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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龍紋玉,鳳髻金(下)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終在宮變後傾盆瓢潑。雨水衝洗宮磚紋路,一溝一壑盡染血紅,由高及低淌落,通天玉階猶如半山瀑布,放眼及下,血色刺目。

  蘭凰十指撐地,瑟瑟冰涼滲入掌心,修剪有致的指甲沁在血水裏,指縫染紅,令人作嘔。她知道,這抹猩紅中,有她哥哥虎墨的血,有她拉祜族人的血,也有她的血。族群的血脈以奇特的方式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匍匐臣工,非她所願。

  她不甘側仰半邊臉,恰見郎觴軒目不斜視從她身旁黑甲精騎兵士身後走過,她的存在對他而言,不是見或不見,而是目中無她。順著他的身影,她扭頭一路回望,乃至他踱出宮門外。

  縛捆她的士兵將她拉起,半推半搡地將她押出宮門。她驀然掃視,目光終追隨上他的步伐,隻是足下僵立,久久不得挪動。

  雨勢漸大,密密麻麻雨珠如簾,迷蒙人眼。

  雨聲颼颼,斷斷續續的金屬碰撞聲與落雨同鳴。宮門外的打鬥仍在繼續,隻是敵人仍在,對手卻變了。

  郎觴軒獨擋冉菁菁,劍法精妙不亞於碎影詭變莫測。冉菁菁漸落下風,麵上卻仍帶誨謨獰笑,叫人不寒而栗。

  沈青顏側倒在地,白裙染血色斑斑,寂冽蕭索。絕色容顏蒼白如雪,僅有的血色似溶入這場大雨中,汩汩沿階順流,她懷中緊摟著的素衣女子雙目緊閉,冰涼雨水及膚,帶走她身體的溫度,乍看去生死不明。

  蘭凰曾見過沈青顏多次,或淡漠清冷、或處變不驚,卻從未見過她想此時此刻這般滿是挫敗,蹙眉合眼。雨濕滿麵,分不清她臉上是淚還是雨水?她削肩輕顫,像在哭,卻哭得極克製。

  她的悲戚,在蘭凰看來卻是衷心歡愉,禁不住仰天厲笑。雨水劃過她的眼角,澀澀滲入她唇齒內,隱有苦澀鹹味。她的笑聲引他人側目,隻聽幾人異口同聲,喚的皆是同一個名字:“月吟!”

  紅裙女子最先奔至沈青顏身側,鷹準與白衣公子緊隨而至,紛紛圍在其左右。

  隻看沈青顏垂眸盤坐,許久方揚眉斜視,淡泊平靜的眸子中有鮮露人前的執拗,她開口,旁人皆愣:“我帶你進風鈴穀。”

  冉菁菁劍身一震,接下郎觴軒淩厲劍氣,後退數步,終垂袖,攻勢收,笑意幽幽:“早該如此,也省了雙方大動幹戈、刀劍相向。”她執劍指向一旁的蕭烈和寧紅袖,冷冷道,“這兩個叛徒,就當謝禮。你們要,帶走便是!”

  “師父……”蕭烈一怔,挪半步上前,隨即被冉菁菁喝止,“別過來!從今往後,聖域再無蕭烈、寧紅袖二人!”說罷,鬥篷一恍,人影無跡,空留寂寂人聲回蕩山穀,“五日後風鈴穀再會!”

  轟隆隆……雷聲轟鳴,黑甲精騎中有人驚呼:“蘭凰郡主人呢?”且見縛押蘭凰的黑甲騎兵脖頸被長劍刺穿,早已窒息死亡,劍柄末端白虎族徽清晰可見,這分明是冉菁菁與沈青顏比劍時借拉祜族弓箭手的佩劍,眨眼間,她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蘭凰帶離。

  寧紅袖不知是讚賞還是無奈,歎氣嘲弄:“風鈴穀的輕功,果然名不虛傳……”可在她身畔四人,無人笑得出來。郎觴軒垂袖執劍,劍眉額間的褶皺尤甚……

  明明天是天,地是地,可在沈青顏眼中卻混沌模糊成一片濃霧,她仰麵倒地,猩紅血水濺滿一身,斑斑點點似櫻雪花落,支離破碎的戚然。

  沉寂多年的幽穀重現,將擾動誰的心湖?

