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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新婚夜

  會場掀起了貫徹落實場革委會1971(1號)文件精神的熱潮。

  夏鋤生產鏟三趟四進入一半的時候,張連長就把木工和建築排的全體人員撤下來,還抽掉兩個排當小工,大解放、膠輪拖拉機、牛馬車齊上陣,挖地基的挖地基,運磚石的運磚石,做門窗的做門窗,在幹部家屬房後,打響了一場搶建知青新婚住房的小會戰。

  張連長為了實現宣布袁大炮為副連長的同時,也提拔田野為副連長,親自當紅娘牽線並動員他倆這次就結婚,以實際行動響應場革委號召,捍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偉大成果。袁大炮是滿心同意,論田野的出身、長相、個頭兒、能力和自己相比都無可挑剔。隻是田野有幾分猶豫,口頭上和張連長講,找對象要以“革命化”為主要標準,心裏卻對袁大炮有諸多看不上的地方,比如文化素質低,寫的字就像老蟑爬的不說,嘴裏說話經常帶啷當,不幹不淨的,穿衣戴帽都那樣粗俗,毫不講究……經過張連長再三動員,還是把婚事交給組織安排了。

  一棟嶄新的紅磚房很快蓋好了,張連長擔心一號召報名結婚,那些戀愛正熱的一對對男女知青,還不一窩蜂似的擁上來呀,因此,事先透出風袁大炮和田野要帶頭結婚安家,打算給他倆排個頭號。

  誰知,事情並不像張連長想象的那樣,他在大會上公開宣布可以申請報名以後,並沒有什麽大的反響,沒想到第一個報名的是鄭風華。可是鄭風華幾次去場部約會白玉蘭都吃了閉門羹,找楊麗麗幫忙,找張曉紅透話,統統無濟於事,看來,白玉蘭不理鄭風華是鐵了心了。鄭風華無奈,隻好找張連長又退了報的名,張連長細細一算,鄭風華不報名正好已有七對,這棟房也就能安排七戶,再多一戶就有矛盾了。七對嘛,不算少,是夠舉行個小小的集體婚禮,也足夠聲勢宣傳的了。

  其實呢,張連長並不知底細。這七對申請結婚的當中,除袁大炮和田野屬真心要做結婚安家落戶的鐵心務農紮根派外,那些對都是喊著這樣的口號,各懷心腹事,比如說吧:

  --丁悅純和薑婷婷申請結婚微微妙妙。薑婷婷到場部文藝隊時,丁悅純心裏就有點那個。見白玉蘭也去,就沒說出啥,但總覺得有點不放心。這半年來的時間,他發現薑婷婷臉上的雪花膏味更濃了,而且話裏話外總是要攀高枝兒,一口一個王肅主任如何如何,心裏就很反感,嘴上又說不出來,特別是對她走紅運,沒到場部文藝隊幾天就當上了冠冕堂皇的出納員,心裏更是疑點斑斑,左套問右探詢,她說的合乎情理且自然得體,也就罷了,可睡不著躺在被窩裏的時候,總是疑神疑鬼的,心裏那樣不踏實。一次,思索起和她戀愛的前前後後,更加不安起來。薑婷婷的漂亮在全連也是數得著的,追求她前,曾做過許多設想,一套又一套方案,以為這樣漂亮的姑娘一定心活眼高,不會輕易看上誰,沒想到一套方案也沒使多大勁兒,她就吐口了。當時,丁悅純既高興又似乎感到失意,他覺得寶貴的愛情需要費些波折,付些心血,得之越難越是珍貴,得之越易失之越易。尤其是連隊成立文藝隊後,她就那麽喜歡當那個隊長,因受別人的排擠,不惜去幫張連長家燒火做飯得以討好,擊敗了對方當上了隊長。丁悅純得知前後把她好一頓挖苦,她當時還耍點小性子不樂意。丁悅純跟李晉逃跑回城不辭而別,巧遇白玉蘭才捎個口信兒,就是這個原因。他真擔心薑婷婷被人……想來想去,才以響應場革委會號召的名義,做好了薑婷婷的工作--報名登記結婚。

