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十六章以假證假

  北大荒的嚴冬再酷寒無羈,仍像是被時令牽的風箏,乖乖地沿著季節的軌道飛行著。一過立春,大煙泡無影無蹤了,風也不那麽刺骨了。

  今天早晨,馬廣地第一個起床,他惦著兩件事:一是排到了值日生,需要把尿瓶用爬犁拉走;二是抓住這最後一個休息日,到魏良辰家再去約會韓秋梅。

  他揉揉幹澀的睡眼,穿好衣服和鞋,打了個哈欠,深深吸了口氣,明顯地感覺到了一股刺鼻的尿堿味兒,往地上一撒眸,喝!兩溜尿瓶,有的尿瓶裏凍上一層尿冰,那準是前半夜撒上的;有的尿瓶裏幹脆沒凍,那準是後半夜撒上的。

  “呸!真不是玩意兒,天亮了還往裏尿!”馬廣地發開了牢騷,“我排到今天值日算倒八輩子黴,不他媽的凍了……”他撒眸一陣兒,一揮胳膊說:“喂喂喂,豎起耳朵聽著哇,這每一個人一個小尿瓶是我老馬發明的,專利權也就在我這兒,現在,我正式宣布:從今晚起,正式廢除它!”

  知青們有的還睡著,有的在蒙被偷偷發笑,有的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馬廣地的目光一下子落到黃曉敏的尿瓶上時,火忽地燒上心頭。他兩大步跨過去,拽住他的耳朵,半真半假地說:“你這個小子真不夠意思,考大學複習功課咱不反對,可是熄燈就點蠟,天亮就睜眼,就這麽窮折騰,倒少喝水呀……”

  他另一隻手指著地上的尿瓶讓黃曉敏看,連諷刺帶挖苦地說:“再往裏泚就要上尖了,幹脆像咱曬糧場的糧囤似的,打著茓子得了唄!”

  “哦哦哦,對不起。”黃曉敏自知理虧,被馬廣地揪耳朵揪得直抻脖,咧著嘴告饒,“你不給倒,我自己來。”

  “知道對不起呀,以後就少幹點!”馬廣地見他服軟,心裏消了火,“誰讓天突然暖和排到咱老馬值日呢,該倒咱還得倒。”

  他鬆開手,從門口拎來大皮桶,從裏往外挨個鋪位炕牆下,一瓶一瓶往裏倒著,邊倒邊嘟囔:“我再聲明一遍,從今晚開始,正式收回這尿瓶的使用權……”

  鄭風華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廣地,怎麽,外邊不冷了?”

  “是,”馬廣地哈腰撿起一個瓶子回答:“後半夜撒的尿都不凍了!”

  “噢--”鄭風華瞧一眼馬廣地正要往皮桶裏倒尿的瓶子。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那是吃完早飯,他約白玉蘭去小煤礦更房談心聊天的時候,不知為什麽,他們怎麽也熱乎不起來。她顯得惆悵和不快,似乎對他有意見。他一再追問,但她又不說,追問得緊了,她就一言以蔽之:想孩子。這倒也令人相信,但仔細觀察,他又明顯發現不盡然。他百思不解,到底是為什麽呢?就這樣,一直到偏午,白玉蘭又該準備隨文藝隊去兄弟連隊慰問演出了。他們在回連隊的路上,瞧著一號和二號地中間農田路盡頭那座小歇息房,倏地,他們的思緒奔騰起來--

  就在那裏,彌漫著他們初戀的熱情,竟熱得在那兒丟落了兩個大紅蘋果,並因此引起紛紛議論。兩個大紅蘋果偏偏從一個拖拉機手那兒落到了王明明手裏。當他把蘋果從王明明手裏奪回來後,便用酒封進一個小小的瓷壇裏。白玉蘭遭受侮辱自盡未遂住院,當打開小瓷壇把兩個鮮豔的蘋果送到她麵前時,她看到保存得如此好的蘋果,驚喜若狂,激動得滴下了眼淚--因為這說明鄭風華仍然深深地愛著自己,兩個蘋果象征著他們永不褪色的愛情。這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因當時她不能吃蘋果,他便拿回宿舍又封進了小瓷壇。據說,隻要用酒浸泡好,能保存三年,甚至五年。

  他打算天稍一暖和時,約白玉蘭去那間小歇息房,帶上這兩個蘋果,邊吃邊回憶當年互相執著地追求,使今天的愛更加深沉。

  方才聽馬廣地說天暖和了,他產生了立即要去找白玉蘭的念頭,便忽地揭開被,像要去執行什麽緊急任務似的,一下子坐了起來。

  “鄭大哥--”馬廣地在旁邊往皮桶裏倒完一瓶尿停住問:“這麽早,忙忙和和地要幹什麽去?”

