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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她又失望了

  太陽越來越暖和了。

  北大荒初春的黃昏,颯颯的風裏涼中有暖,暖中有涼,吹拂著荒甸上快要融盡的積雪,揚飄著稀疏的白霧,空氣變得灰蒙蒙、昏沉沉,像是被汙染一樣,深吸一口品品,又令人清新。使人感到,春天就要來了,不,已經來了,而且已經從丘陵的陽坡上開始了。看哪,那裏的積雪已經融化,那枯幹的榛棵亂叢之中,一簇簇一片片達子香,為了向北大荒的人們報告春天的到來,連葉子都顧不得長,滿枝頭地吐出了無數花骨朵,含苞欲放地迎風搖擺著,那樣子,隻消一早或一晚,一陣習習的和風吹過,便會溢香流彩倏地綻開,粉嘟嚕,紅豔豔,把座座丘陵和山巒裝扮得俏麗起來。

  鄭風華站在七號地頭,不時翹首向連隊張望,看看手表,焦急而煩躁,不但感受不到這春天氣息的舒適,焦急和煩躁反而給他心裏充滿了鬱悶與淒楚:這是和白玉蘭戀愛以來她第一次失約。以往的每一次,不管是自己約她,還是她約自己,她總是走在時間的前麵,總是走在自己的前麵。他心並不細,突然細起來,眼下隻不過是按指定時間失約,還斷定不了她不來,不知怎的,心裏泛起了波瀾……

  他受香水梨的誣陷,又參加了虛驚一場的“捉特務”,特別是和黃曉敏的思想交流,感慨很多,國際的、國內的、連隊的,包括和白玉蘭之間的,想要痛痛快快地談上一次,因為這些她是一無所知。春節過後,她一直跟隨連隊的文藝宣傳隊到兄弟連隊、附近部隊農場和人民公社慰問演出,每天晚間回連隊都是後半夜,第二天睡到太陽爬上山以後才起床,集體吃完早飯又要出發奔另一個演出單位,到那裏又召開座談會,又找領導了解情況,搜集那裏的好人好事,像填鴨似的編進演出節目裏。所以,一直約不上她,昨天晚上是最後一次慰問演出,才迫切地約她來這裏散步。他往這裏走的時候,盡管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幻覺中她已經來到了這裏,匆匆趕來卻撲了空。

  他焦急地想見白玉蘭,是因為發現她從城裏回來後雖興奮了一陣子,從陪更之夜後,淡淡的憂鬱和沉默越來越重了。在一些小事上竟那樣多愁善感,有時又那樣激昂亢進--這是憂鬱和沉默的爆發。回憶情投意合的戀愛往事,不少次都是在談論前途、理想,談論對一些事情看法中融入戀情的,她有誌於在廣闊天地裏煉一顆紅心、有一番作為的壯誌也曾激勵熏陶過自己。看到她變得這樣,每每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都暗自發誓:隻要她不變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背叛她那癡情的愛!正是這樣,自己以純真的癡情還了純真的癡情,愛與愛交織成了美好的協奏曲。她遭受淩辱的時候,心的複蘇,每一點生的勇氣,都是從自己的愛與癡情裏得到的。可以坦率地說,自己仍在深深地愛著她,因為她不僅美麗動人,主要是她深深愛著自己。那小煤礦陪更之夜,她脫掉毛衣,疲勞地往被窩裏臥躺時的一刹那,隨著襯衣被抽卷,赤裸的臂膀那般纖美白皙,腰肢那般婀娜苗條,黑發襯映下的臉龐那般俊俏端麗--啊,簡直是神的造化!在那夜深人靜之時,在那坐落在茫茫雪野上的隻有倆人的更房裏,他曾有幾乎按捺不住的一陣狂熱,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再不是那一般的親吻與愛撫……

  然而,他終於使理智戰勝了狂熱。

  她呢,已從遭受蹂躪的悲傷和窘態中走了出來,失身後的痛苦使她執著地追求狂熱的愛,一度看到鄭風華愛的真摯,心粗獷起來,從內心裏不再把自己當做他的戀友,而是妻子!妻子……隻有他把她當做妻子,給予她狂熱酷烈的愛,才會使她複蘇的心更加踏實。然而,她失望了,一次次地失望了。他的愛,仍然是溫良恭儉讓,好像發現了一種深沉中的虛偽……

