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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冤家路窄

  鄭風華讓李晉在酒桌上急風暴雨般猛猛擊了一頓,沉默裏窘成了一副無地自容的神態,他的心顫動了……白玉蘭是傾心愛著自己的戀人,自己確確實實沒有起到應有的保護作用。如果當真像李晉說的那樣,也可能使她免遭沉痛的折磨。忍不住,他竟在心裏狠狠罵了自己一句:“笨蛋!我真是笨蛋呀!”

  小小餐桌上再也蕩漾不起說說笑笑的生氣,薛文芹和錢光華倍感掃興,無論怎麽引逗和挑話,氣氛仍然是尷尬的,很快便散夥了。

  鄭風華踉踉蹌蹌地回到宿舍,焦躁不安地鑽進了被窩,身子佝僂著,用被頭把腦袋使勁一裹,想努力鎮靜自己,卻像有夢魔在腦海裏亂闖亂逛,一時也寧靜不下來。白玉蘭被奸後痛不欲生的各種神態不斷地迭現著,使他比當時還難受--是絞心的,是沉痛的,是在心底深處的。那番描繪白玉蘭去場部後美好前途的幻景,讓惆悵和渺茫模糊了……

  他思忖著,思想有了飛躍,說謊欺騙本來和超級盜賊一樣卑鄙,可到了白玉蘭這地步也無所謂卑鄙不卑鄙,因為卑鄙已經囫圇個兒玷汙了她,以卑鄙反卑鄙也不應受到良知的譴責。前途未卜,魔影纏繞,勸她辦病退也未嚐不可……可,可是,可是誰又知道倘若真的病退了,那感情糾纏的亂麻又怎麽梳理呢!白玉蘭的媽媽小瞧自己,壓根不讚成女兒和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媽媽呢,起初同意,聽說白玉蘭讓王明明奸汙了,而且生了孩子,來信中態度暖昧了。病退後,自己一時半時回不去,這感情的折磨將會更深地刺痛著她,她臨近年根兒奔來過革命化春節,大概並不排除那種空氣的壓抑吧?

  留亦憂,退亦憂。常言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

  李晉的刺激使他內疚,那初戀時的鍾愛裏又深深蒙上一層不可動搖和背叛的負疚之愛,道義之愛。然而,眼下難過至極的是無論如何也揣摸不透白玉蘭埋在深處的微妙心理隱藏著什麽。

  愛情是一支歌,是一朵花,是一片雲,也是一個謎。

  鄭風華輾轉反側了一夜,失眠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小煤礦更房接完潘小彪的班,坐不是臥不是,給愣虎係上脖套繩,拴在門口,貿然脫崗,匆匆搭車來到了場部。

  頗有小城鎮風采的場部,沐浴著初春的柔弱的陽光,靜靜地、色彩單調地躺在這北大荒原野上,默默展示著孤寂和蒼涼。

  鄭風華一算,白玉蘭來到場部才一個多星期,還沒有聯係過,估計是住在招待所,下了搭乘的汽車便直接走去。來到門口,門旁正停著一輛京吉普。他正要拉門,忽然門被推開,擁出一群穿著警服、滿臉酒氣、嘻嘻哈哈的人,目光相撞的竟是一張這麽熟悉的臉--王大愣。

  他臉一沉低下頭便往門裏邁,被王大愣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頭:“你先等等!”接著一轉身,往前邁一步,對站在吉普車門跟前的一夥人喜笑顏開地說:“好啦,王肅主任讓我當全權代表接待你們,也不知你們喝沒喝好。招待不周的地方,請多多包涵啊。王明明的事,好,我就不多說了……”那一群人個個臉紅得像關公,嘴裏噴著酒氣和王大愣寒暄,握手後,一一往吉普車裏鑽,最後一個要往前位鑽的大胖子雙手緊緊握住王大愣的手,咧著嘴說:“嘿,還沒喝好?!再喝就丟砢磣啦,請你轉告吧,謝謝王主任啦,一言為定,下次到我們那兒,我一定陪你喝好,我們那兒是勞改農場,怎麽喝都沒說道……關照王明明的事兒,你就放心吧!”說完鬆開王大愣的手就往駕駛室裏鑽。

  王大愣鬆開手在臉前擺著:“謝謝啦,謝謝啦……”

