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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迷魂陣

  “當當當!當當當……”

  午夜時分,知青們正在夢中酣睡,大食堂門前的鍾聲驟然劃破寒寂的夜空,疾速而有節奏的三響一頓地向四處傳送著--這是緊急報警聲。

  這緊急報警聲早已深深留在每名知青的心裏。那是知青進場第二年,“珍寶島事件”後,農場革委會根據上級指示精神,請來解放軍戰士幫助搞軍訓,為的是屯墾戍邊、反修防修,把邊疆建設成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知青們在這緊急警報聲裏,進行過一次又一次演習。軍訓解除時連隊鄭重宣布:不管什麽時候,隻要聽到這報警聲,便是出現十萬火急的敵情,必須以戰鬥姿態迅速到鍾前緊急集合,隨時準備消滅入侵之敵,若有怠誤以軍法論處。入冬以來,廣播和報紙一再宣傳蘇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這報警的鍾聲,就更增加了催人的緊張氣氛。

  嗬,鍾聲是多麽緊急,仿佛我們的土地就要被敵人奪去,仿佛敵人的坦克和大炮就要隆隆地開了進來……人民不能欺,寸土不能丟!強烈的愛國神聖感把往日的恩恩怨怨、散散漫漫統統滌蕩光了,不容遲緩一分一秒。六個大宿舍的知青們沒有一個顧得上先去拉亮電燈,誰也不吱聲,在一片忙亂中摸黑穿衣、找鞋、找帽子,係上腰帶,趿上鞋,戴上帽子,邊係著衣扣邊往外跑。武裝基幹民兵去連部槍庫,普通民兵們在門口順手拎起鎬、鍬當刀槍。站成兩路橫排,武裝基幹民兵在前,普通民兵在後,很快就在鍾前集合齊了。

  “稍--息--,立--正--,報數!”

  隨著張連長喊聲跌落,兩排隊伍報數聲爆然迭起,比戰鬥還緊張的氣氛刹那間籠罩了夜色迷蒙的連隊。

  報數聲此起彼伏。突然,從四平山後“嗖嗖嗖”升起三顆金黃色的信號彈,耀眼地在天空一閃即逝了。

  這信號彈,像一股強大的外力,把每一個人緊張的心弦繃得更緊了。

  “民兵同誌們--”張連長指指騰飛起信號彈的四平山後,亮著緊張的語調,“你們都看到了吧,這說明我們接到的上級的緊急情報非常準確:在四平山附近發現了特務活動,情況萬分緊急。現在看來,特務正放信號彈搞聯絡呢,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

  這些天,報紙和廣播不僅屢屢譴責美帝、蘇修的戰爭野心,還報道了一個“蘇特”被擒的故事,“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的一次次國際形勢報告,早已使不少知青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了,隻要祖國一聲令下,對這些血氣方剛、滿腔愛國熱血的知青們來說,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真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那麽,對於“捉特務”這緊張而富有神秘色彩的戰鬥,誰不想大顯身手立下一功呢?!

  “……咱們可能拉大網,也可能分幾路包圍,也可能明擊暗捉。不管怎麽的,一切行動要聽指揮,到時候再發子彈。”張連長比平時顯得格外威風,猛一揮手,“前--進!”他首先衝在前麵,浩浩蕩蕩的搜捕敵特大軍正式出發了。

  稀疏的寒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北大荒殘冬的夜風,還有幾分刺人肌骨。隊伍橫穿過公路以後,就沒有什麽路可走了,隻得摸黑踏進了茫茫的雪野。那些鞋帶沒係緊、棉褲腿短的知青,踏起的雪鑽進褲腿,很快就溶化成雪水,漸漸濕了襪子,濕了褲腳。

  隊伍前進了一會兒,知青們緊繃的心弦在漸漸鬆弛,有的神秘地切磋猜想,你問我,我問你,議論著,前進著,隊伍沒影了,一大夥,一小簇,由兩列縱隊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張連長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頭。

  無數隻腳腳起腳落,踏得積雪簌簌簌、沙沙沙,和著知青們嘁嘁喳喳說話的聲音,像一支神秘的北大荒小夜曲。

  “跟--上--啦--”其實,張連長並看不出有落伍的,回過頭壓低著嗓子喊,“後麵的快點,別落後!”

