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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1

  農場的傍晚,路燈像挺立的哨兵那樣一絲不苟,商店門口的霓虹燈一閃一滅地展示著風采。

  嘉嘉等四人從大道上走來。

  小飯店門口掛著兩個大幌子,牌名:北大荒風味餐館。

  不大的小飯館,五六張圓台,隻有一桌有客人,他們是已經長大了的難得、多餘、維法和荒妹的兒子羅小虎。

  在嘉嘉、小穎的陪伴下,英俊、瀟灑的連喜推門進來。

  難得搶上兩步,緊緊握著連喜的手,激動地說:“一到家,我第一個就打聽你。連喜,我真擔心這次放假回來,見不到你呢。”

  連喜拍著他的肩膀說:“哪能呢,別說才分到省城,就是進了北京,我的根也是紮在北大荒啊。難得,聽我爸說,你在學校表現不錯,入黨了,是不是?”

  難得說:“跟你比,可差遠了,我在重複你四年前就走過的路。可是,跟我爸比呀,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現在還在寫入黨申請書呢。我這次回家,最高興的就是他,逢人就告訴,弄得我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你說是不是,小穎?”

  小穎笑著接茬:“有啥不好意思的,連我媽都為你感到驕傲。她說你不但實現了你爸多年的夙願,還是咱北大荒惟一一個考到複旦去的大學生。可給咱農場爭老氣了。”

  連喜和眾人一一握手,“多餘、維法,你們這次能在家多住幾天吧?幹嗎不在家裏吃呢?跑到飯館來幹啥?這得多費多少錢?”

  多餘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在這兒比在家裏方便。你知道這飯館是誰開的?是咱羅小虎。有老板在這兒,還用得著咱們掏腰包!”

  輪到連喜吃驚了:“咋的,咱北大荒也有老板了?農場也允許幹個體了?形勢變化真快呀!”

  羅小虎:“還不是多虧嘉嘉她爸,要不是賈場長在那兒頂著,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幹不成啊。開這個飯館的時候,差點沒把我姥爺氣死,他說啥也不批我這張執照。賈場長把他找去罵了一通,說:‘王繼善,我告訴你,三天之內你不把小虎的執照給我辦好,我就把你這個分場副場長給撤了。’就這樣,我的飯館才放炮開業了哪!來吧,來吧,咱們別站著了。”

  四下打量一下,連喜問:“怎麽,周忠東周老師沒來?”

  嘉嘉說:“他讓我告訴你一聲,他晚一點才能過來。他要把學校的事抓緊辦一下交接。”

  連喜:“這麽說,周老師他也要走?他走了,學校可咋辦?”

  難得:“周老師要是走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沒他,咱學校的高考成績一下子就得下來。”

  嘉嘉:“可不是唄!要不這幾天我爸咋急得連飯都吃不下去呢?聽說咱分場的幾百名知青心裏長草了一樣,都在忙著辦返城要走啊!”

  羅小虎:“你們可真是的,一年才見一次麵,扯他們的事幹啥?說咱們自己的事兒好不好?我說連喜,你小子咋整的?大學都念完了,怎麽連個對象都沒混上?”

  2

  六分場政工組辦公室裏擠滿了人。

  賈述生分開圍在門口的眾人,拉開門,向著裏麵喊:“荒妹,這是咋回事?裏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吵吵鬧鬧的,成個啥樣子?”

  荒妹把手邊的材料往抽屜裏一鎖,站起身,從人群裏擠過來,對賈述生說:“賈場長,你到這邊來,我跟你說句話!”

  滿臉疑惑地跟著荒妹來到牆角,賈述生說:“有啥大事?用得著這樣神神秘秘的,你說吧!”

  用手一指向這邊張望的人群,荒妹說:“賈場長,你可得想個辦法了,每天到我這兒來的,都是要辦返城的。搞不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每個人手上都有病退、困退的證明材料。一天到晚纏著我,弄得我這頭漲得比柳罐鬥還大,啥也幹不了。”

  賈述生:“你沒打聽打聽,別的農場怎麽樣?”

  荒妹:“打聽了,都這個味兒,就連雲南兵團、新疆兵團也這個樣,聽說火車站車票都緊張了。”

  賈述生望著門口的知青焦急、惶恐的神色,咬著牙,發狠地說:“你辦吧,管他真的、假的,見報告,你就閉著眼睛蓋章。要走就放,統統走,天塌下來我們擎!”