  吉普車像耍威風似的猛噴兩口黑氣:“嘀嘀”兩聲,一溜煙地跑了。

  鄭風華聽著有些愣了,也明白了,王明明就在這個大胖子管的勞改農場服刑,那是國家的執法機關,也能關照?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

  “喂--鄭排長,你來也不打個招呼,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這場部當辦公室主任,不光管場領導的活動安排,管吃管住管車,你倒來個電話,我安排車去接你呀……”

  鄭風華頭皮噝地一聲,像被開水燙了一樣。他瞧著王大愣那得意忘形的樣子,氣憤極了。“排長”早讓他巧妙地給革職了,還那麽稱呼並以刺激性的口吻相稱,明明是在炫耀示威。

  他猛吸一口氣,瞪了一眼王大愣,什麽也沒說出來,心在顫抖,在啜泣。

  王大愣儼然已不是當年在連隊倒背手的時候了,常常眼眉眼角都是橫氣,今天倒像是酒家的大老板,或牲口市場的經紀人,衣冠楚楚,比過去胖多了,滿臉堆笑裏,那過去眉角眉梢都是橫氣的地方,閃浮著陌生人察覺不出的冷傲,嘴唇和臉頰再不是那種枯幹色,而是油汪汪、紅撲撲,神氣而自得。

  “你有什麽事?”鄭風華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心裏泛起一絲憎惡的顫抖。

  “你還在守護小煤礦工地?”

  鄭風華仍不予回答,顯出了不耐煩:“你到底有什麽事?”說完,斜眼瞧瞧王大愣就要往招待所裏走。

  王大愣笑著一把拉住鄭風華,剛想問是不是來看白玉蘭的,話到嘴邊,隨著眉角和鼻尖狡黠地一挑一聳,又咽進了肚裏,臉頰上堆出兩片笑說:“剛才我送走的那幾個是一個勞改農場副隊長和管教,王明明就在他們那兒,不開大解放了,可比開大解放還自在,當保管員,我和明明他媽都去過,比在三連時胖多了……”

  這顯然是在氣鄭風華。堂堂的場部辦公室主任,耍戲一個普通的知識青年還不是和玩一樣嘛。

  “你也胖了--”一種不忍戲弄又加被捉弄的憤怒忽地湧上了鄭風華的心頭,“在這裏,話應該反說了,叫做惡有善報!”

  “你--”在王大愣眼裏,鄭風華是一個任憑捏搓的軟麵團兒,不防這辛辣的話像冷棍一樣劈頭擊來,身子往後一閃,陰下臉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對黨對社會主義不滿!”

  “任憑你怎麽說吧……”鄭風華扭頭就要進招待所,又被王大愣嘎巴著嘴拉住了。

  別說譏諷挖苦,還輕視地扔下一通滿不在乎的冷言冷語,就是稍有不敬,他都會惱羞成怒--因為他王大愣來到場部以後又恢複了三連時的神氣,甚至比那時還要威風,動輒就代表王肅。那些王肅之下的副主任也要格外敬他三分。他在新的得勢中,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常常思考留在三連的懊喪,竟在幾個小小的泥鰍那裏翻了船!曾難過,曾嫉恨,曾沉默,然而,他終於能夠自得其慰了:常言不是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嘛,何況我王大愣是表麵敗而實質勝,一定要笑在最後--竭盡全力拆散鄭風華和白玉蘭,明明刑滿出獄那天,就是和白玉蘭結婚之日。王肅主任創造了一個多麽好的機會,何況還有親骨肉連著……這隻是猜想,和老伴絞盡腦汁,多方派人打聽,也沒得到白玉蘭將生下的孩子寄養在何處了。曾兩次派人到省城白玉蘭姑媽家,到烏金市,都沒探訪到一點點音訊。但,他堅信,那孩子活著,肯定活著……他終於想出一條毒計,偷偷把香水梨調來場部,許下重賞,讓她設機關圈引鄭風華上套,然後反咬一口,也定他個強奸犯送進笆籬子,誰知香水梨一次次報來信兒,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時此刻,他兩眼緊盯著鄭風華,滿眼裏都是憤懣與嫉妒。

  “你--”王大愣氣急敗壞地臉一橫,惱羞成怒了,“我看,像你這樣對現實不滿、蔫嘎古咚的小知識分子,當排長不適合,當小煤礦的副礦長也不合格,別以為我不當連長就管不著你了……”

  鄭風華的排長被王大愣蔫悄地替換掉以後,封了個當時還沒有影的小煤礦副礦長,其實是光杆司令,要是王大愣不說,在他心裏不知早埋在哪個旮旯裏了,而王大愣還當個事兒記著。

  “王大愣--”鄭風華臉憋得通紅,鏡片後的眼睛裏像閃著兩團火,激怒地說:“你可以想法撤掉我,把我請來的梁伯伯也撤掉!”