  噩夢剛剛開始,似無邊無際,目光所及之處漆黑一片,前方看不見出路,也無法預知將來事,隻得將自己困於夢魘中,腦中反複上演,盡是噩夢降臨前的膽戰心驚——

  叮叮叮……似銀鈴微響,沈青顏隻覺四肢倦怠,灌鉛般沉重無力,眼皮耷拉著,感受不到四周一絲光亮。意識迷糊中,仿若身處風鈴穀,聽青竹小屋外風鈴脆響,絲絲入耳。

  昏睡間,隱有晨風吹入門窗,和暖沁涼,撥開漆黑晦暗,吹散眼前迷霧,嬈起鬢旁發梢。她猛睜眼,鏡花水月的夢境破裂,映入她眼簾的不是青竹排綁而成的屋脊,而是直刺她麵門的利劍。

  持劍的臉孔逼近身前,黛如畫,瞳妖冶,眉心銀瓣花折蜜煉耀色,揚眉蹙額盡是風情。

  “冉姑姑!”她腦中迸出一個敬稱,從恍惚夢境中清醒過來,那如風鈴撞響的悅耳“叮叮”聲化為兩劍相擊的電光火石。

  是夢,又不是。即是夢,為何一幕幕都真實如身臨其境?她僵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像不受她控製一般,舉劍格擋,驚險避開那淩厲一擊,放低身姿回身橫掃,亂她下盤。

  “你當真不允?”冉菁菁瞠目相視。無論如何,沈青顏也無法將這副妖冶如曼陀羅花怒放的絕豔姿容與雲淡風輕、不沾俗世的青衣男子聯係在一起,就像火與冰,即使彼此相愛,勉強相近也不過是讓冰在烈焰中蒸發無形,或許仍能以別的方式存在,可冰卻不再是冰,火卻依然是火。

  “沈青顏,你太天真了,以為那個叫月吟的丫頭從虎墨手中逃脫,我就無法掣肘逼你?你若不允,我保證月吟看不見十日後的日出!”冉菁菁得意獰笑,劍下招式已變,不再是她不相熟的碎影劍法,而是另一套陰狠毒辣的劍招,似招招皆為封死碎影劍法攻勢而設。

  她出招頻頻被製,加之涉及月吟安危,心神不定,已無法遵從碎影劍法“飄逸淡定”的精髓,隻急問:“你對月吟做了什麽?”

  “蠱毒,”冉菁菁微微一笑,態度越發肆無忌憚,“‘毒塚’依哈的秘方果然了得,不枉我痛快送他上路,令他少受幾分苦楚。”她冷劍劈落,竟有斬斷沈青顏右臂之勢,沈青顏側身避過,衣袖卻不及避讓,遭劍鋒劃裂開口。她黛眉一揚,隱現遺憾,手下加勁,話語不停,“放心,不過暫讓她沉睡十日,但十日之後若無喚醒之法,小睡可就真成長眠了。”

  “你……”

  “如何?風鈴穀之行,你願?還是不願?”

  “月吟!”她的驚叫聲震破那亦幻亦真的夢境,濃霧陰霾盡掃,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她置身其中,仿佛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鏡像前隱有人影微微晃動,還未等她有所反應,一股微帶辛嗆的藥汁已湧入唇間。她勉強咽下兩口,忍不住蹙眉瑟縮。手卻被誰輕輕握住,溫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她一怔,身心仿若尋得一處依靠,未睜眼,聲帶哭腔竟似夢囈:“觴軒……”

  手心的溫暖籠至全身,她聞不到他身上慣有的薄荷清香,身體每一處毛孔卻識得他的氣息,在他懷抱間短暫的放鬆。且聽他柔聲在她耳畔低語,一心安撫:“月吟就在隔壁,鷹準陪著她。”