  荒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那能行嗎?省局可讓咱們嚴點把關哪!”

  賈述生一甩手,扔下一句話:“我也打聽了,全國都這樣,能把得住嗎?你留得住人,能留住心嗎?”

  3

  知青大宿舍的地上、床上都堆滿亂七八糟的紙殼子、草繩子、破衣帽、爛膠鞋和鍬鎬之類的勞動工具。

  牆上畫滿了漫畫和各種留字:“北大荒永遠不會忘記”、“身生翅膀吧腳生雲,飛回家去照顧老母親”、“麵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三千天,十年不見爹媽麵,夢裏驚醒淚漣漣……”

  王大嶺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發呆,他的腳下是一堆煙頭,身邊扔了幾個北大荒酒的空酒瓶子。

  蔡濱生興高采烈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大喊大叫:“王大嶺,我的批了!批了!賈場長發話了,誰想走都行。你快點吧,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王大嶺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蔡濱生湊到他跟前說:“有啥想不開的?頭兒,當年發誓要紮根農場的,又不是你一個人。此一時,彼一時嘛!再說,到哪裏還不是幹革命呢!”

  王大嶺一擺手說:“去去去,收拾你的行李去,別在這煩我。”

  4

  藍蔚蔚墳前,王大嶺奮力地往墳上添了幾鍬土,又用鍬背把土拍實,然後把幾束野花擺在墳前,低下頭,忘情地說:“蔚蔚,蔚蔚,實在是對不起了,我要把你一個人扔在北大荒了。我媽連來三封信了,封封信罵我是不孝之子。她說,我要是再不回去,就永遠不要辦返城手續。你不知道,我有個弟弟,他是小兒麻痹後遺症啊,從小就一直癱在床上……”

  5

  賈述生的吉普車開進了農機修造廠的院子,迎麵看見一大排車停在那裏,還有不少拆散了的拖拉機。院子裏冷冷清清的,廠長在來來回回踱步,隻有幾名老職工在忙活著。

  賈述生無奈地搖搖頭,走上去對一名老職工說:“王師傅,今年的檢修任務怎麽樣啊?”

  老職工一仰臉:“賈場長,就是一天吃一頓飯,三天睡一宿覺,也要幹完它!”

  另一名老職工:“賈場長,我們和縣農機修配廠聯係了,隻要打聲招呼他們就來!這些知青,要知道是這樣,當初咱們死活都不能收他們呀!”

  6

  賈述生走進掛著“光榮農場六分場良種站”牌子的科研站,拉開門,向裏麵一看,屋裏亂七八糟。工作台上裝著各種種子的瓶子倒的、歪的、倒立著的,啥樣的都有。地上一堆堆的玉米、大豆、小麥,雪白的牆上塗寫了醒目的大字:北大荒,再見了!

  7

  正麵牆上醒目的紅十字,門口擠滿了人。

  賈述生的吉普車剛剛停下來,滿頭大汗的周德富手拿著掛號單跑了上來,一臉惶恐的神色,連吵吵帶嚷:“賈場長,你要趕快想辦法呀!這醫院裏有幾個科室眼瞧就開不了班了,尤其是那婦產科,都是女知青,這回都走了,要是有個生孩子難產的,還成了問題了呢!可咋整啊?”

  賈述生跳下車,對周德富說:“你跟我吵吵有啥用?快去,把劉院長給我找來。”

  周德富的聲音更大了:“劉院長也要走了,他也是北京來的知青。”

  賈述生:“你告訴他,眼前,誰走他也不能走,他是咱場拿錢讓他到北京進修的,要走,也得我找到人的時候!”

  周德富:“他要硬走呢?”

  賈述生:“不給他辦關係他往哪兒走!”

  8

  六分場場區十字路口,轉盤路的花壇邊上,連喜、難得、小穎等十幾個農場子弟按高矮排成兩排。

  對麵的嘉嘉把三角架支好,說了聲:“就這樣,別動了,照了。”按下快門,跑到連喜和小穎中間一站,看著相機鏡頭。

  相機“啪”地一響,相照好了。

  連喜扭頭對小穎說:“一年照一張,一年的人比一年少,越來越難湊到一起了。”

  小穎說:“一參加工作就更難了。誰都有一攤子事,要湊到一起回來,幾乎是沒可能的。”

  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傳出賈述生的聲音:“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除返城知識青年外,光榮農場六分場全體職工,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分場大禮堂開會……”

  嘉嘉對連喜說:“我爸咋跑到廣播站去了?出啥事了怎麽的?”