  王大愣完全恢複了當連長時的暴躁:“你--”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王肅發現小煤礦即將成為往臉上抹的一把粉,已經在心裏排上了位置,再說,場部已經投資好幾萬,要是折騰黃了,那還得了,急得一跺腳,指著鄭風華怒斥:“你小子敢!你--小--子……”轉身走了。

  “太蠻橫霸道了,簡直是騎人脖頸上屙屎!”鄭風華直愣愣地瞧著王大愣的身影,倒覺得自己渺小了,越發感到應該增加點李晉的膽量和氣魄。

  “鄭--風--華--”

  他剛轉身邁進招待所門裏一腳,從身後沿著牆根傳來了嬌嫩細脆的打招呼聲,把腳又縮回來,扭頭一看,原來是薑婷婷。她又為時過早地脫掉了棉衣,一套銀灰色的製服緊貼在身上,在過往行人的映襯下,顯得那樣嫵媚,臉頰嘴唇似抹又沒抹地泛著淡紅,色彩適中。噢,薑婷婷才調場部這麽短時間,就變得這麽洋氣,而且像文藝工作者了。

  “你來看玉蘭姐?”薑婷婷湊上來笑著先開口:“實話告訴你,就別擔心啦,場領導對我們可關心啦!”

  “真的?”

  “那還假了,特別是王主任!”

  “哪個王主任?”

  “能有幾個王主任,場革委會主任王肅唄!”

  鄭風華點點頭:“噢--”接著說,“他是場革委會主任,這麽一大攤子工作,關心能關心到哪裏去。”

  “哎喲--”薑婷婷天真而熱忱地說:“關心到哪裏去?!問寒問暖,讓跟前良種場給我們倒出兩大間男女宿舍當排練場。說良種場夥食不怎麽的,特意交待給王大愣,讓我們都吃場部機關小食堂,王主任抽空常去我們那兒看彩排,指示我們隊長要從政治上多關心我們,注意從我們文藝隊裏發展黨團員,還說,發現人才就推薦給場部錄用……”她說著說著掩蓋不住內心的喜悅:“我已經被調到場部財務組當出納員了!”

  “真的?”鄭風華也很高興,“我怎麽沒聽丁悅純說呢?”

  薑婷婷嬌媚地一笑:“才不幾天的事兒,我沒告訴他。等正式坐上場部大樓出納的交椅了,我突然告訴他,讓他一下子高興一跳!”

  “這麽說你還沒去?”

  “你來--”薑婷婷伸手拽拽鄭風華,離開門口站在牆根旁,“那個老出納員不願意離位。”接著露出一股酸溜溜地味兒,“癩皮癩臉的!”

  “那--”鄭風華有點不解,問:“人還沒走,也不是空位,怎麽就冷不丁選你當出納?”

  “新陳代謝嘛,”薑婷婷有點驕傲的樣子,“前幾天,王主任到我們宣傳隊去看彩排,批了條子,指示隊長給我們做隊服時--”她拎拎一條衣袖,表示這就是:“問問用商店裏最好的布料需要多少錢。隊長真笨,吞吞吐吐還要拿筆算,我心算一下,張嘴就說出來了……”

  鄭風華笑笑:“王主任就這麽看中你了!”

  “嘻嘻嘻……”薑婷婷羞赧地笑出了聲。

  “薑婷婷,”鄭風華問,“那個人有啥錯誤沒有?要是想不通可怎麽辦?”

  “哼,”薑婷婷臉上布滿了氣色:“要是叫我,早就痛痛快快地走了!她真是癩蛤蟆跳到腳背上--不咬人硌營人,癩拉吧嘰的!”接著又閃出笑來補充:“主任說了,這是革命工作需要,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

  薑婷婷俏麗而天真活潑,聲音輕柔中帶有甜脆,就像一隻可愛的小燕子,在連隊時,走路、說話、辦事都給人以歡悅;如今說起話來,字字句句都帶著傲氣和生冷,在鄭風華心裏泛起一種疙疙瘩瘩的感覺。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薑婷婷腦袋稍稍一歪瞧著鄭風華,神采自得地說,“玉蘭她有了好差使!”