  --梁玉英和張小康是包辦婚姻。張小康這個連長的兒子不像王明明,可以憑借老子的權力搞一個又一個,蔫蔫巴巴自己很難搞成對象。張連長對這一點明鏡一般,看中梁玉英的純樸、能幹和為人厚道,才從梁伯伯身上打開缺口,給他倆聯成了姻緣。返城風刮來了,推薦知青上大學開始了,張連長和老伴日夜擔心梁玉英一活動,順哪條道當了“飛鴿牌”。再說,“坐地炮”找個知青也是很光彩的事,榮耀門麵,何況他已經看透,知青必定是有些社會主義覺悟和有文化的人,婚事新辦,既對這個“連長”職務體麵,又省事節約。誰不知道,知青沒進場時,農場的姑娘少,不少小夥子隻好到農村找對象。這附近的農村,買賣婚姻正在抬頭,有的還根據姑娘雙眼皮、單眼皮公開要所謂“奶金”,加上什麽“過小禮”、“點煙錢”、“改口錢”等等,再一操辦,就得個三千兩千的,多半輩子積攢的過河錢都得搭上。這樣,何樂而不為?他再三鼓動梁伯伯。梁伯伯是個實在人,一聽處處都是理兒,也就同意了。他一同意,孫女聽爺爺的,也就點頭報了名。這一對,從梁玉英論起,當然算不上自覺的紮根派。

  --馬廣地和韓秋梅是在困難迫使下報名申請結婚的。這一對非常鍾情,但韓秋梅沒有戶口,不僅口糧成了大難題,還沒有布票,一切按人頭定量的國家調撥供應用品都得不到。馬廣地總和哥們要糧票不好意思,韓秋梅總和舅舅家人爭用有份兒的供應品也不好意思,按張連長的話說,結婚以後給韓秋梅辦遷移戶口的申請理由可以寫上“投夫生活”,連隊給點照顧,可以說成是照顧知青或職工家屬,若是不結婚,隻是戀愛關係,什麽都不好照顧。馬廣地和韓秋梅是奔這個問題使勁才申請結婚的。

  ……

  盡管如此種種,但畢竟是冠以“立誌紮根農場幹一輩子革命”的名義報名申請,張連長也夠高興的,親自安排車去土窯子登記,親自指揮建新房,又親自拿方案搞新房內部小裝修。因為這是場革委會的號召,又非常符合他的心願,才這樣比其它事情更精心。

  這掛鋤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又是人們講究的雙日子,集體婚禮要在這天舉行了。

  知青新房門前,用鬆枝盤繞紮了一個彩門,準備做舉行集體婚禮的主席台。彩門的兩個角上貼著特大的紅“囍”字,橫額寫著:“三連知青集體婚禮大會”,左右是兩幅寬而長的對聯。右聯是:“積極響應場革委會號召,紮根農場幹一輩子革命”,左聯是:“誓死捍衛文革偉大成果,虛心接受一輩子再教育”。

  集體婚禮時間定在上午九點鍾。不用動員,不用組織,不到時間,就有不少人跑了來,等知青大食堂門前的鍾聲一響,知青們愉快地叫喊著,孩子們手舞足蹈地飛跑著,連農工家屬的一些小腳老太太,也顛顛地跑來看熱鬧。

  大會基本就緒,彩門口主席台上坐著全連的十幾位貧下中農,梁伯伯作為知青家長代表,肖礦長雖不是貧下中農,作為老幹部代表也應邀入座。主席台座後是樂隊,由幾名鑼鼓手和嗩呐手組成。主席台座前,橫排站著十四名新郎和新娘。