  暗藍幽深的天空飄遊著朵朵浮雲,悠然自得地緩緩移動著,追逐著,忽而飄上,忽而飄下,忽而兩朵三朵飄遊到了一起,有的剛剛聚集在一起便被一陣襲來的天風吹散,成了片片點點的碎絮般小塊兒,匆匆隨風而去。

  鄭風華焦急地看看手表,翹首撩一下,稍過一會兒,又看手表翹首撩望,按約定的時間,過了五分、十分、十五分……

  夜色越來越濃,北大荒在慢慢隱藏著自己的輪廓。

  白玉蘭終於姍姍地來了。

  鄭風華透過朦朦朧朧的夜色看準後,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高興地脫口而出:“玉蘭,我等你好一陣子嘍!”

  “噢--”白玉蘭把搭在前胸的大拉毛圍巾往身後灑脫地一甩,跨上一步,語音裏跳蕩著興奮,“我也著急,張連長找我談話!”

  “怎麽回事--”鄭風華挽起她的胳膊,“我還尋思,你從來不失約嘛,”接著問,“張連長找你有事?”

  白玉蘭停住腳步,透過夜色盯著鄭風華,像要在臉上搜尋什麽:“張連長說,場部要調我!”

  “調你幹什麽?”鄭風華感到很突然。

  “說是場部要成立專業性質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倒是件好事。”鄭風華想起了她從初中念書就想做一名文藝工作者的誌向,而又具備這方麵的天賦。

  “噢?好事?”

  “是啊,”鄭風華倏地轉到她麵前,搭成手扣用胳膊套住白玉蘭的脖子,“你不是從小就有誌於當一名演員嗎?!這樣可以施展你的才華!”接著問,“就調你一個?”

  “還有薑婷婷!”

  “那也是個難得的文藝人才!”

  “風華--”白玉蘭繼續盯著他的臉,盡管看不清,“你說我去不去?”

  這句話是她離開連隊辦公室往這裏走時經過一番思考的,此時卻是平平淡淡發問的,她把陪更之夜的失意當作自己的多疑,決定把這句話當作投向鄭風華心湖的試底石,想通過這個來試試他是否留戀自己,是真愛還是內心嫌棄在做假象愛自己。

  鄭風華毫不含乎地回答:“當然去啦,多好的機會!將來以場部名義出訪演出可以更高層更廣泛地接觸,我敢說,憑你的才氣,將來可以調到縣裏、農場局、省裏呢……”

  “看來你希望我去?”

  “當然羅!”他的聲音更加幹脆爽朗。

  她又失望了。願意去這也是她的心裏話,可是,可是,可是她卻不希望鄭風華這麽說,而想聽到這樣的表白:“不,我不希望你去,我舍不得離開你……”甚至幻想著他能把自己緊緊摟在懷裏,勸解著:“玉蘭,咱不去了,在這裏天天見麵,再苦再累也覺得生活有滋有味,覺得幸福,啊?”自己故作不回答,還想聽到他的哄勸:“啊?你就答應吧,咱不去,啊?啊?啊……”一份“啊”就是一份甜蜜,一份安慰,就是一份柔美的愛心。甚至這樣說也是滿意的:“我舍不得你去,但希望你去。咱倆訂個合同,你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我一個星期去一次……”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從他嘴裏順著直腸子脫口而出的什麽“當然同意嘍”、“多好的機會!”

  白玉蘭心一沉,移開盯著鄭風華的視線,掙開他的胳膊,緩緩地順著七號和八號地中間的農田路邁開了小步。

  “怎麽?”鄭風華發現了她的沉鬱,一步攆上去,驚異地問:“玉--蘭--你不願意去?”

  她含著眼淚,咬咬牙,喘口粗氣:“說心裏話--願意去!”

  鄭風華:“那--咱倆就想到一塊兒了!”

  “你願意我調到縣裏、省裏?”

  “那當然了!”白玉蘭問得幹脆,鄭風華答得利落,“俗話不是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你造詣越高,越合我的心願!”

  白玉蘭一語問破:“不想我?”

