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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舊本《牛郎織女》

  戴不凡

  (一)

  牛郎織女傳說是很早的。與故事有關的天河,即雲漢,見於《詩經》:“倬彼雲漢,為章為天。”《爾雅》:“河鼓謂之牽牛。”可能先秦就有簡單的故事。據唐·韓鄂《歲華紀麗》引竇皇後傳:“後觀津人也。少小頭禿,不為家人所齒。遇七夕夜人皆看織女,獨不許後出。乃有神光照室,為後之瑞。”則西漢時已有七夕出門上街看織女星的風俗。然故事如何,莫得而詳。至小說《西京雜記》:“賈佩蘭在宮時,七月七日臨為子池作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之連愛。”既是以絲線“連愛”,那已該有比較詳細的牛郎織女愛情故事了。有關這故事的最早記載見於《風俗通》:“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雖然沒有提到牛郎,但這是明記她已和牛郎鵲橋相會了。最早提到牛郎的是梁吳均的《續齊諧記》:“桂陽成武丁有仙道。嚐謂弟子曰:七月七夕,織女將渡河暫過牽牛。吾向以被召。明日失所在,後世人至今雲織女嫁牽牛。”魏晉南北朝以來,詩人詠七夕的詩頗多,如庾肩吾《七夕》詩雲:“玉匝卷懸衣,針樓開夜扉。姮娥隨月落,織女逐星歸。”庾信《七夕賦》:“縷條緊而貫中,針鼻細而穿空。”這已經從賈佩蘭的“連愛”,發展成為女兒家穿針乞巧了。《荊楚歲時記》對此有具體記載:“七夕,婦人以彩縷穿七孔針,陳幾筵酒脯瓜果於庭中以乞巧。或雲,見天河中有弈弈白氣,或耀五色以為徵,見便拜得福。”乞巧的目的,大約是為了能找到她們牛郎的緣故。至於那時織女的身份如何,現已難明。最早記載說織女是天帝之孫的是唐朝人。據明代卓明卿《卓氏藻林》引唐人詩“降天孫於東崿”,而天孫即織女星別名,可見在唐代已把織女算為玉皇大帝的孫女了。這很可能因為唐初以來皇帝尊重他們的老祖宗老子李耳所帶來的結果;老子被道士奉為教主,而張天師派的道士是供玉皇大帝的。把織女算做“天孫”,那也可以給玉皇大帝增加一點聲望吧。因此,唐明皇和楊貴妃也一定要選擇“七月七日長生殿”,在夜半無人時去講私房話。由於張天師們一味吹捧玉皇大帝,所以後來玉皇大帝也被改姓張;於是乎織女也變成給張玉皇家丟醜的第七個女兒張七姐了。至於嫁董永的那個張七姐,是否由於天上有兩個玉皇,都姓張,都生了七小姐,因而同名同姓,抑或由於本是一人先嫁董永,後鬧離婚又嫁牛郎,因為天宮中事情也很複雜,這是無法查考的了。

  宋元以來,民間小說、戲曲大為發展盛行。作家們為了應付讀者、觀眾的需要,千方百計搜索各種題材來寫作;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人間、地下(陰間)三界什麽樣的題材都被搜羅一空,甚至毫無故事情節的題材也被寫成為小說、戲曲。可是,有關牛郎織女題材的作品,卻寂然無聞,它最多隻被在一些作品中當作為典故引用,提到一句兩句。他們就是不寫牛郎織女這個美麗的民間傳說。我以為,這恐怕和道教得勢多少有點關係。不少人都認為中國戲曲形成於宋徽宗時代,這也是評話小說趨於成熟的時期;但“道君皇帝”宋徽宗其實就是個道士頭子,南宋時期皇帝們也尊奉道教。北中國由金到元,道教全真派在知識分子中(如許多雜劇名家像馬致遠等)十分流行,他們雖然不一定像‘天師派’道士那樣,向玉皇每天拜懺‘誌心朝禮’;但也還是企望登上玉皇大帝的靈霄寶殿秉笏作陪臣的。到了明朝,特別是戲曲發展進入新時期(昆山腔開始革新)的嘉靖時代,天師派道教更加吃香。嘉靖皇帝登基四十五年隻朝見過群臣幾次,但卻天天和道士們泡在一起胡羼。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寫‘天孫’——張玉皇的七仙姑下凡嫁牛郎,自然是作家們難以動筆的。這或許就是宋元明三代——戲曲小說非常盛行的時期,偏偏沒有關於牛郎織女的作品的一個原因吧!”