  在人們的記憶裏,這是連隊從來沒有過的新鮮事兒,看來真的要熱鬧熱鬧了,那參加會議的知識青年和連隊機關幹部擠擠捱捱,裏三層外三層,把彩門圍了個水泄不通。嬉笑聲,口哨聲、呼喊聲嘈雜地響成一片。一些頑皮的孩子個小擠在外邊看不著,索性爬上了跟前的樹上,還有搬來椅子或板凳踩著的。還沒開會就可以看出氣氛熱烈隆重極了。

  “靜一靜,靜一靜啦!”張連長瞧瞧左右前後,汗淋淋地從就座的主席台中間站起來大聲喊:“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嘈雜紛亂的聲音在反複製止下才漸漸靜了下來。因為人們不是當會來參加的,是來看熱鬧的。

  張連長揩揩汗,從兜裏掏出一張議程表,大聲主持道:“革命幹部、職工、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同誌們:三連知識青年響應場革委紮根號召集體婚禮,現在宣布正式開始!”

  鑼鼓、嗩呐齊鳴,鞭炮劈裏啪啦地在主席台前爆響,看熱鬧的人們捂耳朵的,往後閃身子的,人群裏不時傳出腳被踩的“哎呀”聲、互相擠撞聲。

  鞭炮一停,張連長給樂隊一個手勢,樂曲一停,繼續宣布:“下麵,集體婚禮典禮進行第一項,連部和貧下中農向新郎、新娘贈送紅寶書!”

  伴著熱烈的掌聲,肖礦長和丁向東等七名連隊幹部和貧下中農代表各雙手捧一套用大紅紙包的《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走到新郎、新娘麵前雙手捧遞。每對新人雙手捧接過去,緊緊抱著,每個人胸前那耀眼的大紅花、那閃閃發光的毛主席像章格外增加了這婚禮莊重的政治氣氛。

  “同誌們--”張連長邊做著手勢讓大家肅靜邊繼續宣布:“下麵進行第二項,宣布響應場革委號召,立誌紮根農場幹革命參加集體婚禮的知識青年名單--”宣布到這兒,他抬起頭來很隨便地說:“其實不宣布大夥兒也知道也都認識了,這第一對是袁排長和田排長;第二對是馬廣地和韓秋梅;第三對是丁悅純和薑婷婷……”

  他每指劃著點一對名,都響起一陣短而熱烈的掌聲。新郎幾乎個個大方,瞧著人群還衝夥伴們擠眼弄鬼臉;新娘卻不行,韓秋梅、梁玉英等從婚禮開始幾乎都是含羞地低著頭,咬著嘴唇,眼睛隻盯著黃土地,像要瞧出點什麽來似的。

  張連長先挓挲著手鼓掌說:“請新郎新娘代表--田野發言!”

  田野自從在抗澇搶播大會戰前線向連長提出了推薦上大學等建議後,張連長對她的印象越來越好,覺得她能說出自己想說想幹而又說不出找不到的竅門,特別是幾次排長會議上的講話非常趕勁兒,非常解渴,覺得她的才幹發揮好了,不比張曉紅差,暗地裏把她當個苗子好好培養。這次選她做代表發言,是從內心裏有目的的。

  不錯,張連長畢竟是多年的領導幹部,盡管有人說他“拿雞毛當令箭”,“腦袋長在別人的脖子上”,也能看出些問題來。對於張曉紅和田野就比較得挺準確。正如背後有人議論的,張曉紅這個官迷,像“土包子開花”,隻不過有些小打小鬧的小花花點子,剃光頭誓師發言啦,發明“忠”字饅頭啦等等,而呱呱呱地理論理論,說話解渴而咬茬兒,講點政治上的謀略就不行了。張連長似乎從田野的言語和行跡上看出了這種苗頭。心裏暗暗思忖:難怪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是個難題,到底是城市裏來的,有難纏的,像李晉、馬廣地那套號的;也有人才。而且感歎,自己像他們這麽大年紀時,遠遠比不上他們。