  “怎麽能不想?!”鄭風華坦率地笑笑,“隻要你我心心相印,天涯若比鄰呀,遠在天邊也像近在身旁……”

  白玉蘭邁著碎步緩緩地默默地走著,不過是心不在焉地聽著,此時,她微妙的心境是鄭風華難以猜測到的。鄭風華在繼續傾訴衷腸,她也似乎在聽,其實,憂鬱和苦悶已漸漸麻醉了她的聽覺,仿佛一個人在惆悵地散步,周圍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鄭風華的聲音和著倆人腳起腳落的碎步聲,在升騰著微微暖氣的農田路上飄蕩著。

  “玉--蘭--”鄭風華已察覺出她精神溜號,停止表述,猛側轉過身,大喊了一聲。

  白玉蘭被猛地喚醒:“啊--怎麽?你--你說什--麽?”

  鄭風華的心像一下子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沉悶得呼吸急促,額角鼻尖沁出了細細的汗珠,著急地說:“你--你怎麽啦?”

  “沒,沒怎麽呀!”白玉蘭淡淡地笑出了聲音。

  鄭風華搖搖頭:“不對,你像是有什麽心事?好像在冥想什麽!”

  “是的,我是在想--”她酸楚地翕動下嘴唇,撒了個謊,“我是在想,將來我當一名歌唱家,踏上省城的舞台,或者給影片伴唱,你看了聽了該多高興哇。”

  “是,”鄭風華信以為真。“真怕高興得心跳出來!”

  “至於那樣?”

  “當然羅!”

  “噢--”她想說什麽沒說出來,淚水便湧上了眼圈,故意一側轉身偷著拭淚時,突然從連隊來的路上移來一個黑影,心裏一悸,雙手緊緊抓住了鄭風華,眼盯著黑影說,“你看--什麽來了?準是衝咱倆來的!”

  鄭風華想起“抓特務”的鬧劇,但又確實看到升起信號彈,也擔心會出什麽熱鬧事,但鎮靜地說:“管他什麽能怎麽的,往前走,不管他!”

  “回去吧!”白玉蘭有些擔心,堅持說,“天大黑了,聽說開春野獸常下山,再說,國內國際形勢也緊張,聽說老修派了不少特務!”

  白玉蘭一提醒,鄭風華雖然想起準備和她談談國際國內形勢,此時也無法談論開來,沒等再說什麽,白玉蘭已掉頭朝回走去,也隻好緊緊隨上。

  倆人先是肩靠著肩,白玉蘭瞧著那黑影,心跳加快起來,緊緊地靠著鄭風華走著。他倆心裏明白,不管那黑影是什麽,也隻有往連隊走,即使遇到突發情況,也便於應急。

  其實,鄭風華心裏也很緊張,夜幕纏裹下,為何出現踽踽獨行的身影呢?是人,是獸?胳膊緊緊挽著白玉蘭,眼睛緊緊盯著黑影,猜測著,判斷著。奇怪,剛發現黑影時,眼瞧著越來越近,明顯地迎麵而來,而現在,不管他們怎麽往前走,黑影似乎都和他們保持著同等距離,顯然是在朝連隊退卻。

  白玉蘭心穩定了許多:“朝連隊去了!”

  “大概是一個遇到不愉快事情的人,在獨自散步消愁解悶。”

  “可能……”白玉蘭應和一句,瞧著黑影隱進了連隊,心裏雖然平靜了,像有什麽話要說,要問,卻說不出來,也問不出來。

  鄭風華那麽多話題也讓這超常的窘態窒息了。

  姑娘的心靈遭受汙傷而自卑後,感情變得那樣隱秘和難以揣測,情愛的真實語言,越是強烈的呼喚,越是枉然,進而使她更加疑惑。

  啊,難以尋找的愛的救贖!

  沉默,倆人都沉默了。

  北大荒的春神是係在殘冬尾巴上的,當在這寥曠枯禿還帶有殘雪的原野上有氣無力地甩擺的時候,也還有涼嗖嗖的寒意,使人似乎感到春那麽近,又那麽遠。

  他們走出農田路上了大道,白玉蘭主動領路,徑直朝女知青宿舍走去。到了房山頭,她止住步緩緩地衝著鄭風華側揚起臉:“謝謝啦。你回去吧,我有些累,想早點休息。”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一個“謝謝”,把鄭風華說得好傷心,刺得心倏然收了一下,臉皮、頭皮也緊了一下。這些,轉身而去的白玉蘭是難以發現的--夜是這樣黑。

  “玉--蘭!”他神經有些錯亂了。

  白玉蘭已上了宿舍門前的磚頭甬路,轉過身來:“你還有事?”