  連喜向她一擺手,指了指大喇叭:“注意!”

  “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再說一遍,除返城知識青年外,光榮農場六分場全體職工,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分場大禮堂開會……”

  9

  連喜和嘉嘉走進門一看,俱樂部裏坐滿了人,坐椅中間的過道和靠牆的兩旁都擠滿了,大門口還有人陸續走進來。

  人們都帶著焦急不安的神色,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當前的形勢。

  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王繼善坐在主席台上。

  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高大喜說:“述生,開始吧。”

  賈述生掃了一眼台下,又轉臉對在台側擺弄擴音器的電工說:“不要關,我要對著整個分場說話。”

  敲了敲麥克風,聽到回聲後,賈述生還沒講話,自己先激動起來:“同誌們,六分場的老職工同誌們,我的上甘嶺老戰友們,你們能及時趕來參加這次緊急會議,我非常感謝。這次會議,的確非常特殊,也非常緊急。這個會,要說說關係咱北大荒麵臨生死存亡的一個大問題。”

  賈述生瞧瞧黑壓壓的人群,好久好久,才低沉地用沙啞的聲音說:“大家都知道,這些年,咱北大荒從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來了五十多萬知青,咱六分場來了五百多人。說實在的,他們剛來時不行,十個不頂一個,現在行了,特別是水稻種得正來勁,新品種研製得剛有苗頭,拖拉機開得正熟練的時候,呼拉一下子差不多都要飛走,我可真受不了!我從農機修配廠到科研站,又到了醫院,這嗓子一下子就啞了……”

  高大喜耐不住,忽地站起來,捶著主席台桌子,急躁地說:“這叫什麽事兒呢!咱六分場來了魏曉蘭這麽個娘們兒,快給咱們折騰得掉底了。現在大家來了勁兒,正要好好整整,這不等於在上甘嶺打仗時,眼瞧敵人衝上山頭要撤我的部隊嗎?!”

  他說到這兒,又敲得桌子砰砰響。

  薑苗苗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揪心,實在是讓人揪心!前幾年,要充分發揮知識青年的作用,我們就讓出領導位置,往研究所、農機、教育、衛生等重要崗位上充實他們,這是我分管的,現在卻眼瞧著就要塌架啦……”

  賈述生聲音響了一些,有種憋足了勁要使出的樣子:“是啊,我不敢說北大荒要麵臨滅頂之災,但可以說到了一個很嚴峻的時刻……”

  李開夫在人群裏忽地站起來搶話:“你們這些當領導的,該到上邊找個地方說道說道去。這些小青年在城裏搞文化大革命,這裏搶,那裏砸,像野馬似的,都弄到我們這裏來,我們連教育帶培養,已經差不多了,又都要走。他媽的,我們北大荒是破尿罐子呀,有了臊尿就他媽的往裏整,這臊尿酵化能上地了,又要倒回去,什麽他媽的事兒呀……”

  會場裏亂了,嘰嘰喳喳,議論不休。

  賈述生聲音大,但聽不出是對李開夫發火:“開夫--話不能這麽說。”

  高大喜站起來:“話不能這麽說,是這麽個理兒。”他一拍胸脯說,“有事兒我擔著,管他城裏出什麽證明,咱們分場就是不給他們出手續,願走走去!”

  賈述生淡淡一笑,口氣緩和了下來:“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的心情也希望大家理解。十萬官兵剛開進北大荒的時候我說過,我們北大荒人是最可愛的人,變成了最值得驕傲的人。今天,我站在這裏對你們說,對,我要向全國人民說:我們北大荒人應該是最善解人意、最受全國人民敬重的人!”

  台下凝聚的目光。

  賈述生:“昨天晚上,我找一個強烈要求返城的知青談心,這個知青和我講返城的這文件、那政策,都沒有說服我,後來一段話讓我深深地觸動了。他說,全國上山下鄉的知青大約一千二百萬人,這一千二百萬人在城裏有爸爸、有媽媽、有奶奶、有爺爺、有叔叔、有大爺、有姥姥、有姥爺、有舅舅、有舅媽,還有些八杆子扒拉得著也有血緣關係的,所以,這千萬人要牽動億萬人的心。你瞧吧,這農忙季節拍假電報的,讓孩子裝病的,每年春節前逃跑的,沒有錢上火車不買票的,這個折騰呀。這名知青說到這裏,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不憑別的,就憑著這牽動著的億萬人的心,我賈述生豁出來了,天塌下來我們擎,你們覺得該走的統統都走……”

  會場裏靜悄悄。

  賈述生:“我說到這裏,這位知青撲到我懷裏哭了。”

  賈述生:“我知道,大喜同誌那是氣話,不過,我們也不是不能做到。你們說,我們北大荒人這種胸懷,還不值得這億萬人敬重嗎?”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李開夫:“賈場長,你說的我服,可是,這塌下來的天怎麽擎呀?”