  確有幾個扛半自動的武裝基幹民兵落伍了,和幾個落伍的普通民兵摻在一起緊緊地尾隨著,拚力追趕著。

  郝玉傑拽一把方麗穎:“來,我拉著你走!”

  “哎呀--”方麗穎緊攆一步,聳聳肩讓背上的槍往後背靠靠,腳一拐一跛地說,“不知怎麽搞的,今天我這腳這麽不聽使喚,別別扭扭的!”

  “就是呢!”郝玉傑應和著說,“我這褲子也皺皺巴巴,像是短了一段,不會是穿錯了別人的吧。”

  袁玲妹也嘟囔:“我像穿錯了誰的鞋,覺得一隻緊一隻鬆。”

  ……

  田野一回頭,聽到了嘁嘁喳喳的議論,發出了警告:“你們後邊瞎嗆嗆什麽玩意兒,要是暴露了目標,到時候拿你們開刀!”

  這時候的指揮是最靈的,不論大幹部還是小幹部,都變得很有權威性了。

  嘁嘁喳喳的議論霎時消失,寂寥的雪野上,隻有簌簌簌、沙沙沙的腳步踏雪聲。

  “喂,鄭風華--”黃曉敏跨上兩步,和鄭風華肩並肩悄悄地說,“看來呀,這國際國內鬥爭形勢都很緊張!”

  盡管知青們對黃曉敏有看法,認為他自私,對夥伴們封鎖先得到的消息,是“大學迷”,鄭風華還是高看他一眼,覺得他除具有大城市人的高雅外,知識麵廣,分析問題常常入情入理,特別在政治上,有些小見解,往往很新鮮,湊過去問:“怎麽見得?”

  “這不明擺著嘛,你想想,九屆二中全會專門研究戰備問題,就說明問題的嚴重程度不一般--國際形勢可能不僅僅是報紙上披露的那點玩意兒,國際鬥爭形勢很可能比較緊張……”他說著說著,張連長又告誡要肅靜,他聲音壓到了最低限度,“現在報紙上不是公開號召要開展批修整風嗎,我爸爸來信透露--實質上是批判陳伯達,這說明黨內在不斷出現新的矛盾和鬥爭,也很有可能比較激烈……”

  “批陳伯達?不能吧?”鄭風華有點驚訝,“聽說文化大革命那‘幹六條’是他起草寫的……”他還想說,聽說陳伯達給毛主席當過秘書,還聽說我們黨和蘇修論戰那些大塊文章,有的也是他寫的,廣播裏念起來那麽鏗鏘有力,文筆尖利而潑辣。總之,他對陳伯達曾是很崇拜的,不是神,可也不是一般人,怎麽又突然批起了他?如當真,太意外了!

  “是的,沒錯……”黃曉敏向鄭風華靠了靠,把爸爸來信提到的,北京人正悄悄風傳,說是毛主席在廬山會議上如何批判陳伯達的“天才論”,繼而又聯係到林彪,談了一些看法。違背了爸爸信中一再說明的,讓他自己知道就行,不要對任何人說。爸爸所以寫信談這些,主要是讓他盡早地深入透徹了解國家的政治情況,以便站穩立場。他敢這樣冒昧,是因為他覺得鄭風華雖然生在北方的小城市,雖然有些拘泥守舊,但也有些不入俗的政治見解,比如對待“再教育”問題,就和自己的認識很合拍。

  鄭風華聽完後,又是一個吃驚,問:“你爸爸說沒說,仗能不能打起來?”

  “砰!砰!砰!”這時,前麵突然傳來了震耳的三聲槍響,接著就聽見亂糟糟一陣竄跑聲。

  “就地臥倒!”張連長發出了命令,自己首先臥倒在了雪地裏。接著,知青們劈裏啪啦地全臥倒了,緊貼雪地的一顆顆心,在緊張地跳動著,幾乎都在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有些膽小的女知青互相緊挽著胳膊,篩糠一樣打起了哆嗦,不是凍的,而是怕的--槍聲意味著前麵不遠就有凶惡的敵人!

