隻有觴軒和鷹準是西楚人,客隨賓主,這碗酒理當由鷹準代飲。”她挽袖另斟兩杯熱茶,與寧紅袖一人一杯,拱手做禮,“我與紅袖隻能以茶代酒,祝芙雅姑娘與景泰兄弟夫妻同心,百年好合。”

  芙雅和景泰四目相瞠,隱隱察覺這一桌貴客間糾葛不清的關係,又被一幕幕假象迷惑,分不清各中牽絆,麵對連連敬酒,不知當喝不當喝,幸得沈青顏解圍,二人樂得不必再猜,高興接過,以酒代茶,大口痛飲,夫妻二人一人一碗,皆是海量,惹來沈青顏嘖嘖稱讚,不露痕跡便將話題重新讓繞回芙雅與景泰夫妻重逢的喜事,聽二人甜蜜道來。

  平叛滇南叛亂後,景泰本可與附近同鄉一並歸來。豈知那時戰亂初停,邊境時有流寇出沒,治安極亂。景泰等幾人剛入邊陲村落,打算投宿一晚再走,偏巧當晚就遇上三撥勢力同選此村落,燒殺搶掠,火光衝天,整整折騰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雨水微落,才將這場大火澆滅,景泰也因此逃過一劫,而與他同行幾人皆在那晚中喪生,屍骨無存,盡化為灰燼。

  景泰念彼此相識一場,又知同行幾人皆是同鄉,所居村落與他家鄉不過十天路程,遂決定代斂殘存物件,送回故友故鄉,順便告知其家人節哀順變。怎知這十天路程,卻無端令他與芙雅分隔三年,彼此音訊全無。起因全由他將故友遺物送返歸途,他再遇那晚劫掠村落的一夥流寇,被擄了去,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幾次想逃,皆因不明地形而被抓了回來,期間突染痢疾,九死一生,渾渾噩噩便過了三年。

  事情轉機在半年前。經過近三年爭鬥鎮壓,滇南八部終決意臣服西楚,為表決心,滇南酋長親自下令肅清邊境山賊流寇,大軍壓境,一個月內已橫掃幾大山寨。景泰更趁此良機逃了出來,卻身無分文,隻得一路尋工乞討,約莫用了四五個月時間,方才平安歸鄉。

  按時間推算,芙雅尋死自縊時,景泰已從流寇陣營中逃出生天。若非寧紅袖、沈青顏等人相救及時,這三年的等待亦將功虧一簣,盡數毀在最後數十天裏。單假想來,也足教人後怕不已。

  沈青顏、寧紅袖等人離去時,天已放晴,眾人為趕路程,棄車騎馬,鷹準肩負照顧月吟之責,獨駕馬車同行。

  隊伍往東奔行,天邊金光微露,朝陽由山後衝天而出,驅散未盡的黑暗。遠處山峰連綿起伏,半山的綠樹盡染烈色,如潑墨沁飾,美景如畫。

  沈青顏座下神駒照夜白向東撒蹄疾奔,恍若奔向那觸手可及的光亮,一掃沈青顏連日陰霾,聯想芙雅與景泰跨越生死、終得白頭不分離的美好結局,那縷暖意洋洋的希望已然照進她心裏,驅散這大半年來的死灰沉寂,燃起她求生的執念。心中盛流沙的沙漏已被這熾暖濃烈的高熱燒裂,“呲棱”一聲隨細沙散地,再也無法分秒倒計她魂逝的時間。

  她身後嘚嘚馬蹄聲急追直上,聞聲回頭,是那襲借初升陽光暈染、周身籠淡金色光芒的挺拔身影,煙灰色冰冷瞳孔似染陽光蜜色的暖意,瞳內綺麗絢爛的斑斕蜜色恍若她在江東馬場初次騎馬時曾見的笑意。

  她鬼使神差向他伸出手,風吹亂發拂過她眼眉櫻唇,光芒斜映上她玉琢似的側臉,卷翹的睫毛落下疏疏碎影,唇角嬈起翩然一笑是久而未見的輕鬆。四目相顧時,郎觴軒一怔,仰馬鞭促“追風”與她平行馳騁,食指和拇指圈圓在唇齒中驚起一聲響哨,照夜白仰蹄嘶鳴,回應似的放慢蹄步,他趁機脫韁探身,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攬住她的腰,竟將她騰空抱起,而後穩穩落在他身前馬背上。他環臂護在她身體兩側,重執韁繩,響哨再起,照夜白已了然知主人心意,緊緊撒蹄跟在“追風”蹄後。

  她背脊一暖,盡傾入他懷抱中,隻聽他湊近她耳邊,低語抱怨:“我不喜歡你騎馬。”半真半假的玩笑聽不出他真實情緒,她撲哧一笑,不爭片語,雙手輕撫,未及馬韁,卻是反握在他手背上,與他共執韁繩。

  他臂彎收緊,抱她的環抱更添力道,是執著的不放手,還是執拗的強勢?