  賈述生:“我正要說這個問題。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想,現在的北大荒已不是狗咬雞叫孩子哭的時候了,咱們北大荒說是十萬複轉官兵,其實是十四萬,已經養育了二十多萬小北大荒人,他們有的在北京、上海、省城念大學,今年就有畢業的,有的馬上畢業,有的在讀高中。那些知青來的時候,不過是些初中、高中和中專生,我敢說,我要是動員我們的小北大荒人回來,準能一個頂他們倆,要是回來一半,就十多萬呀!就看大家下不下決心了……”

  連喜和一幫小夥伴在座後邊靠牆站著,大喊一聲舉起手:“賈伯伯,不用動員,我報名回來!”

  小穎也舉起手:“我回來!”

  難得、多餘等三十多名小北大荒一起高聲嚷:“我回來!我回來!”

  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賈述生激動得掉下了眼淚,擦擦眼淚,風趣地說:“大家可能記得,一些複轉官兵找媳婦難的時候,我下過一個紅頭文件。今天,我準備再下個紅頭文件,咱們農場幹部、職工在農村的家屬年齡在二十歲至四十歲之間,身體健康,願意來當職工的,可以來接受招工檢查……”

  賈述生停停幽默地說:“以前,咱們這裏不缺勞動力,你們有人還走後門編理由讓親屬來農場,這回我下個文件,專給咱農場的親屬開個大後門!”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10

  周忠東開門,教室裏空無一人。

  他慢慢地走進來,沿著課堂中間的過道,走到最後一排,又走回來,帶著依依不舍的神色,看著學生的課桌,天棚的日光燈,後麵牆上的壁報。

  周忠東慢慢走上講台,低頭看看講台上的粉筆灰,又抬起頭看看黑板。

  黑板上畫著一群排成人字形向前飛翔的大雁。配有不整齊的粉筆字: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

  最令他震驚的是,上麵寫著:周老師也飛走了。

  望著,望著,周忠東的眼眶濕潤了,他轉身跑出教室。

  11

  賈述生背著手,在辦公室皺著眉轉來轉去。

  薑苗苗翻著電話記錄說:“我在值班室一共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省局財務處打來的,征求你的意見,說是國家要給我們一些世界銀行的低息貸款,讓我們自己盤算一下,有沒有償還能力,貸不貸?”

  “多少利息?”賈述生停住腳,“多少年還?”

  “年息百分之二,”薑苗苗回答,“二十年貸期。還說讓我們必須做出還貸計劃,要有充分的還貸依據才行。”

  賈述生點了一下頭:“現在跟過去不一樣嘍!不是撥款是貸款嘍!你告訴他們,用貸款來大麵積開發水田,沒問題。另一個呢?”

  薑苗苗說:“另一個也是省局的,是人事處來的。說全省國營農場遇到的問題都和我們差不多,關鍵崗位上的知青骨幹,留下來的沒幾個。他們十萬火急地報到了國家教育部,要十萬大中專畢業生,從明年開始,陸續安排來北大荒。”

  “可是這兩年,隻有靠我們自己了?”賈述生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辦公室的門猛地打開,周德富急急火火地走了進來:“賈場長,你到火車站去看看吧。王大嶺他們八十多人,說啥也不肯走。火車都要開了,他們還賴在站台上,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吵吵巴火的,惹得一大堆人在圍著……”

  賈述生眉頭擰得更緊了:“又怎麽了?這火車可不是汽車,是有點兒的,錯過了時間,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們去看看吧,反正不遠。”薑苗苗說,“走就走,這臨走,可別再惹出點什麽事兒來。”