  不僅知青們,連張連長也蒙登了,心弦倏地繃緊了:看來是弄假遇真,要把假仗當真仗打了!

  這場深夜搜捕敵特的出擊戰,本來是他一手策劃的。“再教育成果匯報會”後,王肅火不打一處來,單獨把他好一頓訓斥,參加座談會的知青無組織無紀律,說來來說走走,險些曬了台不說,尤其是那場抓“最大最大最大”和“最小最小最小”講的一派胡敲亂問,使他惱羞成怒,也就是因為慰問團在眼前,才把心裏燃起的火苗壓了又壓。這回一頓臭罵,把火全發泄到了他身上。最後,王肅用命令的口吻讓他盡量挖掘和發揮貧下中農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的能量和潛力,整頓紀律,整頓作風,整頓思想,要盡快把連隊的風貌恢複到王大愣和張曉紅在時的狀態,否則就要唯他是問!

  張連長冒冷汗了,一籌莫展了。

  這麽忠於執行上級指示,特別是能認認真真執行王肅的指示,竟遭到這般對待,而且是對一個忠厚老實人,這多麽不公平呀!

  他琢磨來琢磨去,越琢磨越覺得是王大愣傷了這裏的元氣。不是嗎,他王大愣對待知識青年還像對待勞改犯那樣,靠嚴管靠打罵,靠抓階級鬥爭。抓嘛,也行,全國一盤棋都在抓,你倒抓準呀,抓錯了李晉那一個“盜竊案”,偏偏李晉那幾個人是夥鬼不靈,竟被報複得直往桌子底下鑽,簡直傷了連長的威風。“要盡量挖掘和發揮貧下中農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的能量和潛力”,話好說,王大愣也沒少費勁挖呀?!再教育,再教育,貧下中農下步應該怎樣對知青進行再教育呢?

  他正冥思苦想,突然聽到廣播裏重語氣報導要加強戰備教育,隨時準備打仗。對,就從這裏入手--還有什麽比“打仗”和“戰爭”能繃人心弦的呢?他想起自己經曆過的年代,尤其是1961年那陣子,老百姓聽說蔣介石在老美支持下要反攻大陸,就像箭在弦上,咬牙切齒,摩拳擦掌!鬧糾紛的家庭,鬧派性的單位,忽地都擰成了一股繩--要一致對外。

  這是最可貴的民族氣節!

  他拿定主意,打算從這裏入手,把知青們漸漸散亂的心凝聚起來,時時事事都用戰備觀念來約束考驗他們。可眼下,令人奇怪的是:昨晚,是明明白白派通訊員和更夫老漢在午夜前趕到四平山的,剛才的三顆信號彈也是他囑咐在此時發放的,因為假仗當真仗來打,已經千叮嚀萬叮嚀放完信號彈就繞道回連隊,無論如何也要躲開搜捕前進的隊伍。再說,他倆除帶兩顆信號彈外,也沒帶子彈呀?怎麽迎麵突然響起了槍聲?通訊員和更夫老漢都機靈得很,不會有誤的,莫非當真遇上了敵情?

  他捅捅身邊的袁大炮,讓他悄悄往後傳遞命令:沒有話誰也不準亂說亂動!

  黎明前的黑暗鋪天蓋地向北大荒壓來,雪野的折光被吞進不少,到處黑茫茫、昏蒙蒙。這也是殘冬最冷的時刻。知青們趴在雪地上,屏住呼吸,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送著命令,密切注視著前方。

  前方不遠處,離四平山林邊約距二百米處有一個水泡子,張連長和知青們幾乎都在斷定:槍聲就是在那裏響起來的。

  他們瞧著瞧著,發現從水泡邊上慢騰騰站起一個端槍的人影來,像是鬼鬼祟祟窺探了一陣子什麽,又慢慢蹲下來。

  張連長思忖:派一個排衝上去?不,盡管出發時說是到時候發子彈,其實,那是虛晃一槍,壓根就沒帶子彈!倘若衝上去,前邊的人真槍實彈,加上知青們又缺乏實戰經驗,即使自己親自帶隊上去,也難料傷亡後果。剛才看到隻一個人影,但很難說沒有埋伏了!

