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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情書之謎

  抗澇搶播的勝利和丁向東妙手解除可怕的地方病,本是兩件非常可慶可賀的事情,王肅卻宛如平常小事在眼前流過一樣。從他坐在辦公桌前那無意識的神經質動作,就可以看出他焦躁煩惱,在流露著心靈裏的暴躁和空虛,即使很了解他的人,也難猜出淫邪正攫著他的心。

  張曉紅推開王肅的辦公室門走過去,遞放到桌前一份文件草稿,恭敬地說:“王主任,您提議讓政治處起草下發的文件,我看完改過了,請審簽一下這份發急件的今年一號文件。”

  王肅一怔,把端在手裏的茶杯往桌上一放,神誌混亂地瞧著張曉紅問:“什麽一號文件?”

  “噢--”張曉紅知道王肅是急性子,對安排完沒來催就奇怪,忙提醒說,“就是前天早晨一上班你到我辦公室說的那個。”

  他仍表現出茫然,但又不好意思繼續追問下去,低頭掃一眼首頁的場革委會發文簽上寫的“關於在全場知識青年中深入開展紮根教育的通知”,才拍拍腦袋,恍然大悟地瞧瞧張曉紅說:“哎呀,你看我這記性!”

  這份下發的文件確實是他親自到張曉紅辦公室交辦的,並說明了文件的內容和具體要求,還特意囑咐要發急件,盡快起草發到各連隊和場直屬單位,還提出文件起草後送他閱。按以往慣例,場革委會的文件全由張曉紅簽發,這次是從來沒有過的破例。

  張曉紅見王肅記起來了,轉身剛邁開步要走,便聽王肅說:“你等等,我一會兒就看完,簽個字你就去安排打字下發。”

  王肅全部想起構想和囑咐發這份文件的全過程來了。

  他是從感到緊迫中絞盡了腦汁的。

  前些日子,他連續收到三連等十多個連隊呈送的報告,反映由於招生、返城給知識青年紮根農場幹革命和接受再教育帶來的嚴重幹擾,部分知青開始不安心,開始打通渠道,爭取明年被推薦上學。這開始本是一些文革前在學校時學習成績好的知青的念頭,後來一看,連隊推薦誰,誰在考試中就能考上,特別是聽說有的連隊推薦了初中沒念完的也上了大學,心都活了。幾個連隊的報告都說,“病退”產生了不良影響,有些稍微有點慢性疾病的知青開始大做文章,甚至不惜裝病,請客送禮開假診斷書,腦袋削個尖兒要返城。

  王肅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勞改基本遣送完了,農場的各行各業現在基本上是以知青為主體,要是知青們刮起返城風,撂下讓誰幹?自己這個堂堂的革委會主任不成光杆司令,也不會有多少兵了。

  “曉紅,”王肅邊看邊勾邊改,批閱完最後一頁拿起來遞著說,“這文件草稿基本上可以,和我要求的差不多,有幾個地方還沒說透,來--”等張曉紅接過去,他繼續說:“再補充補充,我說你往上加。”

  張曉紅一手拿著文件,一手摘下貼心兜上別掛的鋼筆:“好,王主任,你說吧。”說完坐到了靠牆的小沙發上。

  王肅走出辦公桌,倒背著手,邁起小小的八字步,來來回回轉悠了幾下,慢條斯理地說起來: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場偉大的革命運動發展到今天,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全場廣大幹部和貧下中農要注意研究這場運動向縱深發展出現的新問題,新傾向。目前,衡量知識青年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是不是真正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真正紮根邊疆幹一輩子革命,其標準問題應該由量到質,也就是要由解決思想認識問題轉移到行動上--在農場安家紮根落戶,這是衡量的真正標準,否則,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為此,場革委會要求各連隊、各單位努力做好以下幾項工作:

  一、廣泛深入地開展知識青年紮根教育,要教育廣大知識青年正確對待戀愛、結婚和紮根農場幹革命的密切關係。光戀愛不結婚不是真正的紮根派,結婚安家才是紮根幹革命的具體體現,要用多種形式開展生動活潑的思想教育。

  二、要為知青結婚安家創造良好的條件。各連隊要抽出適當的勞力和物力,積極建築知識青年新婚住房。凡符合婚姻規定的年齡,又提出要求結婚的知識青年,就要優先安排住房,並想方設法照顧好知識青年婚後的家庭生活。

  三、提倡婚事新辦簡辦,反對大操大辦和鋪張浪費,要利用廣播、板報、牆報等輿論工具,大力宣傳樹立婚事新辦和決心紮根農場幹一輩子革命的好典型。

  四、要注意從已婚知識青年中選拔幹部、勞模、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等各類先進人物。

  ……

  王肅一氣說完上麵的話,問張曉紅:“你看加上這些怎麽樣?”