  “不,不……”鄭風華應酬地支吾著,“不幹什麽,有點小事兒。”

  他穿好衣服,從箱子裏取出小瓷壇,用力摳掉糊在口上的粘泥,啟開封閉蓋兒,一股酒泡蘋果的清香味撲鼻而來。

  他伸進手去拿出一個蘋果,可一下子愣住了:這已全然不是當年白玉蘭在小歇息房裏含著初戀時的羞澀從兜裏掏出的那紅豔豔、鮮亮亮的蘋果了,也不是白玉蘭自盡未遂時他拿出來送到病床旁時的模樣了。那泛紅的一麵幾乎全部爛掉了,其它部位也褪了色,盡管他是輕輕地伸進手去拿,但手指抓摁的地方仍陷著五個指印坑。他急忙去摸另一個蘋果,拿出來一看,竟比這個爛得還厲害,托在手心,幾乎成了一把蘋果泥。

  “不能,不……能……啊……”他自言自語,瞪大眼睛注視著,第二次用酒封進小瓷壇後,他在回顧初戀的甜蜜時,幾乎都想到這對精心存放的蘋果。想象中,它們在北大荒醇酒的浸泡中變得更加鮮亮、更加可愛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已經變成了如此這般的蘋果泥!

  頃刻間,他要約白玉蘭去小歇息房的情致淡了,神情竟恍惚起來。雖然是睜著眼睛,腦海裏卻像眯著眼在過電影:一會兒是閃著紅潤光澤的兩個蘋果;一會兒是白玉蘭散發著迷人光彩的俊俏臉龐。看一眼手裏的爛蘋果,腦海裏又閃出了白玉蘭的惆悵憂鬱,臉上閃出的強擠出的苦澀的微笑。就這樣,鮮亮的紅蘋果--白玉蘭俊俏的臉龐--蘋果泥--白玉蘭苦澀的微笑,像一個車輪,周而複始地在他腦海裏旋轉著,旋轉著……

  漸漸地,他的心平靜下來了,他把爛蘋果往小壇裏一扔,又和衣躺下了。腦袋裏這麽轉了一陣子,現在變得格外清醒起來:經過幾次接觸可以判斷,白玉蘭變了,她不是因一時一事的心情不順而惆悵,而煩躁,而是性格變了,變得再也不是當年舞台上和舞台下那個活潑純美的姑娘了。

  --她變得惆悵並愛把話埋藏在心底了。隨連隊文藝隊外出演出時,上台的刹那,不過是冷靜地控製一下自己,從肉裏硬擠出假笑,從嗓眼裏硬擠出大聲調,來完成報幕任務。除此之外,幾乎再沒有振奮的時候,常常獨自搖頭、鎖眉,那神情,似乎渾身都是酥軟無力的。下鄉剛來時的天真活潑勁兒不知哪裏去了。那時候,遇到再不順心的事情,她都會滔滔不絕地傾訴給鄭風華。而現在她對鄭風華的探詢追問,隻是搖搖頭,說聲“沒什麽”或者“不舒服”,把滿腹抑鬱都埋進了心底。

  啊,鄭風華再心有靈犀,也揣測不透呀!

  --她變得喜靜而多疑了。她過去喜靜,是喜歡到空曠寂靜的田野裏練嗓子而放聲歌唱,喜歡遠處山壁撞回的歌聲,在自己的耳畔嫋嫋盤旋,漸漸飛逝。那靜,是美妙的境地,是精神追求的美好王國。如今這靜,是淒苦的凝集,是多疑的猜測。而她最多疑的是,鄭風華是不是在和自己玩輪子?並進而猜定他已經嫌棄自己了,隻不過把拋棄自己的時間往後推遲一下而已。她發現鄭風華在食堂排隊買飯時,一個姑娘和他搭訕,覺得他們在暗送秋波。她發現鄭風華收到過一封來信,而幾次見麵都沒提此事,揣度這裏大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鄭風華再體貼入微,也撫慰不了她內心的創痛。