  現在所知的最早一部寫這傳說故事的作品,是明萬曆間書林仙源餘成章梓的《新刻全像牛郎織女傳》,題“儒林太儀朱名世編”,四卷不分回,上圖下文。日本田中慶太郎藏(見譚正璧《日本所藏中國佚本小說述考》及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這部人間孤本內容究竟如何,國內無人知道。不過,我估計也未必會有更多內容或精彩處。理由是:馮夢龍所編集的《情史》卷十九中,對此也僅有簡略的記載:“牽牛織女兩星,隔河相望,至七夕,河影沒,常數日複見。相傳織女者,上帝之孫,勤織,日夜不息,天帝哀之,使嫁牛郎。女樂之,遂罷織。帝怒,乃隔絕之,一居河東,一居河西,每年七月七夕方許一會。會則烏鵲填橋而渡。故鵲毛至七夕盡脫,為成橋也。”下麵又引成武丁的故事了。馮夢龍是明末小說、戲曲大家,見聞甚博,其所輯《情史》網羅各種愛情故事殆盡,而它的記載卻如此簡單,可見明代的牛郎織女小說未必會有更豐富多彩的內容的。

  (二)

  年來戲曲界編演牛郎織女之風大行,甚至於鬧出很多笑話。我曾著意搜求有關這個故事的舊本,希望能夠從“各有各說”然而又是“口說無憑”的狀況下,找到一點民間原始材料來進行研究,但是終於一無所獲。日來偶翻家中亂七八糟的古書,不意卻忽然發現一本鉛印薄冊牛郎織女小說。這當是一九四七年春成捆買得明刊棉紙大本《續資治通鑒》殘本時夾在其中的。書的封麵,大字題“牛郎織女”,旁有二號楷字“重編白話鵲橋相會”。首頁第一行及各頁邊上都題“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版權頁上寫的出版者是上海民眾書店;校閱者王萍,一九三七年四月再版本。這也是屬於當時“一折八扣”的洋裝書,但與其他“一折八扣”本有所不同:一是全書正文計二十四頁,全用五號仿宋排印;二不是“新式標點”,全用“·”號斷句;三是五彩封麵,上為靈霄寶殿,下為人世城、河,中為牛郎、織女飛天而下,畫的既不俗,印的也不像“一折八扣”本那樣大紅大綠一片俗氣,而頗雅素;四是第一頁有調戲織女、太白點化上下兩圖,人物寬袍大袖,很有清末某些石印小說學任渭長版畫的那種風格。書已經不少人看過,封麵和正文的紙已經“敝”了。但是完整的。一共十二回,目如下:

  第一回:通明殿眾仙領旨 金童星調戲織女

  第二回:救金童老君慈心 責玉女貶出天宮

  第三回:牛員外晚年得子 惡馬氏唆夫占產

  第四回:受怒怨員外病逝 施狠毒金童遭打

  第五回:金牛星下凡救主 惡嫂子存心害叔

  第六回:分家產僅得一牛 占便宜馬氏歡心

  第七回:天孫女宮中思情 玉清殿聖母請旨

  第八回:太白星點化金郎 一封書留別兄長

  第九回:馬氏女惡貫滿盈 會織女天河洗浴

  第十回:敘舊情二次遭譴 召天將大鬧天宮

  第十一回:李金星二次解圍 再遭貶各分東西

  第十二回:鵲橋會天孫如願 留後世七夕相逢

  我一口氣看完,先是很失望,以為這是近人編作。第六回寫“安雲生即帶上了眼鏡細看一遍”,猶有可說(《紅樓夢》裏的賈母已戴眼鏡),但第五回“請了一位秀士姓任名笑凡……(中略五十二字)作西賓·頗·有·經·驗,……(中略五十八字)但夫婦之間不免·發·生·不·睦·之·態·度”;第十回“同往天河西靈藻宮內·行·結·婚·禮,……(中略二百二十字)·神·仙·主·義向以慈悲為本”;同回末“何能以愛情作為應分之事”;第十二回“金童·下·凡·時·代未成夫婦”等處,無論如何是二十世紀寫小說人的語氣。但經反複研究,我以為這冊書仍應是出於古本而非“近撰”。一是三十年代大量出現的這類洋裝“一折八扣”本小說和古書,就我所見,無一不是據舊本翻印的;它們全是靠不需支付稿費賺點錢的,書店不可能專請人寫一部《牛郎織女》以增加自己的開支。二是近人撰作,那必然在封麵、首頁,至少在版權頁上題名“以垂永久”,而此本則隻有“校閱者”姓名。三是如上所述,這部書在“一折八扣”本中是印得最講究的一部(錯字也很少);如果書店老板不以為這書罕見,當不致如此做的。四是這部書沒有晚清以來章回小說作家那種“賣弄”自己的氣味。而且,就內容文字來看,還是比較質樸的。因此種種,我以為這本小說該是有舊本根據的。它或許是根據清末的一個石印本子翻印的;所以首頁的兩幅圖還有那個時期的風格。不過,清末小說作者化名的盡多,根本不署名的卻絕無;而且那時小說作者總是要在卷前來一篇或幾篇序文甚至請人題詩題詞的;可是此本什麽序跋題詞全沒有。因此我推斷這石印本當又是有古本作為依據的。至於書中在上述那幾處忽然夾入現代詞匯,這毫不奇怪:可能它的底本有缺頁、斷爛不全處,經校閱者補綴成文,所以現代詞匯在某幾處是連續出現的,而在其他回中卻沒有。又,書的第十回“召天將大鬧天宮”,已不合情理;而敘述這段情節卻又在第十一回前麵。這些該是底本殘缺不全,經人補葺完書所遺下的痕跡。總之,一部古書的流傳翻刊過程,往往是很複雜的。