  “好哇!”張曉紅讚揚道,“王主任,還是您想問題有高度,有深度,有厚度,這樣一補充,這份文件就充實了,也有分量了。我看哪,抄報到農場局,說不定會給咱們轉發的!”

  王肅微笑著點點頭,他為自己想的這幾點得意,並不以為張曉紅是奉承;張曉紅也確實不是奉承,而是發自肺腑的一些話。

  其實,王肅要補充加的這些內容,在告訴張曉紅安排起草這份文件之前就想到了,而且想得很成熟,隻是沒囑告張曉紅而已。這也是維護他自己權威的一個小小權術,等一級一級把文件寫完審完了該他過目的時候再加上,一是要顯示自己有蓋過部下的水平,讓他們服氣;二是表現自己大事躬親,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他和別人比起來特就特在這裏。比如秘書們起草的報告,他非要勾勾劃劃,減減加加,最後再找人抄一遍,一直實施著他所說的:我不能當秘書的傳聲筒呀,要是他們寫啥我就念啥,是我當主任還是他們在操縱著或替我當主任!

  “簽發文件你主管嘛,”王肅回到座位上咂口茶水說:“你覺得行,在文字上再整理一下,給其他幾位副主任傳閱一下,沒什麽意見的話就交給辦公室抓緊打字下發吧!”

  “王主任,這份材料貫徹好了,將來可能會變成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偉大貢獻--”張曉紅站起來要走,又表示,“我一定安排抓好落實,必要的時候,可專門召開個主管教育工作的副連長會議。”

  王肅非常滿意地點點頭,他很欣賞張曉紅這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聰明勁兒,從許多事情上感受到,這個接班人選得是如意的。

  “好,”王肅催張曉紅,“那就抓緊吧!”

  “一定!”張曉紅應聲走了。

  生活啊,你為什麽要這麽捉弄人?

  白玉蘭聽完楊麗麗的傳言,雨中和鄭風華險些鬧翻又重歸於好之後,回想起來,心情總是時時激蕩而迷茫,常捫心自問:盡管自己遭到了王明明的蹂躪,可自從有了繼續生存的念頭,不,應該說是自從愛在心裏萌動開始,那純潔的心就對鄭風華那樣愛慕、傾心、癡情……他對自己也是這樣嗎?可惜不能鑽到他心裏看看。從陪更之夜開始,總有悵然若失之感,但又難以因此啟齒去探問。

  迷入感情的苦海,比迷入任何一種境遇都受折磨。

  抗澇搶播大會戰開始那天,她給王肅在辦公室抄完材料,腦袋漸漸清醒後,帶著狐疑回到文藝宣傳隊排練了幾個文藝小節目,參加完深入各連田間地頭巡回演出後,在大會戰接近尾聲的時候,便回到了辦公室。

  她吃完午飯剛進辦公室,張曉紅手裏拿著一份文件草稿走進來告訴說,等打字員來後立即讓她打字,然後用急件迅速發到各連隊和場直各單位。

  張曉紅一出門,白玉蘭拿起了文件草稿,以為又是什麽“通報”或“階級鬥爭新動向”之類。看著看著,心裏禁不住大喜:自己和鄭風華都已符合婚姻法規定的年齡,場革委會有這樣的明文規定和號召,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申請結婚了!即使場部沒有住房,把家安在三連也可以,每個星期六可以回去,星期天晚間再返回來嘛。她越想越高興,按捺不住發自內心的興奮,正要放下文件起身出門,王大愣走了進來。

  “王主任,”白玉蘭先打招呼,“我要請假到三連去一趟。”

  王大愣問:“有什麽急事?”