  --她變得冷峻而且愛流淚了。那對美麗的小酒窩很少再蕩漾著甜蜜的笑。當獨自一人躺在被窩裏,或者獨自漫步在雪路上時,臉總是鐵青著,眼珠像失去光彩,變得灰蒙蒙的。想到不幸的遭遇,那恨是不必說了;但想到和鄭風華的戀情,一種鬱結在心頭的酸辛,總是那樣熱辣辣地從心頭騰騰升起。淚珠不知不覺地順著眼角悄然而下,滴落的時候,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

  啊,眼下鄭風華心腸再熱,戀情再深,也無法知道怎樣去堵塞她的淚泉。

  白玉蘭的這些變化,隻有鄭風華才細微地體察和發現到了。

  他正躺在被窩裏眯著眼,苦於不知如何竭盡全力熱慰這顆憂傷的心的時候,馬廣地倒完尿桶,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抻著他的脖頸爆豆似的說:“快快快,快起來,家屬區出蹊蹺事、熱鬧事啦--”

  不由分說,他已被馬廣地拽下炕來,拉著走出宿舍,朝家屬區飛跑去。

  鄭風華莫名其妙地跟著小跑:“怎麽回事?”

  “嘿,到那兒就知道了!”馬廣地口急腳快,“去晚了就看不著熱鬧了。”

  鄭風華跟著馬廣地緊顛一陣慢跑一陣,張口氣喘地朝就業農工家屬區跑去。老遠就發現,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蹦亂跳的半大孩子,都紛紛奔家屬區中間擁去。

  他倆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皮包骨的幹巴瘦老頭在自覺地“遊街”。幹巴瘦老頭低著頭,端著一個破舊的簸箕,簸箕裏放著鍘碎的穀草,裏邊摻有豆餅渣子,脖上掛著一隻破鞋,棉襖外的腰繩上係著一個破舊的小堂鑼,手拿鑼錘,一邊走路一邊敲著。圍前躥後緊跟在他身邊的是些半拉孩子,有的時而杵他一拳,有的忽而抓一把雪揚進他的脖子裏,有的擁擠著往前躥,常常把他撞個趔趄。這一切,幹巴瘦老頭就像沒有感覺一樣,一個勁兒地低頭從這棟房門前過去,從那邊房山頭出來,接著又拐進另一棟房的門前小路。

  “老頭兒,低頭吃一口!”

  “老他媽雞巴登都老掉牙了,還掐雞巴念咒玩邪的!”

  ……

  堂鑼聲、嬉笑聲、議論聲和孩子們的叫喊聲、吵鬧擠躥的腳步聲嘈嘈雜雜響成一片。人也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

  這些年的春節,還從來沒有過這麽熱鬧的場麵。

  “喂--”鄭風華問身旁的馬廣地,“這是什麽名堂呀?”

  馬廣地搔搔頭皮,皺皺眉頭,也有點蒙了:“真他媽的新鮮,誰知道這是什麽玩意兒!”他一側臉,發現身旁有名中年婦女是“二老改”家屬,既沒敢喊“嫂”也沒叫聲同誌,而是拖著小尾音“喂”了一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嘿!”中年婦女鄙夷地一聳鼻子說:“幹了不是人的事唄,兒子不在家,要上兒媳婦的炕,把兒媳婦惹火羅!”

  鄭風華在旁邊皺皺眉頭,自言自語地說:“是這麽回事……”

  馬廣地問:“幹什麽非要端個簸箕遊街呀?”

  “簸箕裏是牲口料。”中年婦女邊隨著人群走,邊給身邊的鄭風華和馬廣地當解說:“讓全連人都知道知道,丟盡他的臉,以後就不敢了!”

  鄭風華:“是貧協組織的?”

  “不,人家貧協還能組織這玩意兒!”中年婦女答得津津有味,“兒媳婦逼著老公公這麽幹的。要不,她就告他,一經官不就踢蹬了嘛!”

  “喝!”馬廣地感歎道:“這兒媳婦夠厲害的啦!”

  “敢情是了!”中年婦女瞧瞧馬廣地和鄭風華,“那小媳婦你們可能認識。”

  馬廣地問:“誰?”

  “就是那個外號叫香水梨的!”中年婦女突然眼睛一閉又睜開,給人以無窮回味,“不認識她的不多呀。”

  馬廣地在家屬區沒少聽關於香水梨的傳聞,聽韓秋梅講過,就業農工家屬區沒少議論這個女人和王大愣來往如何如何。一聽,頓時作嘔,用鼻子“哼”了一聲說:“聽說那也不是個好餅!”