  新娘、新郎們都打扮得新鮮漂亮,唯有田野穿著那套洗得有些發白的仿軍裝,毫不美飾地保持著齊耳短發,那對炯炯有神、總是探究的大眼睛不僅顯示著朝氣蓬勃,還顯示著聰明而執拗。

  “各位領導和革命的同誌們--”田野展開講稿,眼睛裏白眼珠向旁邊一抹一抹地撒眸了幾下,大聲念道:“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們七對新婚夫婦中的十二名下鄉知識青年,能響應場革委的號召,在這裏舉行集體婚禮,立誌鐵心務農不動搖,紮根邊疆幹一輩子革命,心情無比興奮和激動,特向場革委和連隊領導、貧下中農表決心:

  “我們決心紮根農場六十年,鐵心務農誌不移。生是小興安農場的人,死是小興安農場的鬼……”

  “紮根六十年--”張連長站起來打斷田野的話,並挓挲開雙手舉過頭頂大聲說:“好--哇--大家鼓掌啊!”

  人群裏爆發出了一陣掌聲。

  隨著張連長坐下,掌聲息了,田野又激昂地念起發言稿來,那神情,那語調,給人很明顯的感覺:眼前她不是在結婚處理終身大事,而是在幹革命,在呼籲全連的知識青年都要這樣做。田野發言這一炮打出去,衝淡了不少鑼鼓嗩呐帶來的喜慶氣氛,多了幾分嚴肅和幾分莊重。

  “好哇,好哇!鼓掌使點勁兒!”張連長笑眯眯地聽著每一句發言,田野發言一完,帶頭鼓掌說,“下麵請貧協主席丁向東講話。”

  今天,丁向東穿戴很整齊,臉和手也洗得比往日都幹淨,笑眯眯地一站起來,人群裏立刻爆發出了極其熱烈的掌聲。

  這掌聲,是知識青年們對丁向東的感激與讚譽。自打他給馬廣地、李阿三等知青們治好藩病後,這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麵。他在知青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了,是活神仙,是慈善菩薩,是連隊幾十名、全場幾百名知青的救命恩人。

  “好啦好啦,不要鼓掌了,不要鼓了!”丁向東朝轉圈兒的人群擺擺手,點點頭,笑笑說,“我說不講嘛,張連長非讓我講講。辦喜事兒就是一個樂嗬唄,有什麽好講呢……嗯,剛才那個田排長啊,講得忒好啦,講到我心裏去了,我越聽越高興。我們貧下中農盼著咱連的知青都在這兒結婚紮根,早生大胖小子,對啦,今晚上,大夥兒都別忘了去鬧洞房呀……”

  說得韓秋梅、梁玉英、薑婷婷等都羞得低下了頭。看熱鬧的人群裏,不少處都嘰嘰咯咯地哄笑起來。

  “什麽貧協主席,給他提兩毛錢意見--口口聲聲生大胖小子,純粹是重男輕女!”人群裏,一個外號叫假小子的女知青氣哼哼地說著,就要舉起手來吵吵。

  李阿三伸手掰回她的胳膊來:“別亂上綱上線好不好,那貧下中農說話都能像咱知識青年似的?人家說的也不過就那麽個意思唄,希望咱們在這兒安家立業生兒育女!”

  “對!”李晉應和說,“貧下中農是這麽個意思,別肚裏有點墨水兒,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外號假小子的女知青睜大了眼睛:“你是最能挑的!”