  “有件急事找鄭風華商量商量。”白玉蘭故意說出要找鄭風華,就是要氣氣他。至於什麽急事,就沒有必要說了,她也是習慣了這機關的生活。在這裏請假,無須像在連隊那樣,連長問什麽,就要一五一十說什麽,還有的向負責人打個招呼,甚至在來不及時留個條兒都可以盡管去辦。

  王大愣掃一眼白玉蘭剛放下的文件,從她那爽朗和喜形於色的神情,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去三連的動機:“好,去吧,快去快回。”

  白玉蘭二話沒說,把搭在胸前的辮子往後一甩,瀟灑地推開門出了辦公室。

  他眼珠子一骨碌,瞧著白玉蘭邁出門坎,抓起電話讓總機接三連。

  場部畢竟是場部,搭車也比在連隊方便多了。她一出大樓就碰上了一輛路經三連的大解放。

  春風吹拂,車輪飛轉。大解放在通往三連的農場沙石公路上顛簸前進著,由於春澇和去年秋雨封地,道路反漿,全場勞動力幾乎都投入了搶播大會戰,路麵失修,坑坑窪窪不少,汽車有時震蕩得丁零咣當直響,站在車上把著護欄,也被震得雙腳時時蹦離車廂,一起一落,一落又一起。

  冬天一去,天空是那樣深高而湛藍,空氣帶著濕潤、清新、甜滋滋的味兒迎麵撲來。舉目遠望,小興安嶺又罩上了淡藍色的衣裳。路兩旁的麥田已全部鋪滿新的淡綠,舉目可見那綠色濃一片淡一條、花花搭搭的地塊,就是人工撒播失勻的跡象,那似絨絨綠毯的,便是機械播種下的地塊。

  如果登上平頂山鳥瞰全場,對照場生產組的地號播種計劃安排,所有播小麥的地塊全綠了,綠得那樣可愛,那樣醉人,會大加驚歎知青們不畏艱苦勞作的威力。幾乎是二十天啊,全場兩萬多知識青年從天亮幹到天黑,做了近二十天的泥人,做了近二十天的汗人!

  這北大荒綠的麥田,是汗與血的交織,是知青們的毅力和決心的考驗。這些畢竟是以知識青年為主體了,農場的幹部和貧下中農,第一次感到知識青年們已經勞動人民化了,是那樣可親可愛……

  白玉蘭在公路通往三連的岔路口上下了車,朝場區走去。

  奇怪,各連隊都在半休息半工作地安排零活,養精蓄銳準備播種大田,這裏卻靜悄悄地難見一個人,像大會戰期間一樣。白玉蘭一打聽才知道,在肖礦長的號召下,全連幹部、職工正在發揚連續作戰不怕疲勞的作風,麥播結束後,連隊的全部機動勞力都投入了小煤礦副井的緊張掘進工作,肖礦長、鄭風華、梁伯伯和陳工程師幹脆住在那裏,已經好幾天沒回連隊了。

  白玉蘭邁著愉快輕盈的步子朝小煤礦走去。一過菜地裏的小歇息房就看見了工地上繁忙熱鬧的緊張場麵:從副井口不遠處斜著向上鋪起了一座高高的小矸石山,絞車機牽引著一排長長的小礦車轟隆轟隆出了副井口,還在繼續為這小矸石山添土加石,修建泵水池的、蓋機房的知青們挑著土籃來來往往,好不熱鬧,火鋸房裏有節奏的鋸木聲像一支優美動聽的歌;小鐵匠爐裏,丁丁當當,火花飛濺;一麵麵彩旗迎風飄揚,革命口號和語錄牌四處可見。這哪裏是農場啊,這不是在烏金市時常見到的振奮人心的大建設場麵嗎?這幅熟悉熱鬧的畫麵,看起來那樣親切,那樣舒暢!

  白玉蘭腳步輕盈地走著,就像歡快的鴿子在薄雲輕風中穿飛。她瞧著那熱鬧的場麵,心裏蕩漾著微妙的愉悅,快到工地的時候,心竟呼呼呼跳得加快起來,就像剛來農場第一次在連隊小俱樂部的舞台上和鄭風華邂逅相遇那樣,不是羞怯,倒是難為情。在這熱火朝天的場麵裏,讓別人看見來找對象,該是多麽不好意思呀……噢,退卻?不,那也要去,聽說他跟肖副連長住在這裏,也就是那個更房,給他留個條兒也好嘛。鄭風華幾次說過,要等名正言順時辦登記手續熱熱鬧鬧結婚,難得場革命會能發這個文件,不告訴他,心裏的熱乎勁兒總涼不下來,平靜不下來……