  “嘖嘖嘖,可別這麽說!”那中年婦女一伸脖,嘬嘬嘴,神情動作表露出完全明白馬廣地說的是什麽含意:“誰看見了?誰抓住了?”她停停告誡馬廣地:“那是個茬子,這家屬區有幾個說這話的,讓她逮住了,沒把臉給撓爛糊!”

  馬廣地瞪大眼珠子:“這麽尿性呀!”

  “哎呀呀,”旁邊一位年紀大的婦女拽拽中年婦女的衣襟,斜一眼馬廣地,教訓似的口吻對中年婦女說,“得了得了,老實點看熱鬧得了,少多言多語,不說話能當啞巴把你賣了!”說完,扯著那中年婦女擠到前麵去了。

  “這個‘二老改’家的老娘們真他媽操蛋!”馬廣地瞪著她倆擠進人群的身影,“像醋、黃連水和大糞湯子醃出的菜似的--窮酸苦臭!”

  那大點年紀的“二勞改”家屬是有經驗的,她知道馬廣地和鄭風華是知識青年,知道其間的等級和溝壑,明白這年頭要少說為佳。

  馬廣地問:“風華,你認識那個香水梨嗎?”

  “不認識。”鄭風華搖搖頭。

  “遺憾,”馬廣地牽著鄭風華跟著人群繼續往前走,“等再見著我指給你……”

  馬廣地常到就業農工家屬區來,沒少見這個“香水梨”。這個給“香水梨”起綽號的人,確實有比擬能力。她腦袋長得像個梨,整天價搽脂抹粉,老遠就能聞見,香氣逼人。那臉上的皺紋總是用雪花膏抹得平平的。因此,香味再加上梨形腦袋,便構成了“香水梨”這個綽號。解放前,這“香水梨”曾是縣裏大車店裏有名的暗娼。解放後,仍不規矩,在縣城頂風臭十裏,一直嫁不出去。這裏由勞改大隊變成國營農場後,經人介紹,她嫁了“二老改”子弟,給這個幹巴瘦老頭兒當了兒媳婦。丈夫被連隊派出去連續四年當民工,修築一個重要工程。前幾年過春節都回來,今年因在民工中排到他守攤看護工地,沒能回來。香水梨閑饑難忍似的,施盡種種Y蕩手段,常暗地裏勾搭連隊的男人。她的一些傳聞滿城風雨,可以說,在就業農工家屬區裏,幾乎每個人的耳朵裏都塞得滿滿的,不過隻聽轆轤把響,就是不見井在哪裏。傳說,有人不受其勾引,曾向王大愣告發。王大愣卻小臉一拉,用鼻子哼一聲,說了句:“她怎麽不勾引別人呢,一個巴掌拍不響,是不是露了馬腳先下手為強啊?!”告發的人便乖乖退去。有人偷偷議論說,“香水梨”和王大愣就不清不白,更有知情者說,誰誰如何見到王大愣夜間遛“香水梨”家的牆根,王大愣如何鬼似的敲“香水梨”家的窗戶。可是,有好事者去問這人時,這人又連連搖頭,一口三個不知道。王大愣和“香水梨”的傳聞這麽多,沒有一件能在正式場合核實下來的。那些相信這些傳聞是真的人說:“嘿,讓人家證實,那不是笑話嘛!‘香水梨’那麽揚巴,王大愣站在連隊這頭跺一腳,那頭都能顫三顫,老虎拉車--誰趕(敢)呀!”

  可也別說,有不聽邪的,在幾個公開的小場合,薛文芹就做過證。那是知青剛到農場不久,還是她當排長的時候,有一天傍晚下班回來,她扛著刨糞刨壞的尖鎬到小鐵匠爐去修理,走到門口,就聽見“香水梨”勾引錢光華,被錢光華厲聲斥退了。這一點,後來還成了她愛錢光華的原因之一。

  “香水梨”在就業農工家屬區輿論這麽大,眼下這幹巴瘦老頭的耳朵裏也灌進了一些,他在兒媳婦門口蹲了幾次“坑”,果然發現有人來兒媳婦家。而且包括王大愣在內。昨天夜裏,他淫心蕩起,便敲開門,說些閑話,故意不走,待粘粘乎乎剛要動手動腳時,“香水梨”翻臉炸了廟:聲稱要是天亮不端草料簸箕遊街就要告他強奸,重新送他進監獄。幹巴瘦老頭一再求情不行,隻好依了。原來,“香水梨”知道她的名聲不好,就千方百計想向全連隊表明她的“清白”,現在來了機會,她便抓了這個沒改造好的老公公當了墊背的……