  “嗯哪。”鄭風華迎上去,“玉蘭,往前走走,天早著呢,哪能睡這麽早!”

  白玉蘭似情願又似不情願地移動開腳步,伴在鄭風華身旁,隨著他的腳步,朝前走去。

  前麵是低矮的黑幽幽一片,是成趟成片的豬舍,後側略顯高的黑影,是知青們每人一棵都在樹脖上掛有知青名牌的紮根樹,棵棵小鬆樹上長了許多枝,發了許多權,隨著棵棵樹心裏年輪的旋轉而漸漸根深葉茂,正綴連成林。

  白玉蘭猜測他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任憑伴隨漫步,並不探問,一半心思在散步,另一半心思開始盤算、預料著到場部文藝宣傳隊後的情形。

  她從內心也有些願意去,想擺脫開容易觸景生情、甚至傷感的連隊。

  眼瞧走近了豬舍。

  唉,鄭風華揪心似的難受,把她約回來,竟沒考慮好什麽是能引起她有興頭的話題。

  “玉蘭,”鄭風華瞧著前麵的豬舍更房打破了沉默,“你聽說了吧?丁向東主席夠窩囊的了,一槍打中了袁大炮的肩膀頭,本沒什麽大了不起的,可他心裏不是滋味,把家裏一點兒好吃的都做好鼓搗去了,聽說昨天在小醫院守護了他一宿,今晚還在豬號值夜班。咱倆看看他去,好多人都說三道四的,太過於了,我看那是個好人……”

  “是,”白玉蘭不緊不忙地說,“我剛回來的時候,肖連長把我接到家裏,他也跟著湊合了去,我橫眉冷對的,你說,王明明--他的外甥作孽,和他有什麽相幹?!我怎麽橫視他,他也不在乎,又送豆包,又送雞蛋,真負了人家一片好意,我想起來,從心裏覺得怪不得勁的。”

  鄭風華扯起她的手:“走,看望看望他,順便感謝安慰幾句。”

  “好吧。”白玉蘭隨上了他拐彎去豬號更房的步伐。

  更房窗口閃著燈光。

  鄭風華先推開門走了進去。這裏是更房,也是烀飼料的地方。分裏外屋兩間,裏間有鋪小炕,外室安著烀飼料熱豬食的兩口大鍋,此時,兩個灶眼口炭火通紅,木棒剛剛燒盡火苗,飼料鍋裏烀煮的凍菜葉和豆餅還在咕嘟咕嘟翻花,熱氣滿屋繚繞,豆餅香味滿屋飄蕩著直衝鼻子,隨著門被推開,騰騰的熱氣像波浪一樣往外滾滾地湧流著。

  “玉蘭--”他進去朝裏間探探頭,見空蕩蕩沒人,調轉頭打招呼,“進來坐坐等一會兒,丁主席像是沒走遠。”

  白玉蘭應聲進來,神情木然地打量著這小小的更房。

  “你--”鄭風華的耐性沒有了,顯出了異常的焦躁,“你到底怎麽啦?!有話你倒痛痛快快地說呀,有難事也明明白白地擺出來,咱倆共同想辦法……,見麵不還挺高興的嘛!調場部的事我看倒是好事,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向組織說明,你倒說心裏話呀,怎麽變得這麽肉筋筋的呀……”

  他說著,情不自禁地雙手抓住白玉蘭的兩個肩膀頭,使勁搖晃著,兩條勁眉蹙成了一個疙瘩,恨不能仲進手去,把她的心思從胸膛裏一把掏出來看個究竟!

  這是焦急的嗔怪,也是真摯的愛的呼喚!

  “有人!”白玉蘭發現小窗口外有個人影鬼鬼祟祟一探頭又縮了回去,一把抓住鄭風華,同時尖叫了一聲。

  鄭風華急忙把臉轉向窗口:“在哪?”

  “一探腦袋又縮回去了,不像是好人!”白玉蘭手指著小窗戶。

  “你在這兒等著別動,”鄭風華順手拾起一根燒火棍警覺地出了更房,躡手躡腳地轉到房後,一直走到小窗戶跟前,不見人影;四處撒眸,也不見人影;大喊了一聲,仍不見動靜;返回更房,把木棍一擲笑笑說:“玉蘭,八成是你看花眼了,哪來的人呀,叫我也好一頓緊張!”