  但是,不管怎樣,這無論如何也算是國內有傳本的最早一部《牛郎織女》小說了。它的故事梗概如下:

  織女是“鬥牛宮中第七位仙女,係玉帝之婿張天君所生,俗呼張七姐”。玉皇駕前金童奉旨前來向聖母借取溫涼玉杯,聖母去群仙台下棋,金童問訊時向織女留情,織女無心嫣然一笑。金童“尚望姐姐格外見憐,贈我一件表記”,“便用手將織女鬢上一朵梅花摘了就走”。織女正想奪回,突然來了值宮仙女執縛她去見聖母;原來,聖母下棋時心血來潮,得知此事,認為“雖有金童起意,但爾不宜一笑留情。情之所係,雖萬劫不能挽回。”於是奏明玉帝,罰織女“獨居河東工織數年;若有疏怠,再行嚴加警戒”。金童則按天條律法押往斬仙台梟首;太上老君路過相救,最後被“貶下凡塵,令受顛沛折磨之苦”。正月初六玉帝誕辰,由太白金星帶他到洛陽縣牛家莊牛員外家中投胎。牛員外原配生子金成娶媳馬氏,夫婦不孝不賢;員外又續娶李氏。李氏正月初七午時生子,“乃是人日靈辰”,故乳名靈兒;又因晚年得子金貴,取名為金郎。員外“凡事庇護幼子,往往和長子金成吵鬧”,“遂染成一症”而死;李氏不久也歿。“馬氏執掌內務,雇用九個耕夫鋤種田園,但不時將金郎以小故毒打”。金郎八歲時在後園放風箏,不慎掉入金魚池裏,弄濕衣衫,又遭毒打。被金成回家所救,於是聘館師教金郎讀書;不一年,師死,金郎仍過著衣不暖、食不飽,備受苦難的生活。太白金星路過,看見怨氣衝天,於是向玉帝乞救。玉帝認為需滿十三歲時始得升天,派金牛星下凡化作牛家黃牛與他作伴;馬氏“命金郎日裏上山牧牛,夜間牛欄內同眠”。某夜,牛忽踢醒金郎,告訴他明天不能吃嫂子給的午飯,飯裏有毒。第二天嫂強命金郎吃,隨手打了金郎,不意將“麵碗打落在地,立時化為一道火光”。後來“金成別無他法,隻得請母舅到來分析家產”。金郎聽牛的話,分家時“隻領耕牛一頭,餘隻衣食而已”。再說織女被貶以後,一日正值大雪飄天,自歎“手工天宮我尚苦,貶下凡塵他更淒”。不斷向雲錦聖母訴述衷情。至十三年上,雲錦終於會同瑤池聖母等上本,結果派太白金星下凡點悟。金郎服仙丹以後,知道自己來曆,寫信給金成留別。山中無紙筆,吹氣化白石為紙,化洞中泉水為墨,化鬆枝為筆。回家交老仆轉呈兄長。金成讀信垂淚,馬氏在旁嘮叨,金成“即以書紙向馬氏麵上擲去,登時腦漿迸裂,倒地斃命”,因為書紙原是石頭化成的。夕陽西下時,金牛已脫皮化為神將;金郎則披皮隨太白來到天河之西。“今日時已遲了,明日早朝方可見駕”。金郎信步行到了天河岸邊,遙見仙女們洗浴,內有一人似天孫;走到洗衣台偷取仙女衣服,恰是織女的。二人久別重逢,彼此感念舊情。第二天,玉帝下旨封金牛星為護花護情使者,賜金童織女在天河西靈藻宮內婚配團圓。由於夫婦終朝在宮盤桓,不去朝見瑤池聖母;觸聖母之怒,告到玉帝跟前,說他倆凡心未斷,不曾覺悟。玉帝震怒,派托塔李天王領天神天將五百員捉拿,二人跌入天河被捉。玉帝認為抗旨圖逃,罪不容誅。幸得太上老君前來解救,免去斬罪,罰金童永居天河之西天將行宮內,派人看守,織女永居河東雲錦宮內工織。二人離別時說:“常言道:快活無非天宮。不料你我不能脫出苦海!”後來太白金星見河西、河東怨氣交織,往兜率宮和太上老君商量,大發慈悲之念,上了一本。玉帝終允二人每年七月七日相會一次,屆時“自有烏鴉龍鳳之類聯接天河之中”,雲雲。