  “廣地,走吧。”鄭風華拽住還要跟著繼續往前走的馬廣地,“沒什麽意思。”他不像馬廣地,不喜歡聽民間嘎嘎咕咕的傳聞,也不願意看雜七雜八的小熱鬧,即使偶爾聽到一些也像耳旁風一樣,這耳朵進,那耳朵冒。至於“香水梨”的名字和傳聞,想不起是在什麽時候,也忘記在什麽場合,聽別人說的,並且人和事一直對不上號。

  他一再催促回去,馬廣地興味未盡不肯順從,他就轉身走上一棟就業農工家屬房的門前小路,準備徑直穿過去,上大道回宿舍,抓緊洗漱,吃完早飯,好去約會白玉蘭。

  當走到這棟房的中間一家門口時,隨著推門聲,傳來了一個女人尖脆的打招呼聲:“哎喲喲,這不是鄭排長嗎?”

  “噢--”鄭風華一怔,站住了,側臉一瞧,一個梳洗幹淨的白麵女人,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手把著門框,兩眼直勾勾地往他這兒瞧。鄭風華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已經早就不當排長了!”

  “總是當過吧!”這女人左右一撒眸,沒發現有人,兩個眼珠子同時一轉,像攝影機的鏡頭一樣,把聚光圈對準了鄭風華,嗓門一高,顯得更尖聲尖氣了:“你說巧不巧,正要找你呢,我這裏有封捎給你的信。來,我給你。”說完轉身回屋了。

  信?什麽信?從哪兒捎來的呢?他納悶著,怔著,瞧著這女人進屋的背影,一時覺得很陌生,可又好像在什麽地方打過照麵。

  那女人往屋裏走,沒有帶外屋門,走到屋當腰,回頭一瞧,發現鄭風華還在障子外站著,又尖起嗓子打招呼:“鄭排長,你進來呀,外麵怪冷的!”

  “我在外麵等著吧!”

  “哎喲喲,進屋吧!”那女人又折回來。看來,不進屋是不肯給信的,“怕混線呀,是不是?”說著,臉上閃出了酸溜溜一笑,像是將軍,又像是訴苦,並走上前來,有要拉扯讓請的架式。

  盛情難卻,鄭風華又怕拉拉扯扯被人看見不好,也就是進屋站一站嘛。沒等女人到跟前,便抬腿迎麵朝屋裏走去,隨著女人一轉身,從她身上飄散出一股雪花膏和香水味兒。

  “請坐,請坐!”鄭風華跟著那女人進了屋。她撿起一塊抹布擦擦炕沿,“快請坐!”

  鄭風華辭謝:“不多坐了,我還有點兒小事情……”他站著沒動。

  香水味更加濃鬱地從女人身上散發出來,朝鄭風華身上撲來。

  他心裏琢磨:哦,這就是所說的“香水梨”吧?

  “哎呀,站著的客不好打發!你等著,我給你倒杯水喝。”她大大方方地把鄭風華扯拽到炕跟前,雙手一摁兩個肩膀,使鄭風華不由自主地坐到了擦過的炕沿上。

  香味刺得鄭風華的鼻子直發癢。他斷定:沒錯,肯定是“香水梨”。

  確實是“香水梨”。

  她讓鄭風華坐下,借拿著杯子去外屋倒水的空兒,輕輕地將外屋門上了栓。

  “請喝杯水吧!”“香水梨”壓根兒不提信的事兒,賣弄風騷地扭動著P股端來一杯水送給鄭風華,“你們知青有文化,又是大城市來的人,見識廣,你給評評理吧--”她指劃指劃外邊,“你說說,哪有那樣的,我那老公公還要不要臉了,趁兒子不在家,跑到我這兒撿便宜來,我的便宜是那麽好撿的嗎?!不知臊的老骨頭棒子,我非寒磣寒磣他……別看他一根毛也沒撈著……不是玩意兒的老牲口……”