  鄭風華身子往外一頓,險些貼到她身上,急於想知道白玉蘭的工作和生活又發生了什麽變化:“你說什麽?”

  薑婷婷身子往後一閃:“要不人家說,金子埋在土裏永遠也不能閃光,像玉蘭姐這麽內秀有才氣的,要是在三連算是糟踐了……”

  “薑婷婷--”鄭風華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薑婷婷像是非常願意講,興致勃勃地說:“那天晚上,我們正排練自編的小歌劇《一筐雞蛋》,王主任去了,他對這個節目很感興趣,坐在靠牆的長條凳上瞧著我們彩排,從玉蘭姐手裏拿過劇本,對劇本的抄寫很欣賞,一問,聽說是玉蘭姐抄寫的,就決定把玉蘭姐調到場辦當文書兼抄材料,這差使比我的還棒……”

  “抄材料?什麽材料?”

  薑婷婷絲毫不打奔兒:“那可不是一般的材料!場子常開大會,那些秀才給領導寫了報告,得有人規規矩矩抄好遞上審呀,聽說王主任有時自己也動手打講話稿,勾勾劃劃,塗塗抹抹的,也得用人抄一遍。”

  鄭風華心裏一悸:“這不又到王大愣手下了嗎?”

  “嘿--”薑婷婷知道鄭風華的心思,用輕蔑的口氣說,“他算個老幾?別看明的歸王大愣管,其實他管不著什麽玩意兒,聽說場部大樓裏的幹部出出進進,升升降降的,基本上都是場裏幾位領導定砣!”

  薑婷婷儼然像一個懂機關事務又很了解大樓裏人情世故的小政治家了。

  “噢--”鄭風華有點不解,“薑婷婷,白玉蘭的字也不怎麽樣啊?”

  “王主任說,他就看著白玉蘭的字體順眼,說是挺秀氣,有自己的風格。”

  鄭風華皺皺眉頭:“你們這是什麽文藝宣傳隊,怎麽人剛抽上這麽幾天就往機關裏抽?”

  “哎呀,”薑婷婷更加得意地笑笑,“一個農場的文藝宣傳隊,也不能成為專業性的,隻能半專業性質。再說,我和玉蘭姐這兩個差事都有彈性。王主任說了,我們倆因為在幾個節目裏有點角色,可以暫時和文藝宣傳隊不脫鉤,排了這兩個節目演出完就拉倒了。對啦,王主任說,文藝隊宣傳毛澤東思想重要,場部大樓選拔人才也重要啊……”

  鄭風華每一疑問,薑婷婷都能有圓滿的解釋,把一無所知的鄭風華聽得似是而非,說沒道理又覺有道理,說有道理,又覺不是那麽回事兒。

  薑婷婷把搭在胸前的一條辮子往背後一甩說:“王主任這人真有魄力,說話辦事嘁哩喀嚓,一點兒也看不出拖泥帶水,真有大將風度……”

  剛才那一番番解釋,鄭風華聽來沒覺得怎麽的,越聽越覺得陷入崇拜和感恩圈子裏的薑婷婷比自己看問題、分析人更加單純和天真。眼下,要說對王肅印象不好,她會不滿意的。其實,自己所感印象不好,隻不過那麽幾點,一是官官相護,向著王大愣;二是給人印象滑頭一點兒,對三連知青的獻計獻策活動,明裏支持,另則批判“小資產階級狂熱病”,巧立名目排擠走了鍾指導員。這也不過是感覺,一種根據諸多現象分析出的感覺……

  他來不及也沒有更多的心思再和薑婷婷交談,急切地問“白玉蘭現在在哪兒?”

  “可能正在抄材料,也可能在文書室,也可能在王主任辦公室。”

  鄭風華怕是聽錯了,放大了聲音:“現在正抄材料?”