  我把小說的情節內容比較詳細地敘述出來,是為了便於大家研究。我覺得小說中有不少矛盾的地方。例如,牛員外原是因受長子金成夫婦的氣鬱鬱得病而死的;但金成後來怎麽又轉過來關心金郎?特別是他聘任笑凡作教師的全部經過約三百字,和全部情節既不掛鉤,和人物描寫亦毫無幫助。更奇怪的是玉帝後來為何要差李天王率五百天神天將去捉拿牛郎織女?這豈不是殺雞大動牛刀!而且這第十一回開頭後五六百字的描寫,隻寫“金童、天孫手無寸物”、“且戰且走”,和第十回標目“大鬧天宮”毫不對茬。不過,就通部十二回來看,文筆還是比較樸實的,基本情節也還是言之成理的。摘鬢上梅花、玩風箏跌入金魚池、白石化紙終於擊斃馬氏之類的情節,我看不是晚清以後那些愛編小說的小說家所能夠寫得出來的。“快活無非天宮。不料你我不能脫出苦海”這樣的語言,也決不是晚清以後那許多語言貧乏的鴛鴦蝴蝶派的大作家說得出來的。總之,我以為這是一部經人補綴、改竄過的舊本《牛郎織女》小說。

  (三)

  我曾問過許多劇種的演員們,全本牛郎織女故事原來究竟是怎樣的?對方都不太說得完全。這,一是因為南北各地的鄉下劇團,七夕前後正是大熱天、農忙季節,一般都歇夏不太演戲;二是因為一些較大城市的劇團,由於“七夕”並不像端午、中元那樣是大節日,加上婦女們有的上學,有的燙了頭發逛馬路,大家忘了“乞巧”了。因此劇團往往也忘了日子,屆時也不太演這個戲;偶一為之,無非是臨時用現湊“提綱”、“幕表”的方式演一兩場,而且每年演的內容並不固定,往往是到台上“現抓”的。

  一九五四年冬,我看了華東第一屆戲曲會演山東省代表團演出的河南梆子《黃牛分家》;它是根據老藝人劉玉朋、劉君秋、張福雲口述整理的。但基本上是原本麵貌。這裏的牛郎叫孫守義;他的異母哥哥守仁娶妻盧氏。戲從盧父萬倉來探女開始,盧氏“我隻把雞魚擺桌案,一碗大肉擺中間”,大事款待她的父親。守義放牛回來,盧氏不讓一同吃,說是給他備好了“糝子窩窩蘸青椒,越吃越上膘。還有米湯。”連盧萬倉也為之抱不平。戲裏也有嫂子在飯內放毒企圖害死弟弟,由於黃牛事先警告未遂的場麵。最後是黃牛出主意,由孫守義提出,請來了舅舅張半朝分家。守義分家時隻要老牛,破車、破皮箱一隻;分完家出門坐上破車時,“老黃牛駕祥雲起在空中”,載著牛郎上天了。戲中描寫招待親人飯菜及舅舅來家等等,反映豫魯一帶的農村生活氣息極濃鬱。戲一共五場,以前是經常演的,可是沒頭沒尾。當時我曾問過山東的同誌,全部故事究竟如何?他們說得也不一致,甚至說不上來——如,為什麽分家時還要一隻破皮箱呢?