  “香水梨”不住地叨叨著,一個勁兒地擠眉弄眼往鄭風華身邊湊合。香水味兒嗆得鄭風華從鼻癢到喉癢,使他漸漸有點惡心起來。

  “你--鄭風華往後閃著身子,“請快給我信,你叫--我也不知怎麽稱呼。”

  “嘻嘻嘻……忙啥,”她賤笑幾聲,“人來這裏就甭客氣!連隊的老老小小都喊我‘香水梨’,我‘香水梨’也不能誰願啃就來啃一口呀。”說著,走到了鄭風華跟前,“鄭排長,你別看我文化不高,肚子裏沒多點兒墨水,我可打心眼兒裏喜歡會舞文弄墨的人……”

  鄭風華實在受不住,把P股往左一挪,躲開了她:“你要幹什麽?”

  “我呀,嘿--”“香水梨”獻媚地一笑,“我要稀罕稀罕你,哎喲,男人那玩意兒我見得多了,什麽樣兒的我沒見過,別裝假洋鬼子……”說著脫掉棉襖、秋衣,又脫掉襯衫,隻剩一件背心了,挺著鼓鼓的乳房向鄭風華湊合:“你坐呀,喝水……”那架式要硬往鄭風華懷裏鑽。

  “‘香水梨’,你規矩點!”鄭風華連嚇帶氣,臉色刷一下變得蠟黃,倏地又變白了,嘴唇發青,有些僵硬了,躲著,指著“香水梨”怒斥,“你不要無理,不要……”

  “嘿,老娘待敬待敬你吧,你還不識待敬!”“香水梨”見鄭風華不上鉤,梨臉一下子拉長了,“聽說你不是專門要讓別人攪過水的娘們嗎?白玉蘭行,我怎麽就不行……”

  “住嘴,”鄭風華被激怒了,“你再耍無賴,我要喊人了!”

  “你喊人?”“香水梨”濺著唾沫星子,賊眉鼠眼地緊緊盯著鄭風華,“好家夥呀,跑到我家來,想占便宜,占完便宜還裝正經……”她雙手把頭發使勁抓搔幾把,又“嘶啦”把背心撕破,露著白皙高鼓的乳房往鄭風華身上撲:“你這個不講情意的家夥,我饒不了你……”

  鄭風華一偏腿上了炕躲開了她,站起來,氣得喘著一口一口粗氣,哆嗦著指斥:“你耍臭無賴,走,到外邊說理去!”

  “走就走,到外邊說理去--”“香水梨”咬咬嘴唇說,“恐怕你說不清楚,你挺大個老爺們,跑到我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家裏幹什麽?!”接著,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架式很凶很猛,聲音卻不大,也就是給鄭風華聽的:“快來人哪--,我家又闖--進野--漢子--啦--請領導做主呀--”

  “胡說!”鄭風華氣得一跺腳,“不是你讓我來取信的嗎?”

  “香水梨”停住耍潑:“誰作證?不要臉,挺大個老爺們大天白日地睜著兩個大眼珠子說瞎話。我讓你取信,我認識你老大貴姓啊?!”她指著鄭風華叫號:“誰作證啊?”

  是啊,誰作證呢?

  “香水梨”又開始進攻了:“你要是不和我睡,今天我就叫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可有證,我這衣服,就是你要耍流氓我不讓,你給撕扯的!”

  “你血口噴人……”鄭風華指著“香水梨”隻說了一句,再也不知說什麽好了。他曾聽說過一些官司,隻要讓女的咬上,男的就要挨收拾,想到這一點,忍不住驚慌失色,臉繃得很緊,血色不知都到哪兒去了,舌頭像被凝固住似的,隻有舌尖在顫抖,心也在顫抖。是啊,讓這臭婊子娘們賴上,又沒人作證,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接著,一係列難堪的場麵在眼前展現出來:白玉蘭痛哭流涕指罵;李晉和馬廣地鄙夷地開始疏遠;大宿舍裏知青們像開鍋似的議論紛紛……

  “不好啦--來--人--哪--”“香水梨”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雙手又拍著大腿哭喊起來,“我家闖進野漢子啦,我男人不在家,一個小知青也敢來,連臭蟲、蚊子、跳蚤都敢來欺負我呀……”

  鄭風華極力地冷靜一下,覺得再和這臭無賴爭辯也沒用,跳下炕剛要往外走,“香水梨”忽地站起來,披上棉襖緊躥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就去搔他的臉。他使勁一掙就往外跑,但一推門沒推開。而“香水梨”上來使勁拽住他的後脖領,“你調戲了我要走,沒門兒!”“香水梨”叫號,“走,到張連長家去!”