  張連長又思忖:撤?來時氣昂昂,怎麽發這個話呢?真撤的話,威信掃地不說,不但凝集知青意誌的目的達不到,反而會起到渙散人心的作用。

  張連長再三思忖決定:衝!硬衝上去!明知前麵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即使傷亡幾個,哪怕是自己傷了,在王肅麵前,在人前人後也好說。

  他隻是悔恨自責,為什麽不帶子彈呢?!麻痹麻痹,好大的麻痹呀……

  天寒地涼,知青們趴臥一會兒,前胸涼得受不住了,側身躺一會兒,左側涼得受不住了,再換成右側,兩側都不行了就仰臉躺著,這些,每個人都在悄悄地忍耐中進行著。

  “喂--”李晉用胳膊肘拐一下丁悅純說,“我真有點兒受不了了,請求請求張連長,咱們哥幾個上,豁出爹媽養活的這百八十斤唄!敢不敢?”

  “敢!”丁悅純拐拐旁邊的馬廣地,“你上不上?”

  “我……我……”馬廣地吞吞吐吐,態度不甚明朗,“上……也行……,反正就是有點兒……腰疼……”

  其實,他是在惦念韓秋梅。人人都說自己找了個好對象,還沒結婚呢,槍那玩意可沒長眼睛,真撞到腦袋上不就完了?小命就這麽一條呀!

  馬力在旁邊自告奮勇:“帶我一個,趴在這兒也真夠遭罪的……”說著往李晉跟前湊湊,把嘴貼在他耳朵上說:“不過,得跟張連長講個條件,咱們是在火線上經受考驗,那逃跑檢討的事兒就算了--讓他一筆勾銷別再提。”

  “行!”李晉很讚同。

  丁悅純往前爬著,聲音低但很急:“走,找張連長自告奮勇--上去捉活的!”

  馬廣地猶豫著爬了幾下,停住不動了。

  李晉等三人穿著夥伴們的空隙,很快爬到了張連長跟前。

  “張連長,”李晉側著臉悄悄地請求,“我們仨去,活捉那個龜孫狗特務,批準吧!”

  張連長很受感動:“就這麽赤手空拳?”

  “我倒是武裝基幹,聽說這回逃跑回家,還要擼掉,也沒敢去領槍呀,就悄悄跟上了。”李晉故意裝出可憐的樣子,漸而又硬氣起來,“張連長,沒問題,你發話吧,願意接受組織的考驗,保證捉活的……”他也是要在這關鍵時刻亮亮風節:讓你們看看我李晉是英雄,還是狗熊?難道逃跑回家過個春節,就能是革命的逃兵嗎?!

  “憑這個就可以給你們仨記功,那逃跑的事一筆勾銷!”張連長感動而又擔心,“不,不,特務真槍實彈,我怕……”

  李晉問:“可以給我一隻槍,少帶點兒子彈,我向毛主席保證……”

  “沒有,沒有子彈呀!”張連長羞愧地說了真話,“沒帶子彈……”話一出口又覺得不自然,忙改換口吻,“著急忙慌地忘了。”他的神聖已經變成了不自然。

  “那也沒關係!”李晉見張連長已吐口,心裏很高興,這也是難得的信任,“我們仨上去,一個從正麵,兩個從後麵,搭上一個換一個還剩倆呢!”

  他說得很輕鬆。張連長自從認識李晉以來,從沒發現他有什麽可取之處。但他和王大愣那些事,細品味,也真沒覺出有多大恨頭,不少事也怪王大愣嘛!這下子,李晉的形象一下子在他眼前高大了許多許多。

  這時,袁大炮從旁邊拖著槍爬過來:“張連長,我帶他們仨去!”

  “也好!”張連長由於高興變得興奮,他第一次感到這些知青多麽可愛。因為這才是真正的關鍵時刻呀!