  (四)

  根據我的回憶,在今統稱為婺劇的各種腔調的戲班中,以前我也沒看過或聽說有牛郎織女的戲;一九四〇年前後我在浙江省建德鄉下家住時,先後曾連續看過一個紹興文戲(的篤班)男班的戲三百場左右;它會演的戲極多,可是也沒有演過牛郎織女。

  我手頭有一本抗日戰爭後期上海益民書局出版的《的篤班新編紹興文戲全部鵲橋相會》,六十四開本,共二十五出。其中雖然偶被扯進“生活程度向天飛,黑心之人做投機。白米抬高三千萬,心裏倒是笑眯眯……隻過(顧)自己好寫(愜)意,不管窮人餓肚皮”之類的上海腔,但是從各方麵考察,這倒是一本完整的紹興文戲舊本;它當是有所根據而改編的。或許是因為到上海的紹興文戲和我們“上路”的班子中,說戲師傅的本來路子就有不同,所以牛郎織女的戲“此有彼無”。

  我說這部紹興文戲出於舊本,一是根據它的腳色稱呼,例如,黃牛是由“四醜”扮的;戲裏還有副生和副旦(而在同一書局出版的全部《梁祝》中則已經作“貼”旦了);副旦之稱,僅見於明代萬曆間紹興人王伯良著的《曲律》,後世無聞,我想這不會是上海益民書局雇人記述劇本時可以隨意編造得出來的。二是戲裏幾處唱詞唱到了“梅山七怪”,這是宋元時代的古老評話小說中才有的,後代人早已忘記它了。三是劇中主要人物不管哪一場出來,唱幾句或念兩句後,每次必介紹一下“自個(家)非別,××便是”。這是農村草台班演出的形式(鄉下看戲不花錢,台下人群往來擁擠,人物每次上場不如此介紹一下,觀眾弄不清台上出來的是何人)。四是它雖然被夾入一些上海腔,但還不像後來的越劇那樣“上海化”,“如看起來要黃還者”(事情要漏了餡了)、“我勿起看”(不去看)……之類的紹興土話,還有,把“怎肯”全部寫成“正肯”、“倒不如”全部寫成“倒不是”之類的紹興音,看來它確是出於紹興文戲老戲師傅的舊本,不是當時上海灘上的新式文人新編的。

  戲裏寫的是失去父母的王伯仁、王伯琴(牛郎)兄弟。伯琴原在姑父陳紀善家中讀書,因和表妹陳鳳仙相愛,而鳳仙原已許人,事為陳紀善發覺,將伯琴趕出家門。琴嫂胡氏趁夫不在家,虐待弟弟,痛打他後勒令放牛。伯琴偷向鳳仙傾訴,不料牧童癩頭婆等用“唱新聞”方式唱出了二人私會情形。陳紀善收賬回來在路上聽到,回家以後逼迫女兒自殺。鳳仙自縊時為王母救去,告訴她原是七仙女,伯琴原是十二金童,前因上壽時二人有私(思)凡之意,打碎玻璃燈,被貶下凡。王母囑咐七仙女去和六姐妹“此後安心修大道”,不得再下凡去。另一方麵,當伯仁回家知道胡氏虐待伯琴種種,大怒,和伯琴一起痛打胡氏。因伯仁再次出外經商,胡氏懷恨在心,又將伯琴毒打,再次命他放牛。她為了泄憤和獨占家產,在麵條內放毒想害死弟弟。由於金牛事先的警告並由他當場打翻麵碗,伯琴得以不死。後來,金牛出主意,讓伯琴等兄長回來時要求分家;分家時隻要老牛一隻和小平房。一天晚上,金牛終於化為人形。告訴伯琴可帶他上天官去玩,並說天河中有七個仙女洗浴,可以“拖一個來與你做家主婆”。“那邊天河邊還有七套衣服,七雙鞋子,白的都白,黃的都黃”,結果伯琴選中了“頭上紅繩兒的仙女”,拿了她的紅衣紅鞋,而這就是織女的。織女終於隨他回家,一年後剖腹生了一對男孩。王母娘娘趁伯琴外出買點心時,再次下凡強度織女回天宮而去。伯琴回家“不見妻來隻見子……那個扶養你二人!”他於是留書兄長,“兩隻竹籃左右分”,挑著孩子“天涯海角去招尋”。追到天河邊上,金牛星告訴他全部真情,說織女已往瑤池而去,隻怕難渡天河。“我管他織女不織女,定要追趕我妻回來!”鵲王為報十二金童當年救命之恩,給他指路,並在天河上駕起鵲橋。後麵王伯仁也追趕前來,要伯琴回家。伯琴告他哥哥,自己原是十二金童,將一對男孩交哥哥扶養。劇終時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由織女提醒因果,約定“若要夫妻再相逢,隻得來年七月七”。