  快到房山頭了,她朝前撒眸著,看清了,那個夾在五六個人中間、光膀子汗流滿麵、挑著滿滿兩土籃土石的就是鄭風華。噢,他似乎瘦了。

  幸虧人們都在忘我地勞動著,沒人發現注意這邊。她讓更房的山牆影遮著自己和人群之間可以視通的直線,走到牆角跟前,緊貼著牆加快腳步走到了門口,伸手推開門大跨步閃了進去,臥在鐵爐旁的愣虎呼地躥上來,她嚇得“媽呀”一聲,雙腿軟顫得差點跌倒,一伸手扶住門框,剛要後撤。愣虎像是認出了她,仰起頭,搖晃起尾巴來。

  “愣虎愣虎--”白玉蘭忍著心跳,輕輕呼喚兩聲後,愣虎開始親昵地搖晃腦袋,尾巴也擺得厲害了。

  白玉蘭漸漸平靜下來,打量著這重新布置了的房間,鐵爐倒還是那一個,床由過去的一張成了三張,靠著裏牆,床頭挨床頭擺著。從那眼熟的行李,她一眼就認出,在後窗下的那張床就是鄭風華的,走過去坐在床沿上往上捋一把蓬亂的劉海。

  愣虎慢悠悠走到白玉蘭跟前蹲坐下,耐心地睜著眼睛,像盞小彩燈一樣射著光芒,張張嘴巴,像在安慰受驚的客人。

  這時,她冷靜下來,才聽到嘈雜紛亂的各種聲音從窗縫裏傳來,右手撐著床向後側身,扭過頭要朝窗外看看,疊放得方方正正的行李上的枕頭旁飄來一陣淡淡的雪花膏和香水味。

  她感到奇怪:鄭風華從來不擦抹這玩意兒,何況住在簡陋的小煤礦工地上,更不會有這種雅興了。她看一眼窗台,沒有香水、雪花膏瓶類的擺設,伏下身子,發現味是從枕頭角下飄散出來的,好奇心使她伸手開覆著枕巾的枕頭,一下子現出幾頁疊著的信箋,不用展開就看清了信頁的第一句話:“我最親愛的風華”。字雖然不好,但很規矩,筆體很柔弱,一眼便看出是出自女性的手。她顧不得想更多,伸手拿起來,濃鬱的香味直刺鼻子。

  她緊皺一下眉頭,展開信箋看了下去。

  我最親愛的風華:

  首先讓我熱烈地吻你。

  聽說肖連長出任小煤礦礦長後對你很信任,昨天宣布給你任命了個礦長助理,向你表示祝賀和我由衷的高興。

  那天夜裏咱倆月下散步時傾談、擁抱、親吻的美好情景一直縈繞盤旋在我的心頭,簡直不敢想,一想就發瘋般地想見到你。可以說,我是這樣的愛你,想見到你。我知道,你也是像我愛你一樣在愛著我,所以,每天都想有那月夜的相會,可是你忙,我是理解的,為了事業,也是可以忍讓的。我雖然這麽想,也想努力地去這樣做,可是,才三天沒見到你,就無法忍耐了,請你還在老地方--晚八點。

  這回約你,還有一個很要緊的問題需要商量,你說你暫時哄住白玉蘭,找個機會甩掉她。我聽說,白玉蘭到場部後有了靠山,給王肅當秘書了,她要賴著臉皮不吐口,你能甩掉嗎?我可真擔心。我這個人,別看是個女的,辦事就喜歡喊哩喀嚓,圖個痛快,不希望你這樣粘粘乎乎,否則我受不了。我以為,你既然愛我,就必須把愛全給我,即使是假的愛,也不準在那個身子不幹淨的女人身上打轉轉,我容不了,實在容不了,因為你是屬於我的!

  我知道你很忙很累,請你千萬按時按地點赴約。

  我相信你!

  我等待你!

  我狂熱地愛你!

  此致

  敬禮!

  你最親愛的

  一九七一年×月×日

  她讀著讀著,腦子像豁然炸開一樣:原來這沒良心的鄭風華是在騙我,在哄我,在等待時機甩開我呀!

  帶著苦味的眼淚淌出眼角,滾過嘴旁,一滴一滴地灑落著,灑落著,心在發冷、在抽搐、在發抖。她重新掃一眼紙頁時,那些肉麻的話像在耳旁尖聲奶氣地轟響,讓人惡心,發嘔!

  她咬著牙,腦子裏響起了楊麗麗說的一句話:“小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在她從心底涼的同時,開始痛恨起鄭風華來,原來是在欺騙我的感情,好毒辣、好陰險的家夥呀!

  她緊攥著紙團,“砰”地推開門,呼呼地朝大道跑去。

  此刻,她想放聲大哭,想狂喊,想瘋笑來發泄自己的悲傷,然而終於克製住了,一種報複的心理騰地湧上心頭:不等你甩我,我先甩掉你!