  “對,”薑婷婷點點頭說,“今天早晨,我和玉蘭姐在機關小食堂吃飯,她告訴我,說是去年秋雨封地,冬天又連降大雪,場革委會召開抗澇搶播廣播動員誓師大會,政治處的幾個秘書連夜把寫好的動員講話交給王主任了,王主任在上麵又勾勾劃劃,改動挺大,讓玉蘭姐一筆一劃地抄寫一遍……”

  鄭風華再也聽不下去了,不告而辭,大步流星地朝場辦公樓走去。

  “喂--”薑婷婷隨後追著喊,“鄭風華,鄭--風--華--你可別直接闖進王主任辦公室呀,這樣對玉蘭姐不好,先讓收發室老頭往樓上打個電話聯係聯係,啊?聽見了沒有?”

  鄭風華像是沒聽見,理也不理地繼續朝前走著。

  “嘿!好賴不知--”薑婷婷氣得一跺腳,“玉蘭姐算是走運弄上個好工作。我看哪,弄不好叫你給攪黃了,那主任辦公室是隨便去的呀……”

  她心裏酸溜溜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鄭風華已經走遠了,還站在那裏嘟囔。是為鄭風華著想,還是維護王肅的尊嚴,她自己心裏並不明確。

  鄭風華進了大樓,收發室老頭笑容可掬地把腦袋探向小窗口主動打招呼:“噢--你是找張副主任的吧,在辦公室,去吧。”

  老頭記性真好,鄭風華隻來找過一次張曉紅,竟記住認出來了,大概也是因為第一次被擋駕費了口舌、張曉紅聽說噔噔噔下樓來那般熱情的緣故吧?

  他陌生地掃視一下由大樓收發室分開的兩麵長廊,廊裏一個個辦公室麵麵相對,每個辦公室牆上都橫探出一根小棍兒,棍上吊掛著一個長方形小木牌,白底紅字,寫著“財務組”、“生產組”、“戰備辦”、“勞資組”等等。

  為何以組相稱呢?這偌大個省屬國營農場擁有五十多萬畝耕地,四萬多人口,文化大革命前改為國營農場時定為縣團級單位,原本都是叫作科的,什麽“生產科”、“財務科”等等,場部下屬也曾是有分場,分場下又設連隊的。這都是文化大革命要徹底砸碎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的產物,至於要改成叫“組”,據說是因為這“組”字時髦,可不要以為“組”字的含意小,就抹煞了這些部門的氣魄。連中央都有什麽文革領導小組、省和一些地方都有什麽革命大批判領導小組、“三結合”領導小組……由原來的場部、分場、連隊三級管理、三級核算變成場部直接對連隊的兩級管理、兩級核算,是為了“精兵簡政”的緣故。

  他順著樓梯拾級而上,細細打量著這辦公大樓的結構,過去來時並沒這麽在意過,當然是因為這大樓裏多了一個白玉蘭的緣故,在即將登上二樓的時候,步子緩慢了,薑婷婷追喊囑告時雖然沒有回頭,卻都灌進了耳朵。是啊,她說的並不無道理,不管是出於禮節,還是考慮影響,都不能直接闖進辦公室去找白玉蘭,應先去找張曉紅,從他那裏再了解了解情況。

  這二樓的辦公室門牆上也掛著一個個小牌,什麽“政治處”、“組織組”、“宣傳組”、“政工組”、“青年組”等等,鄭風華一撒眸便明白,一樓是場革委會的行政辦公部門,二樓是政務部門。

  他登上三樓,靠右一拐,連著的幾個門口掛著“辦公室”、“文書室”、“打字室”等小木牌,裏邊傳來“嗒嗒嗒”有節奏的打字聲,這機關幾乎總是保持著肅穆和潔靜,常了,便覺得枯燥。也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誰下的令,辦公室裏不準養花,說是怕幹部感染上閑情逸致和小資產階級情調,當然更不準喧嘩或唱歌,這打字聲便成了機關裏優美的樂曲。

  那個掛有“革委會主任”小牌的辦公室,定是王肅的地方了。旁邊的文書室門虛掩出一條很大的縫,他站在樓梯口猶豫,真想過去窺視一下白玉蘭是否在裏邊,也多麽想在門口一晃,讓裏邊的白玉蘭聽到腳步聲,從虛掩的縫裏能看到自己,誰也不驚動地約好下班後相會的時間和地點。

  “同誌,你找誰?”

  鄭風華正在猶豫,文書室裏走出一個年紀大的女同誌,捧著一遝子文件夾,和藹地和他打招呼。這大概就是薑婷婷說的那種“文書”。噢,這工作果真挺好嘛,體麵、文明,又有身份。給領導收收發發送文件,風刮不著,雨淋不著,大概在全場這該算個最好的工種了吧?