  白玉蘭揉揉眼睛,又看一眼小窗口,透過玻璃上那斑斑點點的泥跡,模糊地看到了燈光折照出的一方小土地。經鄭風華這麽一說,也不相信自己了。

  不過,她的心還是跳得很快。

  鄭風華拉她一把,共同坐到了小炕上。這小炕隻有一窄條,卷著一套油漬麻花的行李,供夜間更夫隨時躺下休息用的,外屋兩口大鍋的煙火都通過這炕洞再爬上煙囪,熱得很,往上一坐直燙P股,隻好搭著邊坐著。

  “風華,關緊下窗戶,我害怕,總覺得像是有什麽東西要跳進來。”白玉蘭依偎著鄭風華,膽怯地瞧著窗戶,渾身發出了一陣寒栗。

  鄭風華緊拉一下窗扇,又上了插栓,湊近白玉蘭笑笑:“我看你是神經過敏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有時自己路過一片林,路過一個溝,就覺得裏邊像是倏地要躥出一個可怕的東西來……心裏常常升起無名煩惱。和夥伴們,包括你,像是有好多話要說,到了跟前,又一句也不想說,有時像飄在雲霧裏,覺得沒著沒落的,心裏空空蕩蕩地好不是滋味,揪心搔肝似的想孩子,有時,又不知在想什麽……”她說著靠緊了鄭風華,一頭偎進他的懷裏:“風華--你說,我是變得小心眼兒了嗎?”她還是把心裏話隱藏了起來,一陣心酸,眼淚刷刷地淌了出來。

  “沒……沒有!”鄭風華信以為真,有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幾次想狠狠埋怨她不該遺棄孩子,但都忍住了,雙手抖顫著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裏。

  方才,白玉蘭並沒有看花眼,確實有人在小窗口鬼鬼祟祟地探了探頭,一發現白玉蘭臉衝窗外,便忽地縮了下去。

  這人影便是香水梨。她聽到白玉蘭的驚叫,料定他們會出來,便哈腰溜到了房山頭,接著又躲到了一堆燒柴的後麵。

  她勾引鄭風華,想通過毀譽達到疏遠他和白玉蘭的關係未成,給王大愣打電話報告了情況,遭到一通責怪,表示繼續為此事效力。

  王大愣受王肅的保護,調到場部身居要職當上了辦公室主任,雖然很體麵,總覺得從三連是被哄得狼狽而出。尋根追由,一場風波是因為給兒子找白玉蘭做媳婦,曾在連隊這頭跺一腳那頭顫三顫的堂堂大連長,為了一個小小的白玉蘭,兒子進了笆籬子不說,他也一時讓人們在這富麗堂皇的辦公室主任坐椅後邊議論紛紛,大丟名聲,左思右想,非要出這口氣不可。

  他不得不承認,一家人出麵,直來直去地討求白玉蘭失敗了。這回--要通過圈套拐彎抹角地暗地裏殺進她和鄭風華之間,隻要剪斷他倆的情絲,莫說再漂亮,一個生了孩子的姑娘不姑娘、媳婦不媳婦的小小白玉蘭能有誰要?!到時略有攛弄,還會是王家的人。到那一步,兒子出了獄,一定吹吹打打辦喜事,向全場宣告:我王大愣笑到最後了,最後的勝利不屬於小白臉子鄭風華,仍然屬於我王大愣,屬於我王大愣!

  為此,他捎信把香水梨調到場部經過了一番秘密策劃:尋找機會把鄭風華搞得臭臭的,讓白玉蘭感到惡心,人人都惡心,然後弄進學習班,讓他短時間出不來,再在白玉蘭身上下功夫。沒想到第一次讓錢光華給解了圍。王大愣催得緊,香水梨便開始尋找新的機會。傍晚,她去小商店打醬油,發現鄭風華一個人往連隊外走,猜定是約白玉蘭去壓馬路,雖然覺得他倆在一起很難找縫下蛆,還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鄭風華和白玉蘭在七號和八號農田路頭上發現的那個黑影就是她。

  她盯著盯著,發現鄭風華和白玉蘭折回頭來,就緊顛幾步躲進家屬住宅旁的麥秸垛後,眼瞧白玉蘭回宿舍了,還不死心,一直尾隨跟到豬舍的更房。鄭風華出去兜了一圈回更房後,她又悄悄地溜到了小窗戶底下,躡手躡腳往裏一瞧時,白玉蘭已躺進鄭風華的懷抱:好啊--他倆繼續摟抱下去準沒好事!要是抓住,不也可以把鄭風華送學習班嗎?