  “嘿--”李晉小黑胡一撅,“我是個啥挑法?你是個啥挑法……”

  “靜啦靜啦!”張連長大聲維持著秩序說,“下麵進行下一項,新郎新娘結婚儀式開始……”

  張連長話音未落,鼓樂齊鳴,鞭炮也劈裏啪啦響起來,淹沒了一切嘈雜的議論聲和嬉笑聲。

  “新郎新娘給偉大領袖毛主席鞠躬開始,一鞠躬,二鞠躬……”隨著張連長在鑼鼓嗩呐和鞭炮聲中的呼喊,主席像下的人迅即閃開,七對新婚夫婦來個向後轉,站成更加整齊的一排,開始恭敬地向彩門上的毛主席像敬禮。

  ……

  婚禮舉行到這兒,有些知青特別是和張小康在一起的“車皮子”忍不住了,既然是熱熱鬧鬧的婚禮嘛,何必這麽正經,革命就革命嘛,還能不讓熱鬧熱鬧了,於是,向張連長呼喊的、傳條子的多起來。有的要求一對一對的小兩口談談戀愛經過,你先追求他還是他先追求你,有的點名要“二重唱”……

  擁擠聲、呼喊聲此起彼伏,張連長的呼喊和指揮不靈了,幾個開拖拉機和小蹦車的司機以鬧張小康和梁玉英為主,捎帶著鬧其他,似乎是奪了張連長的“權”,成了輪班的吵吵巴火的主持者。越鬧主席台前的空地越小,吆喝喊叫,嘻嘻哈哈響成了一片,直到太陽大偏午,知青食堂催著快去參加慶祝集體婚禮會餐才算結束。

  從昨天開始,知青大食堂就安排殺豬宰羊,全體知青和貧下中農都參加,十人一桌,七對新人分別為各桌敬酒,熱鬧的氣氛不比婚禮儀式差,直到太陽落山。

  夜幕降臨了。一間間洞房的電燈亮了。明亮的燈光映照著雪白的牆壁、粉紅的窗簾和門心上的大紅喜字,昭示著洞房美滿素雅的氣氛,那些鬧洞房的,眼瞧要貼近午夜了,有的還不肯離去。

  集體婚禮,給連隊帶來了近年來少有的歡樂。

  丁悅純和薑婷婷送走鬧洞房的知青和小朋友後,丁悅純“哢啦”上了門栓,“刷啦”拉上窗簾,閉了棚頂吊燈的同時,掰開了壁燈的電鈕。

  頓時,洞房從潔白明亮中變成了另一色彩。淡紅的壁燈光在粉紅色窗簾的映襯下,整個房間罩上了蒙蒙的暈紅,給人以神奇玄妙的感覺。新郎新娘置於其中比在那一派潔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俊逸而有神韻。

  丁悅純在掰開壁燈的同時,一轉身的時候,瞬間從桌前的大梳妝鏡裏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好像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青春的美妙:身材瘦削而勻稱,生平第一次刮過的臉已不是剛下鄉時那樣白裏雜黃,也不是給丁香輸血後的憔悴,微見黑色裏泛著紅暈,是青春的活力在閃爍,是兩年多來邊疆農場辛勤勞作的饋贈。

  他回頭有意地瞧一眼正解扣脫衣的薑婷婷時,好像世界上最美的東西攝入眼簾,那柔軟的舞蹈演員身姿,那亮眸皓齒,那矜持的神情,那紅潤臉蛋上的笑靨,初秋時節嫩紅鮮豔的蘋果也無可比擬,那黝黑齊耳的短發把臉廓襯得更加俊秀了,苗條又不失豐滿的身條閃動在這玄奧迷離的氣氛裏,豐滿的胸部隨著腳步在襯衣遮掩下微微顫動展露著妙齡姑娘靜謐溫柔的神態。

  屋裏有點悶熱,丁悅純也解扣脫掉襯衫,掛在衣架上,雙手往下拽拽印有“紮根邊疆”四個大紅字的白背心,心也像這被抻直的背心一樣舒展--終於實現了與薑婷婷結婚的美好願望。

  “婷婷,”丁悅純伸出右手,用臂彎摟住她的脖子說,“聽說人生有四大喜,你知道吧?”

  “不知道,”薑婷婷嗓音很低,嬌怩地側著頭扭過半麵臉衝著丁悅純問:“什麽四大喜?”

  “真的不知道?”