  12

  小火車站沸沸揚揚。

  所謂的火車站,僅僅是一幢磚瓦結構的小房子和四周不大的水泥地麵,除此之外,同農場沒有任何區別。

  沒走的幾十名知青,有的脖子上掛著照相機,頻頻合影的,有同前來相送的農場老職工依依不舍握手告別的,也有相抱痛哭失聲的,各式各樣,交織成一片。

  王大嶺、蔣英俊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地上擺了一大堆空瓶子,看樣子是喝得差不多了。蔣英俊默默地流著眼淚,王大嶺搖頭晃腦地唱著:“人沒走,茶就涼,有什麽應當,不應當……”

  賈述生的吉普車剛到,就被人發現了。蔡濱生一拍王大嶺,向吉普車一指,王大嶺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賈述生迎來。

  “賈場長,你,你--”王大嶺口齒有點不清,顯然是喝了不少酒,“你可算來了,可算是來了。”

  賈述生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他,責怪地說:“怎麽又喝醉了?大嶺,你看周圍這麽多老百姓,都要走了,影響多不好!”

  “得了吧,我的場長--”王大嶺掙脫賈述生的手,踉蹌著,擼著胳膊結結巴巴地說,“你平反了,又有權了,人家都說人一……一走,茶就涼,咋、咋的,不、不對呀?”

  “哎呀,大嶺,都要回家了,還發什麽牢騷?農場有啥地方對不起你們了?”賈述生有點不高興了。

  四周的知青都圍上來。王大嶺更來勁了,他手一指賈述生,“這北大荒是人、人還沒、沒走,你的茶、茶就涼了--”王大嶺眼淚開始掉下來,“我……我們心裏不平衡呀……”

  薑苗苗走過來:“王大嶺,火車就要開了!”

  王大嶺一甩胳膊:“讓它開去!知青戰友們,誰也不準給我上車!”

  賈述生雙手攙住王大嶺:“好,不上就不上,你有什麽話,還有什麽事兒,盡管說。”

  王大嶺:“我問你,賈場長,請你回答好不好?”

  賈述生點頭:“好,一定回答。”

  火車嗚嗚嗚長鳴三聲,拖著長音,火車頭煙囪上噴著濃濃的煙,轟隆隆駛出了這小小的火車站。

  王大嶺:“每年夏鋤、麥收和秋收都要搞大會戰,早晨出工三點半,晚上收工看不見,地裏四頓飯,有沒有這事兒?”

  賈述生:“有啊!”

  王大嶺一揮手:“好,承認有就行,來,和我們照張相。”

  王大嶺和十多名知青擁到賈述生跟前,簇擁成一團,照了一張相。

  蔣英俊:“我和蔡濱生參加水田連,搞了開發規劃,引進了上海新品種,推廣了插秧新技術,領著製造了小型插秧機、收割機,有這事兒吧?”

  賈述生:“有啊!”

  蔣英俊一揮手:“水田連的來。有就行,賈場長,咱們留個影作證。”

  周忠東:“我當了六年老師,送走了兩屆高中生,有的考上了複旦,有的考上了北大,有這事兒吧?”

  賈述生:“有。”

  周忠東一揮手:“學校當老師的來。”十幾人一起簇擁上去,隨著閃光燈一亮,拍下了。

  又一女知青剛要說,賈述生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王大嶺,你接著往下說,要我看,好像有了證據,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王大嶺:“您真不愧是當領導的,是啊。”他嘩地扯開懷,胸前的背心露出一行紅字:北大荒感謝你們。

  王大嶺:“賈場長,聽說這是按你的意思送給我們的禮物?”

  賈述生疑惑:“對啊?”

  王大嶺脫下背心,用手拎著上下抖摟一下,說:“您瞧瞧這字寫的,還北大荒感謝我們,這麽說,是把我們從北大荒人裏摳出去了……”

  賈述生預感不妙,急忙說:“知青們,這怨我,這背心印的字有毛病,應該寫上:北大荒不會忘記。知青們,我向你們致歉意了--”

  賈述生揮揮手:“你們永遠稱得上是北大荒的開發建設者!好,重新印字,前麵寫上,北大荒不會忘記,後麵印上:永遠不會忘記北大荒!”

  眾知青鼓掌。

  王大嶺:“賈場長,我還得問一問,我們來時是組織敲鑼打鼓送來的,你領著農場幹部職工放鞭炮把我們迎進來的,我們走,是不是分場都蓋章了?”

  賈述生尷尬:“是啊。”

  王大嶺:“我要登火車了,覺得心裏一陣酸,怎麽有種像是逃跑的味道呢?”