  馬揚煙塵,浩浩蕩蕩的車馬隊絕塵疾奔,一路往東,越來越接近那片近在眼前的林海。

  風鈴穀便處在這片西楚與暮月山莊勢力交界處的林海中。

  林海四周群山環繞,山勢綿延不絕,登山頂向下了望,隻有千百棵百年高木鬱蔥連片,映入眼簾的皆是賞心悅目的翠綠。密林樹海中有一天井似的圓形溝穀,穀中得一條丈餘寬的通天瀑布,繞河灘溪水潺潺,由林海中蜿蜒迂回。這道瀑布便是慕容昭當年遵照天行者遺訓所設下的屏障,外人甚少能從林海外沿直抵瀑布下。風鈴穀的入口即在瀑布激流後,以幻術封石,唯有風鈴穀傳人方覓得其中玄機。

  有蕭烈隨行,沈青顏不敢貿然透露後山其實另有秘道入穀,遂領眾人步行大半日,抵瀑布入口,時逢正午烈日燒灼,瀑布傾瀉如九天銀河,飛濺的水珠瑩透宛如剔亮晶石,折射強光灼灼,跳躍至半空直落,激起瀑布深潭圈圈水紋,直撫及石岸。

  水中倒影幽幽微晃,人立於岸邊向水下凝視,亦看不清自己容貌。

  容逸之撐膝靜坐於河岸大石,浮憶數月前曆經磨難抵達此處時的心境,不由惝然仰望。他曾長跪岸下兩日,麵對那片氣勢磅礴的通天瀑布,仿若能照出彼時孑然一身時的絕望,那時的他僅靠一息意念強撐,即找到寧紅袖,親口追尋一個答案,若最終不得不麵對殘酷的事實,他便打定主意要親手殺她,為父報仇。可他高估了自己,當他與她在翎蘭城內重遇,魂繞夢中的姿容真實站在他麵前,鳳眼黯淡戚戚凝視著他時,他已知自己下不了手,那一劍勢必隻能僵在半空,心中熊熊複仇之火徐徐熄滅。

  那襲焰色紅裙靠在不遠處的樹下,負手撐著樹幹,渺渺眼神不經意間掃過那曲桓的背脊,怔怔相望,卻越覺遙遠。自沈青顏掌摑惱勸後,他非但無親近之意,反好似退後遠離數步,她想走近,卻感覺不到他存在的溫度。她隻覺挫敗,輕歎一口氣,聽瀑布山石震響,水流聲漸微,那九天銀河似的通天瀑布竟枯竭幹涸,瀑布後濕漉巨石大敞,儼然是沈青顏已打開進入風鈴穀入口。

  “眾位倒是頗守時!”一聲嬌叱從天而降,罌紫色身影赫然孤立於幹涸瀑布頂端,朝下睥睨潭邊眾人,半睜眼幽幽漠笑,森寒陰氣由冰涼潭水中滲出,仿似可逼退如火驕陽的熱氣,隻覺人心下顫瑟。

  沈青顏不卑不亢屈膝行禮,清冷言道:“冉姑姑來的也不晚。”事情業已走到這一步,再無法回頭,她咬牙,側身偏過,舉袖一指,“冉姑姑,請吧。”

  冉菁菁輕身跳起,裙裾掠過明鏡般的潭水,撥起水紋浮動,她旋身一閃,疾晃過沈青顏身側,昂首率先埋入狹長的甬道入口。腳下偶踢起碎石微響,甬道盡頭的光線越發刺亮,她步步向前,不似歸來,卻似離去——

  如她二十年前毅然決然離去般,隻在臨出山穀前戀戀不舍,回身遙望,將這條甬道記在心裏,將甬道盡頭的光亮永存至心中某處。

  夏風陣陣,掀起鱗狀波紋。浮雲掠影,雲影遮陰甬道入口。淡淡人影隱沒在樹林密影中,直到入口刹那,方疾奔由門縫閃入,足尖無意中踢飛一粒碎石,“咄咄”異響直跌下半山山壁,落地成灰。

  風鈴穀多年來維持的靜謐安逸,似乎隨著那粒碎石散逸的粉末般,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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