  薑婷婷搖搖頭。

  “那好,我來考考你的思維敏捷不敏捷--”丁悅純說著身子往後一閃,變成雙手摟著她的脖子,“我說上半句,你對下半句,怎麽樣?”

  薑婷婷低頭又微微抬頭,嫵媚地一笑,不願做這種遊戲,沒說出口,想上炕休息,又被丁悅純緊緊摟著脖子,也就隻好聽便了。

  丁悅純比薑婷婷大一歲,高半個腦袋,人們議論:在這七對新婚夫婦裏,論年齡、個頭兒、長相,他倆是最相配的一對。

  丁悅純:“洞房--”

  薑婷婷:“--花燭夜。”

  丁悅純:“金榜--”

  薑婷婷:“--題名時。”

  丁悅純:“喜得--”

  薑婷婷:“豐……收……”

  丁悅純一提醒,薑婷婷想起來了,似乎聽誰說過這人生大喜事,前兩個略一提醒,便對上了,這後一個無論如何也對不上了,隻好胡謅一個。

  “不對!”丁悅純摟著她,搖晃著說,“你再猜!”

  薑婷婷眯起眼睛,嬌矜冥想的樣子,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略停了一小會兒,突然睜開眼睛盯著丁悅純爽快地脫口而出:“喜得官銜!”

  “不對不對,你就知道官銜官銜的,這人生四大喜事,是舊社會傳下來的,那‘金榜題名’就是中了官銜!”丁悅純解釋完,一字一板地說道:“第--三--叫--做……”說完伏過身子,緊緊地把薑婷婷樓住親吻起來。

  “你真壞!你真是個大壞蛋!”薑婷婷攥起拳頭捶了丁悅純幾下,任憑丁悅純親吻,身子被壓得後傾著,腳後倒著,眼瞧就要跌倒時,丁悅純把胳膊伸向她的身後接抱住輕輕放到了炕上。剛要幫她脫鞋,薑婷婷忽地坐起來,一把拽住他的手,悄聲說:“聽說這地方結婚很能鬧不說,半夜還有晚輩或頑皮的孩子聽窗的,再說,人家那幾戶洞房要是都不閉燈,單就咱們的閉燈,外邊人一瞧多不好,明天又逗咱們的笑話了!”

  “這地方的人是真能鬧!”丁悅純直起腰來,瞧著薑婷婷笑笑,“比咱烏金市礦上還厲害!咱那兒就夠厲害的了!我哥哥結婚時,鬧得我嫂子病了好幾天。”接著說,“婷婷,你在屋裏坐,我出去看看。”說完拉開門栓推門走出去十幾步轉回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洞房都燈光明亮,張小康和梁玉英新房裏連窗簾也沒拉,大敞著窗扇,大概是屋裏人多空氣悶熱的緣故。

  他邁開大步往回走,隨著傳出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隱約能聽見大吵大嚷聲:“親嘴親嘴,讓他倆再親一個!”,“張小康按電鈴!要不饒不了你!”……

  他一聽,就知道這是和張小康一起開車的那些“油耗子”,嗓子粗,聲音大,話裏摻著牙磣的字眼,那樣狂熱。

  夜墨黑墨黑,籠罩著連隊,悶熱了一天,涼絲絲的。風在暖氣中微微顫動,輕輕吹拂。那從洞房裏探閃的盞盞明亮的燈光閃閃爍爍,把亮舌伸出窗外,在狂歡嬉笑聲陪伴下,仿佛要把黑黑的夜色驅散似的。然而,夜太黑了,亮光太弱了……

  “婷婷,他們可真熱鬧!”丁悅純進屋後隨即又上了栓,“看樣子一會半會兒散不了呢。”

  薑婷婷帶著疲勞的微笑問:“是不是鬧張小康和梁玉英?”還沒等丁悅純回答,好像她已問誰似的接著說,“他們也不嫌膩得慌!”