  她躡手躡腳地離開更房窗後,撒腿朝連隊跑去,跑著跑著放慢了腳步,心裏琢磨:張連長能派人來抓這雙嗎?聽說知青剛進場那年,他受王大愣指派大搜查捉奸,演出了逼使薛文芹和錢光華秘密結婚的鬧劇。事後,薛文芹講明了當時被捉的真相,責怪的輿論曾在連隊沸沸揚揚,使張連長很尷尬。打那起,不管誰報奸案,不管王大愣再怎麽指派,他是能推就推,能拖就拖;當了大連長之後,遇上了報奸案的,一再讓報案者打保票:抓空了怎麽辦?嚴正聲稱,這類傷風敗俗的事不是不打,要打完全把握之仗!否則,這破鞋爛襪子的事不好收拾……

  她斷定,這麽報案,張連長十有八九不會派人來抓,幹脆給他來個謊報“軍情”,活現現抓住雙後,就得逼著處理了!

  “張……張連長,”香水梨拿定主意,一氣跑進張連長的家,張口氣喘地報告,“這回,真的發現特務……特務啦……快……快派人去抓……呀……”

  張連長本來很惡心這個女人,處於王大愣臨調走時的囑咐,當年就給過她一次困難補助。不料,她幾次在沒第三者時粘粘乎乎找上來挑情逗俏,她一看張連長橫眉豎眼不吃這一口,便死了心,蔫退了。

  “在哪兒?”張連長不怎麽相信,“你怎麽知道是特務?”

  “在豬號!”香水梨瞪著大眼珠子謊上編謊,“怎麽就不知道,腰裏挎個‘豬肘子’(指手槍),在豬號轉悠了半天,鬼頭鬼腦地走到更房後窗底下,一看裏邊沒人,膽大包天地溜進去,從腰裏掏出個像小收音機似的家什來,那家夥一摁一摁嘀嘀噠噠地響起來……”

  張連長信以為真,拎起放在炕頭上的小棉襖,急急火火地來到男排宿舍,大聲宣告:“同誌們,這回在豬號真的發現了特務,武裝基幹民兵趕快跟我去取槍和子彈,其他民兵立即到門口緊急集合!快!別的排不驚動了,這是對你們的信任,快行動!”

  知青們呼地爭著跑出宿舍,一部分奔向連隊,其餘的在門口擠成了一個團兒。

  “走!”李晉拽一把馬廣地,“取什麽槍,跑來跑去,他媽的黃瓜菜都涼了--咱們先看看去!”

  馬廣地又拽了拽丁悅純、小不點兒,溜出人團兒後噌噌噌地朝豬號跑去。

  “喂,”李晉跑著喘著粗氣對緊跟在身旁的馬廣地說,“那天半夜你小子縮頭縮腦地真他媽不夠丟人的,當官的越瞧不起咱們幾個,咱們越要在火候上露露臉,叫他們瞧瞧,狗特務有槍怕什麽,咱們就瞎眼往他槍眼上撞啊?!你小子平時鬼點子哪去啦……”

  馬廣地喘得更厲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是,是……我……該死……我該……死……這回你瞧吧……”

  他們一氣跑到了豬舍跟前。馬廣地猛躥兩步挓挲開胳膊攔住李晉、丁悅純和馬力,下命令似的說:“停步,等我先上去偵察偵察,聽我的招呼!”

  “小心點兒呀。”丁悅純悄悄地囑咐。

  馬力擔心地囑咐,“可別像袁大炮瞎摸呼哧地讓子彈往肩膀頭肉裏鑽!”