  賈述生一下子愣住了。

  薑苗苗靈機一動,馬上跑到吉普車旁,附在周德富耳朵邊說悄悄話。周德富點點頭,跳上吉普車,打著火,一溜煙地開出站去。

  “我們在這裏十、十年,把、把一生最、最好的年華都、都奉獻給、給黑土地了,不管怎麽樣吧。蔚蔚、蔚蔚、蔚蔚她們……還、還把生命、命都獻給了這裏……”

  四周的知識青年,每個人的眼裏都在流眼淚。

  賈述生的眼圈也濕了,嗓子像堵上了什麽,他攙著搖搖欲倒的王大嶺說:“這是我的錯,我的錯。我不該冷淡你們,在這裏,我向你道歉,向你們大家道歉。”他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稍稍鎮靜了一下,賈述生深情地說:“可是,你也得讓我說出我心裏的一種特殊感受。你們剛來的時候,喊著紮根北大荒的口號,我們別提多高興了。可是,一下子,你們又都走了,走得這麽快,這麽猛,這麽突然,你讓我一下子怎麽接受得了?”

  賈述生抬起頭,又向著大家說:“你們這麽一說,我醒悟了,你們確實不是外人,你們是北大荒的驕傲。北大荒,不但為共和國生產了糧食,還為共和國輸送了人才。你們在農場鍛煉了十年,回到城裏,就沒有什麽苦不能吃的。將來,你們不論到了哪裏,都一定是好樣的!你們不論到了哪裏,都是北大荒人。真真正正的北大荒人啊!”

  幾台大客車、解放車開進了站台。

  薑苗苗跑著過來說:“賈場長,老職工們給知青送吃的來了,咱們一起舉行一個野餐,就像大會戰那樣的野餐--為知青送行。”

  賈述生順著薑苗苗的手指一看,一些老職工從汽車上卸下了桌子,卸下了從大食堂取來的現成的饅頭和燉菜。

  很快,火車站的小站台上排起一溜長桌,桌上擺各種規格的飯碗。

  白發蒼蒼的席媽媽在馮二妮的攙扶下,走到了桌前,老太太推開二妮的手,剛強地站著,大聲說:“孩子們,等我知道你們走的時候,現弄東西就來不及了。各家各戶,最快的辦法,就是煮雞蛋、煮鵝蛋。”

  周德富老伴胳膊上挎著筐子,兩隻手各拿著兩個大鵝蛋,湊到蔡濱生跟前說:“濱生啊,你嚐嚐這鵝蛋,雙黃的呀,香著呢!”

  蔡濱生接過鵝蛋低下了頭:“大嬸,我得向您檢討,那回,把您家大鵝的嘴支起來,是我帶頭幹的,讓您生氣了。”

  周德富老伴哈哈大笑,笑出了淚花,拍著蔡濱生的肩膀說:“當時那一陣兒呀,倒是把我氣壞了,後來還成了好事了。你猜怎麽的,我家大鵝下蛋都下雙黃的,可難下了,越是不出來,大鵝就越呱呱叫。那天,有個嘴支著的,不叫喚,幹使勁兒,一下子就下出來了,日後啊,遇到難產蛋的,我就把它的嘴支起來……”

  知青們哈哈笑了,一個個前仰後合,非常開心。

  一列客貨混載的火車緩慢地開進站台。

  同時,一輛一路鳴著笛的大客車開進站台。

  周德富從客車上跳下來,跑到賈述生麵前,把一袋塑料袋包裝的大米遞到賈述生麵前:“賈場長,這是薑場長讓大家夥加班搶出來的,說是送給返城的知青每人一袋,讓他們帶回老家,讓他們的爸爸、媽媽嚐嚐。”

  賈述生拿在手中一看,塑料袋上燙金的廣告詞兒:天然大米香又甜,產於塞北小江南。隨即高興地說:“好哇,大嶺、英俊,你們看!”