  “噢,我想找張曉紅副主任。”鄭風華回答。

  女文書指指樓梯分截成的另一半走廊:“張主任在那麵,靠東麵的第二個門。”

  “謝謝。”鄭風華點頭笑笑。女文書轉臉去給每一個辦公室送文件夾去了,瞧著她匆匆的身影,仿佛就是白玉蘭,思緒刹那間紛亂起來,這個差使不是滿好嗎?自己有什麽不安的呢?難道就是為了王大愣?薑婷婷說的不無道理,何況調白玉蘭到這場部大樓來是王肅點的名,難道他還能有個兒子,也帶著像王大愣那樣的意圖調白玉蘭進機關了不,不可能,王肅不會不知道白玉蘭已被王明明蹂躪,可怕的是王大愣和丁香仍不死心地糾纏著白玉蘭……對,要向王大愣鄭重聲明:自己和白玉蘭是鐵心的一對!然後,再想法幫助白玉蘭辦返城或調到其他農場,自己協助梁伯伯將小煤礦開辦成功,也隨之調去。否則,自己親自去城裏將梁伯伯請來了,弄了個半半拉拉就溜之乎也,從哪方麵也說不過去。

  他思緒紛亂,猶豫地站在張曉紅辦公室門口踟躕不前了,欲伸手敲門又縮回了手,真不知見了這位新貴的麵應該先說什麽。

  這時,那位文書已給那半截走廊的領導辦公室送完文件走過來,見他怯怯的樣子衝著背後問:“你認識張主任?”

  “認識,認識。”鄭風華轉過身來,小聲地回答:“我們是同學。”

  文書說:“那就進吧,張主任在屋。”說完朝裏邊的辦公室走去了。

  鄭風華應酬著,發窘地伸手去推門,裏邊傳來了張曉紅嚴厲的聲音,又停住了:“……你好好想想,王主任親自點名將你調到場部機關大樓裏當話務員,主要是發現你心靈手巧,幹這工作勝任,一個普通的知識青年,工人家的孩子,領導多麽器重。你倒好,卻不服從分配……”從聲音聽,開始有些激憤,說著說著才漸漸平緩了一些:“當然了,你說酷愛文藝,不願意離開文藝宣傳隊,這倒是個小道理,不過,小道理得服從大道理呀!要是上綱上線的話,你自己問問自己吧,這是什麽行為?連場領導的話都不聽,還能聽黨中央和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嗎?!”

  這聲音,這發問,使鄭風華自然地在腦海裏浮現出了他在三連時那春風得意威風凜凜的樣子。想到這兒,真懶得見他,特別是李晉受冤枉被塞進二連學習班(實質是私設的土笆籬子),求他幫忙,他竟那般冠冕堂皇地推而拒之,從舉止言談的弦外之音裏,讓人可以聽出處處事事都在保自己的烏紗帽,不,是想繼續往上爬。這回來,本是沒有什麽事相求,否則,進這門坎更是令人尷尬的。

  張曉紅聲音剛落,傳出了嬌柔發顫的哭泣聲:“張主任,我……知道……組織上是好……心,我確確實實是愛好文藝,就讓我留在文藝宣傳隊吧?啊?你就幫幫我忙吧?我在芭蕾舞學校學了三年呢,求你和王主任好好說說……”

  從口音裏,可以明顯聽出是名上海知青,簡直是在乞求了。這種請求,作為一名對事業苦苦追求的有誌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一般人來說,又是不理解的,文藝宣傳隊蹦蹦跳跳有什麽意思?調到大樓機關當一名電話總機的話務員不也是很好的嗎?又是從剛剛調到的文藝宣傳隊裏選的,這樣,不把文藝宣傳隊抽黃了嗎?