  夢,竟不是夢?她猛然間醒悟,沉重的眼皮強撐起,半眯半合的眼縫中依稀可見他緊抿的薄唇,一臉嚴肅教人敬畏。她在他懷中勉強撐起身,雙眸重見光亮,這才尷尬驚覺房中並非隻得她和郎觴軒兩人,容逸之和寧紅袖就站在其身後,貌合神離,各自斜望一處,並不看他們,也不看對方,見沈青顏安然蘇醒,忙不迭以找了個借口匆匆離開,想來心結未解,反而越結越深,同處一室,兩人皆是不安。

  沈青顏頓覺窘羞,欲掙脫郎觴軒的懷抱,反被他更親密的摟住雙臂,動彈不得。看他一本正經,連半分羞澀也沒有,全然將身後二人視為空氣,一如既往淡淡然續言:“風鈴穀之行勢在必行,我已吩咐楚丞準備一切,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盡早趕在冉菁菁到達前先行入穀,提醒慕容師父做好準備。四日時間……若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理當能趕到。”不知何時起,他不再冷冰冰直呼慕容昭名諱,反隨著沈青顏尊稱其為“師父”,自是重回當年仍在風鈴穀治眼疾時的舊稱。

  沈青顏會心一笑,隨即領悟他話中之意,詫異反問:“我們?你也去?可碧雲城中事務怎麽辦……”

  “琉璃夫人已遭軟禁,虎墨伏誅,城外有苗顯族三萬大軍及甯王麾下五千輕騎坐鎮,拉祜族人再難掀起什麽波浪。”他娓娓道來,竟像描述他人閑事,驚險危機處輕描淡寫,一語帶過,寥寥數言便將大勢解釋清楚。

  虎墨兵變時,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實則為蘭凰遠嫁滇南心生不滿。除了兄妹情深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郎觴軒重回西楚後,拉祜族地位微妙。過去二十年間,在琉璃夫人強勢打壓下,西楚最大部族苗顯族勢力漸微,拉祜族趁機崛起。可無論實力、人數,苗顯族根基穩健,盤根錯節的族群血脈滲透西楚方方麵麵,若要連根拔除,也絕非易事。近些年來,以虎墨為首的拉祜族武將頻頻立功,聲勢正盛,隱有壓倒苗顯族之勢。

  若郎觴軒最終未能繼承雲王王位,拉祜族仍能在琉璃夫人庇護下,世世代代永享尊寵。反之,即使有朝一日郎觴軒登基即位,琉璃夫人失勢倒台,有蘭凰事先以拉祜族郡主身份冊封二皇子妃,未來的雲王正妃,便等於鞏固拉祜族與郎觴軒之間的關係,母族苗顯族與後族拉祜族彼此牽製,拉祜族仍能屹立不倒,與苗顯族繼續平分西楚天下。

  這番如意算盤,在琉璃夫人一道賜婚懿旨後撤毀殆盡。且不說蘭凰在情感上能否接受甯王,僅憑拉祜族與滇南八部的關係,虎墨便萬萬不允蘭凰遠嫁。幾年前正是由他帶兵鎮壓滇南八部叛亂,舊恨仍在,蘭凰如何能得善待?他不得不為妹妹的終身幸福設想,在連番進宮遭拒後,他盛怒之下方決定舉兵逼宮,本意隻是虛張聲勢,逼琉璃夫人收回成命,卻沒料到反被郎觴軒利用,借他之手掃平障礙,軟禁琉璃夫人,安插親信,架空拉祜族在朝中勢力。

  一係列雷厲風行的舉措,竟像早有準備,正是在等這個機會到來。

  沈青顏靜靜聽下來,隻覺他敘述中仍有不少疑點未明,見他避而不談,遂挑了幾點不著緊的疑問問了:

  “你怎知蘭凰遠嫁,虎墨必反?虎墨身邊……誰是你安插的棋子?”

  “你還記得門夏嬰麽?”