  “膩什麽?!”丁悅純說,“你說說,這地方除了場部文藝隊來演個節目,還有什麽熱鬧事兒?還能不好好鬧騰鬧騰!”接著便哈腰解鞋帶,“婷婷,我有點兒累,上炕躺一會兒啦……”他一進屋,就發現薑婷婷已鋪好了兩套嶄新的行李。

  薑婷婷:“我也有點兒累,咱們聊會兒天吧!”

  “好吧。”

  “悅純,”薑婷婷脫掉鞋一抬腿上了炕,雙手疊在一起往枕頭上一放躺下,支起二郎腿,“不知怎麽搞的,自打你一提起咱們結婚,我就腦子裏總翻騰這裏大冬天的冰天雪地,可犯愁了--”

  丁悅純也像她那樣枕著手躺著:“犯什麽愁?!梁伯伯和肖連長不是說了嘛,今冬一定燒上小煤礦的煤!”接著給她鼓在這裏堅強生活的勇氣:“隻要有煤就什麽都好辦,咱在烏金市不就是嘛,外麵再冷,屋裏也隻是穿件衫衣,有的還冒汗呢!南方人都說,有煤的地方,大冬天裏東北比南方享福!”

  “那敢情帶勁啦,”薑婷婷抽出手抱著腦袋搖晃幾下,一副打怵的神態:“悅純,你看,咱們稀裏糊塗就結婚安家了,往後,就像這裏的‘坐地炮’一樣,種自留地……”

  丁悅純截住她的話:“怎麽叫稀裏糊塗呢,咱倆不是商量過好幾個夜晚三思而後行的嗎!”他沒看出薑婷婷的打怵勁兒,興致勃勃地說,“不光種自留地,咱們還要養豬,到時候,我負責拎著土籃子到野地裏去擄豬食菜,你在家裏連烀帶喂,一年養上三百來斤的兩頭大肥豬,那就來情緒了,再養上十隻母雞……”

  “哎呀,這是養活物,不是吹氣兒,”薑婷婷又截住了他的話,“你沒看見嗎,一到開春,家屬區旁那些垃圾堆上,死雞扔了一隻又一隻的;沒聽說嗎,這裏瘟起雞來,那家屬區一棟房一棟房的一隻都不剩。”

  “好說--”丁悅純興致仍不減,“那咱就養鴨子養大鵝,聽說那玩意兒不瘟!”

  薑婷婷被丁悅純這種準備治家的精神感動了,好像有了這艱苦環境裏生活的依靠,羞怩地瞧瞧丁悅純,把腦袋靠到了他的胸前:“看來你能行。我尋思,你要和我一樣,也像個白吃飽似的,咱倆可就傻眼了!沒想到,莊戶人家過日子的事兒,你還懂得不少!”

  “都是來到這兒和貧下中農學的!”丁悅純賣關子似的說,“到時候就有辦法了,傻子種地看鄰居唄!咳,愁啥,沒吃過肥豬肉,還沒見過肥豬走?”

  “你有這精神頭我就放心了,”薑婷婷嫵媚地又往丁悅純跟前湊了湊,把腦袋偎進他的懷裏說,“但願咱們建設一個美滿幸福的小家庭。”說到這兒抬起頭來瞧著丁悅純,“我在場部上班,你在連隊,不能天天回來陪著,要苦了你了。再過一陣兒,我打聽打聽,要是場部有房子,你也調到場部去怎麽樣?”

  “吹氣兒呢,那場部是隨便調的?”

  “沒事兒,包給我,隻要你肯聽調遣就行!”

  “時刻準備著!”

  “太好啦!”