  辦公室裏傳來了張曉紅的聲音,調子又有點溫暖了:“文藝宣傳隊畢竟不是專業性質的嘛,要叫我幫忙,我還是勸你來,這是對你好,現在覺不出來,以後就會覺得了……”

  噢,也有幾分道理,張曉紅的解釋倒給人一種實在感。

  鄭風華站在門口,真不想打斷這番談話,想等一等再進。

  前麵一個辦公室的門“吱扭”一聲開了,他抬頭一看,是那文書送完文件夾出來,並在注意地打量自己,看來不能再猶豫了,否則會讓這文書產生猜疑了,反正他們交談的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隨著敲門一推走了進去。

  “噢,鄭風華--”張曉紅笑容可掬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到。”鄭風華回答著,發現張曉紅桌前站著的女知青中等身材,婀娜苗條,姿容溫雅,盡管眼淚模糊著兩頰,也掩蓋不了超群的俊秀,比白玉蘭要漂亮得多,就像從年畫裏走出來的。

  這時,文書推門進來,笑著報告:“張主任,這位同誌在門口站好一陣子啦!”

  “噢噢,”張曉紅應酬文書一句,對鄭風華說,“來到這兒還客氣啥,咱們是老同學嘛。”

  “怕打擾你唄!”文書笑著,把文件夾放在桌上走了。

  “風華,快請坐!”張曉紅走過來,待鄭風華坐下,對女知青說:“你看,我來客人了,好,就這樣吧,抓緊時間報到。”然後用手點劃著腦袋笑笑:“這個得通呀!”

  女知青不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倒向張曉紅又靠近了一步:“張主任,真的,我求求你們,就讓我留在文藝宣傳隊吧,實在不行的話,我還回十連去,你就同意了吧?啊?”

  鄭風華見女知青不想結束這場談話,從沙發上站起來:“曉紅,其實,我這次來也沒什麽事兒,來看看你,你忙著,我先走了。”

  女知青仍一動不動。

  鄭風華轉身走出了辦公室,張曉紅緊跟著走出來,邊送著下樓梯邊說:“真沒辦法,這個叫陳丹婭的知青真擰,王主任點名要她當話務員,也不知犯股子什麽邪勁,說啥也不來,其實,當個話務員滿不錯的,楊麗麗對這工作可滿意了。”

  鄭風華截住話問:“楊麗麗到總機當話務員了?”

  “嗯。”

  “借你的光了。”

  “喂,”張曉紅突然站住問道:“風華,見到玉蘭了吧?”

  “沒有。”鄭風華搖搖頭。

  “走,我領你去看,”張曉紅轉身要往回走,“我估計也沒見著,玉蘭正在王主任辦公室裏抄一份材料。”

  鄭風華站著沒動,心裏產生了疑慮,狡黠地眨眨眼:“怎麽還要到王主任辦公室抄材料呢?”

  “秘書們寫的報告稿倒是很清楚,到王主任手裏一改,有些地方就飛了,加上王主任的字是狂草,不好認,隨時抄可以隨時問。”張曉紅看出了鄭風華有疑心,“王主任一直是這麽個習慣。”

  “噢,這麽回事,”鄭風華笑笑,“上層領導的事,咱是一點兒不明白,以後,要靠你多關照了。”

  “那還用說!”張曉紅這次比以往都熱情,“喂,風華,你來一趟還沒看著玉蘭,怎麽能走呢?”

  鄭風華心裏正在嘀咕著,是的,本來就是急切地奔白玉蘭來的,有一肚子話要說,怎麽能走呢?張曉紅繼續往下邁著樓梯:“這樣吧,她很忙,我找個人給約一下。”

  他說著已下到一樓,推開大門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烏雲已布滿了天空,雨點正淅淅瀝瀝地滴落著。

  啊,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來得好早啊。

  本來去年秋雨封地,春節前又落了一場罕見的大雪,莫說再落場大雨,就是中雨,都將給春耕生產災上加難了。

  “這樣吧,”張曉紅瞧瞧黑乎乎的天空說,“我再和那個陳丹婭談幾句,這是王主任交辦的,你先到我家去。”

  “怎麽?”鄭風華感到突然,“你結婚了?有家了!”

  張曉紅笑笑點點頭:“是的,才沒幾天的事兒。”

  “哎呀!”鄭風華埋怨道:“怎麽也不給我們個信兒!”

  “今天你是回不去了,看來要下大雨,”張曉紅表情語氣都很誠懇,“你等著,我讓楊麗麗下來領你到我家去,今晚吃完晚飯,讓她給你找白玉蘭,來一趟總得見個麵呀!”他說著反身要走,又轉過臉,“我估計,再有一下午,報告怎麽也抄完了。”

  “總機室在樓上?”

  “在三樓,就和王主任的辦公室斜對著門。”沒等鄭風華再說什麽,張曉紅匆匆地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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