  這個紹興文戲的舊本,有不少基本情節和上述小說及河南梆子是相同的(隻是具體描寫有不小出入),但和它們(以及口頭傳說)有個極大不同之處是對金牛星的處理:它是因為在王母壽日見月宮卯月女美貌“起了凡心”,私自逃出牛房下凡,化身為假的寶單國王,去找尋已為寶單皇後的卯月女。一國二王,真假難分——戲是從這裏開始的。由於寶單後的祝告,玉帝派真武大帝傳諭“梅山收七怪,威名鎮灌江”的二郎神下凡捉金牛。“由你神通廣大,我金牛不來怕你”,“要上天庭萬不能”,戰鬥十分激烈。金牛打敗,隻得逃往荒山找十二金童——王伯琴求救,投入伯琴放牧的牛內。二郎神因王伯琴是十二金童下凡,看在他的麵上,囑金牛保護金童,不再追趕,回天複命。金牛後來的行動,是出於報答王伯琴的救命之恩,在王伯琴和織女結婚以後才回天庭。——故事中金牛這條“副線”,推動了“主線”(牛郎織女)的發展,處理得不壞。而且,金牛在對抗奉玉旨前來的二郎神時,反抗性也是很粗獷強烈的。沒有後來越劇那種“靡靡之風”。可惜這戲沒有把卯月女處理好,甚至她下凡的情節也交代不清。

  (五)

  最後,還不能不略為介紹《升平署月令承應戲》中的《七夕承應》。這是目前所存的最早關於牛郎織女的戲曲作品。(一般相信月令承應戲是乾隆以後皇宮中的節令戲。)它一共兩出:《七襄報章》、《仕女乞巧》,前後互不關聯,也沒有什麽情節故事可言。第一出寫的是織女帶著玉女們渡銀河,原因出於“聖皇之世……雖有美錦無所用之”,織女覺得不能“普及人間”,提議渡過銀河遇著聰明而兼有福德女子,把“龍梭”傳授與她,“一同黼黻升平”。渡河時玉女說“想來渡也由人,不渡也由人”,織女卻說“非也,……畢竟渡也由天,不渡也由天”。最後是“羅襪生塵步宓妃”,過鵲橋。第二出是寫“家家此夜拈針線,臥看牽牛織女星”。仙女們隻見人間“才子們三三兩兩,在那裏飲酒賦詩”,玉女問怎麽其中“也有幾個,帶著侘傺無寥(聊)之意”?織女解釋道:“文明極盛之世……有那登第的,少不得便有下第的;春蘭秋菊,也要次第而開,何須性急”。最後是四個假扮的織女上場,“拙婦、醜婦”想拉住她們上天去遊玩,一個也沒拉住,打諢一場,了事。兩出戲都不長,可是看得令人頭痛,隻一味歌功頌德;寫了織女渡河,可卻不是去和牛郎相會;戲裏沒個牛郎,甚至連牛郎的名字也不敢提一下啊。這大約是由於牛郎這個名字也不太雅馴,屬於“違礙”之列的緣故吧?

  (六)

  從以上的敘述中,我有這麽幾點感想:

  (一)封建皇帝也是要看織女七夕渡銀河的;可是,他們不讓織女配個牛郎——像民間傳說的那樣,讓織女一個人在台上表演,雖然加上大批玉女和一群拙婦醜婦,滿台熱鬧,插科打諢,可畢竟演不出一本像樣子的戲來。名為“承應”,實是大煞風景。把人民心中最喜愛的情節抽去了,代之以什麽“黼黻升平”,戲也不成為戲了。既然是歌頌升平,自然隻能搞無衝突論了。

  (二)反之,在民間作品中,像上麵所舉的三例,不管它們的說法如何不同,它們總是麵對生活的,都是通過夾雜迷信的“神話”,在某種程度上,麵對著人間的矛盾,因此,它們多少有其生動引人的部分。小說、戲曲大約和一味粉飾升平是相當難結姻緣的。

  (三)在民間作品中,就像河南梆子的《黃牛分家》那樣,雖然還是離不開那條奇異的黃牛,可它的筆墨是在人與人的關係(通過盧氏熱情饗待伊父所表現的嫂叔冷酷殘狠關係)上濃塗豔抹,以至於使戲的內容更加“人間化”。這很像《寶蓮燈》的“劈山救母”後來反倒成為不是重頭戲,而描寫晚娘心理細致入微的“二堂舍子”卻成為常演劇目一樣。它們都是從一個神話中派生出來的旁枝上別有香味的花果。如說它是神話,其實卻是“人話”;如說它不是神話,它又是和神話有關聯的。這類作品在整個故事中所占比重大了,會成為贅疣;但是,這也並無妨於它們單獨存在,甚至成為生動感人的作品。然而,關鍵的問題還在於這類戲是能夠相當深入地揭露了生活中的矛盾。