  一排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每人手裏捧著一袋米,走到知青麵前,雙手遞上,然後行隊禮。

  王大嶺將米雙手舉過頭頂:“北大荒承認我們了,北大荒承認我們了……”

  (歌聲起)“說不清的黑土地,怎麽就這麽神奇,使得多少好兒女,天涯海角也想你。為了依偎在你的懷抱裏,受苦也願意,受累也願意。流血也願意,流汗也願意。生命屬於你,青春你拿去。到頭來反覺得,反覺得欠了你,反覺得欠了你……”

  在歌聲中,賈述生和知青們一起共進野餐。

  在歌聲中,汽車送來了一車背心,上麵印著:北大荒不會忘記。

  在歌聲中,王大嶺、蔣英俊與站在車門口的賈述生、薑苗苗握手告別,登車。

  在歌聲中,列車緩緩開動。知識青年全部把頭伸出窗外,手裏高擎著米袋。

  在歌聲中,白發蒼蒼的席媽媽在站台上向列車揮手……

  13

  吉普車停在學校門口,賈述生開門下車,剛要關門,又停住手,探頭對司機說:“小陳,你可別離開車,這學校裏還不定會急成啥樣呢。說不準,一會兒,你就得跟我往縣城中學跑一趟,到縣裏學校求援去。”

  小陳說:“賈場長,你放心吧,昨天,你和王校長說話的時候,我就留心了。今天一大早,油就加滿了,跑兩趟縣城都沒事。”

  賈述生加快步伐走進校園,校園裏異常地安靜,他感到十分奇怪。

  賈述生拉開校長辦公室的門,空的。

  賈述生拉開語文教研組的門,空的。

  賈述生拉開數學教研組的門,也是空的。

  賈述生迷惘了。

  突然,教室裏傳出琅琅的讀書聲:“春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

  賈述生從窗外走過每間教室,每間教室裏都有老師在上課,他們分別是難得、多餘、維法和嘉嘉。

  賈述生好像明白了什麽,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煙,轉身奔向吉普車。

  賈述生把煙頭猛地往地上一扔,拉開車門,跳上車,興奮地說:“走,去良種站!”

  小陳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沒說話,打著了馬達。

  14

  賈述生的吉普車剛剛在“光榮農場六分場良種站”的大牌子前停穩,小穎就衝了過來,把著車門子說:“賈叔叔,良種站的事,都安排好了。我們學校同意拿這兒當個實習點,一開學,大隊人馬就來了。”

  “好,好。”賈述生說,“我就知道,這天塌不下來!連喜呢?他爸說他一早就出來了。”

  “去修配廠了。連喜可真是個帥才,他三扒拉兩弄的,把醫院、氣象台、獸醫所的這些事,都安排得挺好。”小穎連珠炮似的說,“我們在學校裏學到的這點東西,這下子,可是都用上了。”

  15

  在一大排拆開的拖拉機旁,連喜手裏拿著圖紙,對圍在身邊的幾個人說:“先修膠輪子的,沒幾天就要送糧了。”

  一雙大手往連喜肩膀上一拍。

  連喜回頭一看,趕忙站起身來:“賈伯伯,來不及跟您請示了,我們想先幹起來再說,別耽誤事……”

  賈述生雙手扳著連喜的肩膀,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他,半晌沒說話。

  連喜被賈述生看得心裏發毛,遲遲疑疑地說:“賈伯伯--”

  “好小子!”賈述生一拳擂在連喜的肩上,“這幾年的書沒白念。你告訴大夥兒,今天晚上,我和你高大爺請你們這些小家夥吃飯。都得來,一個也不能給我少!咱們爺們兒,喝個痛快!”

  16

  夜幕降臨了。

  寬敞的大食堂,擺了幾個圓台,每台都坐滿了人。連喜、嘉嘉、小穎坐在一張台上,隔桌是難得、多餘、維法和羅小虎。正中,主席位上的有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方春、王繼善、王俊俊和馮二妮。

  抬腕看了看手表,高大喜對薑苗苗說:“來得差不多了,開始吧!”

  薑苗苗站起身,拍了拍手,用清朗的聲音說:“今天,在一般的日曆上,沒啥說法。可是,對咱北大荒來說,那可就不同了。我看,管它叫‘接班紀念日’,那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就是為了這個,賈場長破例讓擺了這麽大一個場麵。請大家來,一起慶賀慶賀。下麵,我們就歡迎賈場長給我們大家致祝酒詞!”

  在熱烈的掌聲中,賈述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笑容滿麵地說:“今天早晨,我一走進學校的門,聽到教室裏的讀書聲,心一下子敞亮了。知青走了,可是我們的後代起來了!”

  薑苗苗帶頭鼓起掌來,食堂裏,掌聲一片。

  賈述生提高了聲音說:“我感謝你們,我們老北大荒人向你們小北大荒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賈述生行莊重的舉手禮。

  食堂裏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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