  袁大炮:“我從迎麵上!”

  “不,我從迎麵上!”李晉爭著,“剛才,我已經占下這個窩了!”

  丁悅純往前爬一爬:“你倆都別爭了,我從迎麵上吧。”

  馬力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威風和勇氣:“我看都不要爭了,咱們四個抓鬮兒!”

  “出洋相,抓他媽什麽鬮兒!”袁大炮神態自得地截斷說,“我是排長,我的話就是命令!”

  他在知青中威信並不高,這回卻一下子鎮住他們了。是啊,解放軍戰士來幫助軍訓的時候說過,到關鍵時刻,民兵也是軍人,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宗旨,這話確已牢牢記在每個知青心裏。事情就這樣定砣了。

  張連長仿佛也為在這樣關鍵時刻敢上的排長驕傲:“好,就這麽定吧!”

  他很振奮,也很激動,猜想得多麽準啊,戰備--敵情--戰爭--果真能凝集人們的心,你看吧,不管是出身好還是出身不好的,也不管是平時鬧矛盾或彼此有意見的,到這個時候都能緊緊攥成一個拳頭,也一定能夠同使一股勁狠狠地打出去!大概這就是我們的民族始終能立於世界之林的緣故,這就是中華民族的驕傲與神聖的核心所在吧?

  張連長瞧著身邊躍躍欲試的袁大炮、李晉等四人,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樣,伴著發自肺腑的愛,小聲發出了命令:“出發吧,盼你們勝利歸來!”此時,他真是想跟著他們一起衝上去,隻是擔心自己年紀偏大,手腳不靈,衝上去不如他們有戰鬥力。他望著雪地上漸漸爬遠的黑影,心裏不知是酸、是辣,也不知是鹹是甜,多種滋味攪和在一起,在心裏湧騰著,翻滾著,刺激得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李晉他們以後再起刺,再幹出不符合要求的事,也不能用“抓階級鬥爭”的方法抓他們,他們畢竟是剛剛離開爸爸媽媽身邊不久的剛剛踏上生活之路的孩子……

  天本來就黑,加上淚水使視線模糊。但就是在這模糊中,他才第一次覺出了這些知青的可親可愛。

  離張連長較遠的潘小彪、牛大大還有女知青田野等這才明白過來,李晉他們請求任務衝上去了。他們壓著嗓音嗆嗆一陣子也要跟上去,卻被張連長厲聲厲色地阻截住了。

  淡淡的曙光穿過黑沉沉的雲霧從高高的寒空灑來,和雪光交輝,在緩緩托現著山林、田野和連隊的輪廓。

  袁大炮迎麵匍匐前進著,李晉獨自從左,丁悅純和馬力從右急火火地爬著繞去。

  袁大炮手拖著半自動,匍匐著,兩眼死盯盯瞧著水泡邊上。暗淡的曙光中他漸漸看出:水泡堰沿上露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並能看出不時地還稍有晃動。他猜想,這大概就是鱉羔子特務在探頭探腦吧?於是,放慢了匍匐的速度,仔細瞧著,再沒有發現一點別的跡象。

  果然不錯,那人向自己瞄準的目標開槍後,隱隱約約聽見遠處傳來踩踏雪地的沙沙聲,急促地向他壓來。漸漸地,這人發現黑壓壓一片的最前麵竄上一個來,越來越近了!

  他端起槍,睜大眼睛,但不管怎麽使勁瞧也看不清,隻能看出是黑乎乎的一團在撲來,是狼頭?還是野豬頭?

  他沒有發現左右還有黑影繞著而來,見眼前黑乎乎匍匐而來的影子越來越近,他耐不住了,瞄準黑影一扳火機,“砰砰砰”一陣槍響。

  “哎--喲,”袁大炮慘痛地尖叫一聲不動了。

  這時,李晉、丁悅純和馬力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開槍人的身後,進了水泡子的底心,他們早已看準,就一個人。聽到槍聲,又聽到袁大炮的慘叫聲,急了,紅眼了!