  (四)就以上三個民間舊本來看,情節互有很大不同,可這一點是共同的,即:農村中嫂嫂虐待小叔。俗語說,“長嫂為娘”,這類好嫂子自然從古以來就是有的;但是,父母死後“長嫂為虐”的情況,由於封建社會製度下所造成的農村婦女狹隘心理,這也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在這三部舊本中,如果絲毫不觸及這個矛盾,它們未必能夠多少使人感動的。——神話本來是通過超人間的幻想形式,曲折地反映人間生活矛盾的。但是,在我國神話中,往往也不排斥在一個“幻想形式”中插入對現實生活的正麵的真實描寫,除了《二堂舍子》、《嫂害牛郎》以外,《白蛇傳》中的許仙發配、《槐蔭記》中董永的農奴生活,等等,也都說明了這一點。但是,這種直接反映現實生活的部分,在我們的神話傳說中是和整體的“幻想形式”互相聯係,血肉難分的,不是生硬加進去的。

  (五)就具體描寫來看,小說《牛郎織女》和紹興文戲《鵲橋相會》,似乎存在著一定的關係。雖然細節不同,描寫有深有淺,但兩個舊本在幾個基本情節上是共同的:①哥哥不滿妻子虐待小弟弟。②嫂子在麵中下毒,由於黃牛預先警告牛郎,沒有成功。③牛郎聽金牛的話要求分家,隻要這頭牛(外加衣食或住房)。④由於金牛的引導,牛郎到天河邊盜取了織女洗浴時脫下的衣服,終於因此成婚。

  在這裏,也不妨提出我的一個懷疑或猜測:我以為紹興文戲這本戲的來源是相當古老的。這除了上麵所提到的以外,還可以補充一點,即“卯月女”究竟是什麽意思?看過不算少的紹興文戲(還有其他戲曲及小說)的我,向所未聞;問之“戲包袱”,也從不知其名。(至於寶單國之類,那倒是可以像薛平貴做“西涼王”一樣胡編的。)金牛星是因她逃出天上牛房下凡的;而她怎麽會先下凡?怎麽又會做了寶單國王後?戲一開頭就交代不清。根據我看戲、看小說的經驗,“虎頭蛇尾”、草草終場,馬虎結束的情節處理是常見的;但一開頭就如此草率、不清楚,這是非常少見的一例。我以為,這是紹興文戲的戲師傅們口口相傳,把開頭這段具體的情節在口傳時遺佚了,隻保存了一個“大概”。可是,這個“大概”是關乎以後一係列重要情節的,又不能丟,因而隻得仍“安裝”在前麵。這戲寫金牛星下凡的“野性”是十足的,對帶著“梅山七怪”的二郎神的反抗十分激烈頑強。它“跑入”牛郎放的那隻黃牛中,意味著它決不肯受縛回天宮;凶猛的二郎神其實是對之無可如何才收兵的。後來帶牛郎去天河邊看仙女洗浴,要牛郎“拖一個來作家主婆”的也是這不馴服的金牛。——從這裏,我相當懷疑:也是寫牛郎在天河邊盜了織女衣服的小說《牛郎織女》中,回目在第十回而敘述卻在第十一回的“召天將大鬧天宮”(而它的敘述正如上麵所指出很不合理),在古老的小說(或戲曲)原本中,並不是托塔李天王率天神天將去捉手無寸鐵和無縛雞之力的牛郎織女,而可能是二郎神奉命再次率天神天將捉拿這又一次犯了天條的金牛星。如果是這樣,那麽,“召天將大鬧天宮”就是必然的了。——當然,這不過是我研讀幾個舊本以後的一種“幻想”。但是,如果把這部小說和紹興文戲的舊本故事捏合在一起,那倒也不失為一種較好地處理。這種處理,至少要比愣到這個故事中去生硬“挖”出某一片段,或某一事物來機械地“象征”今天現實中的某些事物的做法好得多。

  (六)不管有無金牛星和卯月女的一段,反正故事的基調都是如小說所寫的兩句話:“快活無非天宮,不料你我不能脫出苦海”;另外則是人間雖為一家,究竟還有惡嫂。在這個“大體上”的範圍內,縱然小說和戲曲有不同的各種處理,它們總都還是保留著濃鬱的古代神話傳說的芬芳的。如果離開這個“大體上的範圍”,硬要把這個神話的矛盾性質加以改變,例如,用它來影射現實中的抗美援朝戰爭之類,其結果必然是弄得非驢非馬。神話傳說畢竟是在古代社會經濟基礎上產生的,你要用它來直接反映社會經濟製度性質根本不同的現實矛盾,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篇荒唐的神話。圓蓋方底,難以搭介。