  她想:這隻是簡單的報複,一定要以等量的損傷來報複,無論如何也不能寬恕這小白臉子,因為輕易寬宥小人,不僅損傷自己反而會招來禍害!

  她畢竟是經受過磨難的人,跳出了幼稚時遇到磨難便尋短見的狹小天地,能在忍耐中去尋找自由了。如果說,昨天是在鄭風華假惺惺地幫助下,忍耐了王大愣一家的欺淩與侮辱;那麽,今天卻是要在自發的理智下忍耐這場騙局,不但沒有尋短見的念頭,反倒有了更足的勇氣生活下去--要報複他們!

  磨難不僅給人帶來苦楚,也給受苦者帶來了躲過新的苦難的韌性和耐力。

  她跑到大道上,不知是怎麽搭上的車,直到搭乘的大解放司機把車停在小興安飯館門口喊她下車時,她撤眸一下四周,斷定到了場部。

  她忽地跳下了車。

  “玉蘭姐!”

  白玉蘭站穩腳跟,聽到喊聲側臉一看,原來是王肅從文藝隊點名調場部機關的那位不服從調動的上海女知青陳丹婭,盡管她帶著大口罩,那美麗的眼睛,那苗條俊秀的身材,那甜脆的聲音,使熟悉的人一下子就能認出來。

  白玉蘭走近兩步問:“你這是要幹什麽?”

  陳丹婭扛著一個大糞勺子,用手指指一輛走在前麵的牛拉糞車,“去掏場部大樓的廁所。”

  聲音很低,兩眼閃著淒苦的光。手指的前麵那糞車是一個方形的大木箱子,箱子的表麵被幹澀的糞便塗了一層又一層,見不到一點本色。隨著牛車一晃一晃地前進,糞箱縫和蓋口上不時蕩出糞湯子,熏人嘔吐的臭味四處溢散,路旁的行人急忙捂著鼻子一閃跑過。

  “丹婭--”白玉蘭奇怪地問,“你在掏糞?”

  陳丹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嗯。”

  “噢,”白玉蘭指指前麵趕車的問,“那個是誰?”

  陳丹婭回答:“是個勞改犯,早就刑滿釋放了,讓我和他搭夥,負責這個糞車。”

  “怎麽分配你幹這活?”白玉蘭問,“是你主動要求的?”

  “不,”陳丹婭憂鬱的眼睛裏苦雲更濃了,“王肅點名讓我到場部大樓,我不願意去,讓張曉紅和我談我還是不去,勞資組的說我滿腦袋是清高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應該幹最苦最累的活改造改造……”

  白玉蘭:“能幹了吧?”

  “很難堅持,”陳丹婭搖搖頭,“我從小媽媽就說我胃口淺,聞到糞車味就吐。每次剛掏幾勺子糞都要嘩嘩吐幾口,出工前,從不敢吃東西,掏完廁所回去,又吃不下,隻好半夜醒來吃個饅頭……”說著說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白玉蘭生起了同情心:“那你就和勞資組要求回連隊吧。”

  “我要求了,不同意呀。”陳丹婭的聲音哽咽了。

  “哎呀,就打你酷愛文藝唄,也得正視現實--”白玉蘭不知其奧妙,勸說道,“那你就當話務員吧,我看也挺好的。”

  這番話像是觸到了痛心處,隨著肩上的糞勺子失落,她一下子撲進白玉蘭的懷裏嗚嗚哭出聲來。

  “丹婭,不要這樣,”白玉蘭發現她像有什麽傷心事,勸說,“有話慢慢說嘛,我幫你想辦法。”

  “你……你--”陳丹婭哽咽著說,“你沒有辦法能幫我,我隻好服了,明天就準備找王肅談,說自己通過幹最苦最累的活提高了認識,鍛煉掉了小資產階級思想,服從分配當話務員……玉蘭姐,其實,這掏糞的活實在幹不了啦,下決心再嘔吐這一次……”說完,掙開白玉蘭的懷抱,哈腰拾起掏糞勺子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追趕糞車去了。

  白玉蘭瞧著陳丹婭的背影搖搖頭,無名的和自己那有名的煩惱絞纏在一起,湧上心頭,狠狠地吸口氣,又狠狠地吐出去,邁開急步,埋著頭朝宿舍走去。

  殘陽如血,噴射著殷紅的光芒向西山下緩緩地沉著,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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