  “衝--啊--”

  李晉呼地站起來,憤怒地呼喊著,一揮手,不顧一切地帶頭衝了上去。

  開槍的人聽到慘叫聲,繼而身後又傳來“衝--啊--”的憤怒呼喊,腦袋嗡地一聲,像一聲聲悶雷在頭頂炸響,霎時間被震蒙了。

  “袁--排--長--”

  趴臥的人群裏不知誰痛喊了一聲,接著,就有無數人忽地爬了起來。

  張連長已顧不得一切,發出了激怒的呼喊:“民兵同誌們,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衝--啊--”

  “捉--活--的--”

  “衝--啊--”

  “繳槍--不殺--”

  呼喊聲、雜亂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彌漫著雪野,震撼著寒空。那氣氛,真像兩軍對陣廝殺一樣,一方被另一方打得潰不成軍,任憑對方勇猛地衝了上來。

  開槍的黑影滿耳裏都是呼喊和衝殺聲,像是來自左右,又像是來自前後,哪裏也顧不得細看,手裏端的槍早“撲通”落在了雪地上,自己半蹲半跪在那兒篩起了糠。

  “不--許--動!”李晉大吼一聲,第一個衝過去,左手擰扯胳膊,右手狠狠摁住了他的脖頸。接著,丁悅純和馬力也衝了上來,牢牢地把他摁在了雪地上。

  摁趴下的人梗梗被掐的脖子,嘴啃著雪地,憋得說不出話來,不過,當他猛一側臉時,丁悅純吃了一驚:“丁……主……席……”

  “是……我……”丁向東粗喘著囁聲道。

  李晉和馬力也認出來了,鬆開了手。

  這時,張連長安排幾個人攙扶袁大炮,帶著大隊人馬呼啦啦衝了上來,把他們幾個團團圍了起來。

  張連長一跺腳:“你--怎麽搞的!”

  圍上的知青們一看目瞪口呆了。

  李晉也一時摸不著頭腦,眉頭一皺,怒氣衝衝地訓斥:“舉起手來!”

  “噢--好一個貧協主席,原來是潛伏的狗特務!”馬廣地端著空腔半自動,威風凜凜地來了能耐,“打信號彈和誰聯係?舉起手來--老實交待!”拉開腿就要踢,被張連長一伸腿攔住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丁向東會是特務的,但,心裏又是一團迷霧,解散不開。

  張連長問:“老丁,怎麽回事?”

  “還怎麽回事,特務嘛!”

  “不準包庇特務!”

  “老實交待!”

  ……

  知青們激憤地嚷成了一團。

  “靜啦--靜一靜!”張連長發急地大喊一聲,轉身問丁向東,“你……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丁向東戰戰兢兢地爬起來,跪在地上,兩眼盯著張連長說:“昨兒個傍黑,我來豬舍接班打更,一進更房,飼養員就向我報告說,一頭引進的花母豬生了一窩野豬崽兒。我打著提燈過去一看,可不是,擠擠擦擦滾成一個團的小豬崽子,個個都是長嘴巴……”他見大夥聽得認真,神情鎮靜了一些,停停接著說:“我經著過這事,這野豬崽子難養活不說,活了也長不大,太可惜引進的這花白豬啦!我一下子想起那幾頭引進的母豬也在鬧圈,就在圈門口下了一對狼夾子。這玩意兒也就真怪,半夜裏,我正迷迷糊糊地在更房裏想睡一會兒,聽見外邊公野豬沒死沒活的嚎叫聲,我拎起槍趕到豬圈一看,少了一個狼夾子。聽著前麵不遠的地方有野豬拖著夾子跑的聲音,一直追到這裏,看著野豬影,打了三槍聽不見動靜了,剛要上去看看,就見雪地竄上來一大片,我以為是野豬群,還是狼群什麽的呢,哪想到是你們呀……”說完指指泡子那邊:“野公豬可能就打死在那兒了!”