  我手頭還有一本一九四九年一月上海國光書店再版本的《民間神話》,第八則收的也是《牛郎織女》,它顯然是經過有點新文藝知識的人改編的。也有嫂嫂放毒想害死弟弟的情節,但毒餅是被狗偷吃了。牛郎靠牛為人耕種,積蓄了錢;嫂嫂將牛偷賣給宰牛場,牛郎知道後趕去,用自己的積蓄將牛買回。一天晚上,牛郎夢一老人指點他去南郊池塘邊偷洗浴女子的衣服,他去偷來以後果和衣主人織女結了婚。婚後“牛郎不再去看牛,織女也不去織布了。弄得全世界到處鬧饑荒,缺乏布匹”。結果,天帝放開天河之水衝隔了他們,二人從此悔悟改過,仍舊看牛、織布,“用工作來懺悔著”。天帝得知,原諒二人,讓他們每年七月七在鵲橋上相會一次。把這個意在懲戒的“神話”和上述那幾種舊本,稍一對比,就可以看出經過“新文人”改寫的作品,毫無民間作品那種渾樸敦厚的味道。而且,牛郎既未分炊,家有惡嫂,則他何能靠牛積蓄很多錢去贖牛?這條被救的牛下文如何,又無交代。牛郎織女既全是人間的,那麽,二人廢牧曠織,何至於弄得天下荒荒?——神話有神話自己的邏輯,把前麵的“神話邏輯”砍斷,加上一個上帝準其悔過的尾巴,這就不太有神話氣味了。河南梆子《黃牛分家》之所以未失神話風格,那是因為在寫人間生活時,從牛郎聽黃牛的話未中嫂子毒手,要求分家以至於最後乘牛車上天,全是有“神話”的邏輯線索在貫串著的。

  (七)最後,我還想附帶談一點,像上述小說《牛郎織女》和紹興文戲《鵲橋相會》中,雖然也夾雜了少許現代語言、現代詞匯,但就“整體”來看,也還不使我感到像那些用“牛郎織女”來影射現實的作品那麽刺眼、別扭甚至惡心。以這本紹興文戲來說,在上引“生活程度向天飛”等唱詞之後,還有“今天要把洋房造,明天要把汽車坐……有朝一日來失敗,伲子都要來死光。阿囡買進堂妓裏,自己困在馬路上”這樣的唱詞。這是戲中的二醜癩頭婆等在“唱新聞”;在唱新聞這一細節上,它是和整個劇情聯係的,所以此事本身就不使人感到別扭。而戲是從不排斥醜角打諢的,甚至也不排斥其他人物說俏皮的雙關話的。比如,莎士比亞的《黎玡王》中,鏗德伯爵在罵奧士伐管家是壞蛋時,就說他“是一個裁衣匠把你縫出來的!”

  康華:你這人好怪!裁衣匠怎麽縫得出人來?

  鏗德:不錯,是裁衣匠縫的。爵爺,石刻師或畫師做他出來不能這樣壞,即使他們隻學了兩點鍾的手藝。

  這是莎翁借人物之口在罵當時倫敦的裁縫們。可是,這尖刻的罵,是從特定性格的人物情感中自然流露出來的,不是外加的,讀來不僅不使人感到難受,破壞劇情,反而使人會心一笑。這情況,很類似《鵲橋相會》中癩頭婆唱新聞罵“黑心之人做投機”一樣,覺得並不生硬而是自然暢達的。因為這種偶一為之的又是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和規定情景的穿插,並不從根本上損壞這本神話戲的緣故。如果是采用生硬的外加法,那就收不到效果,反而是破壞全劇風格了。

  〔附記〕這原是一九五五年春節期間為準備一個發言,偶翻舊書所寫下的一份提綱式的東西;後因要我談“伊伯爾罕”問題,就把它放在一邊了。今據當年提綱補綴成文。迄今為止,對牛郎織女故事一直還沒有一本較能令人滿意的作品,對此,我是頗有遺憾的。當然,重新整理這篇文字收入此書,目的還不是為了提倡重新編寫它(“牛郎織女熱”早就過去了),而是為了提供一些材料和我的看法,以供史家參考研究罷了。

  (一九五六年十月)

  (收入戴不凡:《小說見聞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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