  “哥兒幾個放心吧,馬老弟不是白薯。”馬廣地說完跑出一步後一下子臥倒,匍匐著朝更房後窗爬去。

  他爬到後窗的牆根下,悄悄站起來,影著牆從旁側用一隻眼往裏一窺探,嘿,哪來他媽的什麽特務啊,那不是鄭風華正親吻躺在懷裏的白玉蘭嘛。不好!讓張連長趕上這還得了。他猛轉過身來,朝臥倒的李晉等一揮手,自己先進了更房。

  冷丁的門響使緊緊擁抱的鄭風華和白玉蘭吃了一驚。

  “咳!”馬廣地一跺腳,衝著脫開鄭風華懷抱的白玉蘭說,“原來是你倆!”

  鄭風華瞪大了眼睛:“我倆怎麽啦?”

  馬廣地著急地濺出了唾沫星子:“快,快躲開吧,不知他媽誰謊報‘軍情’,說這更房裏有特務,張連長正組織人取槍取子彈呢……”

  “真不知一樁樁是什麽意思!”鄭風華戲謔地發牢騷,“前幾天深更半夜響起警鍾,全連人出動到荒郊野地去抓特務,抓來抓去抓了個丁向東。今天又到這兒來抓,真不知是有意耍把戲,還是草木皆兵……”

  馬廣地推搡著鄭風華:“不管是什麽意思,你痛痛快快地先給我躲一躲,咱們不能吃一百個豆不嫌腥嘛,你忘了錢光華和薛文芹?!”

  鄭風華不由自主地被推搡出門外,聽著遠處湧來了嘈雜紛亂的腳步,一想,可也是,撒腿向遠處跑去。

  “喲--”李晉衝進更房,“怎麽?你在這兒?”隨後,丁悅純和馬力也衝了進來,一下子都愣了。

  “我在這兒怎麽的?!”白玉蘭明知李晉他們不會有什麽惡意,說出話來還是酸溜溜的。

  這時,張連長大喊一聲“不準動!”端著槍忽地帶頭衝進來,香水梨隨著往前擠。

  “人哪?”張連長放下槍問。

  白玉蘭:“這不都是人嗎?!”

  “特務!特務!”張連長衝向香水梨,“我問的是特務!”

  “我……”香水梨直嘎巴起嘴來。

  馬廣地浪蕩一笑:“什麽他媽的特務,我們一衝進來,尋思抓活的,就白玉蘭一個人在這兒!”

  張連長虛張聲勢組織備戰演習“抓特務”,錯抓了丁向東,打傷了袁大炮,幾天尷尬沒緩過勁來,雖有點懷疑香水梨謊報軍情了仍寄予希望,問白玉蘭“你一直自己在這兒?”

  “嗯。”白玉蘭點點頭。

  張連長追問:“你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麽?”

  白玉蘭白一眼香水梨,斜一眼張連長,似乎覺出了這裏有鬼把戲,沒好話也沒好氣地說:“我在散步,走到這跟前,看見燈亮著,一下子想起我從家回到連隊以後,丁主席很夠意思,又送雞蛋給我,又送豆包給我……我想來和他聊幾句,感謝感謝他!”

  “是--”馬廣地在一旁插話,“張連長說,以前,這白玉蘭總把丁主席和王明明捆在一起……”

  張連長不耐煩聽了:“得得得,你別胡嘞嘞!”

  “哎,張連長--”馬廣地瞪起眼珠子,“怎麽胡嘞嘞呢?!本來的嘛,要不,你問問白玉蘭……”

  “問什麽白玉蘭!”張連長煩躁地推開馬廣地,朝香水梨狠狠瞪了一眼,“特務?!特務?!特務呢?滿嘴胡唚!”

  這時,小屋裏也擠滿了帶槍和不帶槍的民兵,外邊還在往屋裏擠。

  “走吧,走吧!”張連長一揮手,帶頭擠出更房,“都回去休息吧……”

  民兵們哄散著往外走去,但有人沒鬧清是怎麽回事,有的不肯走,有的還想往裏進。裏裏外外,亂哄哄成了一片。

  這時,丁向東從豬舍房那麵急火火跑過來,以為出了什麽事了,喘著粗氣,慌慌張張衝著門口一堆人影問:“怎……怎麽啦?”

  不知誰答了一句:“聽說這裏出了特務?”

  “怎麽?”丁向東張大了嘴,“又出了特務?”

  嘈雜混亂的人團裏,有的發牢騷,有的在罵。

  “他媽的,真能窮折騰人,真能狗扯羊皮,哪來的特務!”

  “往後再沒人聽這些狗屁經了!”

  “真能窮折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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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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