  ……

  倆人嘮的是家常,沒有漂亮的詞語,卻都感覺出其中的美味。丁悅純瞧著側身而臥的薑婷婷:那苗條的身段更加清晰了,心裏感歎:婷婷啊婷婷,你真如桃花一樣嬌豔呀!眼睛、眉毛、嘴唇、鼻子、笑靨……像一首首動人的詩,像一片片美麗的花瓣……

  丁悅純越來越高興,疲勞漸漸散去,他忍耐不住緊緊地把薑婷婷摟進了懷裏。

  ……

  在張小康和梁玉英那裏鬧洞房的,隨著夜向深處滑去,總算散了

  ……

  丁悅純突然蹬上褲子翻身下地,急促地來來回回地踱起步來,滿腹懊喪的樣子,頓時變得心跳、眼紅、氣喘。他不時厭惡地瞧瞧薑婷婷,翻身下炕前那眼中西施般的新娘,一下子變得汙垢一般。

  “悅純--悅純--”薑婷婷莫名其妙中忙亂地穿上衣服下地,雙手緊緊扯住丁悅純的一隻胳膊,“你--你怎麽啦?你著魔啦?”

  “你才著魔!怎麽啦?”丁悅純猛地一抽胳膊甩開她,氣勢洶洶地連反問帶訓斥:“怎麽啦你知道,問問你自己吧!”

  “我?”薑婷婷又氣又急:“我沒怎麽的呀!”

  “沒怎麽的?”丁悅純猛走出兩步又折回來,抓住薑婷婷的衣領,“拍拍良心問問你自己,對老天去說話吧!”然後又忽地鬆開,那懊喪、無法名狀的樣子像要撞牆,像要鑽地,急乎乎踅來轉去,猛然間走到桌前雙手抓起暖瓶“砰”地一聲對準地上狠狠摔了下去。暖瓶膽碎片、冒著騰騰熱氣的開水狼藉滿地。

  “真叫人不理解!”薑婷婷有點激憤了,“你知道你就說,用不著藏著掖著!”

  “那好,你要說實話--”丁悅純兩眼瞪得怒圓,緊盯著薑婷婷問,“老實告訴我,在我之前,和誰談過戀愛沒有?”

  薑婷婷似乎有點心驚了,腦袋一歪生氣地低下頭:“沒有!”

  “和沒和別人胡扯過?”

  “你這是什麽意思?”

  兩人都很激動:丁悅純怒不可遏,薑婷婷是那樣委屈。

  丁悅純驟然揭開悶在心裏的話題,單刀直入地說:“我可以斷言,你決不是一個純潔的姑娘!”

  “你--”薑婷婷氣得渾身發抖,“你憑空汙人清白,你……”她說著雙手捂起臉,腦袋往被窩筒裏一鑽,嗚嗚嗚地痛哭出聲來:“我……不活啦……你……”

  “不管你怎麽的--”丁悅純雙手掐腰,瞧著薑婷婷哭得雖然那樣傷心,卻沒有多少憐憫之情,“鬼才相信你是個純潔的姑娘!”

  原來,丁悅純和李晉願意給大夥兒講故事,是從愛聽故事感染的。文化大革命最混亂時期,各造反派搞大聯合時,他成了逍遙派,跟著李晉偷偷鑽進一個老學究家裏聽了一些古裏古氣的笑話和故事。其中聽過一個叫“洞房休妻”的故事,說的是一位聰睿過人的秀才在新婚之夜發現新娘沒有落紅而產生疑心,幾經巧妙地盤問,終於問出所娶新娘原來是個妓女,終於在洞房花燭夜提筆休妻……

  丁悅純瞧著薑婷婷哭成那個樣子,肩頭頻頻抽搐,那樣委屈,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中了老學究講的那個胡謅八咧的故事的邪了,在白白冤枉自己深深鍾愛的婷婷呢?

  他心軟了,對自己懷疑了。

  然而,挑惹起的風波就像潑出的水,一下子是收不回來的。

  濃黑的夜色在漸漸地向黎明漫進。

  其它新婚洞房都已熄燈閉戶,隻有丁悅純和薑婷婷的洞房裏的燈在亮著。

  薑婷婷啼哭、傷心,難以自製……

  丁悅純後悔、猶豫,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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