  淡青色的天邊泛出一縷縷紅暈,晨曦從朦朧的夜色裏噴射出來,山林大地在人們的視線裏越來越清楚了。

  張連長和尾隨的知青們緊跟在丁向東身後走到前麵的泡子邊上一看,可不是,果然一頭有條後腿夾著狼夾的野豬,咽喉處血跡模糊地挺躺在雪地上,豬頭旁一片血染雪淩。

  “哎!丁向東呀丁向東,你也太死葫蘆腦袋了,從哪兒能跑來黑壓壓這麽多野豬和狼呢!你把袁排長打傷了!”張連長唉聲歎氣地一跺腳,埋怨道,“也不看準就亂放槍,哎!”

  丁向東擔心地問:“袁排長怎麽樣?”

  “哎--”牛大大接過問話,“幸虧子彈是從肩頭的肉上穿個窟窿過去的,要是再偏一偏,打到心髒,袁排長小命就沒啦!”

  “袁排長呢?”丁向東撒眸著問。

  張連長:“早派人送回去了!”

  田野心裏直納悶:“張連長,那信號彈是怎麽回事呀?”說話時用懷疑的眼光瞧了瞧丁向東:“這裏有沒有名堂呀?”

  張連長:“八成是巧合。”

  “咱們還去不去抓特務啦?”有人問。

  張連長眯眯眼睛,一揚臉:“嗨”,多少特務也跑沒影啦!”

  李阿三苦笑一聲,搖著頭說:“真不好理解!”

  “嘿,我緊張了半天,鬧了這麽場鬼把戲--真能扯雞巴蛋!”馬廣地背著槍,袖著手,聳聳肩,長歎一聲,接著李阿三的話說:“唉--造反派打內戰不都這麽說嘛,好人打好人--誤會;好人打壞人--應該;壞人打壞人--活該,不打不相識嘛!”

  知青們亂哄哄議論著,張連長心裏本亂糟糟像塞著一團麻,聽馬廣地冒出這一通風涼話,很不耐煩,聲音裏好像從來還沒顯著這麽急躁:“馬廣地!你少說風涼話!”

  “喂--張連長--”馬廣地不緊不慢地回話,“這不是風涼話,是大實話呀。”

  “你--”張連長氣得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了。

  黃曉敏覺得一切都非常無聊,隔著好多層人大聲問:“張連長,您快發話,還去不去抓特務啦?”

  “嘿--”馬廣地情不自禁地又冒出了風涼話,“小子呀--你以為那特務就跟長在樹上的猴頭似的呢,等著你去抓呀?”

  “你少鹹話淡話的!”張連長大聲嗆馬廣地一句,向大夥一揮手,“同誌們,撤--”

  “噢--”

  “撤--嘍--”

  團團圍住的人群呼啦一下子散了,起著哄,像潮水般朝連隊湧去。

  “站--隊--站隊呀……”張連長見此情形,覺得一聲“撤”有點失口,但不管怎麽再喊,已沒人再理會,拚命地朝連隊跑去。

  “哈哈哈……”

  “快看哪--哈哈哈……”

  隊伍跑散後,剩下袁玲妹、方麗穎等一夥落後的女知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你指著我、她又指著她地哈哈大笑起來。張連長莫名其妙地走上幾步一看,才發現她們有的穿反了褲子,有的穿反了鞋,還有的棉襖裏子衝了外……有的左腳是棉靰鞡,右腳不知穿錯了誰的棉皮鞋,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姑娘“咯咯咯”、“哈哈哈”的笑聲像一串串銀鈴在冷清的空中飛蕩著,向遠處傳揚著,那樣開心。

  “嘿嘿……”張連長的臉皺皺著,也在笑,但那笑就不像姑娘們那樣開懷,那樣自然了。是苦笑?是假笑?還是訕笑?一時難以讓人從臉上辨別出來,但,有一條--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曙光漸漸展開,幽暗的天空豁然明亮後,倒令人感到空蕩蕩而冷峻、淒愴,像個酸女人的臉。

  張連長心裏亂極了,並不比王大愣挨哄時好受!他當連長後,從來都是規規矩矩按場革委會指示辦事,第一次想以假當真來凝聚知青們的意誌和紀律性,萬萬沒想到引起了更大的混亂……

  啊,虛假將使這精神悲劇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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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小說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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