  “我們初入翎蘭城時,虎墨身旁的那個副將?”她依稀記得那個副將不似虎墨無禮,對郎觴軒及隨行眾人極為恭順,衣食住行無不細細打點。當時她並未懷疑他身份,隻因按她猜想,越是親信,越要在那刻收斂遠離,卻不料其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成功瞞過旁人。

  郎觴軒悠然一笑,帶著幾分讚賞的笑意,頷首道:“看樣子,你對他的印象頗深,想來他的偽裝仍欠佳,到底令你生疑了。”

  沈青顏搖頭否認,轉了話題,再追問:“那麽甯王呢?你與他之間是否早有默契?還將我蒙在鼓中。”

  “也未盡然,”郎觴軒知她想問什麽,隻挑重點回答,“那日城郊偶遇,確是我初次見甯王本人,之前我的人曾秘密聯係他,卻未得他確切答複。若非你牽線搭橋,這一局也未必能走得如此順利。”

  “你還瞞我?”沈青顏斜睨相望,柳眉輕挑,道,“我與甯王的默契隻限於聯姻一事,滇南八部與碧雲城聯姻在所難免,求娶已是下下之策,若非甯王急欲獲得其父認可信任,允下迎娶冊妃的條件,聶鸞卿也不至於自縊,再被我碰巧救下……”

  郎觴軒徹悟,接口言道:“甯王心愛的女人果然是聶鸞卿,難怪你知宮中的‘聶鸞卿’身份有疑,相貌更是與你天差地別……”

  “別想調轉話題,”沈青顏撲哧一笑,垂手身姿仿似幽蘭靜綻,令他微微失神,當即不語,任她追問,“我隻允諾,他若想擺脫聯姻束縛,便順從大局暫娶一拉祜族女子,他日你起事,必趁勢削弱拉祜族勢力,他從旁相助,推波助瀾,無形中便令那位他不甘不願娶進門的正妃背後再無強勢依靠。你掌大權後,自可認聶鸞卿為禦妹,以長公主之姿下嫁,即可成人之美,也添了一位盟友,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屆時拉祜族勢微,滇南地處偏遠,甯王再想廢妃另冊,又有誰管得了?”她眼神一黯,惆悵歎道,“現下看來,倒是我想得太過輕巧,考慮也欠周全……”

  “我的顏兒,越來越有正妃的架勢了……”他抿笑取笑,見她不悅瞪視,即刻斂笑,順她的話說下去,“你不是考慮欠周全,隻是下不了狠心,寧願相信甯王甘願為美人放棄江山,也不願去想他更可能為江山犧牲美人。”

  江山,美人,誰取誰予,曆來都是擺在君王案前的萬難抉擇。沈青顏心下戰栗,暗吸一口氣,不再言語,隻聽他續說:“如你所言,甯王確需一位背景雄厚的王妃,助他在滇南大酋長百年後繼承其位,可這不過是條件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得到雲宮授命,名正言順。琉璃夫人倚重的是拉祜族,虎墨更曾帶兵鎮壓滇南八部叛亂,他日即便琉璃夫人首肯,朝中拉祜族人勢必極力反對,絕不容許滇南八部勢力做大,威脅其在西楚的地位。”

  “而你卻默認扶持滇南八部,令其將來與苗顯族、拉祜族分成三派,分庭抗禮,相互牽製……”至此,沈青顏終恍然大悟,洞悉他全盤大局,他的目光已延伸至數十年之後,野心又豈是局限於區區王位之爭?

  江山美人,由他選擇,又將取誰?予誰?

  她驀然憶起仍在滇南時,與甯王厲昀廣的談話。其中一句,是她曾問甯王,既不願放手任聶鸞卿離他而去,為何又要迎娶未曾謀麵的女子為妻,兩廂情傷,三人失意。甯王回答不過寥寥八字,其中幾分無奈幾分絕情,彼時未以為意,今時今刻想來,隻覺諷刺酸澀,沉甸甸壓在心口,不知該為誰喜,又為誰憂——

  “身在其位,身不由己。”

  她寂然不語,隻倚在他肩上,再不提政事。明日日出,風鈴穀之行,一來一回,也許已是她生命星火最後一寸微亮。她魂遁歸隱後,他總會另娶一相配女子為正妃,江山美人的選擇,於她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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