  “你真他媽臭無賴!”鄭風華急了,“算什麽東西……”

  “你說算什麽東西!”“香水梨”使勁扯著鄭風華衣領不放,發起瘋來,“來--人--哪--!”

  鄭風華猛一下子拉開門栓,使勁一推,把“香水梨”帶到了門外。

  “香水梨”假哭著嗓子喊:“我不能活啦,大白天就有野玩意兒找我便宜……”

  這時,房頭住的錢光華推開障子門倒洗臉水,見“香水梨”披頭散發,覺得蹊蹺,扔下臉盆就跑了過來:“喂喂,怎麽回事?”

  “光華呀,咱們鄰裏鄰近地住著,你是知道我的……”“香水梨”說著就去扯錢光華的胳膊套近乎。

  錢光華一甩:“你別扯扯巴巴的!”

  “這個不要臉的知青!”“香水梨”邊穿棉襖,邊指著鄭風華訴說:“大白天就鑽到我屋裏來撿便宜!你知道我是那樣人嗎?他要走,不行,我得和他見連長去!”

  鄭風華難為情地說:“光華,這娘們真無賴!我從門口過,她非讓我進屋,說給我捎封信,正找我。我信以為真,誰知,我一進屋,她就撩臊耍流氓。”

  “胡說!”“香水梨”提高了嗓門,“誰給你作證?”

  “我作證!”錢光華斬釘截鐵地說,“我聽見你招呼鄭風華進屋的,我看見你在屋裏先不規矩的,人家鄭風華不理你……”

  “香水梨”指著錢光華罵:“你這個不要臉的,白當一回就業農工子弟,胳膊肘子往外拐,合夥欺負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錢光華用手一指,怒氣衝衝地說:“不活你就死!”接著對鄭風華說,“你快走吧,我可以作證!”

  “謝謝,謝謝,”鄭風華眼裏噙著淚花,不知說什麽好了,一個勁兒地“謝謝”,朝宿舍走去。

  這時,已經圍了幾個趕上看熱鬧的人,議論起來:

  “這騷貨,真是害人精,人家鄭風華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小夥子能跟她?”

  “這玩意兒可也怪,鄭風華怎麽能跑到她家來呢?”

  ……

  消息漸漸傳開,又成了連隊一個小小新聞。

  “香水梨”鬧個沒臉,轉身回屋後,梳理梳理蓬亂的頭發,穿好衣服,又在頭發、衣服上灑些香水,往臉上抹些雪花膏,一扭一扭地來到連部,進門後發現冷冷清清的沒人,就抓起門口破桌子上的電話,要通了王大愣家。

  “香水梨”一邊悄悄說著,一邊撒眸著是否有人來,耳機裏傳出的聲音很清晰。

  “王連長嗎?”她還是習慣這麽叫。

  “我是。”

  “知道我是誰吧?”

  “聽出來了。”

  “王連長喲,你都當上場辦大主任了,我還一口一個王連長王連長的,不知怎麽搞的,就是改不了呢,覺得這麽叫親著呢……”“香水梨”一陣賣弄後說,“王連長,你讓我幹的那件事,我今天得著了個機會,差點兒就把鄭風華那小子舞紮住搞臭他……”說到這兒歎了口氣:“唉,事情就壞在錢光華那個家夥手裏……”

  “好。”王大愣像下命令,“這事一定要辦成、辦好!”

  “香水梨”一扭P股,仿佛王大愣就在眼前:“我的王連長呀,你就盡快把心放在肚裏吧,不是吹呀,咱幹別的不行,幹這事,不說一個頂倆吧,也響當當頂它一對。不用多久,準把鄭風華和白玉蘭攪黃,等你家王明明出來,白玉蘭還是你家的人,這二茬子誰要呀,放心吧……”

  王大愣囑咐:“千萬要謹慎行事,別把我抖摟出來,千萬、千萬啊!”

  “我沒說嘛,你把心放在肚子裏吧!”“香水梨”打完保票問:“你什麽時候來呀?”

  “有機會吧!”

  “你上月給我的錢都花光了!”

  “是是是……”王大愣支吾著放下了電話。“香水梨”從耳機裏聽到開門聲,斷定剛才大概是王大愣的老伴沒在,這門響,準是她進屋了,王大愣才放下電話。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